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標題: 豆子惹的禍 -【活色生梟】《全文完》 [打印本頁]
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25 12:21 PM     標題: 豆子惹的禍 -【活色生梟】《全文完》

本帖最後由 jo4jp6vul40323 於 2012-10-26 09:48 PM 編輯

【小說書名】:活色生梟


【小說作者】:豆子惹的禍
【作者簡介】:無
【其他作品】:神經天下、小仙有毒、搬山
【內容簡介】:

    五月初七,當朝國師夜觀天象,斷言妖星墜世轉生,長大將亂世禍國。密令自京師傳遍天下,當夜所有降生的嬰兒盡遭屠戮……
    除了宋陽。
    這是個概率問題。數萬嬰孩,宋陽只有幾萬分之一的可能是那顆『妖星』,可現在,整座大燕國五月初七夜裡降生之人,就只剩下他一個
    了。
    對這個幾乎是強加給自己的『妖星』頭銜,剛剛穿越到小小嬰兒身上的宋陽很不習慣,最最直接的想法就是:封建迷信害死人。
    宋陽從不覺得自己是什麼『妖星』,但在不知不覺中,整座天地已經被他攪動得風起雲湧……
   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    真正梟雄,任性且善謀;凶狠卻多情。


【小說封面】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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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25 12:22 PM

本帖最後由 wildmind 於 2011-12-26 01:28 AM 編輯

第一卷 將進酒第一章 百歲

第一百天……一百天了。五月初七夜裡降生,今天八月十六,剛好『百歲』。

    心中默默計算著日子,宋陽躺在木盆中,四腳朝天的樂。

    上一世突遭巨變,大好人生夭折,可宋陽做夢也沒想到,自己居然穿越來不存於國史的古代,附魂到一個剛降生的嬰兒身上。宋陽已經『來』了三個多月,還不會說話、不能走動,但他聽得清楚看得明白,這一家姓付,在他之上還有三個哥哥,真正的大戶人家!

    府邸雕樑畫棟、園中清溪假山,門口常設健卒,府內家兵巡邏……這還遠遠不算,就在自己『降生』的第二天上午,竟有聖旨傳來,給他冊封了一個什麼頭銜。

    還不會說話就做了皇帝欽點的公務員。宋陽當然明白自己有這樣的待遇究竟說明什麼:這一世的爹,是天子近前的重臣。

    如他所料,付大人官拜大燕國丞相,統領百官,按照宋陽上一世的說法,自己是托生在『總理』家裡了。生在這樣的權勢之家,還能有什麼煩惱?宋陽已經看見,一段燦爛的『闊少』生涯正在向自己招手。

    現在他正在木盆裡,被乳娘和兩個丫鬟小心呵護著洗澡。少女的指尖、手掌輕輕搓拭身體,說不出的酥癢、說不出的舒服,宋陽手腳亂揮,濺起一片片的水花,中秋已到但鄒城所在的江南之地還炎熱得很,丫鬟身著錦繡羅裙,沾水則透……洗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,木盆裡的水倒有一少半都被宋陽潑出去了,兩個俊俏丫鬟身上濕透,咯咯笑個不停。

    丫鬟笑,宋陽也跟著笑。他心裡清楚,今天是自己『百歲』的大好日子,大官父親要在府中筵宴,宴請同僚。

    --------------------

    丞相大人家中有喜,大小官員哪個敢不捧場,午時過後,相府門前就熱鬧了起來,貴賓陸續登門,唱禮聲、賀喜聲、同僚相見的歡笑聲響成一片,府內僕從精神抖擻,引著賓客落座奉茶;付大人更是滿面榮光,全不見丞相威嚴,只有主人家的親切,在眾多同僚中不停走動,來回應酬。

    轉眼天將黃昏,丫鬟們開始忙碌著掌燈,丞相府中高朋滿座,京中官員到了九成,可付大人眉宇之間,不知何時悄然多出了一絲疑惑:官員來得雖多,但是最重要的三個人裡,還有兩個不曾到場……

    大燕國景泰皇帝駕前,有四大重臣。皇帝曾經笑言:朕有一文、一武、一仙、一蛇,這四根擎天大柱不倒,我大燕便不會有事。

    『文』,就是付大人自己了;『武』則是三朝元老,鎮國公譚歸德,他早就來了,正和一群大員說笑著。仙,指的是當朝國師;而那條蛇,姓謝。

    謝大人官拜散騎常侍,正三品,官職比起『文、武』兩人要差得遠了,但他是監國重器『常廷衛』的主官,上到監察百官、下至刺探民間,全由姓謝的一人掌管,權力極大。

    丞相心裡明白得很,自己府中不知道有多少『常廷衛』的密探,僕從?管家?或者是第七房妾室……

    一仙、一蛇未到。國師平時神神秘秘、行止古怪,不來也就算了,可老謝心思精明、處事圓滑,又怎麼會不到?

    正疑惑時,大門前迎賓的管家高聲高聲唱禮:「太醫令,尤離尤大人到!」太醫令只是從七品的小官,別說付丞相,就連宋陽現在都比他官大,不過太醫令主管所有太醫,專司藥石之事,既是皇帝身邊的近臣,同時也是京官們的『救命菩薩』,官做得再大也難保不生病,哪個也不敢慢待了他們。

    隨著唱禮聲,尤太醫邁步進門。別人來賀喜,都托辦重禮,生怕簡慢半分,唯獨尤太醫兩手空空,干帶著一張嘴來吃酒。

    此人身材奇高,一生癡迷醫道,據說每天至多只睡一個時辰,眼眶永遠是黑得好像剛挨了打,為人也是一副書獃子的性情,傲氣得很,說話直來直去,不知得罪了多少權貴,但他醫術確實了得,其他人也就不和他計較什麼了

    付丞相笑呵呵地迎上去了,尤太醫草草見禮,之後也不說恭喜賀喜之類的客氣話,直接說道:「本想從太醫署拿幾根人參來做賀禮,沒想到今天剛好是那個和我有仇的的侍衛主官當值,帶不出來了。」

    付丞相嚇了一跳,幾根人參算不得大事,但太醫署裡的藥材,都是皇家採辦,自然也都是皇帝的東西,尤太醫竟然想偷皇帝的人參來給自己做賀禮……丞相大人搖頭笑道:「太醫說笑了、說笑了。」

    「沒說笑,是真的。」尤太醫較真:「空手來總有些不合適,這樣吧,我去看看四公子,給他留下一副滋身長氣的方子,讓小娃兒長得茁長些,就算賀禮了。」

    付丞相大喜,和其他賓客告了聲罪,親自引著尤太醫走向內院。

    宋陽早就洗完了澡、吃飽了奶汁,心滿意足地躺在床上,正昏昏欲睡之際,吱呀一聲門軸響動,轉目一看,大官父親引著個『瘦竹竿』走了進來。

    從三言兩語之間,宋陽就明白了『瘦竹竿』的身份,心裡不當回事,自己大口喝奶、成天大睡,身體又哪用調養。

    尤太醫還是那副不死不活的神氣,先來掌脈,又伸出鬼爪子似的雙手,在宋陽週身上下按個不停,開始還沒什麼,可當他按到宋陽胸口時候,臉上神情猛地一怔,始終半睜半閉的雙眼一下子瞪得溜圓。

    很快,尤太醫的目光,從驚訝、愕然,變成了濃濃的歡喜、濃濃的貪婪,同時口中喃喃,輕輕地念叨著什麼……

    太醫背對旁人,付丞相看不到他的神情,但宋陽卻瞧了個一清二楚。

    眼看著對方神情古怪,宋陽明白事情有異,可自己現在就是個剛滿百天的娃娃,除了尿他一身之外全無別的辦法,當下唯一能做的只有集中全副精神,仔細去聽尤太醫的『喃喃自語』,同時用力盯住對方的口型。

    十足費力,宋陽總算搞清楚,尤太醫嘟囔的應該是兩個字……有心?

    宋陽大奇,『有心』也值得大驚小怪?『沒心』才是駭人聽聞吧。

    足足一盞茶的功夫,尤太醫才一驚而醒,弄清楚了現在的情形,臉上的喜色與貪婪消散不見,換而沉沉地失落,彷彿一件絕世珍寶落在了別人手中,自己再怎麼羨慕也沒用。尤太醫目光閃爍,把雙手收回袖中,片刻之後右手又復伸出,輕輕一揚、飛快掠過了宋陽的鼻端。

    宋陽只覺得一股辛辣味道直衝鼻孔,當即打了個噴嚏,而後又驚又怒,不知這個妖人給自己下了什麼藥,立刻『哇』地一聲大哭出來,同時手足亂舞,臉上擺出滿滿地痛苦,提醒自己的丞相老爹。

    因為尤太醫背身相對,付丞相並未看到他的動作,但娃娃哭得好像死了爹似的,他也皺起眉頭:「太醫,犬子……」

    尤太醫應道:「放心,我故意讓他哭,就是為了聽聽他的哭聲,好得很,沒問題!」說著,他站起身離開,穿堂過院,回到前院找地方一坐,就再也不說話了。

    付丞相隨著太醫一起返回前院,表面上笑呵呵的全看不出什麼,不過他已在暗中吩咐下人,請來府中常駐的醫生,來給宋陽檢查一下。

    這個時候,相府官家快步走來,提醒家主酉時已到,是時候開宴了。

    『一仙』、『一蛇』未至,讓付丞相心思微亂,可滿園賓朋當前,又哪容他去仔細思量,吩咐一聲『開宴,請諸位大人入座』,說著,臉上又換上笑容,邁步走入同僚之間,寒暄大笑。

    外面飲宴的歡笑聲、絲竹聲隱隱傳來,宋陽躺在床上,被相府中的醫生翻來覆去檢查了一遍,全無異常,剛剛被藥粉抹進了鼻子,之後倒也沒什麼症狀,宋陽放心不少,但是那個尤太醫的行止太反常,不由得他不仔細琢磨。

    有心、有心…宋陽反覆咀嚼著尤太醫的古怪自語,無論如何也想不通,這兩個字究竟是什麼意思。心中思量著,白白胖胖的小手也不自禁地按住了自己的心口。本來只是個下意識的動作,他卻猛地一驚:左胸,心口……可自己的心口下,卻沒有砰砰的心跳感覺!

    正常人是感覺不到自己心臟的,宋陽足月而生,又被眾多僕從小心呵護,奶汁多到吃不了,小小的身體再健康不過,是以他從未發覺異常,又哪會想到自己胸中無心。

    這個『大發現』,著實把宋陽嚇出了一身冷汗,兩世為人已經夠妖孽的了,再沒有心,那可真成惡鬼了。不過很快,當宋陽把手又按在自己右胸上的時候,他就踏實了,自己不是沒心,而是與常人相反,心臟長在了右邊。在上一世,宋陽曾在網上見過資料,心臟長在右邊的不是沒有,只是極為罕見罷了,而右心位也不會影響健康。

    同時宋陽也恍然大悟,病癆鬼太醫說的不是『有心』,而是『右心』。只是尤太醫當時的樣子,『右心』之人,對他很重要麼?

    相府花園中熱鬧選填,杯籌交錯,不知不覺間飲宴已經過半,而門口處唱禮聲再度響起,讓丞相大人久等的那一條『蛇』、謝大人終於到了!

    謝大人身體肥胖,與尤太醫臉上永遠都有一對烏黑眼圈一樣,他的臉上永遠都掛著面團團地和善笑容,一進門就連聲告罪:「來晚了,來晚了,臨時遇到了些棘手事情,丞相大人恕罪,列位大人恕罪。」一邊說著,一邊轉著圈作揖不停,笑臉上帶了些赧然,赧然中還透著些惶恐,彷彿真心害怕眾人怪罪,哪像一條連皮帶骨吞人的毒蛇。

    此人一到,付丞相心中的疑慮就掃清了大半,快步迎了上去,笑道:「怎麼請罪就是假的,只有罰酒才是真的!」

    老謝也隨聲大笑:「丞相大人發話,別說罰酒,就是罰辣椒油我也絕無二話…不過,辣椒油先放一放,先要跟你說件事情。」說著,從懷中摸出一張紅紙,遞到付丞相手中:「四公子百歲之喜,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能拿得出手的禮物,乾脆就送你這個了!」

    紅紙上,當頭是一個人名:謝孜淖。而後則是生辰八字。

    付丞相微微愣了一下,他知道紅紙上的孜淖是老謝的小女兒,去年春天降生,當然也能明白老謝意思,是要訂一場娃娃親,這份絕大的心意自不必說了,可事情不應該是這麼辦的……

    官員之間,子女聯姻本來是平常事,可自己也好、老謝也罷,地位實在太重,要是再做親家,這個『結黨之嫌』就坐定了,非惹來皇帝的猜忌不可,以老謝的心思,怎麼會去犯這個忌諱;另外,訂親之事,就算雙方都有意,也總要慢慢商議,先批過雙方的八字,看看是否相合相配,但老謝此舉,乾脆是把自己的姑娘直接當成禮物送過來了。

    這份禮物,貴重到了極點、同時沉重到了極點。而謝大人此舉,也古怪到了極點。

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25 12:24 PM

本帖最後由 wildmind 於 2011-12-25 12:33 PM 編輯

第一卷 將進酒 第二章 弭人

   
   老謝已經出手,在酒席宴中、在百官面前,又哪容得丞相不接。眾官在弄清楚這份『禮物』是什麼之後,無論心中怎麼想,臉上都做大喜之態,口中盡起恭賀之言,本就熱鬧的場面,又更加熾烈起來。

    酉時開始的酒宴,直到亥時過半才結束,眾官告辭而去,少不了又是一陣寒暄,別人都沒什麼,唯獨尤太醫,走時一步三回頭,回望宋陽所在的方向,滿臉戀戀不捨……

    等一切都安穩下來,已經將近子時了,不過老謝卻沒走,始終耐心等在一旁,見付丞相終於忙活完了,他才走上前,並不以官職相稱,也不去拐彎抹角的措辭,直接道:「付老哥,我找你有事。」

    「剛好,我也有件事想和你說,跟我來。」丞相拉起老謝的腕子,一路走向內堂,直接來到了宋陽的屋中,才繼續笑道:「本來想請你做這小子的乾爹,他的字還沒取,就是一直等你來,沒想到你要當他的老丈人…哈哈,也好,不過他的字,還是要你來貫,這便請吧。」

    中土習俗,男子二十成年,是稱弱冠,才會貫字,不過倒不妨提前把『字』擬好。

    宋陽被說話聲吵醒了,睜眼一看,前陣走了個瘦子,現在又來了個胖子。丞相老爹的話也讓他心裡也著實有些納悶,自己倒的確沒有貫字,但是他以前聽『家長』閒聊時,就知道丞相老爹早都給自己擬出了七八個『字』,不過是還沒確定下到底要用哪一個。

    『等胖子來貫字』根本無從說起。

    丞相有自己的心思,姓謝的毒蛇性子,他再明白不過,而娃娃親的事情,也實在有些蹊蹺,他看不透眼前的事情,能做的就只有先用兒子來把雙方的關係再拉近些,這才有『貫字』之事。

    跟著,丞相又望向幼子,也不管百日娃娃能不能聽懂自己的話,繼續笑道:「你小子好福氣,做了大燕國有名的武學大家的女婿。將來學個一招半式,剛好來抵一抵咱們付家的酸文朽氣。」

    老謝呵呵一笑:「就我那兩下粗淺把式,您老還是別笑話我了!」很快,下人呈上筆墨的時候,他已經想好了宋陽的『字』,大筆一揮,在紙上寫下了兩個字。

    丞相本來在笑著,但一看胖子擬出的字,神情當即一變,口中輕輕念道:「弭人?」

    消弭之弭。

    消弭之人。

    自己的四子,是不該活的人。

    宋陽只聽聲,看不到字,心裡還在嘀咕著:宋陽宋迷人?這個字……胖子有文化麼?

    老謝放下筆:「有件機密事,出得我的口,就只能進老哥的耳中。」

    丞相會意,輕輕地咳嗽了一聲。窗外、門口,幾道人影一閃而過……永遠隱在暗處的丞相近衛退散。

    老謝並不意外,神情依舊誠懇:「五月初七,國師夜觀天象,有『天煞妖星』墜入燕國世間,轉世成人,長大後此人會誤世、亂國。當天夜裡聖上召我入宮覲見。」

    說著,老謝深深吸了一口氣,聲音低沉:「聖上問我:若今夜沒有嬰孩降生,它又如何轉世?」

    能做到丞相高位之人,從不會把人命放在眼裡,可即便如此,在聽到老謝的轉述後,付大人的背脊上還是乍起了一層雞皮疙瘩。

    當夜無人降生?殺盡當夜降生的嬰孩才對吧。

    大燕人口無數,一夜中添出的娃娃要以十萬計……

    老謝聲音不停:「聖上把這件重差交給了我。另外還要我謹記八個字:大燕皇帝,愛民如子!」

    一場屠戮,殺盡當夜降生的所有嬰孩,雖然駭人聽聞,但也不是什麼難事,真正麻煩的地方只又兩處:一個不漏;另則不能宣揚,不能去調運州府官差。

    朝廷屠殺嬰兒,這件事情一旦洩露出去,非引起民變不可。

    而謝大人掌管的常廷衛有監國之責,下至村鄉縣鎮,上到京都朝堂,到處都有他們的暗探,這件『當夜無人降生』的差事,既是他們的權責範圍,也只有他們才能辦得圓滿。

    殺戮在秘密中進行,若非姓謝的親口相告,即便丞相也不知道。

    謝大人挪開了目光,不再看丞相,而是盯住了桌子上的燭火:「五月初七當夜,聖上限我百日辦差……今天是最後一天,四公子則是最後一個。」

    付丞相神情平靜,看不出什麼反應,床上的宋陽可嚇了個魂飛魄散。天煞妖星、五月初七、最後一個……老謝的話他聽得一字不落,當然明白對方要做什麼。

    「老哥的酒宴,我來得這麼晚,是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辦。」說到這裡,老謝突地話鋒一轉:「明天我會把小女送到府上,四公子在或不在,她都是付家的媳婦、付家的人。」

    付丞相緩而又緩地歎了一口氣,總算明白了老謝『訂親』的意思。

    論起勢力、地位,付丞相一人之下、萬人之上,即便是老謝這條『蛇』,也不敢妄動他的眷屬。可皇命難為,相爺的四公子生在五月初七夜裡,此事滿朝皆知,就算老謝想偷偷放『宋陽』一馬都不成。

    老謝不想因為『皇命』得罪丞相,就把自己的小女兒『送』給付家,這是來換、來還四公子的小命的。

    要殺宋陽的是皇帝;可老謝還是把自己的姑娘賠了過來。這一番安排滴水不漏,於公於私,丞相都只有領情的份,完全說不出一句話來。

    老謝的目光終於從燭台上挪移開來,望向躺在床上的宋陽:「這是個好孩子,你看他,好像聽得懂大人說話……眼睛這麼亮,來回看著你我。」

    丞相一笑:「若真能聽得懂,他早該哇哇大哭了。」

    宋陽沒哭。

    丞相是他『親』爹、是他活命的指望,所以就要扮可憐博同情?

    宋陽明白得很,那樣做沒用。『斬殺妖星』這件事,往大處說,影響社稷安危;歸結到自己身上,就關乎付丞相對天子、對朝堂的忠心。做到丞相高位之人,哪會不懂得進退取捨,哪會為了一個剛剛百天的四兒子,去觸怒當今天子。

    大官父親不會保下自己,而憑著現在這副嬰兒身體,宋陽也什麼都做不了。

    穿越重生之後,只過了一百天的好日子,斗大一個『死』字就再度擺在眼前。命該如此、既然如此,又何必哭鬧。

    果然,事關幼子生死,付大人也只是淡淡道了句:「天下為重。」而後,又對老謝拱手一揖:「有勞了。」說完,都沒再去多看宋陽一眼,邁步離開。也許是『虎毒不食子』,也許是怕惹來猜忌所以要避嫌,他把宋陽留給了老謝。

    可付丞相沒想到,他才剛剛走到門口,老謝突然滿是驚訝地『咦』了一聲,跟著說道:「丞相請留步。」一邊說著,一邊伸手指向了床上的宋陽。

    順著老謝的指點,付丞相回頭一看,也著實吃了一驚:剛剛還目光盎然、生機滿滿的幼子,此刻面色青灰,皮膚上光澤全無……四公子死了。

    老謝雙手一探,沉聲搖頭:「我還沒動手。」

    饒是兩位大人見多識廣,心思也都有些微亂,事情未免來得太古怪了些。片刻之後,付丞相面露苦笑:「天意吧,果然是個好孩子,生怕自己會讓父親為難。」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25 12:25 PM

本帖最後由 wildmind 於 2011-12-25 12:33 PM 編輯

第一卷 將進酒 第三章 新涼


老謝對著丞相告了聲『得罪』,搶上兩步,伸手先後探索宋陽的脈搏、鼻息,很快就確定娃娃生機斷滅,死透了。但事情太突兀、也太蹊蹺,即便他能確定四公子已死,仍是不敢有絲毫大意,藉著檢查屍體的機會,大袖輕輕一抖,將一支長針悄然扎入宋陽的左胸心窩。

    不管怎樣,心臟中針,這最後一個『妖星』都死定了。

    老謝是當世武學大家,袖中銀針刺出、收回,都在瞬間完成,而付丞相只是個文人,根本看不出他的手段……

    只有宋陽自己知道,現在他還沒死,他也迷糊得很。

    本來他已經在閉目等死,沒想到還不等胖子老謝動手,一股陰冷感覺就從胸腹間升騰開來,轉眼瀰漫到四肢百骸。

    陰寒所侵,身體變得麻木、僵硬,再無法稍動半分。或許是穿越、附魂的關係,宋陽能夠清晰『辨識』自己的身體狀況。他明明白白的感覺到,雖然麻木不堪,但自己還活著,只不過從心臟跳動、血液流動到呼吸都變得極其緩慢,外人根本無從察覺。

    還活著,是假死,足以瞞過所有人的假死。

    身體變得麻木了,但腦筋依舊清晰,宋陽還能『想』,思前想後,自己會突然『假死』就只有一個原因——尤太醫。

    『假死』之事,正如宋陽所料。

    尤太醫『看上了』了宋陽,打定主意要偷走這個娃娃。

    太醫要的是活娃娃,但是要從相府偷走一個歡蹦亂跳的四公子又談何容易?由此,他給宋陽下了一味『假死』的奇藥。之前尤太醫來時,抹在宋陽鼻端的藥粉,喚作『新涼』。世事一場大夢,人生幾度新涼。不死過一次又怎麼知『新涼』。

    『新涼』循著呼吸入肺,潛伏三個時辰後藥性發作,中者陷入假死之態。龜吸續命、心跳異常微弱,與死人幾乎全無分別……偷四公子難,但是四公子『死』了,會在三天內入土,到時候要盜掘一具屍體,事情也就容易得多了。

    酉時之前,宋陽吸入『新涼』;到現在子時將近,剛好三個時辰。

    因為『右心位』,尤太醫要偷四公子,全沒想藥效發作的時間恰到好處,救了宋陽一命;還是因為『右心位』,老謝為了確保萬無一失而刺出的袖裡針,也僅只傷到宋陽的肺葉,沒能要了他的性命。

    老謝走了,離開前低聲說了句『明日我會將小女送過來,大人節哀』。

    宋丞相也並未多待,在床頭坐了少頃,揚手抹過眼角,口中發出沉沉一歎後起身離開……

    相爺的四公子死了,可宋陽還活著。事關『天煞妖星』,付家不敢把四子風光大葬,更沒讓他入祖墳,連夜辦了棺木,只在家停棺一天,就從城外選了一塊風水還算不錯的地方,草草下葬。

    『新涼』神奇,能讓身體的代謝也變得極為緩慢,龜吸中存活的時間也大大延長,雖然娃娃的身體脆弱,左胸又被長針刺穿,宋陽還是勉強堅持了下來。

    藥效仍在,宋陽無法稍動,連眼皮都睜不開,只能躺在自己的墳中,靜靜的聽著,不知過了多久,外面終於有了動靜。

    先是簌簌的鏟土聲音,再是『咯吱咯吱』撬動棺木的聲音……尤太醫。

    病癆鬼來了,『妖星』這一道生死關總算跨過去了。不多時,啪的一聲脆響傳來,尤太醫撬開了棺木,將娃娃抱在了懷中,轉身跑向停在不遠處的馬車。

    或許是第一次做偷屍賊,所以緊張;或許是終於找到了右心位的娃娃,所以太興奮,瘦竹竿剛跑了兩步,就一腳踢在石頭上,哇呀一聲連大帶小一起摔了出去。

    幾乎就在他摔飛的同時,原本坐在十餘丈外馬車上的車伕,身形倏然躍起如風欺近,趕在尤太醫落地前穩穩將其扶住。尤太醫卻毫不領情,跳腳怒道:「蠢人!我摔不死,你該去接娃娃!」口中罵著,快步趕上前把宋陽又撿了回來。

    尤太醫滿眼滿臉都是心疼,看上去,在他心裡,娃娃可比著他自己的眼珠還要更珍貴。宋陽被摔了個鼻青臉腫,不過他生生死死過來這一回,也真不在乎再挨這一下子了。宋陽更關心的,是這個瘦竹竿千辛萬苦偷自己來做什麼?

    那個身懷出色武功、好心幫忙卻挨了惡罵的車伕,也只是微微一笑,不存絲毫怨恨,護送著尤太醫和宋陽上車後翻身躍回座位,揚鞭打馬,趁著月色趕車急行。

    從外面看上去平常無奇的馬車,行駛起來異常平穩,內飾也豪華、舒適,在內廂兩壁還懸著兩盞青玉琉璃燈,燈內置放的是一團團的磷藻,全不受行駛途中車子晃動的影響,光線柔和但並不暗淡,堪比火燭。

    藉著燈光,尤太醫胡亂解開娃娃身上的裝裹,準備驅散新涼藥力,可很快尤太醫就愣住了……宋陽左胸上的針孔雖不明顯,但還是逃不過一代名醫的目光。

    尤太醫伸手摘下車燈,湊近針孔仔細地端詳,片刻後乾巴巴的臉上又顯出了笑意:「謝胖子的袖裡針?他不是把閨女送給你做媳婦了,怎麼又要殺你?你老子得罪他了?嘖嘖,官做得越大,是非就越多呵。傷得不輕,不過不用擔心,有我在你死不了。嘿,我可捨不得你死。」一邊說著,尤太醫取出針灸、藥石,忙碌了起來……

    「莫急、也莫哭……我把你偷來,雖有自己的圖算,但也不會害你,相反,還有莫大的好處給你嘞。」

    「能遇到你這個天生有心的娃娃,是我的造化;可你遇到我,對你而言又何嘗不是前世修來的福氣!小子,你可知道,我的煉血之術,是天下第一等的神奇本事。」

    「奪了你的富貴身份,將來我會送你一副了不起的身骨,也算對得起你了。」

    「十八年後,你得了第一等的身體,我只從你手指頭上擠幾滴血就好了,大家就各不相欠,從此分道揚鑣……十八年說短不短,說長可也不長,晃幾晃就過去了。」

    ……

    尤太醫有個毛病——自言自語。

    在施針用藥,替宋陽解除『新涼』、治療左胸傷勢的時候,尤太醫嘴巴不停,一直在喃喃自語,他又哪會知道,自己甘冒奇險偷來的娃娃,是個兩世為人、有著一顆成熟靈魂的『妖怪』,他嘟囔的這些話,統統都被宋陽聽進了耳中。

    到了現在,宋陽終於能夠放鬆些了,雖然還不明白『煉血』兩字的意思,但至少能確定,眼前這個古怪太醫,並無傷自己性命的心思。

    從子夜一直忙碌到破曉,馬車始終不停,尤太醫終於施針完畢、用藥妥當,把宋陽重新包裹好,正想長舒一口氣,忽然想起了什麼,臉色驟變,從座位上直接跳起來,打開前窗對車伕喊道:「快、快回去,昨晚上光想著挖墳,忘了填了……」

    不等他說完,車伕回頭應道:「太醫放心,我早已吩咐阿泰去善後了,不會有破綻。」

    尤太醫臉色一鬆,嘿嘿嘿地傻笑了幾聲,說道:「那就好、還是你們這些人做事周到…我已經不是太醫了,喊我老尤就成。」說完略略停頓片刻,又擺了擺手:「無所謂了,反正分別在即,以後再無相見之日,喊什麼都成!」

    車伕笑了笑,沒應聲……

    大燕景泰四年,中秋剛過,燕國京師鄒城中接連發生了兩件怪事:

    當朝丞相四子,在百歲時突患怪病,暴斃當夜;

    太醫令尤大人辭官而去,和誰也沒打一聲招呼,從此消失不見。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25 12:27 PM

本帖最後由 wildmind 於 2011-12-25 09:05 PM 編輯

第一卷 將進酒 第四章 仵作


  中土遼闊,當世四大國傲立。大燕雄踞東方,漢人疆域,繁榮昌盛;燕北為戎狄,把持草原,逐水草遊牧,民風凶狠彪悍;燕西則是重重高原,有大國吐蕃,國民篤信密宗佛陀;另外還有強國回鶻,位於戎狄之西、吐蕃北方,與大燕並不接壤。

    相比之下,南理就差得遠了,巴掌大的小國,舉國上下所有人、老幼婦孺全都加在一起,比起燕國的軍人也未必更多。

    而且南理地處中土西南,多山多荒、數不清的山林沼澤,雖也是漢統,但治下漢、白、苗、瑤、壯等多族共處,常有紛爭。在深山密林中還有大批蠻族和生番,全不受朝廷統轄、甚至都不承認南理這個『國』,著實混亂得可以。所幸最近幾朝南理皇帝施政得體,對其他各族大力安撫,漸漸有了成效,這幾年國家安定了許多……

    南理小鎮,燕子坪。

    破曉時分,牛毛雨,日出的微光穿不透雨雲,陰沉沉地天空並不顯壓抑,反而更趁出了燕子坪的寧靜。

    天色尚早,居民大都還在熟睡,青石板鋪就的道路安安靜靜地躺在小鎮中,獨自享受著這場細雨。忽然,有兩人並肩急行、沿著長街快步跑來。腰挎橫刀,黑靴黑袍黑帽,帽上斜插孔雀翎,都做捕快打扮,其中一個年過四十,身體發福;另個皮膚黑得幾乎都看不出長相了,不過從他那份瘦小的身形來看,應該還是個少年。

    兩個差官直跑到街尾的一戶院落前才站住腳步,中年人伸手一指,對手下道:「就是這裡。」

    小捕快立刻搶上幾步,全不顧及旁人的美夢,運足全力啪啪打門!隨即,只聽『哄』地一聲——院門沒開,但院子裡算是徹底『炸』了窩,最少三十隻狗、二十隻鴨、十五隻雞同時叫了起來,其間還夾雜著雞鴨拍翅膀的啪啪聲、貓狗竄跳中碰到瓦盆的響動……少年捕快嚇了一跳,差點就要拔刀,他上司早就見怪不怪了,搖頭笑道:「你新來不知道,尤仵作家裡,貓狗雞鴨,養了百多隻畜生,他這人性子古怪,等會你說話注意些。」

    小捕快瞪起了眼睛:「養這麼多家畜,不怕滋擾鄉里麼?」

    這個時候,院落中響起了一個聲音,語氣帶笑,回應道:「論起滋擾鄉里,貓貓狗狗又哪比得上帶刀的差官。」與此同時吱呀呀地門軸響動,院門打開了,現出一個青衫少年,十四五歲的模樣,眉清目秀,目光明亮。

    開門的少年打量了小捕快兩眼,繼續說道:「以前沒見過你,新來的?」

    小捕快未脫孩子心性,先前被對方挪揄了句,此刻撇著嘴不理他,假裝沒聽見。

    中年人咳了聲,望向青衫少年:「陽伢子,你舅舅呢,有差,趕快讓他起來跟我們走。」

    陽伢子就是宋陽了……尤太醫找到了『右心之人』,乾脆離開了大燕國境,帶著宋陽進入南理,最終落戶於此,深居簡出過起了半隱居的日子。

    燕子坪遠離燕國,尤太醫並沒有改名換姓,但再不露醫術。落戶不久,他到衙門謀了份仵作的差事,反正他是大夫,原來日日給活人診病,現在偶爾幫死者驗屍,做得游刃有餘。

    兩人之間以舅甥相稱,尤太醫甚至從來都沒想過給宋陽起個名字,平時裡都喊他『小寶』,每次都把他喊出一身雞皮疙瘩,還是宋陽在五歲的時候,走到『舅舅』跟前,『自薦』道:「我覺得『宋陽』這個名字不錯。」尤太醫當時正在後院小花窖打理著幾昧自種的藥材,心不在焉地點點頭:「成,那以後你就叫宋陽了,小寶,把花鋤給我拿來。」

    一晃十五年,當年一張臭臉甩遍大燕國滿朝文武的尤太醫,變成了偏僻小鎮上的驗屍官;而宋陽也從襁褓中的嬰兒,長成了少年。

    宋陽關上了院門,趁著背身之際把一根不起眼的草葉插在鎖間,然後對中年捕快說:「我跟你去吧。」以往尤太醫出去驗屍大都會帶上宋陽,後者對這一行似乎也很有天分,學習得飛快,到了最近這一兩年,等閒的案子已經不用『舅舅』出馬,宋陽一個人去勘驗就足夠了。而小鎮太平,幾十年裡就從沒有過『不等閒』的案子,所有的性命事都是生老病死、正常而亡,仵作也只是出到現場去核實下就是了,輕鬆得很。

    說著,宋陽對兩個捕快做了個『請引路』的手勢。

    不料這次中年捕快卻皺起了眉頭:「陽伢子,還是喊起你舅舅吧,這次的案子不一般,死了不少人。」

    宋陽微微愣了下:「死的是鄉里街坊?」見捕快搖頭否認,宋陽神情一鬆,才繼續道:「不是舅舅不捨得起床,是他不在家。兩天前出門了,現在還沒回來。」

    話音剛落,小捕快就叱道:「仵作也是差官,豈可不向衙門報備就擅離轄地!」說話時一震腰間的橫刀,恨不得立刻把玩忽職守的尤仵作捉拿歸案似的。

    宋陽立刻用力點頭,表情認真:「是是,你說得對,等他回來我說他。」說完,轉頭望向中年捕快:「盤頭兒,走吧。」

    中年差官是燕子坪三班衙役之首,姓盤。盤字不是漢姓,而是瑤人的姓氏,不用問,盤頭兒也是個瑤人。

    燕子坪坐落南理偏西,以漢、瑤為主,不過這裡的瑤民都是『平地瑤』,性情溫和,與漢人混居了十幾代,早就融為一體,和睦相處。

    舅舅不在家,再怎麼著急也沒用,就只有請外甥出馬,盤頭兒不再廢話,帶上宋陽向案發地趕去,小捕快緊跟在宋陽身後,急行了一陣又好奇問他:「你怎麼不問問,到底是什麼案子?」

    宋陽如實回答:「待會一看就知道了,何必急著問。何況現在問了,免不了先入為主,會影響判斷。」

    小捕快沒想到他還有自己的道理,嘴角一抽:「說得似模似樣,待會別手忙腳亂才好!」

    宋陽懶得理他,沒應聲。小捕快卻不依不饒,老氣橫秋地教訓個不停:「這次案情重大,由不得你胡鬧,等到了地方你放聰明些,能驗就驗,驗不了也閃到一旁去,別粗手笨腳得毀了證物,不幫忙反倒添亂!你要不成就直接說,我會請大人向州府求援,派遣能員下來,就是怕一來一去耽誤了時間,這才著你先去看看……」

    宋陽被他煩得不行,側頭盯住了對方,跟著好像發現了什麼似的,目光裡帶了幾分詫異:「你的臉……」

    小捕快一驚:「我的臉怎了?」

    「被雨水沖了一陣,現在你的臉好像不如剛才那麼黑了。」宋陽雙手一攤,聲音明顯低了下來,好像嘟囔自語,但恰好能被小捕快聽清楚:「臉也會掉色麼?第一次見到。別再是染的吧?這叫啥來著…易容?」

    小捕快的神情變了,有些心虛,也有些惱怒,不過總算閉上了嘴巴,悶哼了一聲,不再搭理宋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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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長呼一口氣,到這章,屬於宋陽的故事才正經開始,前面那三章嚴格講只能算楔子……一個引序被我寫了三章、快一萬字,豆子也算奇葩了。不過說真的,就我個人來講,還是非常喜歡前三章的,當真花了大力氣寫的,我自己很滿意,否則也不會拿出來見你們不是~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25 12:27 PM

第一卷 將進酒 第五章 客棧


宋陽可沒想到,跑了小半個時辰,居然還沒到案發之地。

    從小鎮一直跑到郊外,足有二十多里路了,盤頭兒還沒有停步的意思,宋陽忍不住問了句:「還沒到麼?」

    「還有十里路,大人和三班兄弟已經一早趕去了,咱們也得快點。」盤頭兒一邊喘著大氣一邊應道。

    宋陽咋舌:「這麼遠?」

    盤頭兒滿臉懊惱:「誰說不是嘞!那些人再向南死三里,就不是咱們的地頭了,哪還會有這趟苦差。」

    跑到現在,盤頭兒氣喘吁吁刀歪帽斜,宋陽也滿頭大汗叫苦不迭。唯獨那個小捕快,臉色如常呼吸悠長,腳步輕盈每一跨步就是一丈距離,看樣子要不是因為兩個『累贅』,他還能跑得更快些。

    雖然毫無疲憊之意,小捕快還是向著盤頭兒納悶問道:「馬呢?衙門裡的馬都哪去了?」他兩天前才剛剛調來任職,對本地衙門的情形還模糊得很。

    盤頭兒伸出三根手指頭:「小衙門,一共就三匹馬,一匹被大老爺騎走了,一匹由老四騎著趕往州府送信,最後一匹……比我也小不了幾歲,它自己站著都晃。誰要存心『損毀公物』,就去騎它吧。」

    宋陽聽得呵呵笑,小捕快卻沉下了臉:「燕子坪只有三匹官馬?南理律上寫得明白,鎮、縣一級的衙門至少配馬九匹,另外那六匹馬呢?」

    盤頭兒嘴角一抽,沒理會他,只說了句:「抓緊趕路吧,別讓大人久等。」

    再跑十里農田不見,三個人置身於荒郊野嶺中,再翻過一座山梁後,盤頭兒伸手遙指遠處一座客棧模樣的房子:「就是那裡了!」

    小捕快先前說的煞有介事,其實他和宋陽一樣,被人從被窩裡喊起、趕來,只知出事但不知道出了什麼事。此刻望到前面的房子,瞇起了眼睛:「荒郊野外的,幾乎沒有人煙,還有人把客棧開在這裡…非奸即盜,我看更像賊窩。」

    宋陽笑了笑:「就是家客棧,沒有賊,錯不了的。我小時候還來過幾次。不過這家店子不是給活人住的,它是座陰家棧,趕屍匠用來落腳的地方。」南理有『山溪蠻』,擅趕屍,晝伏夜行,每到日出都會找地方落腳,在深山密林中,常常都會有這樣的陰家客棧,不做活人生意,只為屍體供『方便』。

    盤頭兒接口道:「說來也巧,昨晚有個外鄉人路過,還道這裡是客棧,稀里糊塗地進去投宿,結果當場嚇了個半死,連夜跑到鎮上報官……已經問過話了,他進客棧時,案子應該剛出不久,地上的血還未凝固,四處流淌。」

    說話的功夫,三個人快跑幾步,來到陰家棧跟前。燕子坪的縣太爺早就趕來了。

    縣太爺姓周,全無才幹可言,是個徹頭徹尾地糊塗官,但他也有一樣好處:平時都沒什麼官威。掙著朝廷的俸祿,有機會再剋扣些公款,優哉游哉地混日子,平日裡也總是笑瞇瞇的。可是這次轄區出了大案子,他再也笑不出來了,瞪著宋陽責問:「你舅舅呢?為何不到?」

    「出門去了,還沒回來。」

    「大膽尤離!本官非治他擅離職守之罪不可。」周太爺氣急敗壞,怒罵了幾句才算消氣,又伸手拍了拍宋陽的肩膀:「你進去驗吧。仔細地驗、好好的驗,真要能找出有用線索、幫助破案的話,本官就算你們將功折罪,饒了你舅舅。」

    「別,一件歸一件,大老爺還是算清楚些更好,我要真能立功,您就賞我,至於舅舅,您老該罰他就罰他。」宋陽笑得輕鬆,轉身走向房子。

    陰家棧佈局特殊,分作前後兩進。第一進空空蕩蕩,只用來做祭靈之處,並不住人、停屍,第二進分作上下兩層,上層就是普通的大屋,有床有案,是趕屍匠休息的地方;下層則是個鋪滿香灰的地窖,專門用來存放屍體。

    宋陽跨步走入陰家棧第一進,此間乾乾淨淨,並無受害之人,但祭靈的香燭、淡淡的屍臭、濃濃的血腥,各種味道混雜在一起,衝鼻而來!跟在宋陽身後、一直咄咄逼人的小捕快,一踏進來就『哎喲』驚呼一聲,好像中箭的鵪鶉,轉頭逃出去嘔吐了。

    宋陽從腰間挎著的小皮囊中摸出一盒綠色藥膏拋給了小捕快:「在鼻下抹一些,祛除屍臭。」小捕快依言使用,只覺得一股清涼順著鼻息迅速遊走,陰家棧中的怪味立刻被衝散了不少,從頭腦到心肺都清爽起來。

    小捕快重新走入陰家棧,把藥膏還給宋陽,道了句謝,而後又納悶問道:「你自己不用麼?」

    宋陽回答:「普通的差事,用些倒無妨。這樣的大案,我的鼻子或許有用,不能被藥膏的味道擒住。」一邊說,兩人穿過前堂,跨入第二進,才一進屋兩個人同時倒吸了一口涼氣!即便他們都知道這裡發生了血腥案子,心裡早有準備,可還是呆住了。

    諾大一間石屋,觸目驚心地暗紅。

    地板、四壁、屋頂,儘是潑濺的血漿。屋子裡沒有屍體,只有斷骨、碎肉……數不清的屍塊都只有拳頭大小,亂七八糟的散落各處,分不清是什麼部位什麼器官,也看不出有多少人殉難。

    宋陽眸子轉動,在大屋裡來回巡視,片刻後挽起褲腿、袖口,邁步走到大屋角落,掀開通往存屍地窖的木板,向下看了看。

    地窖中空空如也,不存一物。

    趕屍匠死了一屋子,但他們帶著的屍體卻不在此處……宋陽皺了皺眉,回到大屋中央,自囊中取出一副黑色的鱗皮手套戴好,蹲下來開始歸攏屍塊。小捕快強忍著噁心,問道:「你做啥?」

    「把碎屍拼起來,驗明正身,另外總得知道,這到底是多少人『混』在一起吧。」宋陽語氣平靜:「仵作就是幹這個的。」

    小捕快眼角跳個不停,咬牙又咬牙,最終一狠心,也走進現場,手軟腳顫地要幫宋陽一起『拼圖』,宋陽呵呵笑著搖頭:「不用幫忙,這種事一個人方便些,倆人反倒容易弄得更亂,你在外面等就好了。」

    其實上至周大老爺、盤頭兒,下到普通衙役,沒有一個願意在這間屋子裡多耗片刻,都打著『尋找兇手線索』的旗號,在陰家棧外面待著。小捕快出去也不會有人指責,不過他性子倔強,責任心也強,聞言搖了搖頭,住手不再幫宋陽挑揀屍塊,但也不肯出去。

    過了個把時辰,其他差役把陰家棧四周搜了個遍,什麼發現也沒有。宋陽那頭做的是個細緻功夫,一時三刻也出不來結果,縣太爺等得不耐煩,又實在不願意在這個倒霉地方再耽擱下去,說了句『鎮上還有諸多公急待本官處理』,要先行回去。

    眾多衙役留在這裡也沒啥意義,隨著大老爺一起打道回府,不過至少得留下個差官陪著宋陽,盤頭兒正躊躇著留下誰好,小捕快自告奮勇,倒讓盤頭兒省心不少。

    亂哄哄地喧鬧了一陣,縣太爺唉聲歎氣地帶隊回燕子坪了。

    按照官署禮節,小捕快送走一眾同僚,再回到發案大屋時滿臉不屑:「不明白大老爺愁個什麼,這種案子沒頭沒腦、也避無可避,和治理地方的成效毫無關聯。朝廷在考量地方官政績的時候,也不會把這種案子算進來的。」

    宋陽手上幹活並不耽誤說話,隨口搭腔:「事關『山溪蠻』,大老爺不發愁才怪。」

    小捕快不解:「怎麼說?」

    放眼天下,就只有『山溪蠻』精通趕屍之道。所有的趕屍匠都是他們的族人,而且會這門秘術的蠻子,在族中地位不低。

    『山溪蠻』這一族性情凶悍,嗜血好戰極度排外,曾一度視漢人為妖魔,雙方殺伐不斷,以往百多年裡,南理朝廷多次派兵圍剿,無奈『山溪蠻』驍勇異常、又盤踞深山,始終奈何不得。直到最近這些年,朝廷改剿為撫,他們才不再鬧事了。

    大概介紹了幾句,宋陽稍作停頓,繼續道:「死在這裡的趕屍匠,粗略看看總有十幾個…這麼多族人慘死,山溪蠻肯定要鬧事的。無頭兇案不列入政績考量,但蠻族安撫不利,是一定會壞了縣太爺的前程。何況…」說著,他的語氣稍稍加重:「要是找不到、交不出兇手,山溪蠻第一個就不會放過燕子坪。」

    小捕快雙眼一翻:「他們敢!打就打,我堂堂南理,還能怕了一夥蠻子麼!」他的膚色、長相實在讓人不敢恭維,但眸子卻異常靈動,目光昂然。

    宋陽曬了下,沒理會這種沒味道的話。

    小捕快瞪著遠處的莽莽大山說了幾句狠話,大有『若蠻子來犯,我一個人就夠了』之意……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25 12:28 PM

第一卷 將進酒 第六章 利器


  整整一個白天。

    一直到黃昏時分,宋陽終於站起了身體。

    在他面前,擺放著一堆一堆被囫圇拼湊起的屍體,遇害之人一共十二個。

    拼湊完整後,隱約可見屍身背上的刺青,圖案古拙猙獰,正是山溪蠻的標記;每個人的左手食指根上,都磨出老繭,趕屍匠用這根手指來掛陰魂鑼,久而久之,自然出繭。

    驗明正身,慘死於此的都是山溪蠻的趕屍匠。而且僅僅是趕屍匠,碎屍之中,並無他們所帶的屍體。在『拼圖』的時候宋陽仔細看過,碎屍的皮肉都是『新鮮』的。新喪的屍體和被藥物封鎮的老屍,區別大得很,對他來說不難辨別。

    宋陽抱著雙臂,站在屍體前,垂目凝思……不久之後,他苦笑著搖了搖頭,轉身離開了這片血腥之地,回到前堂。小捕快抱著腰刀蜷縮在角落裡,已經睡了一個下午了。宋陽上前搖他肩膀,小捕快驚醒,目光迷糊睡眼惺忪,還不知自己身在何處,居然可憐巴巴地對宋陽說:「我餓。」

    宋陽笑:「餓了?這裡只有香燭,怕你吃不慣。」

    小捕快迷糊了下,嘟囔著『香燭?』,這才真正回過神來,橫了宋陽一眼,伸手指向裡面:「完事了?我去看看!」跟著從地上一躍而起。

    宋陽點頭:「看過後你就先回去,我……」話沒說完,他忽地閉上了嘴巴。不知何時,外面淅淅瀝瀝地小雨變成了滂沱暴雨。之前宋陽一直在專心幹活,就未察覺天色變化。

    出乎意料的大雨,宋陽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。

    小捕快從凶屋裡轉了兩圈,再回來時,眼睛裡滿滿都是敬佩之意:「你這個人油嘴滑舌,看不出做事情還挺仔細,居然真把屍體都拼出來了。」說到這裡,微微停頓,細細打量了宋陽一番,又繼續道:「更難得的,你的衣衫上都沒沾到血跡。我做不來,佩服之至。」

    宋陽笑著應道:「你也不一般,在這個地方還能睡得這麼香、還會覺得餓,我做不來,一樣佩服之至。」小捕快喜歡較真,但不會計較這種這種玩笑話,呵呵笑著說:「我天生就有這個毛病,困意一上來就非睡不可,肚子一餓……唔,不說這個,一說起來胃口就像著了火似的難受。」

    閒聊之中,小捕快找出幾根蠻子留在此處的香燭,點燃火光,又跑到宋陽跟前,伸手拉起他回到凶屋:指著現場問道:「忙了一個白天,有啥發現沒?」

    宋陽剛要開口,不料小捕快又伸手制止了他:「先別忙說,我先來猜猜看。」一邊說著,小捕快深蹲、雙手抱頭眉心緊皺,做出一副痛苦模樣。

    宋陽失聲而笑:「也不用這麼誇張吧?」

    小捕快回了句『你不懂』,就不再理他,開始冥思苦想,半晌之後猛一抬頭:「是蠻子內訌!」說出結論,他的神情恢復正常。

    「這就完了?總得有個原因、說道吧?」宋陽反問。

    「呃…原因自然是有的,你聽我說…」小捕快目光閃爍,左顧右盼了一陣,終於想到了什麼:「殺了人還不夠,還要碎屍萬段、真正的碎屍萬段啊!就算真有深仇,要分屍洩憤,也不會分得這麼勻稱,屍塊大小都差不多。」

    小捕快越說越精神:「看上去,倒更像個『儀式』,或許是他們山溪蠻懲罰叛徒的手段呢。再說也只有茹毛飲血的蠻子才會有這麼殘忍的手段,咱們漢人可做不出這種事。」

    這些趕屍匠死狀太慘,遠遠超出普通的仇殺、劫殺,把現場看成是一個蠻族的血腥儀式,倒也合情合理。只不過小捕快的斷案方式完全是顛倒的,別人查案,都是根據線索來推測結果;他則是直接『蒙』出個結果,然後再來找證據支持。

    小捕快說完,目光得意,望向宋陽:「案子雖然還沒破,但你大可放心了,是他們內訌,與咱們無關,蠻子不會鬧事,更不會來找燕子坪的麻煩了。」

    「我倒真盼著事情是你說的樣子。」宋陽苦笑:「可惜…兇手九成九是漢人,這次燕子坪麻煩不小!」

    不容小捕快反駁、追問,宋陽就繼續道:「先看屋子裡的血跡,從屋頂到四壁,鮮血噴濺得到處都是,人死之後再被碎屍,血液絕沒那麼大的力量會噴到屋頂上。」

    跟著,宋陽一指地上一堆堆屍體:「你再仔細看看他們,不覺得彆扭麼?」

    小捕快應道:「我本來也在納悶,你怎麼把屍體都拼著這種怪模樣。」十二『堆』屍體,並不是『老老實實』的躺臥在地,都是四肢大張、腿歪肩斜,姿勢古怪得很。

    宋陽搖著頭說:「不是我把他們拼成這樣,而是他們死前瞬間,大概就是這樣的姿勢,那時候他們什麼樣,我拼出來就會是什麼樣……現在他們躺下了,看上去異常彆扭,但是在死前,他們可不一定都是躺著的。」

    小捕快不解,但暫時沒有多問,而是舉臂橫腿,模仿著跟前那具屍體的姿勢,片刻之後恍然大悟:「這是撲躍的姿勢!」

    宋陽一點頭,又伸手指向房門正對的那面石牆:「你仔細看,那面牆上有什麼?」小捕快小心避開地板上的屍堆,走到牆壁跟前,這才勉強看清,牆面上橫七豎八,一道一道儘是尺餘長的刀痕,細數之下不下數百道。

    刀痕極細、薄如蟬翼,陰家棧裡光線昏暗,再加之牆壁上濺滿血漿,先前小捕快從未注意到這面牆上的痕跡。

    宋陽站在門口,並沒跟小捕快一起走上前,他在這間屋子裡待了整整一個白天,所有的情形都以瞭然於胸:「石碴泛白,都是新痕……死前的撲躍姿勢、死時噴濺的鮮血,死後石牆上留下的刀痕,當時的情形也不難猜測了。」

    跟著宋陽長吸了一口氣,逕自說出了自己的論斷:「千刀齊發,亂刃分屍!」

    而後宋陽聲音不停,一股腦地向下說道:「十二趕屍匠齊聚於此,突遇強敵,同時起身撲向敵人,對方卻一舉打出千百道利刃……這些趕屍匠還撲在半空時,就像一排注滿水的大缸,被人徹底擊碎,這才有了這樣一個血腥的現場。」

    「幾百道利刃瞬間割碎這群趕屍匠,餘力未消,又打在了牆上,留下了這些刀痕。不過,你再仔細看看,所有刀痕的深淺都差不多…這就古怪了,就算真有絕頂厲害的高手,能同時打出數百枚暗器,也不可能把力量平均分配到每一枚暗器上,留在牆上的痕跡,應該深淺不一才對。」

    「我猜測,兇手手上,應該會有一件威力奇大的機括凶器,能在剎那釋放出幾百把只蟬翼快刀。也只有機括、繃簧、絞弦的力量才會分配得如此平均、留下深淺一致的刀痕;也是因為機括的緣故,射出的每一盞蟬翼快刀的間距相等,這才削出了一樣大小的屍塊。十二個趕屍匠,就死在這件凶器上了。殺人之後,兇手又把射出的利刃一一撿回,這才從容離開。」

    「山溪蠻體格強健、天上巨力,他們族中也有古怪技擊流傳,極難對付。何況趕屍匠又都是蠻子中的強者,如果不是靠著這樣一件厲害凶器,想要一舉狙殺十二個趕屍匠,可不是件容易的事。」

    宋陽不是怪物,也一樣不願在凶屋裡多耽擱,一番話說完,轉身返回前堂,這才繼續對小捕快說道:「薄如蟬翼,卻鋒利到割肉如豆腐的利刃,蠻子的鐵匠可鍛不出來;那種能同時綻放大批利刀的機括,不用問更是複雜到了極點,蠻子的木匠估計也沒那麼高的水平……這件殺人利器,一定是漢人的。先前說過,山溪蠻排外、斥漢,漢人的東西再好,他們也絕不會用的。由此也就能大概斷定了,兇手是漢人。」

    一番長篇大論,小捕快聽得津津有味,目光锃亮不停點頭,見宋陽收聲他急忙追問:「還有呢,接著說啊。」

    宋陽眨了眨眼睛:「還有什麼?」

    「案子啊,你看出死者是山溪蠻趕屍匠;斷出兇手是漢人;猜出凶器是一件霸道機括。還有沒有其他發現?」小捕快意猶未盡,應該是覺得這故事挺好聽的,打算接著往下聽。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25 12:29 PM

第一卷 將進酒 第七章 搭檔


   宋陽咳了一聲:「我能想到的也就這麼多,剩下的我也想不通,說了也沒用。」

    小捕快一下子來了精神:「就是想不通才更要說出來,沒準我能想出來呢,快些說,等回到鎮上我請你吃麵!」

    宋陽呵呵一笑:「那敢情好。」

    暴雨封路,回不去鎮裡,反正都是靠閒聊打發時間,說說案子倒也無妨,宋陽沒矯情什麼,繼續開口:「我最想不通的有兩個,第一個是…趕屍匠太多了些吧?」趕屍不是放牛牧馬,趕屍匠幹活大都是單獨行動,至多兩三人湊一起,從沒聽說過一群趕屍匠同時行動的,這裡又不是樞紐地段,而這一座陰家棧裡聚集了十幾個,開會麼?

    「另個不解之處,趕屍匠死在這裡了,他們帶著的屍體哪去了?」

    小捕快手一揮,大包大攬:「說不定只有趕屍匠呢。這次他們出來就沒帶屍體,約定好在客棧碰頭…結果出事了。」

    宋陽搖頭:「你當陰家棧是什麼好地方麼。趕屍匠會來此投宿,純粹是為了停屍。明白了?除非是幹活時迫不得已,如果沒帶屍體,趕屍匠自己行路,寧可露宿荒野,也不會住進這種陰氣極重的地方。」

    小捕快聽明白了:「就是說這些趕屍匠,肯定都是趕著屍來的,結果他們全死了,屍體卻不見了。十二個趕屍匠,最少也會帶著十二具屍體……屍體去哪了?」

    話剛問完,他自己就恍然大悟:「屍體肯定是被兇手帶走了,這麼說的話,這樁案子是、是樁劫案?!兇手殺人是就是為了搶屍體?搶屍體做啥?」

    「嗯,你問我啊?」宋陽笑。

    小捕快也笑了,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,沒再去提案子,而是喜滋滋地望著宋陽,好像找到了寶貝似的:「剛才說你做事細緻,原來還讚得少了,不光做事仔細,心思也挺明白。看事情一條一條的,不錯!」

    「線索一條條地擺著,把他們串起來就成了。」宋陽挺客氣:「你是外地人,對山溪蠻和趕屍匠不瞭解,所以才看不清楚。」

    小捕快聳了聳單薄的肩膀,沒心沒肺地說了句:「就是瞭解他們我也串不起那些線索。」說著,上身前傾,靠近宋陽:「這樣吧,以後咱倆搭檔,你來幫我。」

    宋陽擺手笑道:「我這次是被抓來頂缸的,我不是仵作,我舅舅才是,你找他去搭檔吧。」

    小捕快滿不在乎:「不是仵作,就去衙門謀個仵作的差事唄,憑你還不是手到擒來。以後咱倆並肩,你做事仔細心思銳利,我天賦…我、我也有了不起的本事,什麼樣的大案到了咱們手裡也不算事,嘿嘿,幾年之後我就是南理第一神捕,你就是當朝第一仵作……」

    不等他說完,宋陽就哈哈大笑:「看得出來,你是餓壞了。」

    「別提『餓』,受不了……」小捕快剛才還眉飛色舞,聽到『餓』字馬上又變得愁眉苦臉,同時對宋陽不肯『入伙』也不甘心:「別的不提,就說武功,我可是一身好功夫,從鎮上到這裡三十里路跑下來,你見我喘過一口粗氣麼?那還是我收著手腳呢。你心思再怎麼好、就算把賊人放到眼前,你抓不住也沒用不是,查案抓賊,一文一武,剛剛好。」

    宋陽不理會小捕快的『雄心壯志』,不管對方怎麼說,他都笑著搖頭。

    小捕快勸到口乾舌燥,見宋陽就是不答應,心裡老大的不高興,還以為宋陽看不起自己,撇嘴道:「你別小瞧人,論起查案子的本事,我也有獨到之處。」說完,停了片刻,又不甘心地加重語氣:「就今天這案子,我肯定有說對的地方,不信就走著瞧,等案子破了的時候,你再回看印證!」

    宋陽啼笑皆非:「從頭到尾,有關這樁案子的,你可就說過一句『蠻子內訌』,其他的還有什麼?」

    小捕快『哼』了一聲,一甩頭,發脾氣不理他了。

    宋陽哪會計較這些,頭枕雙臂舒舒服服地躺了下來,過了一陣,忽然神色一喜,『哈』的一聲笑了起來。小捕快被他嚇了一跳,怒道:「發什麼瘋。」

    宋陽翻身從地上跳起來:「雨聲歇了,雨停了。」說著,邁步來到客棧門口。

    一場暴雨終於停歇,漫天陰雲消散無形,露出璀璨星月。宋陽顯得異常開心,回頭對小捕快說:「請你辛苦一趟,即刻啟程返回燕子坪,把案情呈報大人。」

    跟著宋陽的語氣沉重下來:「蠻子隨時都會出山鬧事,要趕快通知大老爺,請他上書州官、調遣兵馬駐防燕子坪。」

    小捕快整靴束帶,準備出發,同時問道:「那你呢?不和我一起回去?」

    宋陽搖頭:「你武功好、腳程快,我跟你一起反倒是個累贅,何況現場也不能沒人看管,我留下來。」說完,又不忘囑咐道:「夜路難行、再加上雨後路滑,你趕路多小心。別只顧著貪腳程,記得,事急人不急。」

    小捕快咧嘴一笑,快步而去,幾個縱躍之後身影消失不見。

    宋陽露出一個輕鬆笑容,盤膝坐倒,開始閉目養神……

    可他沒想到,半個多時辰後,陰家棧門口腳步聲響,小捕快又回來了。人還沒進門小捕快就大聲嚷嚷道:「暴雨引動山洪,封了道路回不去了!你是本地人,知不知道還有旁的路麼?」

    宋陽也沒料到事情會這樣,先是一愣,隨即搖頭:「沒有別的路,只能等水退了。」

    小捕快自覺重任在身,焦急異常:「那怎麼行,請調兵馬的事情耽擱不得。咳……」

    宋陽看著小捕快在自己跟前急得來回踱步,他伸出了三根手指頭,突兀說道:「三件事。」

    小捕快不明所以:「什麼三件事?」

    「第一個,山洪封路,你過不去,蠻子自然也過不去,至少大水退去前燕子坪不會有事;第二個,這樁慘案,是咱們先發現的,蠻子還沒來過,否則不會不給趕屍匠收屍,這便是說,蠻子們現在還不知道這事,鬧個啥?何況從這裡到蠻子的老巢,足足三天路程,即便昨夜有趕屍匠倖存、逃回去喊人,來去也得六天功夫;第三件事,咱們的縣太爺雖然不太…不太那個聰明,但這麼大的事他還不至疏漏,說不定現在州府兵馬已經駐紮在鎮上了,你就甭著急了。」

    聽完這三件事,小捕快不著急了,但翻臉了。對宋陽獰眉瞪眼地問道:「要我連夜趕回去送信的是你,說沒事的也是你,很好玩麼?消遣人麼?想打架麼?咱倆出去,別弄壞了現場,我讓你一隻手!你起來,放心,我不打你臉!」

    宋陽笑了:「是我錯,消消氣消消氣,越生氣就越餓。我是想支開你,但不是消遣你。」

    聽到『餓』字,小捕快眼睛都紅了:「到底為啥,你說。」

    宋陽站起來走到門口,抬頭看了看天色:「等子時,我打算試著做一件事情,本想自己去的。」

    小捕快翻著眼睛看他:「什麼事?」

    宋陽沒急著回答,而是岔開話題:「在咱們南理深山裡,有一位『子淫封』的草藥,就只有山溪蠻懂得如何去炒制、煉化它。這味藥有個古怪之處,另外還有兩重奇妙功效。」小捕快既不懂也不感興趣藥石門道,想要皺眉搖頭,但是看宋陽煞有介事,他耐著性子聽了下去。

    子淫盤的古怪之處在於,經過蠻人秘製後,每到子時都會散出一股淡淡氣息,聞上去好像草木灰燼的味道,等到天明又會消失。

    而它的兩重功效之一,落在『淫』字上。它的味道男人嗅了全無異常,但女子嗅得時間稍長就會血脈躁動、全身無力、春心無可抑制。

    忽然提及淫藥,小捕快臉色沒變化,但目光裡卻顯出了幾分惱怒,幾分羞赧,皺眉道:「好端端的,說這種下作的藥物做什麼?」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25 12:30 P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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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卷 將進酒 第八章 夜客

    「藥物就是藥物,哪有高尚、下作之分。」宋陽繼續道:「子淫封第二重功效,則是那個『封』字,它能祛濕鎮腐,山溪蠻煉化這味藥,就是拿它來鎮屍用的。到了這個案子上,『子淫封』被研磨成粉塗滿屍身。兇手搶了屍體離開,沿途……」

    說到這裡小捕快已經明白了:「等到子時,『子淫封』會散發怪味,循著味道就有機會追兇?」

    小捕快精神大振,可很快又反應了過來:「咱沒狗啊,怎麼追?何況下了一天的雨,還能留下什麼味道。」

    「狗倒不必,我就行。」話說完,宋陽也自己也覺得挺彆扭,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:「我的嗅感奇強,遠勝常人。而且子淫盤的味道特殊,很容易被我追到。但是今天這場大雨下得不是時候,只能試試看了。」

    小捕快大是好奇,目光在宋陽的鼻尖上停留半晌:「你的鼻子比得上狗鼻子?狗能聞到的,你都能聞得到?」

    宋陽不矯情,大方道:「就這麼說吧,我聞不到的,狗也沒戲。」

    小捕快的脾氣和山裡的雨雲一樣,來得兇猛但散得更快,一邊笑著一邊嘖嘖稱奇,笑了一陣後轉回正題:「你把我支開,是打算自己去追兇?你這人不厚道,想要獨吞這麼大的功勞。嗯,還有些自不量力,能一舉擊殺十二個趕屍匠的兇手,你追上去了還不是送死?」

    宋陽沒去和他爭辯,只是說道:「等子時吧,先看看還有沒有味道殘留、能不能追,能追的話再看能不能追的上,有什麼事情,也等真的追到兇手再說。本來我打算自己去,沒成想你又折返回來。」

    小捕快得意洋洋:「想甩開我哪有那麼容易,老天爺都幫我……」他正說著,忽然想起了什麼,眼神一下子慌亂了,神情也變得窘迫難堪,嘴唇嗡動,好像要說什麼,可偏偏又說不出口。

    小捕快扭扭捏捏,任誰都會皺眉納悶,不明白他怎麼了,但宋陽卻是一副『瞭然於胸』的神情,呵呵呵地笑了起來:「你總算琢磨出來了…子淫封的氣味女人聞不得,你怎麼和我一起去追兇?這座陰家棧不知有過多少屍體進出,沾染得子淫封藥粉得按斤去算,到了子時你更待不得。現在明白了,我為啥要把你支走。」

    小捕快大吃一驚:「你、你怎麼知道我是女子?」

    宋陽略顯不耐煩:「剛剛說過我鼻嗅敏銳,初見面時就聞到你身上帶著的花粉香氣了。何況男人和女子的味道,本來就有些差別。不過你易容、幻聲的手段還真不錯,幾乎沒破綻。」

    小捕快愕立原地,完全不知該說點啥,宋陽伸手自懷中摸出一隻針囊、打開,從長長短短數十根銀針中仔細挑選出幾支,擺好備用,對她招手笑道:「過來。」

    小捕快如臨大敵:「幹嗎?」

    「暫時封住你的嗅感。聞不到味道,子淫封自然對你無效。待會你隨我一起去追兇。」

    「你還會針灸、還有這本事?」小捕快喜滋滋地跳過來。銀針輕捻,宋陽出手不快,但異常穩健……在受針的同時,小捕快還不忘嘴硬幾句:「其實我有內功護身,勁力運轉時足能化解子淫封的藥力,不過還是這樣穩妥些,有備無患總是好的嘛。」

    「越是內勁了得,它發作的就越兇猛,這才是這味蠻藥厲害的地方。」宋陽無意辯解,只是隨口說清藥理。不長的功夫,他收回銀針,笑道:「成了。今夜過後,我會再幫你解通嗅覺。不過要拜託你,我會針石之術的事情不要和旁人說起。」

    小捕快痛快答應:「我的女子身份,你也要守口如瓶!」再說話的時候,她已經是重傷風時才會有的聲音,鼻息被完全阻塞,什麼味道都嗅不出,連喘氣都只能靠嘴巴了。隨即她又想起一件事:「這裡這麼臭…你的鼻子又特別的靈,豈不是更、更受煎熬?」

    宋陽雙手一攤,還是那句:「沒辦法,仵作就是幹這個的。」

    諸事妥當,只待子時,小捕快等得百無聊賴之際,宋陽驀地躍起掐滅燭火,低聲道:「外面有動靜。」說著,靠近門口側耳凝神。

    小捕快緩緩抽出腰刀,斜壓在身後,以防刀子反光會被來人發現……深山中、深夜中,會來陰家棧的,也只有山溪蠻趕屍匠。

    蠻漢不兩立,這家『客棧』又變成了兇案現場,趕屍匠又哪會和他們講道理。不過她跟在宋陽身後,運足了耳力卻只聽到夜蟲歡鳴。小捕快不知道,宋陽強的不止是嗅覺,他是五感明銳。

    片刻之後,宋陽的神情漸漸從警惕變成了疑惑,來人不斷靠近,腳步聲、馬蹄聲、說話聲……漢話。山路崎嶇,對方在牽馬步行。但是趕屍匠走夜路從不帶馬,也從不出聲,更不會說漢話。

    又過一陣,來人帶出的動靜更加清晰了,連小捕快也能聽得一清二楚,她就更迷糊了,望著宋陽低聲道:「漢人?」

    這個時候外面的人也看到了陰家棧,一個人語氣驚訝:「荒郊野外的,居然還有座客棧?」說著,他又冷笑了幾聲,應該是覺得這種地方的客棧,不會是什麼好門路。

    另外一個聲音隨之笑道:「黑店也是店,能生火烤衣服,有床鋪能睡覺!」

    很快,一行三人牽馬來到陰家棧跟前,前面兩個都是青年,普通的行腳商人打扮,但走路時步伐穩健,眸子內精光四溢,背上都斜挎著一個長條包袱,非刀即劍。最後則是個胖墩墩的中年人,雖然身體發福,但步履輕快舉止從容,在泥濘山路上行走著,倒彷彿在自家花園散步似的。即便小捕快涉世不深,在看到這三人的樣子後,也能明白他們為何明知是『黑店』還敢過來歇腳了。

    不過三個外鄉人要是知道這裡不是黑店而是『屍棧』,不知道還會不會靠過來。

    不管怎麼說,來的不是山溪蠻,宋陽和小捕快都悄然鬆了口氣,點燃火燭迎了出去,倒是對方,突然見到『黑店』裡迎出來個官差,神情都是一愕。小捕快似模似樣,揚手亮出腰牌:「差官辦案,你們是什麼人?」

    喝問之下,兩個青年都露出不屑笑意,倒是那個胖子中年客氣上前,拱手道:「見過差官大人,小人姓榮,榮友全,我們都是行商之人,從燕國而來,三天前在前面的青陽州交辦了貨物。辦完正事後,順路過來探訪老友。」說著,伸手入懷:「我身上還帶著前陣通關用的文書,可供大人查驗。」

    這個時候,宋陽忽然提起鼻息長長地吸了一口氣,而後望著姓榮的笑了笑。

    小捕快現在滿心眼裡想得都是『子時追兇』,不欲節外生枝,擺手道:「算了,不用看。這裡剛剛出了人命大案,你等速速離去,不可耽誤了官家查案。」

    姓榮的好說話,聞言立刻點頭:「我們這便離開,有件事還請差官大人指點,燕子坪還有多遠?」站在旁邊笑呵呵不說話的宋陽,聞言心中微微一愕。他自幼從燕子坪長大,東家門口閒聊西家院裡睡覺,情況再熟悉不過,從未聽說誰家在大燕還有親戚朋友,倒是他和尤太醫,在大燕的『熟人』不少……

    宋陽接過了話題,並未直接去問對方要找誰,而是伸手指向小鎮方向:「不遠,向南三十里便是。但不巧得很,大雨引發山洪,阻斷了道路,你們今晚過不去了。」

    榮友全微微皺眉,宋陽又安慰道:「山裡的水,漲得快去得也快,只要不再下雨,明天中午過後就差不多退了。到時候咱們同路而回。」

    榮友全點了點頭:「同路而回?這麼說你們就是燕子坪的差官。這可好的很,我要去探望的那位老友,已經多年沒再聯繫過了,剛好向兩位打聽一下。」他的話是向著小捕快問的,畢竟小捕快一身官差打扮,應該更可信些。

    小捕快聳了聳肩膀,轉頭望向了宋陽。她才剛到燕子坪,連衙門裡有幾匹馬都不知道,沒法幫忙找人。可榮友全卻會錯了意,還道小捕快故意刁難,了然一笑中大袖微擺,把一錠銀子塞了過來:「還請公差大人行個方便」。

    南理各州縣衙門的差役、捕快,都是地方上私募的,並不列入公職,也沒有餉酬,一年下來就只有十兩的『工食銀』。姓榮的遞過來的這一錠銀子,已經抵得上普通捕快一年的收入了,要是盤頭兒或者差官,此刻早就換上笑臉了,可眼前這位小捕快不吃這套,揚聲叱喝:「大膽,行賄公差,不知有罪麼?」

    說著,她還真想動手拿人,可惜這次出來的匆忙,沒帶鐵鎖鏈,要綁人只能用腰帶,一時間還真有些躊躇。

    從大燕遠道而來,把黑店當成個笑話的夜行客,又哪會在乎一個小小捕快,不過榮友全還有事情要辦,不想節外生枝,改口而笑:「大人誤會了,這銀子是我剛才在來路上撿到的,尋不到失主,只能向你交公。」

    話音剛落,旁邊就有個聲音響起:「我丟的,我丟的,這是我的銀子,找了好幾天了。」說話中,宋陽快步上前,把銀子拿到了手裡,笑得開心無比……

    小捕快又欲發作,宋陽才不給她機會說話,問榮友全:「幾位要找的人叫什麼?鎮子小,家家戶戶我都再熟悉不過,只要人在燕子坪,我就一定知道。」

    榮友全並未去提及姓名:「我那位老友,長得又高又瘦,脾氣不好不太會說話,最好認的是,他中氣虛弱、睡眠不足,長年掛著兩隻青黑的眼袋。」

    三個燕國武者來找尤太醫,他們沒想到尤太醫隱居卻未改名,是以只說特徵不提姓名。

    小捕快全不知道他們說得是誰,滿目茫然,宋陽則是一副瞭然於胸的樣子,笑道:「個子高高、身材瘦瘦,臭脾氣黑眼袋,曉得了,你們說的是郭德綱啊。他本來是外鄉人,十幾年前才落戶這裡,一直到現在。」

    榮友全聽說尤太醫果然住在燕子坪,神情一喜:「不錯,就是這個郭德綱!」

    宋陽收了錢,此刻『知無不言』,也不用等對方再發問,就繼續說道:「郭德綱不是一個人,他身邊還有個外甥,聽說還在襁褓的時候,被郭德綱抱著一起定居到燕子坪,今年也十五歲了,不過他外甥先天不足,這裡不太好……」說著,宋陽伸手指了指腦子。

    提及『傻外甥』,榮友全眼中精光一現而逝,暫時沒去理會宋陽,而是轉回頭望向了自己的兩個手下,沉聲而笑:「果然,很好!」

    宋陽也在笑,眸子晶亮,心裡說了句:我就是郭德綱的傻外甥。

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25 12:30 PM

第一卷 將進酒 第九章 殺掉


宋陽的大官老爹仍是大燕當朝丞相,表面上風光依舊,但是丞相大人自己清楚,似乎…好日子不多了。

    鎮國公譚歸德七年前去宮中覲見皇帝,回來後就突生惡疾,至今無法起身下床,耗到現在活著和死了沒什麼區別,掌舵之人『形同虛設』,家中子孫內鬥激烈,譚家四分五裂;常廷衛指揮使謝胖子離奇暴斃,隨後連續兩任繼任者都被指貪贓枉法、牽連無數,最終朝廷撤除常廷衛,新建『武夷衛』取而代之。

    兩大勢力先後崩塌,主使之人,除了景泰皇帝還有哪個。

    付丞相搖頭暗歎,果然相由心生,自家這位萬歲爺刀入眉峰,胸中的那份狠戾當真不輕。

    當年的文、武、仙、蛇只剩其二,而武、蛇之後,就是他這個『文』了。朝廷近年大力提拔新人,從京師到地方,付家的門生被層層頂替,丞相手中大權被皇帝一點一點收了回去。就只有那個『仙』,依舊穩坐國師寶座,從未受到過朝廷的任何打擊。

    付大人又如何不明白,自己再耗下去,也會是譚、謝那樣的下場,心中萌生退意,開始緩緩抽身。

    但是他做了快二十年的丞相,不是想退就能立刻退開的。除了眼前皇帝的手中刀外,在他身後還有大大小小數不清的漩渦,它們吞不掉在位時的大燕丞相,卻足以讓請辭後的付大人粉身碎骨。至少,撫平這些漩渦之前,他還不能請辭告老。

    老謝死後他的家眷從京師中搬走後,彷彿蒸發了一般,再沒了任何消息,沒人敢打聽。但是老謝當年送過來的『兒媳婦』,一直在付家長大。每次看都這個丫頭,付大人都會想到百歲暴斃的四子。

    三年前,宋陽十二歲。按照大燕曆法來算,已是景泰十六年。『妖星』之事過去多年,早已經風平浪靜,畢竟父子連心,付大人吩咐心腹去啟出四子屍骨,秘密將其歸於祖墳,但他萬萬沒想到,棺中空空如也。

    接到心腹密報時,付大人的手微微一抖,點頭道:「知道了,下去吧。」而後閉上雙目,再不言語了。直到一個時辰之後,他才睜開眼睛,起身來到相府的花園中,看鳥。

    付大人喜歡養鳥,這是朝野皆知的事情,在他家中專門有一座小小的百鳥園。可是這一次他不只看,還打開了一隻籠子,取出其中那只純白色的鵲子,輕輕摸了摸它的翎毛,抬手向著高空一擲,白鵲展開雙翅,轉眼消失在視線盡頭。

    當天夜裡,付丞相坐在書房中,屏退下人,連燈燭都不點,就一個人靜靜待在黑暗中……三更時分,書房的門忽然被推開,清涼夜風趁勢而入,一個老者悄然出現在付丞相面前:「你找我?」老者身材瘦小,雙手對揣在袖中,行進時不留一絲聲息,彷彿他只是一個影子,被風吹進來的影子。

    付丞相點了點頭:「還記得我的四子麼?」

    老者側頭,思索:「有印象,那個天煞妖星。他的事你以前和我說過。」

    「今天才發現,他的棺中沒有屍骨,可能…還活著。」

    老者全無反應,靜靜地站著。

    付丞相繼續道:「此事或許和一個叫做尤離的離職太醫令有關。」那場『百歲宴』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,但付大人能做到丞相高位,腦筋自有過人之處,一個下午裡,把當時的事情盡數回憶了起來,思來想去,最終把疑竇落在了尤太醫身上。

    「我府中的人,做不了也不方便做這件事,拜託你了,找出尤離,看看老四到底還在不在。」

    「只是找?只是看看?」老者笑了笑:「道理你懂,這件事情說不清的。」

    付大人沉默了片刻,又說了兩個字:「殺掉。」

    當年皇帝一聲令下,景泰四年五月初七夜中降生的嬰兒被盡數殺光。唯獨付家四子生死不明……正如老者所言,『這件事情說不清』。

    百歲當夜連串變故,陰錯陽差宋陽僥倖活了下來,但就算付丞相把其中所有的關竅都弄清楚、講出來,也不會有人信他。任誰來看這件事,也只會有一個判斷:當年付大人瞞天過海、想辦法保下了自己的兒子。

    欺君,謀反。

    特別是現在,景泰皇帝已經開始著手打壓丞相勢力的節骨眼上。

    說句心裡話,付丞相不相信當年謝胖子真的殺光了所有『妖星』,怎麼可能一個都不漏?但其他的娃娃都和他沒有半點關係,他用不著也全不想去瞭解,是否還有其他妖星活了下來,他真正『在意』的,只有宋陽。

    當務之急,決不能讓外人知道付家四子未死,否則滅門大禍頃刻降臨。

    而放任尤太醫帶著四子在外面不理,卻是極大的隱患,付家不去招惹他們,不代表他們就不會自己暴露身份,也許明天尤離就帶著四子出現在京城找上門來認祖歸宗;也許昨天姓尤的被官府欺負、氣不過之下在,已經在公堂上指著身邊的少年、對州官大聲咆哮:他就是當場丞相的四公子,你們那個敢動……

    最穩妥的辦法,就是付丞相口中的那兩字:殺掉。

    已經放棄的兒子,再放棄一次也無妨。四子不能活。

    老者笑:「我去查,總會找到的。還有事麼?」

    付丞相語氣平靜得很:「我身邊有個叫宋超的親隨,是他發現四子棺中並無屍骨的。」

    老者點了點頭:「知道了。」說完轉身離去,走到門口的時候,身形又微微一頓,留下一句:「你的氣色不太好,注意休息。」

    從現身到離開,瘦小老者雙手始終揣在袖中,從未拿出來過。

    第二天,宋超失足落入深井溺亡,不止如此,在前一天裡與他有過接觸的人,或莫名失蹤、或意外身亡,事關相府,刑部不敢掉以輕心,著力追查了一陣,但每一樁案子都全無可疑之處,最終不了了之。

    再過三年,老者傳訊付大人,終於找到尤離的下落,已經派人趕去……

    燕子坪北三十里,陰家棧門口,以有心算無心,宋陽輕鬆探出了榮友全要找的人就是自己。百歲時的那場生死劫數,如今還歷歷在目。宋陽沒去當真、但也絕不會忘記自己還有個『天煞妖星』的身份,當然也能明白這三個燕國武士,萬里迢迢地來做什麼。

    宋陽在心中歎了口氣,十五年的平靜日子,到今天為止。

    宋陽岔開了話題:「榮老爺和兩位貴屬器宇軒昂,應該都有一身好本領、一副好見識。晚輩有件事,想要向行家請教。」

    山洪封路,榮友全沒法連夜辦差,也就不再急著趕路,應道:「我這兩個子侄,以前學過些拳腳棍棒,從大燕到南理萬里迢迢,把他們帶在身邊,心裡會踏實些。功夫上的事情,他們或多或少會瞭解些,小兄弟有什麼想問的儘管說。」

    宋陽搖頭:「不是功夫上,而是武器上的事情。諸位有沒有聽說過一種機括利器,可以在眨眼間射出數百道尺餘長的利刃,且近距離下勁力十足,足能把人亂刃分屍。」

    三個燕人都是一副啼笑皆非的表情,其中一個乾脆笑出了聲:「一扣繃簧,幾百把刀子射出來?天底下要真有這樣的厲害玩意,學武練功還有個屁用。」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25 12:31 PM

第一卷 將進酒 第十章 饅頭

   
  宋陽還沒開口,小捕快就已經看不慣對方的輕蔑樣子了,搶著說道:「命案現場明明白白,十二個人被瞬間分屍,碎成上千塊,塊塊大小相同,天底下最好的廚子也分不了那麼均勻!當真有這樣一件犀利機括,是你們自己見識短淺,不知道罷了。」

    榮友全本來也微笑搖頭,覺得這是宋陽異想天開,杜撰出來的東西,如果真有這種東西,必會凶名卓著,他沒道理不知道。但接下來小捕快言之鑿鑿,好像確有其事,由此追問了句:「當真有這種奇事?能否請小差官帶我看一看現場,呵呵,不情之請,萬望成全。」

    小捕快搖頭拒絕。榮友全轉目又去看宋陽,宋陽低著頭,目光在地面上來回踅摸,好像在找什麼東西。

    榮友全見狀露出了個輕鬆笑容,低低地咳嗽了一聲,回頭對身後下屬打了個眼色,很快,跟在他身後的一個青年俯身蹲下,再站起來的時候手中多了一錠銀子:「咦,這裡有十兩銀子,不知道失主……」

    「我掉的、我掉的。」宋陽又賺十兩。小捕快臉色鐵青,斜忒著他:「你很有錢麼?四處掉銀子!」

    宋陽喜滋滋地收好銀子,對三個殺手的態度早就從燕子坪衙門差官變成了陰家棧店小二,伸手引客對著榮友全笑道:「反正路斷了,你們遠行辛苦,也就別急在這一時,在此處歇個腳,不過這裡是陰家棧,不知幾位嫌不嫌晦氣。」跟著,把蠻子趕屍、深山設棧的緣由大概說了下。

    榮友全臉上流露厭惡神情,江湖上行走之人,對這種喪氣地方都忌諱的很,生怕觸了霉頭,這個世界的風俗便是如此,與武功高低無關。但是為了核實是不是真有宋陽說的那件可怕利器,他還是勉強邁步。

    小捕快大怒,伸手阻攔:「命案現場,官家封鎖,這裡不是花鳥園子,閒雜人等……」話還沒說完,宋陽就搖頭打斷:「你糊塗,榮老爺幾人久歷江湖見聞廣博,說不定能識得那件凶器的出處,對破案大有幫助,平時想請都請不到,現在你還攔。」一邊說一邊伸手把小捕快拉到一旁,小捕快打算用擒拿手摔他,不過想了想,又忍住了。

    榮友全對小捕快點頭道:「你放心,我只是看一看,絕不會擾亂現場,若僥倖有所發現,也絕不會隱瞞。」說完,帶領手下走入陰家棧,穿過前堂,正要進入凶屋,宋陽忽然想起一件事,開口問道:「榮老爺,你們身上帶乾糧了麼?嘿…要是有的話,我想討一些。」

    臭氣熏天中,榮友全目露驚奇,回頭看了宋陽一眼,而後對著手下打了個手勢,一個青年從包裹中取出個油紙包遞過來,同時說:「今早出門時買的開花饅頭,味道還不錯,就是在這裡…不知你吃不吃得下。」

    宋陽吃不下,他也不是給自己討的,打開油紙包取出饅頭看了看,笑道:「看上去不錯!」跟著把油紙包遞給小捕快。

    小捕快天生帶來的毛病,困了馬上就會睡著,一旦餓了就非得吃東西不可,否則飢火燒心,難受的程度遠勝常人,餓到現在已經幾次難過得乾嘔了,油紙包遞過來,她眼神都變了,可饅頭也算『賄賂』,她咬牙搖頭。

    宋陽給她出主意:「那你掏錢買,把錢給榮老爺就能吃了。」

    小捕快快哭了:「出門急,沒帶錢。」

    宋陽咳了一聲,笑道:「那也無妨,我借給你,我有錢!」說完,從懷裡摸索幾下,掏出來的不是剛賺得那兩錠銀子,而是幾枚銅板,遞到榮友全的手中:「這是他的饅頭錢,榮老爺一定收下。」

    榮友全沒多廢話,收下了銅板,宋陽轉頭對小捕快露出了一個笑容:「快吃!」後者千辛萬苦才壓住打從心眼裡冒出了的那聲歡呼,說了句『回去後我還你』,取出饅頭張口就咬。

    宋陽沒跟榮友全進屋,而是笑瞇瞇地看著小捕快:「好吃麼?給我嘗嘗?一點就夠,我就嘗嘗味道。」

    小捕快掰下一塊給他,後者嘗過後點頭:「不錯,噴噴香!」小捕快則懊惱嘀咕道:「鼻子不通,吃不出香味。」

    她狼吞虎嚥的時候,榮友全已經踏入凶屋。

    藉著燈火,四處噴濺的血漿、囫圇屍體的慘狀、死者生前的姿勢、還有牆上留下的無數刀痕,榮友全越看神情就越冷清,但目光卻截然相反,漸漸炙熱起來。再慘十倍的兇殺,榮友全也不當回事,讓他真正在意的是,宋陽說的全都是真的,天下竟有如此凶器!

    一副可以隨身攜帶、在瞬間激射千百利刃,近距中幾乎無敵天下的機關,榮友全就算再愚鈍,他也能明白擁有這件武器對自己、對門閥意味著什麼。他甚至在想,得到這副機關後,還可以試著拆解、複製……想著,榮友全覺得自己的身體都有些燥熱了。

    宋陽跟在姓榮的身後,『盡職盡責』、嘮嘮叨叨地介紹案情、解釋現場,而榮友全的神情,也完完全全落在了宋陽眼中。

    又流連一陣,幾個人從凶屋回到前堂,小捕快已經三個饅頭下肚,正心滿意足地摸自己肚子,見他們出來開口問道:「有什麼發現?」

    榮友全搖頭反問:「兇手的下落,有線索麼?」

    饅頭付錢了,所以小捕快吃了人家的也不覺『嘴短』,聞言撇嘴:「還指望你們能看出些端倪,沒想到卻反來問我們。」

    榮友全身後的一個屬下冷聲開口:「兇手的線索,有便有、沒有就沒有,我家掌櫃問什麼你就說什麼,一個小小官差……」

    小捕快當場翻臉,宋陽『收』了人家的好處,剛忙站出來打圓場,攔在小捕快身前,對榮友全笑道:「線索不多,但是待會倒是有個機會,說不定能夠找到兇手。」

    一抹喜色從榮友全眼中一閃而沒,先回過頭叱喝屬下無禮,而後對小捕快笑道:「論到破案,官差捕快經驗豐富,我們這些人萬萬不及。但如果知道真兇下落,緝兇時的打打殺殺,我們或可出一份力,雖然這裡是南理、我們是燕人,但『見義勇為、拔刀相助』這八個字放到哪裡都不會錯的。」

    說完榮友全向後退開了一步,在他原先站立的位置留下了一雙清晰足印。說說笑笑中、不動聲色間,就能力透足底,在青石鋪就的地面上踩出半寸深印,這樣的本領拳碎大石不知高明了多少倍。

    宋陽先驚後喜:「榮掌櫃是真正高人!您老肯出手幫忙?」

    說過的話,榮友全懶得去重複,逕自追問:「你說,待會會有個機會,是什麼?」

    「趕屍匠用來鎮屍的一味藥物,在丑時後、天亮前會散出特殊氣味,我的鼻子靈敏,或許有機會追下去,就像獵犬那樣。」宋陽摸著鼻子,笑得有些不好意思。這番話基本屬實,只不過他藥味播散的時間向後推了一個時辰,從子時延到了丑時。另外,有關子淫盤對女子的『淫』藥功效絕口未提。小捕快漫無心機,但也不是傻丫頭,聽出不對勁,也就知道宋陽另有安排,略感意外地看了他一眼,並未多言。

    榮友全詫異而笑:「靠著鼻子追蹤,以前只聽說書先生講過,可沒真見過。」他的手下也懷疑追問:「小子,可別信口開河。」

    宋陽望著對方應道:「你的行囊裡有燒雞有滷牛肉,只給我開花饅頭。」

    那個青年目露驚奇,嘟囔道:「居然真長了個狗鼻子。」

    榮友全和兩個手下對望片刻,緩緩點了點頭。如果有機會,那件機括利器他們一定要搶到手的,反正今晚也去不了燕子坪,倒不妨跟著兩個小差官去追一追。至於此行的凶險,榮友全並沒想太多,只要能追上,對方在明、他在暗,還怕沒機會麼。

    一旁的宋陽神情輕鬆,如他所料,三個殺手對那件凶器動心了,這很好。

    小捕快靠在陰家棧的大門口,張望下天色,回頭告訴宋陽:「子時剛過。」

    宋陽應了一聲,翻出大把香燭,點燃,口中喃喃有詞,著實忙活了一會在停下來,回過頭對榮友全解釋道:「這麼個時候、這樣一個地方,陰氣太重,燒些香燭求個平安,鄉下習俗,讓榮掌櫃見笑了。」

    榮友全在想那件機括,並沒在意宋陽的話,只是心不在焉地點點頭。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25 12:32 PM

第十一章 劇毒


  子時已過,子淫盤生效,陰家棧中緩緩散出一股草木灰燼氣息,但是這份本就清淡的味道,盡數被宋陽燃起的祭靈香燭遮掩了。

  榮友全站在門前的空地上,呼吸著陰家棧中傳出的一陣陣香煙灰氣,靜靜想著自己的事情,過了一陣,他招手喚過兩個屬下:「丑時,我跟兩個官差去追那件機括,你們兩個留下來。不管我能不能回來,明日道路暢通後,你們都到燕子坪上去找尤…郭德綱和他外甥,這件差事不難,但關係重大,不可失手。」待兩人點頭,他繼續囑托道:「萬一我沒能回來,你倆回去之後,記得把機括凶器的事情仔細呈上……」

  另一邊,不遠處,宋陽忽然問身旁的小捕快:「你叫什麼。」

  小捕快橫了他一眼:「現在才想起來問!」聲調恨恨,語氣不滿,不過還是如實道:「在這裡我化名任福。」

  「真名呢?」

  「任筱拂,不是大小的小,也不是破曉的曉,是『綠筱媚清漣』的筱,拂是拂曉的拂。」任筱拂說完,又皺了皺眉頭,覺得自己囉嗦了,和他說得這麼細緻,犯得著麼?

  「任筱拂?好聽是好聽,可叫起來覺得怪彆扭,任小捕就順口多了,反正你也是捕快。」說完,不等小捕快向他瞪眼睛,宋陽笑了笑,莫名其妙地說道:「任小捕,對不住。」

  『任小捕』滿眼迷茫:「啥意思?」

  話音剛落,她臉色驟變,猛地慘叫了一聲!同時宋陽也發出一串撕痛肺腑的哀嚎……一轉眼間,宋陽和小捕快雙目通紅,淚流不止。流出的眼淚斑斑殷紅,彷如泣血,而血淚滴落在地,留下的卻是一點一點焦灼灰燼的痕跡。

  榮友全正在向手下交代要緊事,聽到慘叫愕然抬頭,隨即心中大吃一驚,脫口道:「紅淚飛灰!」

  『紅淚飛灰』是一味早已失傳的劇毒,中者便是現在宋陽和小捕快的症狀:血淚落地,草木成灰……兩個官差中了奇毒。

  鄉野之間怎麼會有這種厲害的劇毒?姓榮的幾乎瞬間就做出了一個判斷:附近藏有用毒高手。而此時,榮友全忽然覺得體內莫名燥熱湧動,伸手鬆了松衣領,同時呼出一口濁氣。可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,胸肺間那一道濁氣,在經過喉嚨時,竟情不自禁地蕩出了一聲呻吟。

  呻吟雖輕卻銷魂蝕骨,也並非男聲,完完全全是女子春囈。

  一個肥胖商人呼出女人的輕吟,那份駭人勁比著陰家棧的兇案現場還要兇猛得多,但姓榮的兩個手下神情裡並沒有太多意外,只是關心追問:「掌櫃的沒事吧?」

  掌櫃的事大了。

  隨著一聲低吟出口,淤積在胸中的燥熱轟然崩散,融入全身血脈,榮友全心旌動搖,身體酸軟無力,咬著牙低聲道:「是暗算,你倆如何?」

  兩個屬下全無不適,暗中提起真氣勁力也運轉無妨,面面相覷、茫然搖頭。此時,另一邊的宋陽、小捕快『病情』加重,開始大聲嘔吐了起來,胃液也如眼淚一般,殷紅觸目。

  宋陽面色痛苦,身體不停顫抖,小捕快性情倔強,死死咬住牙關,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,伸手指向榮友全,嘶啞怒斥:「奸賊,你下毒!」任小捕知道自己中毒了,到現在為止,她就只吃過榮友全的開花饅頭,宋陽也掰了一塊去嘗,結果也和她一樣的下場,下毒的不是姓榮的是誰?

  一邊喃喃咒罵,任小捕蹣跚衝向三個燕國武士。宋陽也手腳抽搐著爬起來,跟在她身後。

  若在平時,姓榮的只要一句『饅頭是你們向我討的,難道我未卜先知,事先在準備好毒饅頭來等你要?』就能抹掉嫌疑,可現在他五內大亂,哪還有心思去應付別人,竭盡全力守住腦中一線清明,提醒兩個手下:「有擅毒強敵司伏,小心護法!」說完,坐倒在地想要用內息壓製藥力。

  兩個公差和三個殺手相距不遠,在榮友全坐倒之際,小捕快已經搖晃著衝到跟前,咬牙切齒地想要和他們拚命。姓榮的一個手下口中叱喝『找死』,探手崩碎背後長形包裹,寒光如水,一劍刺出。

  不過這一劍比起他以往練功、禦敵時大失水準……凝神提防著潛伏在側的用毒強敵、又小心給『掌櫃的』護法,同時還在擔心自己是不是已經中毒,心思被分成了幾份,如何能夠專心出劍,何況小捕快身中劇毒,能衝過來都勉強,也實在不用太仔細去對付,隨便一劍,足以讓她身首異處了。

  小捕快自忖中毒已深、死定了,見對方出劍根本沒想躲,只求拚命殺敵,這時一雙手倏然從一旁伸出,死死扣住了對方的劍鋒......黑色的手。不知何時,宋陽又戴上了拼屍時的鱗皮手套,而鋒銳長劍竟無法割破鱗皮。小捕快想也不想,右手捏指成鑿,探出猛擊。

  就連她自己都不曾料到,全力一擊之中,體內勁力居然流轉順暢,全不受『劇毒』影響,快、穩、且重,正中對方膻中大穴。劍手大吼一聲,雖受重擊但仍悍勇異常,在倒下前猛一甩頭,一記頭槌砸下。任小捕猝不及防,被砸了個正著,所幸敵人是要穴受創在前、頭槌在後,力道不算太狠,任小捕頭昏眼花、涕淚橫流,不過總算沒有大礙。

  一記頭槌後,第一個劍手再也堅持不住,直挺挺地昏厥過去。第二個劍手正小心給榮友全護法,不成想兩個已經毒發、一腳邁進閻羅殿的官差忽然變得生龍活虎,偷襲重創了同伴,吃驚同時,一言不發揮劍相向。

  小捕快武功不錯,和第二個劍手在伯仲之間,可她平時鬧得凶,動手經驗卻少得可憐,身體現在恢復了正常,拚命之心也隨之消散,換而滿腔的疑惑,這一架對她而言完全變成了糊塗仗;那個劍手則因為同伴前車之鑒,再出手時傾注了全力。

  這一來此消彼長,再加上頭槌餘威,小捕快徹底被霍霍劍光壓制,手忙腳亂,連拔刀的機會都沒有。眼看就要傷在敵人劍下,一雙黑手又突兀伸出……因為不久前第一個劍手背向同伴,另一人只知道他遇襲、倒下,並未看到雙方動手時的情形,是以全未防備,手中長劍被宋陽故技重施,抓了個正著。

  兩個劍手都是猝不及防被人捉住兵刃,但第一個『猝不及防』是心神混亂時,而現在的劍手專心應敵,雖也驚駭但應變奇快,腕子加力一抖,長劍應聲而斷,劍手握著斷劍順勢而上,急刺宋陽胸口。

  本來是逆勢,卻因勢而變,化作了殺勢。斷劍如電,宋陽大駭,拼出全力把身子一扭,勉強避開要害,被斷劍深深刺入右肩。劇痛之中宋陽左手猛揮!

  在宋陽的左手裡是另外半截殘劍……

  殺手早在自斷長劍時就料到宋陽會有此一擊,心裡始終加著防備,見宋陽右肩一動,立刻撤走身躲閃,只是......他想到敵人的招式,卻沒料到敵人的速度。

  即便早有準備,還是沒能避開。

  寒光乍現,血漿飛濺,宋陽手中半截殘劍,正中第二個殺手的心窩。

  兩個人抱成一團,摔倒在地。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25 12:52 PM

第十二章 咬牙


當年在逃離大燕的馬車上,尤太醫喃喃嘟囔地那句『將來我會送你一副了不起的身骨』,並非虛言。

  從宋陽滿週歲起到現在,每隔幾天,尤太醫都會調製一盆溫熱藥酒,將他浸在其中,滿一個時辰後將其打撈出來,再施以針灸助他擴散藥力。瘦竹竿手段神奇、藥酒神奇,宋陽一路長到十五歲,從未生過病,且宋陽五感明銳,應變迅捷,精神和力量也遠勝同齡人。

  真要比力氣,即便第二個劍手自幼習武、有了些的內功基礎,也還是趕不上宋陽。

  可是宋陽不懂武功。

  如果放手一搏,在殺手劍下他只有死路一條,不過兩人近距相對、相搏,拼得不是招法、手段,而是力氣和應變。一把長劍,一斷兩截,殺手的斷劍宋陽避開要害;而宋陽的一刺,卻快到殺手不及躲避,之所以快,就是因為宋陽下手時力氣足夠大,僅此而已。

  宋陽推開敵人屍體,右肩肩上深可見骨,一條胳膊幾乎沒法動彈了,呲牙咧嘴地脫掉手套,單手從皮囊裡取出一枚藥丸扔給小捕快:「吃掉這個。」

  小捕快還不算太笨,接過藥丸子同時怒道:「這是解藥麼?剛才是你下的毒?」開花饅頭的確是榮友全的,但也經過宋陽的手……宋陽並未否認,應道:「饅頭上的不是毒藥,又何談解藥,不過這枚藥丸清心扶正,你吃了會舒服些。」

  如果真是『紅淚飛灰』,根本無藥可解,而且憑著宋陽的本事,也配不出來那麼厲害的毒藥,他只是在尤太醫的指點下,配出一副症狀看上去很像『紅淚飛灰』的催吐藥罷了......

  來自燕國的殺手對那件機括利器動心、暫時留在了陰家棧,打算隨著宋陽一起追兇、搶奪利器。而這之後具體該如何對付他們三人,宋陽前後想過三個辦法。

  第一個法子,引著榮友全去追血案真兇,讓他們兩方火拚。但萬一要追不上呢?宋陽自忖,靠著自己的鼻子,至多也只有三成機會追到真兇;

  第二個法子,打著追兇的旗號,引殺手進入深山、山溪蠻的地盤,蠻子嫉漢,會傾巢而出殺之,榮友全再強也敵不過千百蠻人,死定了,可不妙的是宋陽和小捕快也是漢人,這是同歸於盡手段,宋陽還不想和他們三個死在一起。

  前面兩個法子都行不通,所以宋陽選了第三個法子──有趣得很,今天女扮男裝的人,不止任小捕一個。

  榮友全也是。

  拜尤太醫所賜,宋陽鼻子好使,一早就嗅到榮友全身上的女兒香,他在心中暗笑,這也算『聞香識女人』吧。

  子時之後,『子淫封』會幫他解決掉武功最高的『榮掌櫃』,宋陽只需拼掉那兩個跟班劍手。事實上,如果宋陽選前兩個法子,榮友全都會把兩個手下留在原地。即便姓榮的真和命案兇手同歸於盡;又或者蠻子只殺榮掌櫃而放過宋陽,宋陽回來還是要對付這兩個手下。

  至於假裝中毒,大半是為了麻痺敵人,讓殺手以為兩個公差無辜、放鬆警惕,否則榮友全察覺自身異樣,一見宋陽和小捕快還歡蹦亂跳,又哪會不懷疑他倆,兩個劍手加了小心,宋陽和小捕快哪有獲勝的機會;

  另一頭,小捕快也會覺得是姓榮的下毒害人,奮起拚命。也是因為這一來有了『利用之嫌』,所以宋陽先前對她說了聲『對不起』。

  說穿了,宋陽這一次為了對付敵人,把身邊所有能夠利用到的資源,統統用上了,機括利器如是、子淫封如是、小捕快也在此列。

  到了現在,幾乎所有事情都在宋陽的意料之中,唯一一點『失控』的是,跟在榮友全身後的兩個劍手,看上去全無精幹可言,但是動手時的悍勇超乎想像,前者重創後的頭槌、後者斷劍後逆襲。

  宋陽顧不得和任小捕多解釋什麼,又取出自己隨身攜帶的針囊,快步跑向榮友全。

  在宋陽、小捕快與兩名劍手生死相搏之際,榮友全催動內勁以求逼出古怪藥力,可她不動內息還好,一動內息,彷彿火上澆油,那一團『火』轟然擴大,燥熱轉眼變成了難以言喻的麻癢,沿著四肢百骸迅速蔓延,從未體會過的渴,還有無法抑制的想……

  本來盤坐的雙腿,不知何時開始緊並在一起;本來端坐的身體也緩緩躺倒,緊緊按在小腹上的雙手,忍不住一寸、一寸向下……不久之後榮友全模糊看到,兩個手下先後倒下,就在最後一線清明堪堪失守之際,榮友全拚勁全身的力氣,做了最後一件事情:咬牙。

  下排、右數第二個槽牙,早已被掏空,內中灌注毒藥,以備『不時之需』。

  恍惚之中,她分不清自儘是為了保住自己的清白之軀,還是因為沒能完成任務的而謝罪,反正,一口咬下就是,一道苦澀流過咽喉,榮友全五感消散,神智不再。

  毒藥霸道,榮友全命在須臾、幾乎無救,但宋陽是和大燕第一神醫尤離學的醫術,又豈同反響。

  宋陽還有話要問,不容她就此死去,左手運針如風,搶先制住她天靈上的三處大穴、吊住她的性命。跟著施針於背,可背上第一針紮下去,入針的感覺,不像扎入身體,倒像是扎進了個密實的棕墊子似的。宋陽一愣,隨即恍然大悟,罵了自己句『糊塗』,放下銀針伸手去撕榮友全的長袍。

  榮友全女扮男裝,化身一個中年胖子,袍子下面藏了改變身形之物,此刻長袍碎裂棕包掉落,只剩褻衣,隱約可見背頸修長、雙肩圓潤……任小捕這才看出來,一驚一乍道:「他、她是女的?我都沒看出來。」宋陽繼續施針,同時笑著應了句:「沒事,她也沒看出來你是女子,你沒吃虧。」

  二十餘針過後,榮友全這條命暫時保住了,同時她的三道正經也被銀針截斷,內息無法運轉,除針前和廢人無異,再等上一陣,她就會醒來。而子淫封的藥勁雖然猛烈霸道,但時效不長,在她醒來前就會消散。

  劇毒霸道,須臾間就能要人性命,能夠救回榮友全,有一個重要原因:宋陽擅毒。

  因尤離擅毒。

  尤離的針石本領與普通郎中的醫術大相逕庭,他是『以毒學入醫道』,宋陽從小跟他長大,無論醫術還是毒術都受他真傳,否則宋陽自己也配不出假的紅淚飛灰。

  救下榮友全,宋陽又跑去看第一個昏厥在地的劍手,確定他就算醒了也再無力爬起後,開始搜索他們的隨身之物,找到了一張畫著尤太醫的畫像,同時還有一行小字批註:男子,十五歲,左胸長針留痕。

  看到這行批註,宋陽也就完全篤定,榮友全就是來殺自己的人。微笑之中,他把畫像扔進篝火。

  任小捕沒和他一起搜身,而是站在一旁把前因後果想了三遍,可還是沒能理清頭緒,乾脆瞪向宋陽:「姓宋的,到底怎麼回事?」說話時神情虎視眈眈,右手緊握刀柄。

  宋陽並未隱瞞,今夜過後,他和尤太醫就會離開小鎮,和這裡再沒任何關係:「還記得郭德綱麼?尤仵作就是郭德綱。」說著,從榮友全的長袍上撕扯布條,給自己包紮傷口。

  他一隻手行動不便,布條來回來去也裹不住肩膀,任小捕猶豫了下,鬆開刀柄上前接過了布條,幫他包紮:「郭德綱是尤仵作?那你就是那個傻外甥?」

  宋陽笑著點點頭:「十五年前,尤太…舅舅帶我避禍到此,沒想到這麼多年下來,還是被仇家找到了,這三個人都是來殺我們的。」

  任小捕一貫正義感過剩,軒眉怒道:「越境殺人,當真沒王法了麼?你放心住在鎮上,再有殺手過來,自有官家一力承擔!我就不信…唔,你說的都是一面之辭,說不定你和尤仵作在燕國犯了大罪,逃到我們南理逃避通緝。」

  「麻煩差官大人動動腦子,我落戶的時候還不到四個月,能犯啥事?我舅舅犯沒犯事我不知道,你自己去問他。」

  任小捕想了想,覺得是這麼個道理,點頭道:「先把醜話說到前面,」說著,她加重了語氣:「這件案子我會追查到底,如果他們三個真是殺手便作罷;若他們都是無辜之人,你就犯下了殺人重罪,我親手拿你歸案,洗乾淨了脖子等著砍頭吧!」話說完,雙手加緊,狠狠一系布條,包紮完畢,勒得宋陽直呲牙。

  「另外,」任小捕又想起了正經事:「今天晚上還追兇手不?」

  宋陽稍加猶豫,點頭;「去吧,追個試試。但是要等一陣,等她醒來,我問過話之後,到時候還請你迴避。」說完,他又皺起了眉頭。三個殺手都被制服,一切都順利得很,可總是覺得哪裡不對勁,好像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被自己忽略了,偏偏越是想用力想起,就越是抓不住關鍵……宋陽尋思了一陣,最終還是搖頭放棄,乾脆不再自尋煩惱,又轉目去看昏迷在地的榮友全,隨即眨了眨眼睛,哈地一聲笑了出來:「想不到,守宮砂!」

  外衫碎裂,只剩無袖褻衣,榮友全的臉還是那個胖子,但苗條身形暴露無遺,右臂上一點硃砂印記,在白皙肌膚間顯得分外分明。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25 12:53 PM

第十三章 貞潔


以前閒聊的時候,純粹是好奇,宋陽還真向尤太醫問過『守宮砂』的事情,得知這種『東西』剛剛現世不久,只有幾十年的光景,也只在漢人集中的大燕境內『流傳』,南理國內還未見過。

  小捕快不認識守宮砂,皺眉問:「什麼東西?」

  宋陽沒去解釋,而是好像發現了新奇玩具似的,坐到榮友全胳膊前,對著她的守宮砂忙活了起來。任小捕不明白他在做什麼,但是能看清楚,隨著藥粉、藥酒和銀針起落,榮友全胳膊上的那顆『硃砂痣』越來越淺淡,最終消失不見。

  宋陽沒碰榮友全的身子,但是抹掉了她的守宮砂,就等若奪去了她清白。待會不管能不能逼問出真相,剩下的兩個燕國殺手都死定了,不過…他們是來殺自己的人,所以光『死』還不夠。

  還要死前羞憤不堪、還要死時閉不上眼、還要死後被收屍時,所有她的同黨都以為她貞潔不再。宋陽從來就不是個好惹的人,只不過他真正在乎的事情並不多罷了。

  小捕快滿目好奇,也湊過來,用肩膀撞了下宋陽:「你到底在幹啥?給我講講唄。」

  宋陽搖頭:「這事給你說不明白,」剛說了半句話,榮友全的身體忽然顫抖了起來,赤裸在外的肌膚迅速失去光澤,隱隱透出一股青灰色。這是毒發徵兆,宋陽吃了一驚,顧不得再理會小捕快,捉起榮友全的腕子皺眉問脈……『守宮砂』落於手三陽經上,宋陽剛才只顧著將其除去,行針用藥時沒太留意,和之前的針石起了衝突,榮友全體內剛剛被鎮住的毒力趁機衝破了封鎖。

  宋陽苦笑了聲『麻煩』,再次取出針囊忙碌起來。

  子淫封效力猶存,劇毒爆發,再加上前後三次藥石相加,諸般力道在榮友全體內來回衝突、撕扯,在入墜煉獄般的劇烈痛苦的刺激下,榮友全驚醒了回來,雖然神智模糊、身體無法稍動,但她醒了。

  濃濃的春意與深深的痛苦,在榮友全的眼中糾纏不休,匯成驚心動魄的嫵媚……只看眼,別看臉。她現在還說不出話來,宋陽也不急著逼問口供,專心替她鎮壓劇毒,總不能讓她在開口前、在看到『守宮砂』消失前就死了。

  正忙碌著,宋陽忽然覺得耳邊傳來一陣熱烘烘的喘息──生怕不夠亂似的,小捕快湊了過來,下頜搭在他的左肩上,嘴巴正對宋陽的耳朵。

  宋陽被她吹得渾身發癢,怒道:「別胡鬧。」同時肩膀一甩,想把她推開,沒想到任小捕『嚀嚶』一聲低吟,竟就勢摔進了他的懷裡,兩隻胳膊柔若無骨,軟軟地纏住了他的脖子。

  任小捕一反常態,宋陽納悶同時、仔細看著她的樣子,隨即腦中『轟』的一聲悶響,他終於想到了,先前被自己忽略的那件事究竟是什麼:小捕快說話的聲音。

  燕國殺手到來前,小捕快被針灸封住了鼻息,說話好像重傷風;一場惡鬥之後,小捕快的聲音就恢復了正常。

  她被第一個劍手用頭槌砸中了面門,剛巧不巧,又打通了她的鼻息。

  宋陽沒想到、任小捕自己也沒注意。

  子時開始,子淫封的味道從陰家棧中緩緩散出,一刻不停。算算時間,任小捕也該『軟』了。

  呼吸急促,身體輕輕顫慄,一雙眸子柔得連星月都深陷其中,不過小捕快和榮友全一樣…只看眼、別看臉。兩個女人的易容術不同宗不同源,但都一樣惟妙惟……黑小子、白胖子,就算眼波真滴出了水,宋陽也不敢碰她們。

  榮友全、任筱拂,同樣都是未經人事的處子,可受子淫封所擒後,表現卻大相逕庭,究其原因,前者出身門閥勢力,意志受過殘忍磨練,由此能夠保持一絲清醒、在神智徹底迷失前還知道服毒自盡;後者心思跳脫、膽大任性,從來就是想幹啥幹啥,她根本就不懂克制自己。

  任小捕搗亂,宋陽陣腳大亂,又只剩一條胳膊能動,被她纏得苦不堪言,千辛萬苦才給榮友全紮下最後一針,老天保佑總算沒扎偏,這個時候,任小捕已經開始伸手撕扯宋陽的腰帶了。

  趁著腰帶吸引注意,宋陽抽出胳膊,又捻起另一根銀針,可任小捕扭來扭去,想要扎准了也不那麼容易,宋陽幾次出手都未能成功,就在宋陽終於瞅準一個時機,準備再次出手的時候,他臉上陡地顯出警惕神情,銀針凝在半空,抬頭望向前方。

  一個又一個高大身影走出黑暗,行進無聲,從四面八方圍攏而來。

  長發披散、面塗油彩、目光兇狠、上身赤裸、手握重槌……宋陽的心一沉,山溪蠻。

  山溪蠻來的遠比宋陽預計的要快……宋陽想不通、事情說不通。即便昨夜案發時,有趕屍匠僥倖從那件厲害凶器下逃生、再趕回老巢報訊,山溪蠻也絕不可能在短短一天內就趕到現場。

  不知是不是體質的原因,山溪蠻的眼睛在黑夜中散著幽幽光芒,如狼、如豹。

  凶蠻逾百,漠然靠近,把陰家棧前的幾個人團團圍住。任小捕解不開宋陽的腰帶,很著急的樣子,根本不知道山溪蠻殺到。宋陽無法專心出針,乾脆收起針囊,任由小捕快『發瘋』,深深吸氣舉目問道:「漢話,可有人懂?」

  「漢人,鬼話!」一聲冷笑回應,聲音沙啞,語調生澀。跟著蠻子們讓開一條道路,一個中年蠻女走來,同樣是赤裸上身。她和同族唯一的區別僅在於,她頭上帶著一支黃金髮箍,應該是首領。『子淫封』本來就出自山溪蠻,他們手中自有解藥,蠻女全不受藥性影響。

  山溪蠻原始,還是母氏族,女人做首領並不奇怪,不過這個首領下腹高高隆起,竟是有孕在身,而且即將臨盆。

  蠻女未再多言,帶領著幾個重要手下邁步進入陰家棧,其他人則留在原地。半晌之後,蠻女才走出來,塗滿油彩的臉上看不出表情,但閃爍著虐戾眸子足以說明她的憤怒。

  宋陽知道留給自己說話的時間不多,立刻開口:「此事與我們無關。」蠻女並不理會、甚至都沒看他一眼,邁步走到先前被任小捕打到在地、此刻仍在昏迷的那個劍手前,緩緩伸足,踏出了他的腦袋……

  『嘭』,一聲悶響,大好頭顱被硬生生踩碎。

  蠻女嘴唇一抽,露出些許笑意,繼續向著宋陽走來。

  「我能追到兇手。」六個字,宋陽明白,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。

  果然,蠻女腳下微微一緩,目光炯炯地盯著了他。宋陽與之平靜對視,口中不停,把自己追蹤的方法告訴了對方,跟著坦言:「三成機會,勝算不多,我盡力而為。」

  說完,又伸手指了指情迷意亂的任小捕,對蠻女道:「子淫封的解藥,給她。」蠻女走上前,伸手抓住任小捕的頭髮,把她和宋陽分了開來,宋陽眉頭大皺:「你輕些,莫傷了人。」

  話音落時,蠻女已經捏著任小捕的鼻子,把一竹筒藥汁直接灌了下去。

  藥汁靈驗,小捕快重重地打了個噴嚏,猛地清醒了過來,蠻女甩手把她扔到一旁,盯住宋陽:「兩個女人留下。追上了都還你,追不上都要死。」

  宋陽馬上搖頭:「捕快和我一起,要她幫忙。」

  山溪蠻趕到時,正看到宋陽被小捕快纏得狼狽不堪、卻還在堅持著給榮友全施針用藥,蠻子不知道事情的經過,看到這副場景,自然覺得榮友對宋陽異常重要,扣下她份量足夠重。

  蠻女沒再廢話,對著手下呼喊了幾聲,半數蠻子留在此地,看守榮友全同時清理陰家棧,剩下的人都隨首領一起,跟著宋陽去追蹤兇手。

  上路前,宋陽抬頭看了看天色,子時已過,丑時剛至……宋陽自嘲而笑,沒想到先前和榮友全信口胡說的『丑時開始追兇』,居然真的應驗了。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25 12:54 PM

第十四章 丑時


出乎意料的,追蹤異常順利。

  『子淫封』的藥粉對草木的附著力極強,白天的降雨雖猛,卻還不足以將它們盡數沖散,尤其妙的是這味藥天性親水,濕氣越大它散出的味道也就越強,宋陽先前並不知道它還有這樣的性子,否則估算成算時,也不會覺得只有區區三成。

  任小捕一直都跟在宋陽身旁,可是再沒有先前那份雄糾糾的氣勢了,好像一直在和自己使勁似的,每踏出一步都無比費力。走了一陣,她終於忍不住了,咬著牙拽了拽宋陽的袖子:「你…剛才……」

  子淫封對女人主效是迷魂,而不是純粹的蒙汗藥,任小捕多多少少還能記得些剛才發生的事情。

  即便身處凶蠻之間,宋陽還是呵呵笑道:「放心,什麼事都沒有,你看自己的衣衫,不是好好的麼?再看看我,穿著也整齊得很。」說著,還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腰帶:「看,腰帶系得多結實。」

  不料話才剛說完,任小捕『哇』地一聲大哭了出來,不知是撒狠還是撒嬌,跺著腳哭道:「我記得這根腰帶。」

  宋陽愣過一下後,先是忍笑,後來實在辛苦得不行,乾脆哈哈大笑了起來:「你要是還記得…我就實在忍不住想跟你說句:看把你笨的,一根腰帶你忙活了小半個時辰。」

  任小捕又羞又怒,但她少年心性,又覺得事情的確好笑,咬牙切齒地憋了半晌,最後還是一不小心笑出了聲音。

  一件以前絕無法想像的尷尬事,真的發生了,可後果好像也沒有多麼嚴重,笑過幾聲之後,一切都輕鬆下來。宋陽的精神健旺,說笑時也不會影響做事,拼屍的時候如是、施針的時候如是、靠著鼻子追蹤的時候也如是。蠻女的目光始終森冷,但是見兩人並未耽誤追兇的速度,也就由得兩個漢人少年去說笑,未加理會。

  宋陽也不忌諱蠻女能夠聽懂漢話,囑咐小捕快:「如果這能追上,你別急著往上衝,事情與你我無關,這是蠻人的仇,讓他們自己去報。」跟著停頓片刻,語氣稍稍加重,又說了句:「那件利器,危險得緊。」

  任小捕一挑眉毛,她自己的雙眉都被藥物蓋住,易容後的眉毛光禿禿的,軒落之間顯得有些好笑:「你也曉得兇手危險?」

  宋陽笑:「廢話,傻子都知道。」

  「那我就不明白了。」任小捕繼續聳眉毛,一點不知道自己這樣挺難看的:「先前只道你是貪圖功勞,所以才去追緝兇手,可後來麼,發覺不是。」

  精通針石,心思通透、五感明銳、雖然不會武功但應變和力量都不錯、從黎明忙到深夜仍精神奕奕等等,任小捕再沒心機也能看得出,這個『郭德綱的傻外甥』的不凡之處,他肯安居小鎮就說明他不在乎緝獲命案真兇那點功勞。

  「不是為了功勞,又明知凶險……你圖什麼?」

  宋陽揪下一蓬野草,放在鼻端嗅了嗅,扔掉、疾奔,語氣卻一如既往地輕鬆:「小鎮很好,捨不得它被蠻子打擾。先前不是說過幾次了,交不出兇手,蠻子必會鬧事,燕子坪首當其衝。」

  任小捕眸子清透,望向宋陽:「就因為這個?」

  「你沒在燕子坪住過,住得長了你就明白了。」說完,宋陽悄然嘆了口氣。這座鎮子的恬靜、可愛之處,他無意去向別人解釋,十五年裡他住的很開心,這便足夠了。只可惜,燕國的殺手已至,他要走了。接下來要去哪裡?宋陽不知道。

  任小捕忽然壓低了聲音:「那你是不是早就想好對付兇手的辦法了?」

  宋陽搖頭,實話實說:「沒辦法。我敢去追唯一的依仗就是悄悄靠近、兇手在明我在暗,再尋找機會。不過現在倒省心了。」說著,笑呵呵地對著首領蠻女點了點頭。

  蠻女手中重槌橫揮,不見她多用力,一塊青黑色的巨大山石應聲粉碎。山溪蠻天生巨力果然了得,小捕快自忖差得遠,咋舌嘀咕了句『幸虧蠻子人數少』。

  對旁人來說難以分辨的微弱氣息,在宋陽而言異常明顯,完全可以放開速度去奔跑,良久之後,任小捕又想起了一事:「你這麼能跑?」已經跑了快一個時辰,宋陽右肩傷得不輕,卻全無疲態。

  宋陽不解:「我身骨好,怎了?」

  「早上從鎮裡到陰家棧,你可跑得滿頭大汗、氣喘吁吁。」

  宋陽咳了一聲,明白了小捕快的疑惑,笑道:「那不是有盤頭兒在麼,他是長輩,他累得不行我卻越跑越快?怕他覺得自己老了,心裡會彆扭。」

  任小捕咬了咬嘴唇,沒再多說什麼,不過沒過多久,她又望向蠻女的大肚皮,沒事找事地問道:「幾個月了?」

  自始至終,蠻女對兩個漢人都是一副陰森神色,可是在被問及腹中嬰兒時,天性使然還是讓她露出了一絲笑意:「就快生了。」

  任小捕一臉關心:「那你千萬小心,別動了胎氣。」

  這次蠻女沒搭理她。

  深夜急行,追蹤不停,宋陽追著子淫封留下的氣息,一路向西急追,而兇手的路線也始終保持在山林之中,遠離官道大路。原因不難猜,十二個趕屍匠,最少帶了十二具屍體,按照先前的推測,這是樁『劫』案,兇手殺掉趕屍匠就是為了搶屍體。而大路上每隔十里都會有一道關卡、盤查仔細,兇手帶著大批屍體根本過不了卡子,山林邊緣雖然崎嶇了些,但更加妥當。

  不知不覺裡,丑時早過,寅時末、卯時將至。這個時候南理就快日出了,破曉在即。蠻女的眼中已經露出了焦急之色,只要天一亮,子淫盤的味道就會消失,而宋陽卻好像『迷糊』了。

  在最近這大半個時辰裡,宋陽帶著蠻子,先後選了四次不同的方向,可每次都是在跑出三五里又掉頭跑回原地,接連幾次徒勞折返,宋陽站住腳步,皺起眉頭、微側著頭,好像在仔細傾聽著什麼。

  首領蠻女沉聲催促:「天就快亮了,時間不多!」

  宋陽無動於衷,依舊木立原地,直到蠻女即將失去耐心的時候,他又突然向前一指:「有水聲。」他的耳力強,水聲尚遠,旁人還未察覺,他就已經聽到了:「是隆隆水響,水勢應該不小,再加上剛才咱們來回兜圈子……山洪斷路?」

  說完,宋陽臉上猛顯恍悟,拉起任小捕快步向後退開,躲到蠻子們的身後去了。

  蠻女不明所以,皺眉怒道:「搞什麼?」

  宋陽伸手一指周圍的密林:「就在這附近了,讓你的人搜吧。」話音剛落,遽然一串勁銳的破空聲攪碎靜夜,十餘道勁弩,從正前的密林中激射而出!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25 12:55 PM

第十五章 凶手


兇手一行,一共十三個人。

  昨夜在陰家棧襲殺趕屍匠、搶下了他們所帶的十二具屍體。十三兇徒之中,首領背負機括利器,餘人一人背一屍,按照早就設計好的線路撤退,可他們的遭遇和小捕快一樣,一場大雨引發山洪,阻斷了他們的退路。昨天下午他們逃到此處,就再無法行進。

  十三兇徒當時並未停步,而是先後選擇不同的方向,想要繞路前進,結果都因太過崎嶇、走上不遠就不得不放棄、最終他們決定留守原地,等待山洪退去再趕路。

  就是因為白天時兇手們幾次尋路未果,晚上追到這裡的宋陽也跟著亂轉了幾次,而後宋陽聽到水聲,再想到『山洪斷路』之後,很快就明白了前後經過,斷定兇手藏在附近。

  那十二具從趕屍匠手中搶來的屍體,已經被兇手暫時埋入土中。

  水土相剋,『子淫封』的藥性既然親水,就會受制於土。屍體掩藏入土,它的味道便無法散出,所以這次宋陽猜出敵人藏在附近,應該歸功於腦子,而不是鼻子……

  兇手們從未想過蠻子們還能追上來,但他們訓練有素,從被迫停步之後,就利箭上弦散入四周,從下午到深夜都不曾稍動,將自己與密林融為一體。直到宋陽點破真相、蠻子即將開始搜索之際,他們暴起發難。

  勁弩強襲,隊首的幾個蠻人首當其衝,利箭穿身、鮮血飛濺,慘叫聲中摔撲在地。但兇手也只有這一次機會,第一輪弩箭射完,還不等再絞弦續箭,首領蠻女就爆發出一聲怒吼,所有的蠻子都重槌脫手,向著偷襲者的藏身處狠砸過去。

  重槌開路,木斷石裂,隨後大隊蠻人緊跟首領身後,嗷嗷亂吼著衝入密林!

  呼喝聲、搏鬥聲、樹木斷裂聲連成一片,密林內的兇猛搏殺……小捕快『唰』地抽出腰刀,躍躍欲試,宋陽回頭瞪她,任小捕立刻搖頭:「我不上去,我拔刀是為了護著點你。」

  說完,又對著密林中高喊了聲:「懷孕的,小心兇手那件厲害機括。」

  回應她的只有激烈的打鬥聲。

  宋陽無意參與,只是站在外面凝神傾聽,過了一陣『嘿』了一聲:「這些兇手可不一般。」

  不是因為他們的埋伏、不是因為他們能在大群蠻人的圍攻下拚命堅持,宋陽讚他們原因僅在於,從搏殺開始,就只有蠻人的呼喊聲,那些兇手始終一言不發,即便中招、身死,也沒人發出半聲悶哼。

  兩柱香的功夫……天角處一層紅色霞光暈染,原本厚重、黑暗的夜空層層退散,天色破曉。激鬥聲也漸漸勢微,兇手被一一狙殺,蠻子們勝券在握。可就在這個時候,林中突然響起首領蠻女的驚怒大吼,旋即,一蓬旖旎光華霍然擴散開來,即便厚密的雨林也遮掩不住。

  任小捕吃了一驚:「什麼東西?」宋陽的臉色不怎麼好看:「就是那件機括。千百道薄如蟬翼的利刃,翻飛時映襯霞光,所以七彩絢爛。」

  炫光之後,密林中再無一絲聲息。

  ……

  不久前。

  搏殺剛剛開始的時候,蠻子們都在堤防兇手手中的利器。在衝入密林後,蠻女首領很快就發現隱蔽出的一個敵人,正在擺弄著一隻巨大的木箱。雖然身懷六甲,蠻女的動作依舊快如疾風,在對方發動之前,她就沖上前重拳打碎了他的腦袋。

  最大的隱患已經消除,蠻女長舒了一口氣,撿回自己的重槌,帶領族人開始放手大殺。可蠻人的簡陋心思,到底還是沒能看穿兇手的陰沉算計,那隻木箱不過是個障眼法,真正的機括凶器,早被兇徒首領藏在一棵挖空木心的樹幹內。蠻子的性子粗暴、行事簡單,心裡恨極了這些漢人兇徒,打殺的時候也是一窩蜂地向前衝,生怕離得遠了,漢人會被同伴搶先殺掉。隨著戰事的推進,兇手被一一狙殺,兇徒首領則逐漸把蠻人引到樹前。

  在機括發動前的剎那,首領蠻女還是看出了端倪,驚聲提醒族人、拚命向後飛退的同時,重槌再次脫手而去……

  在外面又等了一陣,確定再無聲息之後,宋陽和小捕快一左一右、小心翼翼地進入密林。

  事前任誰也不曾想到,竟然是一場同歸於盡的慘戰。兇徒的死相可怖,不是被砸碎腦袋就是被砸塌了胸口;而絕大多數山溪蠻更是慘不忍睹,他們和陰家棧中的趕屍匠一樣,乾脆被那件機括打成了滿地碎屍。

  從機括中射出的、亮晶晶的利刃散落四處,尺餘長,形如彎月,銳之極碎屍卻不沾血跡;薄之極,把十柄月刃摞在一起,還不及半寸厚。

  月刃銀亮,在初生旭日下,刀身上七彩流轉,美得驚心動魄。

  雙方的首領也找到了,蠻女因提前發現敵人要引動機括,提前一步向後飛退,逃開了碎屍萬段的下場,但還是沒能活命,一柄月刃斜斜插在她的頭上,從右眉鋒到左唇角;兇徒之首在發動機括時遭遇蠻女的飛槌,他本已受傷不輕,無力躲避,被大錘打穿了肚子,伏屍樹旁。

  很快十三個兇手的屍體就被宋陽檢查完畢,沒有任何能夠證明他們身份的東西,但值得一提的是,他們的隨身之物,從長短兵刃、機弩暗器、到傷藥、毒藥、地圖等等一應俱全,且做工精良,甚至還帶了幾副用來應付骨折的夾板。

  任小捕隨手撿起一把兇手的短刀,端詳過後納悶道:「怎麼會這樣?」精工細作,上好刃口這些都不必說,讓她不解的是,刀子有陰陽雙色,正面看慘白無光,而反過來則是純黑之色。

  宋陽應道:「白天殺人時,正面向上;晚上行兇時,把刀子反轉相握,沒有閃光不易提放。你把玩的時候小心些,刀柄上還有個機括,會讓刀鋒射出。」

  任小捕咋舌:「一把刀子都做得這麼仔細,這伙兇手的裝備,比得上燕國常廷衛了。」說著,把刀子扔回地上,聳起肩膀:「可惜,常廷衛早就完了,要不真得懷疑下,究竟是不是他們的人……」

  她在裝精明斷案子,說的話連自己都沒當回事,可一旁的宋陽聞言卻愣了下,追問:「燕國的常廷衛完了?那他們的指揮使,謝大人呢?」

  任小捕兩手一攤:「早就死了,幾年前的事情了。」

  小鎮偏僻閉塞,宋陽並不知燕國這些年朝堂上的變化,任小捕卻不然,她從外面來,知道的事情著實不少。

  宋陽忽然苦笑了起來。這個意外獲知的消息,讓他完全確定了,究竟是誰派了榮友全來殺自己。

  在擒下榮友全之後,宋陽仔細想過,要來除盡『天煞妖星』的只有三個人。一是常廷衛謝胖子,十五年前他執行皇命有虧,發覺漏掉了一個,想辦法彌補;二是付丞相,同樣也是發覺『妖星』還活著,為了自保要再『舍』掉四子一次;第三個是皇帝,他…他、他媽的是因為迷信!時隔十五年,一想起『妖星』這個無妄之災,宋陽還憤憤不已。

  但是三個要殺自己的人中,會派殺手來的,絕不會是皇帝。南理一直在燕、吐蕃兩大強國間苦苦求存,不敢得罪大燕,只要景泰皇帝一封書信過來,南理立刻會傾調重兵,直接把宋陽抓了送過去。

  景泰皇帝犯不著用『殺手』這種風險大的法子。由此倒也證明了,景泰還不知道有個『妖星』躲在南理。

  這一來,派人來殺自己的,就只剩謝胖子和付丞相。

  可謝胖子早在幾年前就死了……宋陽搖了搖頭,呼出口悶氣。

  這個時候任小捕突然歡呼了一聲,她找到兇手隨身攜帶的乾糧時,挺開心。在陰家棧前吃下的開花饅頭全都吐了出去,她餓了半宿了。

  宋陽暫時也不再想殺手的事情,又把心思轉回來,放到眼前這些兇手身上……

  啃了幾口乾糧,任小捕看宋陽對著兇手屍體愣愣出神若有所思,問道:「怎了,有發現?」

  「都是短頭髮。」

  十三個漢人兇手,都是寸餘短髮。大燕也好,南理也好,漢人都有蓄髮習俗,當然這也是只個習俗,沒什麼硬性規定要大家必須蓄髮,所以短髮雖然少見,但絕非沒有,不值得太奇怪。不過宋陽不甘心,捻起一柄月刃走到漢人兇手屍體前,給他剃頭。

  月刃鋒利,刀鋒過處頭髮紛紛斷落,很快,就連任小捕都發現了不對勁,瞪大眼睛道:「和尚?」短髮剃淨,光禿禿的頭上,九枚香疤異常醒目。即便小孩子也知道,就只有剃度燒戒的和尚才會頭頂香疤。

  其他兇手屍體也一樣,一摸一樣的香疤……十三個殺人、搶屍、身懷絕技、裝備精良、外加一件絕世凶器的和尚。

  任小捕詫異之餘,緩緩呼出一口悶氣:「我說怎麼只有乾糧、沒有滷肉呢。」

  除此之外,從屍體上再也查不到什麼了,宋陽也不再白費腦筋,又邁步走到樹洞前,將那具機括凶器取了出來。看上去,不過是個五尺高矮的普通木箱,毫無奇特之處,誰又能想到它的兇殘之處!

  小捕快湊上來,指著滿地的屍體:「現在怎麼辦?」

  宋陽聳了聳肩膀:「回陰家棧把那裡的蠻人帶過來就是了,兇手伏誅,剩下的沒咱們什麼事了。這件案子是和尚干的,蠻子去找寺廟拚命就是了,不會來燕子坪找麻煩了。」

  小捕快撇嘴:「我就聽不得你這個說法,什麼叫『沒咱們事了』,咱是捕快,只要案子沒破就和咱有關。」

  「想破案你自己去。」宋陽一點沒客氣。

  小捕快更不客氣:「你我是搭檔啊,我破案你當然得幫忙。」

  宋陽被她氣笑了:「你找郭德綱搭檔去,少賴著我。」說著,伸手拍了拍木箱岔開話題:「提前說好,這件東西歸我了。」

  任小捕立刻把『搭檔』扔到九霄云外,跳起來大叫:「不行!歸我!」跟著就要往木箱上撲。宋陽怪叫一聲,狠力拉住了她。機括原理還全不清楚,說不定一撲之下觸動什麼,再射出一片刀子來……雖然可能性不大,但宋陽還是被毛毛躁躁的丫頭嚇出來滿頭冷汗。

  『分贓』一時間爭執不下,兩位官差暫時擱置爭議,有什麼事情都等回去再說,任小捕啃了幾口饅頭,開始跑來跑去收集散落月刃,宋陽一邊幫忙一邊提醒:「小心些,這些刀子快得不像話……」話剛說到一半,他忽然想起了什麼,眉頭也隨之皺起:「還有件事,居然忘記了!」

  跟著,宋陽快步走到蠻女首領的屍體旁,毫無顧忌伸手扯掉她下身的衣物,任小捕大驚:「你做啥?」

  宋陽沒說話,攤開左掌輕輕按在了蠻女的小腹上,片刻之後微見喜色,從附近捻起一柄鋒銳月刃……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25 01:44 PM

第十六章 不餓


在場的,除了他和任小捕,應該還有一個活人、一個弱小到不能再弱小的小傢伙。

  已將臨盆的蠻女橫死,腹中的孩子卻還活著。

  沒有人比有幸重生一次的宋陽更明白,這座世界的天究竟有多藍、多悅目。同樣,也沒有人比他更瞭解,活著、單單就『活著』這兩個字,是一件多麼有趣的事情。宋陽捨不得這個小傢伙辛辛苦苦來了一趟,卻未能世界一眼就離開。

  宋陽要給蠻女剖宮、要替死人接生。

  按照前世的說法,尤太醫是徹徹底底的中醫,針藥精湛,但動刀手術全不在行,十五年裡宋陽和他學習醫術有了不小的成就,但說道刨宮他也全無把握,好在學習醫道對人體構造足夠熟悉,現在勉強可以一試……月刃輕輕劃動,宋陽只能左手持刀,幸好他的左手也足夠靈活、足夠穩。

  取出小傢伙的過程,實際分作剖腹、剖宮兩個步驟,因為全不用顧忌大人,由此第一步也順利得很,而剖宮才是真正的關鍵,稍有不慎就會傷到胎兒。

  任小捕站在屍體的另一側,側著頭、閉著眼不敢看。宋陽也緊張呼吸不暢,割開腹肌後緩了片刻,把手心裡的汗水和月刃上的血漿擦淨,深深吸了一口氣,伸刀入腹。

  可是兩個少年誰都不曾料到。或許真的是因為母性天成,蠻女身心已死、但腦中還殘存著保護嬰兒的本能,就在月刃剖開宮壁的時候,蠻女的上身陡得一繃,雙拳重重擊出。

  左拳正中任小捕的小腿,『喀』地一聲,小捕快痛呼之中摔倒在地,小腿骨折;蠻女的右拳則狠擊在宋陽的肋上。同樣是『喀』的一聲輕響,肋骨折斷,大力轟入五臟六腑,宋陽正在咬牙揮刀,乍起的一口鮮血幾乎盡數從鼻中噴出,但握刀的手竟硬生生地穩住了,不曾深入半分!

  最後的雙拳,洩去了所有的生命力,蠻女倒回,死得透了,而宋陽手中的利刃正已經完全剖開了宮壁,那個小傢伙蜷縮一團。

  被取出來的時候,小傢伙扎手紮腳,好像不情願、好像想反抗的樣子……是個女孩。

  任小捕疼得呲牙咧嘴,抱著自己骨折的腿想哭,但是聽到了小傢伙的哭聲,還是滿帶驚喜地轉回頭望過來,跟著哎喲驚叫了一聲:「蠻子女人生了個小妖怪。」

  宋陽揮刀割斷臍帶,用衣服把小傢伙裹好,這才罵道:「胡說,就是個孩子,哪裡像妖怪。」

  「滿身皺紋,不像孩子,更像個老太婆,不是妖怪是什麼。」腿疼也不耽誤任小捕的不服氣。

  娃娃安然無恙,宋陽心情大好,笑著說道:「少見多怪,你剛生出來的時候也是這樣。」

  「不可能,我比她漂亮得多。」任小捕這句話說得信心十足。

  宋陽呵呵笑著,抬起左臂把小女孩遞了過去:「先幫我抱一下、托住屁股、小心脖子。」話剛說完,他的身子驀地一軟,躺倒在地。

  蠻女那一拳正中要害,而且與任小捕不同,當時宋陽身體不曾稍動,完全是硬生生地受下了那記重拳,就算他身體強健也消受不起,到現在再也堅持不住,昏厥了過去。

  任小捕看了看懷裡的嬰兒,又看了看昏倒的宋陽,徹底傻眼了……

  等宋陽再睜開眼睛的時候,陽光不見,又是漫天星月,整整一個白天過去了。身前篝火噼啪輕響,任小捕坐在他旁邊,沒看到他已醒來,正可憐巴巴地抱著小女娃,吧嗒吧嗒地掉眼淚。

  宋陽舔了舔嘴唇,發覺唇齒間並不乾枯,明白任小捕在他昏迷時不停給他喂水了。

  換目四顧,自己正躺在一個乾燥處,遠離密林中的殺戮場,在身下還墊了些草枝,應該是小捕快拖著殘腿,把他安頓好的。

  另外他們身邊,還有些傷藥、夾板。不用問,還是小捕快,她從和尚兇手身上收集了這些東西,可一樣也不會用,只能亂七八糟的堆在那裡。

  宋陽輕輕咳嗽了一聲。

  任小捕忙不迭抹掉眼淚,歡喜轉頭:「你醒了?沒事吧?快快,該、該怎麼辦?小妖怪快死了……」本來就先天不足的嬰孩,整整一個白天都吃不到奶水,現在已經出氣多進氣少了,要不是山溪蠻體質特殊、天生生命力旺盛,也絕堅持不到現在。

  宋陽抬起左手,從腰間的鹿皮囊中掏出一隻瓷瓶。平時再簡單不過的動作,足足用了半盞茶的功夫才完成,而左臂一動,受創的五內也受到牽連,疼得他滿頭大汗。

  任小捕用衣袖幫他抹汗:「就是掏個兜,讓我幫忙就成了。」

  「皮囊裡面藏了只蠍子,防賊的,除了我別人都動不得。」宋陽苦笑搖頭,把手裡的瓷瓶遞給小捕快:「打開。」

  瓷瓶才一打開,一陣芳香就撲鼻而來,裡面裝了十幾枚指肚大、朱紅色的藥丸。

  「取一顆出來,用清水化開,給小、小妖怪灌下去。」

  與祛除屍臭的綠色藥膏、假『紅淚飛灰』這些宋陽自己鼓搗的小手段不同,這瓶紅色丹藥是尤太醫當初在燕都時親自煉製的,藥丸的成分無一不是珍惜之物,可它什麼病都治不了。唯一的用處僅就在於:補充體力。即便是壯年,吃上一顆,一天都不會覺得餓。

  當初尤太醫煉製這道方子的初衷是因為……他懶得吃飯。但是落戶小鎮以後他總算明白了,沒錢就買不起煉藥的珍貴材料,沒錢不光得自己學著炒菜做飯、還得一口一口地把飯吃進肚子裡。

  從落戶小鎮後,這瓶藥就被尤太醫隨手扔在角落裡,後來被宋陽收到鹿皮囊中隨身攜帶,這瓶藥沒有正式名字,尤太醫就把它喚作『不餓』。

  『小妖怪』喝下『不餓』化成的藥汁,小臉蛋肉眼可見地紅潤起來,很快又睡去了。現在宋陽也沒力氣吃東西,讓任小捕也給他喂了一粒『不餓』。

  小捕快對這瓶藥興趣濃厚,在聽宋陽大概解釋過藥效後,嘟囔道:「我在陰家棧裡餓得要死,也不見你拿出一粒來。」

  『不餓』聽著可笑,可實際上無論配方還是效果,都算得上是天下第一等的奇藥,毫不誇張的說,在特殊情況下,一顆藥丸就是一條性命,宋陽哪捨得把它隨便送人,何況他和任小捕很熟麼?

  不過宋陽還是笑道:「你要真饞得不行,就吃一顆嘗嘗吧。」

  任小捕天生愛吃愛睡,平時要是聞著這麼香甜的味道,無論如何也要吃進嘴巴的,但此刻卻搖了搖頭,嘆氣道:「還是算了,一共就那麼幾顆,還不知道要被困幾天,小妖怪還指望它活著,留給她吧。」

  宋陽笑了笑,岔開話題:「你的腿怎樣了。挪過來我看看。」

  骨折的小腿早已腫脹變形,顏色青紫,一根根血筋高高鼓起,蚯蚓似的扒在皮膚上。小捕快不會正骨,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傷勢,整整一天都鑽心的疼,剛才和宋陽說話時,她一直咬牙忍著不提。現在把傷勢亮出來,她的眼圈又紅了。

  宋陽又讓小捕快把蒐集來的傷藥遞上來,逐一分辨,選出鎮痛、通絡等幾位有用的,然後說道:「我動不了,只能你自己接骨,不用擔心,藥物和夾板都是現成的,聽我吩咐一步一步做下來,保證過一陣你又能到處抓賊,不過會有些疼,你得忍住。」

  任小捕把娃娃放在地上,隨手抓過一根樹枝咬在嘴裡,沒有一點猶豫,口齒不清道:「你說。」

  ……

  小半個時辰,在宋陽的指點之下,小捕快接骨、塗藥、上板,疼得吼吼大叫,終於處理好自己的傷勢,而後再也堅持不住,抱著小妖怪,躺在宋陽身旁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。

  宋陽也不再做聲,閉目而寐。他的內傷不輕,身體難有動作,沒法給自己醫治,暫時只能仗著身骨強健來自癒,而睡眠時,就是身體自我修復最快時,他得多睡覺。

  半夜時分宋陽醒來了一次,側頭一看,任小捕蜷成了一團,鑽在他懷中大睡,至於小妖怪,早被她扔到一旁去了……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25 01:45 PM

第十七章 千年


小捕快傷得不算太重,但麻煩的是腿骨折斷,他們一路追兇,都是在崎嶇山林中穿行,任小捕現在的狀況連三里路都走不出去,沒法向外界求援。

  此處距離陰家棧路程不近,就算燕子坪請調官兵、再加上山溪蠻一起來搜索,想要在茫茫大山中找到他們也不是件容易的事。沒有其他的辦法,只有等待。所幸他們有『不餓』來喂娃娃,身邊也不缺乾糧、清水,盡可堅持上一陣。

  雨林濕熱,很快屍體開始腐爛,惡臭揮之不去,小捕快拼出全身的力氣,把三個人的棲息之地挪得遠些、再遠些……這幾天裡,所有的事情都是她做的,照顧大的、照顧小的、拖著殘腿收集枯枝生火,最麻煩的是宋陽一個大活人,不光吃、睡,還要正常代謝,第一次,任小捕一邊哭一邊罵,還是幫他除下了衣褲。重生後頭一回,宋陽也有了想死的心。

  五天之後,依舊不見有人找來,宋陽嘆了口氣,對小捕快說:「今天開始,『不餓』要減半了,每天只喂『小妖怪』半顆,她全指著這個活著,要省些喂。」

  現在的蠻子娃娃已經『圓潤』許多了,哪還有半分『小妖怪』的模樣,不過這個稱呼始終沒變過。

  從第二天開始,宋陽就不再服食『不餓』,勉強吃起了乾糧,把藥丸省了下來。

  任小捕點了點頭,走上前扶著宋陽坐起來:「你覺得…咱還能出去麼?」

  宋陽笑:「沒那麼嚴重,至多再過十天,我就能起身走動了,那時你小心些、也可以架拐遠行,死不了。」

  本來也沒有會『被困身死』那麼嚴重的後果,只不過是暫時動不了罷了,小捕快卻咬牙:「還得伺候你十天?姓宋的,你欠我的人情跳進大海也洗不清了!」

  宋陽被這句不倫不類的彆扭話逗得呵呵直笑,點頭應道:「放心,只要不找我做搭檔,以後你又什麼事我都應下。」

  做搭檔也沒什麼大不了,只是他已決意要離開小鎮,沒這個機會了。

  被困在這裡純粹是個意外。

  按照宋陽的估計,榮友全應該還被蠻人扣押著,但說不定來自燕國的第二批殺手已經啟程,時間全被耽擱在這裡……不過宋陽有個好處,無能為力時,他一般不會瞎著急,有什麼事情都等能動了再說吧。

  「不做搭檔就算了,很了不起麼。」任小捕撇嘴、翻眼睛,忽然又笑了起來:「講個故事來聽聽。」說完,不容宋陽拒絕,她加重語氣:「只要不做搭檔,什麼事你都應下,剛剛說的話,不許這麼快就賴掉!」

  威脅過後,她並肩坐在宋陽身旁,又變得可憐兮兮:「無聊死了,你就講一個吧。」

  講故事。前世今生加在一起,他都沒做過的事情,宋陽想要搖頭,但一見任小捕滿眼期盼地望著自己,又不忍心拒絕了。講個故事不難,小說、電視劇、電影,雖然相隔一生,腦海中的記憶依舊清晰,只是宋陽不想說這些,既然要講,就講些他自己也喜歡聽的事情吧。沉默一陣後,宋陽開口:「我不想講故事,不過…你有沒有想過,一千年後的世界,會是什麼樣子?」

  任小捕搖頭,別說一千年以後,就是明天的事情她都懶得想。

  宋陽笑了,一千年後……這個世界的未來,他一個人的過去。

  電話、電視、一百層的高樓、六個人的籃球、玻璃牆的商場、小島樣的輪船……宋陽的聲音平緩,笑容不變,但眸子深處,卻閃爍著幾分不捨。任小捕看到了,所以不明白,明明是荒謬到無以倫比的胡言亂語,為什麼他會說得如此認真。

  可是,聽得稍久,她就著迷了,匪夷所思的『一千年以後』,繽紛且迷幻,能活在那裡的人,一定都很快樂吧?任小捕想不出他們不快樂的理由……接下來幾天,『一千年後』的故事始終不停,讓清苦難熬的日子,變得充實了些、也生動了些。

  直到第十四天的中午,任小捕正在琢磨是烤饅頭片吃、還是泡饅頭片吃的時候,忽然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傳來。小捕快大喜抬頭。不過在她看清來人之後,神情立刻警惕起來,伸手把身旁的腰刀抓了起來。

  來的是山溪蠻。

  人數眾多,不下三百,為首的依舊是個頭戴金箍的女子,眉目間與死在密林中的首領依稀有幾分相似,只是略顯年輕了幾歲,應該是姊妹。

  宋陽神情坦然,對小捕快做了個『稍安勿躁』的手勢,暫時也沒多說什麼,靜靜待在原地。山溪蠻則大隊散開,走入密林深處,去查看那場惡戰後留下的痕跡。不久之後,金環蠻女大步跑回來,伸手搶過『小妖怪』,操著生硬漢話問道:「是不是…她的孩子?」

  宋陽微笑點頭,蠻女顧不得再多問什麼,伸手解開包裹,待確定『小妖怪』是個女娃後,眼中喜色閃爍。宋陽也不等她再追問,把前因後果和盤托出,自己和小捕快受傷的由來也毫不隱瞞,他喜歡做好事,但不喜歡做好事不留名。

  蠻人深惡漢人狡詐,平時從不信漢人說話,但是這一次實情擺在那裡,不由得他們不信,金環蠻女聽過後,先後對宋陽、小捕快點了點頭,隨即舉起手中的『小妖怪』,對著眾多手下喊了一串蠻話,最後又伸手向他們兩個一指。

  在場所有的蠻子同聲開口,對著兩人放聲大吼,眉目猙獰、語氣凶悍,看上去著實駭人,要不是喊完之後他們又齊刷刷地對宋、任半跪施禮,還真看不出他們是在道謝。

  宋陽不懂蠻子的習俗,他剖腹救胎,僅只是覺得孩子無辜,他可沒想到,他救出來的『小妖怪』,就是山溪蠻未來的大首領。

  接下來,蠻子們又開始忙碌起來,給同伴收屍的同時,也找到了兇手從陰家棧搶來的十二具屍體的埋藏之處。對這樁案子,宋陽還有太多的疑惑,比如趕屍匠為何齊聚陰家棧、和尚兇手搶屍體做什麼用、出事之後第一撥蠻人怎麼到得如此快等等,就此向站在自己身邊、正逗弄『小妖怪』的金箍蠻女發問。

  『恩人』面前,金箍蠻女毫不隱瞞:「山溪先賢,十二尊屍。」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25 01:46 PM

第十八章 尊屍


西南山野中,生存條件惡劣,毒瘴之害尤為兇猛。而山中毒瘴也分為兩種,第一種『明』,有跡可循,某個山谷、某段時間中瀰漫升騰,只要摸清了規律、在它發作的時候不靠近,就不會有太大的危害;第二種『暗』,來無影去無蹤,爆發的毫無徵兆,有時隨風掠來,有時被暴雨激發,防不勝防,要是這種『暗』瘴出現在蠻人營地,輕則大病一場、重則全員斃命,可怕之處不言而喻。

  七百年前,山溪蠻中的十二位大巫師,眼見暗瘴肆虐,族人多受其害,聯手一起殫精竭智,終於找到了一個預防毒瘴的法子。在活著的時候,他們就開始服食各種稀奇古怪的藥材,在藥力的侵蝕下,身體迅速枯老,幾年後的同一天,十二山溪巫同時撒手人寰。事情還不算完,同族晚輩還要按照他們留下的方法,繼續用數不清的秘藥來煉化他們的屍體。

  直到最後,十二巫的屍體煉成功,永遠也不會腐爛,而最最重要的,他們體內積攢的藥力,與死後的屍毒既相沖又相溶,生成了新的藥力……說穿了,十二位巫士,把自己的身體煉化成了能夠防禦『暗瘴』的奇藥。

  這十二味『奇藥』的用法也殊為古怪,不能吃、不用聞,而是『走』。

  每隔三天,都由趕屍匠帶領著一具巫師屍體,圍繞著山溪蠻的集聚之地走上一週。在三十六天為一期的輪迴中,十二具屍體各自繞行營地一周,十二味『奇藥』的藥力會留在土中,無論何種暗瘴來襲,必有一味相應的藥力能夠將其克制住。

  這些大巫造福族人,被山溪蠻後人敬為『尊屍』。也是因為十二尊屍,山溪蠻從一盤散沙聚攏到一起,比著原來強盛了許多。

  和尚兇手要偷的,就是這十二尊屍。

  不過金箍蠻女瞭解到的內情也並不多,她只知道,負責照看『尊屍』的趕屍匠被外人收買,在不久前的一天夜裡,帶著屍體集體出逃,山溪蠻察覺之後立刻開始追趕。

  這件事對山溪蠻而言何其嚴重,大首領顧不得身孕,只求奪回尊屍,但因叛徒逃走的路徑難以確認,所以她們姊妹分開,分頭追趕。

  後面的事情不難猜測,陰家棧就是叛徒趕屍匠與和尚『買主』事先約好的交貨地點,和尚『收貨』後則未留活口,把趕屍匠盡數殺光在陰家棧內。

  至於這些兇手和尚是什麼來歷、他們要十二尊屍做什麼,金箍蠻女也不清楚。宋陽聽完並未說什麼,而是略帶驚訝地看了任小捕一眼,後者瞪了回來:「看什麼?有事?」

  宋陽的眉心微蹙:「居然真被你說中。」

  「我說中什麼了?」任小捕還在糊塗著,片刻後才恍然大悟,猛地響起陰家棧裡時自己說過的話,哈的一聲笑道:「怎麼樣?服不服,任神捕早就斷下了,蠻子內訌!」案子的整體,是神秘和尚對山溪蠻十二尊屍的圖謀,但趕屍匠被外人收買、叛族,這部分確確實實就是『蠻子內訌』。

  竟真的被任小捕說中了。宋陽確實吃驚,這件事乍一想沒什麼,可仔細琢磨,總覺得有幾分『妖孽』,但追問任小捕為何會『未卜先知』,她賣起關子搖頭不答。

  接下來蠻女又告知宋陽,他們那個被扣在陰家棧的『同伴』,已經被同族押送回山中老巢,她回去後會親自把她送回來,另外還著重說了句:「她毫髮無傷。」

  宋陽點點頭,當時沒說什麼,後來找了個空子,趁著任小捕不在身邊時,對蠻女道:「殺掉就行了,不用送回來。另外,殺她前幫我問出一件口供:在她之後,還會有誰再來找我們。」

  蠻女這才明白,自己人扣住的,根本就不是宋陽的同伴,而是仇敵,苦笑著點頭答應了下來:「口供我派人傳話。你住燕子坪?」

  宋陽搖頭:「不用傳話,說不定什麼時候我會進山找你們,到時候告訴我就成。」偏巧這個時候,不遠處的任小捕也回過頭來問蠻女:「以後,我們能進山看看小妖…小娃娃麼?」總算她懸崖勒馬,沒把『小妖怪』當著大蠻子面喊出來。

  畢竟是十餘天相處,『一把屎一把尿』的,任小捕對小妖怪的感情可不淺,分別在即,她心裡捨不得。蠻女伸手摘下頭上金箍,微微用力一掰兩段,分別遞給兩個少年,點頭道:「你們、隨時進山,貴賓。」

  蠻女首領又揚聲傳令,手下蠻人砍伐樹枝,做成兩個簡易擔架,小心翼翼地把宋、任扶上去,準備送他們返回,宋陽和任小捕幾乎異口同聲說:「還有那些凶器,我們得帶走。」機括雖然兇猛霸道,但漢人的東西再好,山溪蠻也絕不會去用,更不會和兩個『貴賓』去爭,蠻人四散檢查,將每一柄月刃都收集起來,連同大木箱一起,由專人捧了,隨兩個小差官同行。

  道別之後,宋陽和任小捕由蠻人護送著,向著燕子坪趕去。臨行之前,不遠處一群蠻人發出歡呼,他們已經完好無損地挖出了十二尊屍,宋陽和任小捕抻著脖子張望,只見十二尊屍面容飽滿、肌膚紅潤,乍看上去和活人沒有絲毫區別,甚至好像還在對著旁人微笑。

  任小捕身上跑過一片雞皮疙瘩,小聲嘀咕著『邪性』,不敢再多張望……

  回家路上,或許是深山獲救,讓宋陽心情不錯,對任小捕笑道:「想不想聽故事?」

  任小捕眼睛大亮:「還是『千年之後』麼?好得很,你繼續說。」

  不料宋陽卻搖了搖頭:「這次不是千年之後,就是鎮上的事。」說著,望向任小捕,帶她點頭之後,宋陽就此開口:「七年前,宋婆婆的孫子掉進鎮西的水塘,溺水死了。鎮上會水的青壯都跳下去幫忙打撈屍體,那片水塘不小,大家徒勞無功,兩天之後,大夥都撤了回來。唯獨有一個捕快,每天下值後,都會跑去水塘,獨自下水去摸屍體……一連摸了十幾天,最終還是沒能找到,只好放棄了。嘿,白費力氣。」

  小捕快不悅道:「話不能這麼說,雖然最後也沒能撈起屍體,但是這份心思絕不含糊。是本鎮的捕快…哪個?」

  「莫著急,一會告訴你。」宋陽應了他一句,繼續說道:「鎮上有個劉二傻,無親無故,他腦子不好,就守著一群羊為生,大羊生小羊,發財是指望不上的,不過餬口總還沒問題。大概是三年前吧,他不知道抽了哪門子風,把羊全賣了,換了錢又去前面的大鎮買回來幾頭牛。可他就沒想到,放牛和放羊是兩回事,再加上外地牛不認識本地路,第二天就丟了一隻牛。」

  「傻子異想天開,又放出去一頭牛,想要靠牛找牛,結果不用說了,第二頭牛也丟了。」

  「劉二傻傻了,急得哞哞哭,沒說得,全鎮都進山幫他找牛,我也去了,可惜那時候我鼻子還不像現在這麼好使,沒能幫上忙。三天之後,大夥灰頭土臉的回來了,兩手空空。唯獨我剛說過的那個捕快沒出山,又過了足足四天他才回來,老天開眼,居然真的被他找回來一頭牛。雖然只一頭,可要是那個捕快早放棄一天。就連那一頭都找不回來不是?二傻高興了,還是哞哞哭,嘿,他那哭聲怎麼聽怎麼像牛叫。這一來二傻老實了,又把牛賣了重新買羊,他就住在鎮西頭,你要買羊就去光顧他吧。不過他養了只渾身疤瘌的蜥蜴,成天在他肩膀上趴著,你見了別害怕。」

  「去年,還是劉二傻,不知為啥和三個路過的外鄉人起了爭執、動了手,被人家打得不輕,都爬不起來了。三個外鄉人被抓到縣衙,不成想他們還有些不大不小的背景,大老爺不想治他們的罪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,小捕快眉毛一挑:「有法不依,不能為民做主,要父母官何用!」

  宋陽搖頭:「也不全是像你說的樣子,真要治罪不難,可他們要報復,第一個會找上誰?將來最倒霉的那個,還是劉二傻吧。周老爺沒治罪,只是要他們賠了些醫藥銀兩了事。挨了打,但賠了銀子,事情也算說得過去、可以了結了。但那個捕快氣不過,等三個外鄉人離開後,他帶了幾個同僚,黑布蒙面跑了幾十里,追上去把那三個人也痛打了一頓……」說到這裡,宋陽自己樂了:「你說,這是捕快應該做的事麼?這件事知情人不多,我偏巧是一個。事後那個捕快自己說,他追出去打人不單是為二傻報仇,更不是為了懲惡揚善,他是見不得自家的街坊相被外人打。」

  小捕快聽得又好氣又心癢,湊到宋陽跟前:「這個捕快有趣得很,他到底是誰?」語氣之中不能聽出『此人可以拿來做搭檔』之意。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25 01:47 PM

本帖最後由 wildmind 於 2011-12-26 01:24 AM 編輯

第十九章 報恩


「盤頭兒。」宋陽終於給出了答案,之後目光一轉,望住了小捕快:「若我沒猜錯,這件趕屍匠的兇案了結後,你下一個要查的案子,叫做『六匹官馬哪去了』。」

  小捕快『哎呀』一聲,用一副『你太神奇了』的目光盯著宋陽:「你怎麼會知道?」

  「不難猜。」宋陽笑了笑,繼續說道:「燕子坪的衙門只有三匹官馬,原因再簡單不過,盤頭兒串通縣吏和同僚,私吞公款,把朝廷撥下來的馬錢私分了;不止那幾匹官馬,你也看見了,咱們燕子坪的縣衙何其破舊,朝廷每年撥下來修葺衙門的款子,也一樣被他們貪污了;還有鎮子前本應有個標註地名的石樓牌坊,可是卻沒有…這些案子你稍微一查,就能查出實情,到時候從上到下一個也跑不了,全要抓去坐牢。」

  「不過我想你明白一件事,」宋陽忽然把話鋒一轉,話題也就此岔開:「地方衙役都是衙門私募,每年只有十兩銀子的『工食銀』。平均下來一天不到三十個大錢,一個人的溫飽勉強,但何談養家餬口。所以捕快這個行當從無清廉可言,對上剋扣公款,對下盤剝百姓。可是燕子坪太小也太偏僻,衙役們生於此、長於此,小時候都是瘋跑到餓了隨便推開門進去就吃飯,長大了又哪能去敲這些街坊的竹槓呵。盤頭兒他們對鄉里鎮上,偶爾威風霸道是有的,但絕無巧取豪奪、藉機訛詐之事。而且鎮上住民真要遇到什麼事情,他們從不吝惜力氣。」

  「燕子坪的衙役不捨得對付鄉親,可他們也想賺錢,就把心思放在上面撥下來的公款上,也不是所有公款都貪污。他們貪了馬錢,卻沒動治水修壩的款子;他們貪了修葺衙門的錢,但沒動引渠灌溉的款子;他們貪了石樓牌坊的錢,卻沒動拓山開荒的款子。」

  宋陽呼出了口長氣:「事情就是這樣了,貪污公款的差役個個該抓,但是你在辦這件案子之前,總要先想清楚一個地方:你是為了辦案而辦案;還是為了燕子坪上的鄉親才辦案的。」

  任小捕眉頭大皺:「有區別麼?」

  宋陽應道:「區別不大,僅在於:現在這一批衙役,貪污但也愛這座小鎮;辦掉他們之後,下一批新來的官差,貪污,卻不愛這鎮子。」

  任小捕想了想,終於點頭而笑:「知道了。」說完,眸子翻起,又有些不耐煩道:「一點小事,這麼長篇大論,你這人囉嗦得很。」

  宋陽也笑了起來:「我不怕囉嗦,只要能把事情講清楚就好。」

  盤頭兒不算個合格官差,但是對燕子坪而言,他已經足夠好了,甚至當得上一句:有他做捕頭,是小鎮的福氣……蠻人的腳程飛快,黃昏時分,躺在擔架上的宋陽已經遠遠瞧見了燕子坪,而後就見得到消息的盤頭兒帶著一群手下,匆匆忙忙迎上來。

  負責護送蠻子才不管迎上來的是誰,一見到有人靠近,立刻舉起手中重槌,口中淒厲呼喊,警告來人立刻退走。不過這一次還不等宋陽開口,任小捕就坐起身怒道:「不許對盤頭兒無禮!」

  蠻人做事一根筋,先前說是『護送回家』,就一定要把兩人送到家才算完事,即便已到鎮外,也不肯把擔架交給官差,盤頭兒對任小捕不怎麼在意,但他看著宋陽長大,見他平安歸來心裡著實踏實下來,自然不會和蠻子計較,帶人跟在他們身後,高興之餘自然也免不了詢問事情經過。

  其間的過程宋陽一概略過,只說當晚蠻人大隊趕到,追兇時押上了他們兩個,再之後追到兇手,雙方火拚,他和任小捕也被連累受傷、被困山間,不久前被另一夥蠻人找到、澄清了誤會等等。

  任小捕只是從一旁聽著,並未插嘴。

  盤頭兒不虞有他,又伸手指了指箱子和大把的月刃:「這些又是什麼東西?」任小捕趕忙搶話:「這是山溪蠻送我們的禮物。」這麼霸道的武器,饒是小捕快『公正廉明』,也不捨得讓它充公……

  不久眾人進入小鎮,先把宋陽送回家。

  大門緊鎖,家中無人。宋陽心裡一沉,他走前斜插在門鎖上的草葉仍在,只是變得枯黃了。尤太醫沒回來過……開門之後,院子裡十幾隻狗七八隻貓一窩蜂似的迎了上來,小小的院落立刻亂了套。他家的院子有狗洞,主人無法喂養的時候貓狗會自己出去覓食,不用擔心它們會餓死。

  任小捕笑道:「好傢伙,養這麼多畜生不煩麼?」

  宋陽隨口回應:「都是些沒主的野貓野狗,舅舅覺得它們可憐,就收養了。」一邊說著,一邊吩咐蠻人把機括木匣、包好的月刃放在屋裡。

  任小捕坐在擔架上,滿眼好奇打量著宋陽的家,很快就發現了新鮮玩意,指著院子裡唯一一棵大樹道:「樹幹上怎麼這麼多道道,誰畫的?用來做什麼?」

  宋陽心不在焉,沒有理會,不過任小捕很快就想出了答案,笑道:「這是『身高尺』啊!尤仵作給你記身高用的?你舅舅很疼你嘛。」

  或許是畢生的圖謀、心血所繫;或許是隱居異鄉而生的那種『相依為命』的感覺;又或許是看著娃娃一天天長大自然而生的感情,落戶燕子坪的十五年裡,尤太醫對宋陽很好。

  尤太醫性子木訥,就算再怎麼喜歡這個從小跟在自己身邊的宋陽,也不會像其他家長大人那樣親親暱暱,更不會去教授孩子做人的道理,他就是花錢,別家孩子有的,我家娃娃一定得有;別家孩子吃不到的,我家娃娃一定得吃,至於宋陽自己在不在意這些,他才不管。

  仵作掙到的那點錢,幾乎全被他花在宋陽身上。

  除此之外,還不容得別人說宋陽半個字的不好,否則瘦竹竿就會獰眉瞪眼地找人家去打架……也幸虧宋陽有過一世為人的經歷,要是個普通孩子,早就被尤太醫寵得不成樣子了。

  而且從尤太醫隱藏身份、再不外露醫術,卻把一身本領毫不隱瞞都教給宋陽,也足見他對宋陽的疼愛了。

  若非如此,宋陽也不會一定要跑回小鎮與『舅舅』匯合後再一起逃走。

  以前尤太醫偶爾也會出門去轉轉,有時候去山野邊緣採藥、有時候去前面的大鎮子狎妓,可至多只走個七八天,從未像這次大半個月都還沒回來……就在宋陽疑惑不定的時候,門外腳步聲響,尤太醫掛著兩個黑眼袋,背著個小包袱,溜溜躂達地回來了。

  他家裡現在有蠻子有官差,亂七八糟的站了一院子,尤太醫一看這麼多人,先是愣住了,轉目再一看,發現宋陽受傷、躺在擔架上,瘦竹竿的臉色立刻就變了,快步上前:「怎麼受傷了?」

  他是一流名醫,略略診脈,再一看傷口,馬上就明白宋陽是被打傷的,老頭子額頭青筋暴露,一副『我都三天沒殺人了』的樣子:「打你的是誰?」

  尤太醫全然不像有事的樣子,宋陽倒先放了心,笑著搖頭正要開口,一邊的任小捕就搶話道:「你不在家,他和我一起辦差,結果出了些意外……」

  話沒說完,尤太醫就勃然大怒,完全不分青紅皂白,厲聲咆哮:「宋陽身骨好、腦筋好,怎麼會出意外?你連累的他,是不是?」

  要不是盤頭兒眼疾手快把他攔住,尤太醫現在就跳過去抓任小捕的臉了。宋陽現在有心無力,只能大聲勸解,『舅舅』不聽,只想著往前衝。

  這下可把任小捕氣壞了,小丫頭平時威風八面,可真到要吵架的時候,偏偏又什麼都說不出來了,憋氣咬牙半天,最後也只恨聲說:「你…你這人有病!」

  尤太醫跳腳:「我不光有病,我還有火鉗子、有斬骨刀、有柳木棺材、有風水墳地、有給你預備好的靈位和香燭,就是沒有救你命的藥!」

  連宋陽都傻眼了,心裡嘀咕著:他從哪學來的。

  尤太醫大發雷霆,不止任小捕落荒而逃,連盤頭兒帶蠻子全都被他給罵跑了。他又餘怒未消地追到門口大罵了幾句,這才轉身回屋,抓起宋陽的腕子再度問診,準備給寶貝外甥治傷。

  宋陽苦笑:「小捕快的確糊裡糊塗,但她沒連累我,相反她還幫了我大忙,沒她我未必能活著回來。」

  尤太醫一愣,抬頭:「我罵錯人了?」

  宋陽肯定:「罵錯了。」

  尤太醫扔掉宋陽的手腕,站起來轉身就走:「我先去給他看看腿傷,你等我回來再治。」

  老頭說走就走,宋陽苦笑:「她的腿我看過,無礙,倒是咱們這邊,有些緊急事情要趕快商量……」

  尤太醫根本不回頭,扔下了句:「沒啥比報恩更著急的!」就匆匆忙忙地追出去了。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25 01:48 PM

第二十章 靈牌


大半個時辰之後,尤太醫背負著雙手、笑眯眯地回來了。宋陽大是詫異,『舅舅』平時都是一副陰森森的樣子,很少見他這麼高興。

  尤太醫進門見到宋陽後,臉上的笑意越發濃了,一連串問道:「小捕快是個易容的女娃娃?你看到她的樣子了麼?長得好看不?她喜歡你不?你喜歡她不?十五歲也可以了,這時候成家也不算太小。」

  任小捕大大咧咧,不愛記仇,被罵走的時候眼淚汪汪、肺都快炸開了,可後來尤太醫上門表露善意,她又啥事沒有了。尤太醫沒有宋陽那麼好的鼻子,但是一問脈象就知道她是個女娃,從那時開始一直到現在,『舅舅』都在傻笑,心裡琢磨著:要給外甥辦喜事了?

  宋陽勉強揮手:「哪跟哪,沒那回事,您老還是別瞎琢磨了,有要緊事……」

  還是不等他把話說完,尤太醫就插口打斷:「我這有件更要緊的事,你稍等!」說著,

  跑到院子裡,從柴火堆裡找出一塊尺餘長的木板,擦拭乾淨後筆走龍蛇,在木板上寫了幾個字,擺放到桌子上。

  宋陽一下子愣住了,木板上六個字:付公潛訓之靈。

  付潛訓,就是大燕國的丞相,這一世宋陽的生身父親。這些年付丞相為了自保,收攏排場行事謹慎,甚至在得知四子未死還要再派人追殺,但是到底還沒能逃過劫數。

  差不多就在榮友全與宋陽偶遇陰家棧的時候,燕都鄒城之中皇帝一聲令下,付家被連根拔起,事前全無徵兆。三日之後,付潛訓午門問斬,罪名只有八個字:結黨營私、欺君誤國。

  付家門下男丁盡數斬首一個不留、女眷或流放邊營或貶為奴婢。一樁大案,好像遊戲似的就被皇帝辦到了底,一時間朝野震盪,景泰皇帝登基十九年以來官場中最大的一場清洗也隨之展開……若付潛訓泉下有知,得知宋陽還活著,不知他會哭還是會笑。

  尤太醫這趟出門,本也沒想到會耽擱這麼久,他只是去兩百里外的大鎮集市去採買藥材,但是在買到藥材、準備離開的時候,無意中聽說大燕突生巨變,當朝丞相一夜傾滅,吃驚之餘,他去了當地一間毫不起眼的雜貨舖……尤太醫有自己的消息渠道,只不過他以前從未動用過,這一次,他傳訊還在大燕的秘密眼線,他要瞭解一些事情。

  在得到了他想知道的訊息後,這才背上藥材回家,也因此耽誤了些時日。

  尤太醫從不知道宋陽在襁褓中就有記憶,他的想法很簡單,親爹死了,無論如何也應該讓當兒子拜祭一下,所以草草寫了個靈位擺出來,同時說道:「你莫問他是誰,心中虔誠告念,請他在天之靈護佑,你身體不便,現在也不用磕頭上香,都等傷勢好了再說。」

  說完,尤太醫背手走向門口,留下宋陽一個人安心禱念。

  宋陽目光平靜,望著靈位,心中什麼都沒說……沒什麼可說的。付潛訓的苦衷,他大概也能明白,談不上恨或者不恨,現在人死燈滅,一了百了,從此宋陽和姓付的,就再沒有一絲關係了。

  這樣很好,宋陽笑了笑,隨即笑容越擴越大,笑得真正開心!

  付家徹底完了,自然也再不會有人繼續來小鎮追殺,這樣看來,宋陽還可以繼續在燕子坪住下去。

  所以宋陽開心,他是真心喜歡這座鎮子。

  他正笑著,忽然『咕咚』一聲,本來好好站在門口的尤太醫,不知為何一跤摔倒在地……他剛剛才看到,在大屋門口,多出了一個『木頭箱子』。

  宋陽、任小捕從十三凶僧那裡繳獲來的厲害機括。

  木箱本身,看上去毫無特殊之處,只是個長方形的大盒子罷了,但尤太醫臉色蒼白,目光驚駭,摔倒後幾乎是連滾帶爬,來到機括跟前,上上下下仔細打量,口中喃喃:「像、像極了…像極了!」說著,雙手忽然動了起來,在箱子上左掀一下,右拍幾次,鼓搗了片刻,那件凶器中突兀傳出『紮紮』怪響。

  即便宋陽完全不懂這件東西,他也能聽得出,這是機括絞輪、重新繃弦的聲音。

  要知道被困山林那陣子,宋陽沒少擺弄過這件利器,但始終沒能摸出一點門道,而此時尤太醫隨便擺弄幾下,就能讓機括啟動。

  這個時候,尤太醫突然回過頭來,問宋陽:「只有箱子?刀子在哪裡?」

  他只聽機括聲音,就分辨出,『箱子裡』是空的。

  數百盞月刃被堆放在屋子的另一角,因為太過刺眼,在放置之後,宋陽讓蠻子從櫃子裡取出一條床單蓋上了。

  宋陽指了指屋角,試探問道:「您認得它?」

  尤太醫不答反問:「這件東西哪來的?快說!」

  宋陽開口,把陰家棧血案前後經過、這十幾天裡的經歷全部講述一遍,只是略去了『榮友全』那一段。付丞相已死,以後再不會有殺手尋來,這一重隱患已經不再,也就沒必要讓尤太醫再跟著生氣一回。

  等所有的事情說完,天已經完全黑了,尤太醫也不掌燈,靜靜地坐在旁邊,目光閃爍,神情變化不停。又過了半晌之後,尤太醫終於緩緩開口:「南理的和尚,沒什麼出息,就只知道唸佛吃素。但是在大燕,和尚們卻是一股惹不起、了不得的勢力。因為…大燕國,有一位國師。」

  文、武、仙、蛇,燕國四根『擎天大柱』中,現在僅存的『仙』,當朝國師。

  燕太祖建國後黜道尊佛,自他之下歷代皇帝也都如此,現在舉國皆聞『阿彌陀佛』。燕國境內佛學昌盛,大小寺廟無數。在三十年前,朝廷為了加強對諸多寺廟的控制,在境內各州府設須彌禪院二十一座,統領周邊廟宇。

  這二十一座須彌院,又歸於京師鄒城內的皇家大寺雷音台統轄,而雷音台的主持方丈,就是當朝國師。按照宋陽前一世的說法,國師手中掌握的是神權。他要想興風作怪,大燕國立刻就得塌下半邊天。宋陽以前以為國師只是個行事神秘、裝神弄鬼之人,從未想到他手中的實力、勢力,居然如此驚人。

  在尤太醫嘮嘮叨叨、說過大燕國師的勢力後,宋陽皺眉追問:「您老的意思,劫持屍體的十三個凶僧,都是燕國師的手下?」

  『大燕和尚勢力大』、十三凶僧裝備精良,但就因為這兩點來斷定那些凶僧是燕國師的手下,未免有些武斷,但尤太醫神情篤定,且無意多解釋什麼,只是點頭道:「絕不會的,我有十足把握。」

  宋陽不矯情,繼續追問:「燕國師搶十二尊屍,又是為了啥?」

  尤太醫忽然發出了一陣『嘿嘿嘿』的低笑,笑聲略帶嘶啞、在漆黑的大屋中顯出幾分陰滲,而後岔開話題:「你知道我的醫術是從何而來的。」

  宋陽點頭:「您老以毒術入醫道。」

  「所以燕國師搶十二尊屍的目的,瞞得過天下人,對我卻不難猜。十二尊屍,幾百年不腐爛不干枯,栩栩如生……除非他們生前給自己種了『肉毒』。」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25 01:50 PM

第二十一章 十品


有關『肉毒』、涉及諸多高深道理,不是一兩句話能夠說清的,尤太醫乾脆也不去解釋道理,只是大概說出了過程:「肉毒可怕,只要一滴水的計量,足以毒死一個村子,且它的毒性能夠御風而起、百里不散。中毒而亡的屍體則經久不腐,與熟睡無異。只是這位毒藥的煉化方法,早已失傳了無數年頭。」

    「十二個蠻子巫士生前煉體,給自己種下了『肉毒』;死後煉屍,又用諸般藥物把肉毒永遠封存體內。肉毒與屍身上的諸般藥物不斷相沖,化作新的藥力,用來抵禦毒瘴……但是如果除掉那些鎮屍的藥物呢?『肉毒』再無桎梏,便會散發出來。」

    「蠻子的十二尊屍,如果落在燕國師的手裡,稍加炮製,就會變成十二個毒源、就是十二場瘟疫。把一具屍體往敵人城中一放,十天之後,城裡就再無活人!」

    說穿了,十二尊屍很容易就能被改造成十二個原始的『生化武器』。燕國師要把這些『大殺器』握在自己手中……

    一樁血案,前後牽扯出丞相、國師兩大燕國勢力,宋陽咋舌同時心裡也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地好笑,躲到南理小鎮,竟也能碰到這樣的案子,看來『天煞妖星』的運頭果然不太好。

    尤太醫把事情說完,又指向那件機括凶器:「這件東西,你就甭打聽了,它和你無關,我先收下了。」宋陽聳了聳左肩:「無所謂,反正我也不會用。」這件凶器他和小捕快搶得凶,但尤太醫想要的話,他不會再爭。

    尤太醫也沒顯出多高興的樣子,點了點頭,起身站起:「我去給你熬藥,你先休息。」走到門口時,他又停下腳步,納悶地問了句:「我都不知道,你還隨身帶著『不餓』。」

    宋陽沒說話。

    不止是『不餓』,還有假『紅淚飛灰』,另外在他的靴子裡,還藏著一把小刀,只不過那些天沒機會用到罷了……已經來了十五年了,可是自己對這個世界還談不上熟悉。

    因為陌生,所以害怕。與膽子大小無關,只是源自本能的不安。身上這些『物件』能讓他心裡踏實些。或者說,從能跑能動開始,他就已經在不知不覺裡,隨時做好了逃命的準備。

    尤太醫只是隨口一問,並沒有再去追究答案,口中喃喃地嘟囔著什麼,去給宋陽煎藥了。

    隨後的幾天裡,尤太醫反常的很,喝茶時會被燙到嘴、吃飯時光扒米飯忘記就菜,走路時被自家門框絆倒,把喂雞的食料灑在狗窩前等等,整個人都心不在焉,隨時隨地在愣神,就只有兩件事他不會出錯,一就是定時給宋陽熬藥治傷,另件事是每天黃昏時分都去一趟任小捕的住處、幫她換藥……

    直到六天之後,尤太醫發狠似的呼出一口悶氣,彷彿想要把肺葉都吐出去,渾濁的眼睛裡,閃過一絲難得的清明,走到宋陽面前問道:「想學武麼?我教你!」

    在『舅舅』的調治下,宋陽身體恢復很快,雖然還不能跑跳大動,但精神已經恢復了大半,正拿了些吃的,坐在院子裡逗那些貓貓狗狗。

    尤太醫平時行事就神神叨叨,常常會跑來說些怪話,宋陽也不奇怪,實在笑道:「想學,不過要是您老親自教,還是算了。」朝夕相處十五年,要是尤太醫身負武功都看不出來,他也白重活一次了,宋陽篤定『舅舅』手無縛雞之力,是個徹頭徹尾的書呆子。

    尤太醫這幾天睡覺不好,眼袋比著平時更黑了,冷哼了一聲:「我現在不會,但以前會。」

    宋陽笑:「忘了?」

    尤太醫搖頭,聲音低沉:「廢了。」

    見『舅舅』神情認真,宋陽收斂笑容,坐直了身體:「那您以前……」

    「我向你這般大的時候,在天干十品中,穩穩站到了丙字。」

    從犬戎到南理,自大燕至吐蕃、回鶻,習武之風深重,而武者以『天干』為序,劃分十品。甲字一品為尊,癸字十品為末。

    天干十品,所有習武之人都在其中。

    而這十品之中,甲乙兩階被尊稱做宗師境界,丙丁兩階為上品,戊己庚三階中品,辛壬癸三階則統稱下品。

    宋陽皺眉,有點不知道說什麼好,猶豫著開口:「那、那您一定是萬中無一的武學奇才。」

    據宋陽所知,在南理律令中,只要能達到七品庚字的武者,如果願意投效國家,一律賞銀百兩,享『致果校尉』俸祿。習武者的本領越高、品階越向上,投效時的待遇也就越好。

    別說甲字的頂級,就是乙字的宗師都是鳳毛麟角,能達到三品丙字,就已經朝廷極力拉攏的對象了。

    不是宋陽不信尤太醫,而是這件事實在有點匪夷所思。

    尤太醫十五歲就邁入天干丙字的境地,這就好像上一世裡,學校裡那個教物理的老太太,有一天忽然跑來告訴他:我小時候是WBC重量級的金腰帶……

    尤太醫絲毫沒察覺宋陽乾巴巴的語氣,繼續道:「我的資質麼,自然也是很不錯的,但能有成就,主要還是得遇名師。等我二十五歲的時候又進一階,踏入乙字宗師境界,再後來……」他聳了聳乾瘦的肩膀:「武功就被廢掉了。」

    宋陽試探著問:「怎麼被廢掉了?」

    尤太醫一副深沉模樣:「這件事說起來…」剛說了幾個字,他突然清醒過來,直直地跳起來,脖子上青筋暴露:「你管得著麼?我樂意被廢掉武功,有你什麼事麼?少廢話,學還是不學?」

    宋陽立刻點頭:「學!」

    有機會和『前』宗師修習武功,自然是件天大好事,可一想到那位宗師就是舅舅,宋陽總覺得不對勁。兩個人相伴十五年,彼此間的信任實在不用多說了,尤太醫真要傳授武功,又何必等到現在?

    不過宋陽痛快答應下來,當然是盼著尤太醫說的都是實情;其次,尤太醫現在這副歇斯底里樣,宋陽自己估摸著要是一搖頭,他多半會衝上來抓自己的臉。

    尤太醫哈哈一笑,點頭說了聲『好』!跟著跨步上前,憋得面紅耳赤,愣是把宋陽背了起來,搖搖晃晃著拔腿往外跑。宋陽又吃驚又好笑另外還有些擔心,苦笑道:「您慢點,摔了我倒沒事,摔著您就不好了……」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25 01:51 PM

第二十二章 美人


我來看看你,傷勢好點了麼……不好不好,這麼說顯得我多關心他似的。

    姓宋的,我給你幫了大忙,腿都斷了,你也不來看我……可他也受傷了,這麼兇狠有些不近人情。

    宋陽,那件凶器可有我一份,你別想著獨吞,我不是來看你,是來看箱子的……看箱子,我有病麼?何況也顯得有點小氣。

    任小捕坐在書案前,心裡不停盤算著,綁了夾板、繃帶的腿翹得老高,搭在桌子上。她的腿有尤太醫專門負責,康復得毫無問題,拄了拐想去哪去哪。現在她想去找宋陽。

    倒沒有別的意思,任小捕就是覺得,既然宋陽已經知道自己是女子,不去給他看看自己長得其實挺漂亮,總有點不甘心。

    不曉得我是女子就算了,可光清楚我是女子、卻不知道我是個漂亮姑娘,這對任小捕可不是件痛快事。

    但是上門得有個藉口吧,總不能直接告訴宋陽:我顯唄自己好看來了。

    任小捕冥思苦想,終於眼睛一亮,而後坐直身體,把桌上的銅鏡拉得距離近了些,咳嗽著清了清嗓子:「宋陽,我想小妖怪了,來看看你什麼時候能傷癒,和我一起進山去看看他。另外還要謝謝尤仵作,呃,反正你也知道我是女子,這次過來懶得易容了。」任小捕完全入戲,說著,還滿不在乎地揮了揮手。

    可很快,她又皺起了眉頭,臉向前湊,死死盯住鏡子裡的自己,揚起雙手開始去擠額頭上突兀出現的一個小小粉刺……

    半個時辰之後,一條纖細人影鬼鬼祟祟地出現在街上,架著拐、遮著臉,一瘸一瘸地往尤仵作家趕去,好在時值午後,小鎮生活緩慢,住民們此刻大都在家裡午休,沒人注意她。

    不久,她又一瘸一瘸地回來了……尤仵作家裡沒人,敲門半天,只有狗叫。

    就在任小捕無比掃興、失望而回的時候,尤太醫背著宋陽,一路跑到小鎮偏東的一處山坳裡,跟著把宋陽放下,伸手指向面前的一個小小泥塘:「你進去泡一泡。」

    宋陽依言。這裡是一處熱沼,稀泥微微發燙,坐進去說不出的舒服,宋陽舒坦地呻吟了一聲,抬頭望向『舅舅』:「要在泥塘裡練功麼?」

    尤太醫搖頭:「不是啊,這裡對你的傷勢有好處,泡在裡面能更快痊癒。」

    宋陽覺得腦子裡有點亂:「不是…咱出來前,一直在說學武的事情,然後我答應學,你就把我背到了這裡。」

    尤太醫皺眉,似乎覺得宋陽的話莫名其妙:「是啊,來這怎麼了?這裡能療傷,就應該來。你答應和我學武,我會帶你來這裡;你不願意學武,我也會帶你來這裡。」

    宋陽哭笑不得:「舅舅,您有點邏輯成麼?還以為你要帶我出去講武……」尤太醫覺得,完全是宋陽在無理取鬧,嘟囔著『羅記?賣什麼的…』,脫掉衣褲,露出乾巴巴的兩道肋骨,也跳進來泡泥巴。

    不一會,尤太醫的臉就被泥塘熱氣蒸得好像煮熟的螃蟹殼,眼睛半開半閉,雙手在胸口上來回摩挲,異常享受,美滋滋地問宋陽:「泡泥巴,可比你在家泡藥酒舒服多了吧。」

    宋陽情不自禁打了個激靈,每次在浸泡藥酒時,他都感覺彷彿又無數霸道力量,撐開自己的毛孔,從外面狠狠衝進自己身體;而浸泡之後,那些闖入自己身體的力量又匯聚到一起,沿著四肢百骸橫衝直撞,轟蕩不休,一般這個時候,尤太醫都會施針幫他歸攏藥力,要是單靠宋陽自己,萬萬支撐不下來。

    尤太醫調治的藥酒效果神奇,讓宋陽身骨強健,但浸泡藥酒的痛苦,也不是常人能夠想像的。

    尤太醫搖晃著棗核腦袋,嘿嘿嘿地笑了起來:「酒中的藥力,沿髮膚毛孔而入,最終都落入了你的血中,這一來你的血質變了,身體難以適應,自然免不了痛苦。」

    這麼多年裡,尤太醫第一次給宋陽解釋藥酒功效,而後者也立刻想起十五年前瘦竹竿在馬車中的『喃喃自語』,由此宋陽脫口道:「煉血之術?」

    尤太醫臉色驟變:「你怎麼會知道?」

    宋陽只是笑道:「我的血質被你的藥酒改變了,不就是煉血之術麼……」幸虧尤太醫本性懶惰,發明出的藥物、醫法從來都不曾認真起名字,能當飯吃的藥就叫『不餓』,能改變血質的法子就叫『煉血』,即便宋陽說漏了嘴,就循著字面去解釋也完全能說得通。

    尤太醫倒是沒計較,點點頭繼續向下說:「血質被改變,就不會再回覆原狀,所以只能靠你的身體去適應新的血質,而非血液去適應你原來的身體……換個說法,你的血變了,促使你的身體也跟著一起變了,所以你才有現在這樣一副好身骨。」

    宋陽點了點頭,話雖拗口,可是道理不難理解。

    尤太醫語氣得意:「自幼泡藥酒,讓你身體強壯、應變機敏、五聽鋒銳,不過這些都是表象……」

    自己的事情、且事關重大,一貫心思沉穩的宋陽也忍不住追問:「那本相是什麼?」

    「本相是『拓脈』!十二正經、奇經八脈,都隨你血質而變。你每泡一次藥酒,這二十道大脈就被拓寬一次,就是因為脈絡變得寬闊精強,所以才會耳聰目明,身心兩旺……雖然我從未傳你武功,但是到了現在,單以經脈而論,你已經勉強夠得上三品丙字的武者了。」

    尤太醫稍作停頓,再開口時猛地提高了聲音:「學武練功的根基,就是經脈。經脈越強,內勁真氣才能存納得越多、才能運轉得越流暢,而你全身脈絡,已經被我淬煉成上品,普通的功夫拿來就練、一練就會,因為你的根基擺在那裡了。」

    說到這裡,尤太醫突然大笑起來:「出門之前,你說我是學武天才…談不上,差遠了,倒是你,才是真正奇才!明白麼?你是被老子的煉血奇術硬生生造出來的學武奇才!」

    尤太醫神情癲狂,放聲大笑,片刻後嘩啦啦一陣枝葉搖動,幾隻猴子鑽出密林,隨即發現自家的熱泥塘被兩個外人佔了,悻悻轉身,扭著紅屁股走了。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25 01:52 PM

第二十三章 送羊


猴子失望而歸,宋陽卻真正開心。不知不覺的,自己就變成『萬中無一的學武奇才』了?這個驚喜來得有些太突兀了。

    上乘武功講究真氣流轉、內勁傷敵,古往今來歷代的修煉軌跡都完全一樣:煉化內力、再以內力開拓經絡、經絡變強大後,又可以容納更多內力,再按照心法催動內力繼續拓展經絡,如此往復不休。宋陽的經絡已經被尤太醫用霸道藥力淬煉成上品了,再去習武事半功倍。

    冷兵器的時代,謹慎心機、精湛醫術、強壯身體。這些都是安身立命的根本,但相比之下,精深武功無疑更加直接、更加有效。宋陽又哪能不興奮。

    等尤太醫大笑過後,宋陽也冷靜下來,認真追問:「煉血之術能把我的經脈淬煉到什麼程度?」

    尤太醫早就盤算過此事,毫不猶豫地回答:「你年滿十八歲時,煉血術大圓滿,到時你的經絡穩穩踏入二品、乙字。」

    宋陽貪心,笑得合不攏嘴的同時,又討價還價似的問:「為啥到十八歲就大圓滿了?多煉血幾年,好歹也等跨入甲字再……」

    尤太醫冷笑打斷:「你當煉血是煉鐵麼?多燒一會就多一份成色?到十八歲時身體生長到極致,五內互佐、陰陽和襯,絕不可再擅動。到了那個時候再靠藥物、外力來改變體質,或會一時見效,但後患無窮,得不償失。」人的身體何其複雜,在『千年之後』,有關人體的諸般謎題都尚未破解。即便尤太醫手段通天,也不敢在十八歲、發育定型後再妄動『煉血術』。

    宋陽點頭:「就是說,我習武的最高成就,就止於乙字?」將來他在武學上的成就,全要依靠『根基』而來,經絡是哪一品,他就只能練到哪一品。

    尤太醫煩了,獰眉瞪眼:「到了那個時候外力就幫不上忙了,想要再有精進非得由內而外不可。再說二品宗師還不夠麼?放眼,一共才有幾個!少廢話了,好好泡著!」

    「最後再問一句,為什麼現在才準備讓我習武?早幾年就應該開始了吧?」

    「管得著麼!」尤太醫的回答簡單扼要,但還是毫無邏輯。宋陽呵呵一笑,不再煩『舅舅』了。

    從午後到黃昏,兩個人一直泡在泥塘中,尤太醫雙目閉合,久久不語,難得地熟睡過去,宋陽也滿臉愜意,在半睡半醒中享受著這份安寧……而此時燕子坪外,一個山溪蠻正扛著巨錘,沿著小路快步趕來。

    蠻人力大、嗜殺,他們突兀出現不是小事,盤頭兒聞訊拿了刀立刻趕來,遠遠對著蠻人喊道:「止步,為何而來。」

    這個山溪蠻懂得漢話,聞言停下腳步,同時把扛在肩膀的大搥背到身後,示意自己並無敵意:「找宋陽,你指路。」

    盤頭兒心中略略放鬆,前幾天他親眼看到蠻子護送陽伢子回來,知道他們之間有些淵源,點頭道:「隨我來吧!」

    宋陽不在家,蠻人奉首領命令來傳話,見不到人就不肯走,把大槌一放,坐在門外等人。盤頭兒陪他等到了一陣,漸漸不耐煩起來,對山溪蠻道:「你自己等,不可惹事、更不可傷人。」

    蠻子翻著怪眼,點了點頭。

    直到天將擦黑,宋陽還沒回來,蠻子一動不動,就像個門神似的,守在他家門口。這個時候,忽然一串鈴鐺聲響,一個頭髮散亂、面帶傻笑的青年,趕著一頭肥羊經過此處,在他肩膀上,還趴著一直醜陋無比的蜥蜴。

    要是任小捕見到他,應該能省起,他就是宋陽說的那個放羊得劉二傻。

    鎮上其他住民路過,突見有個蠻人,無一例外都嚇了一跳,忙不迭遠遠避開,可劉二傻傻啊,非但沒有躲開,反而靠上前問道:「你幹嘛?」

    這次蠻女首領派人來鎮上送信,因為怕族人會惹事,特意找了個脾氣好的,但此人不在上次護送眾人之列,不認識宋陽,見劉二傻上前問話,他開口反問:「宋陽?」

    劉二傻點了點頭:「是啊,送羊。」下午鎮上劉老漢向他定了頭羊,他現在給人家送過去……

    這個蠻人還算謹慎,加重語氣,又強調了句:「當真?」

    劉二傻一臉認真:「真的,不敢騙人。不信你隨我去問劉老頭。」

    蠻人信了,在來之前,族人給他講過宋陽的長相,但是在蠻人眼裡,漢人的模樣實在沒什麼區別:「首領有話,榮友全逃走了。」六天前,蠻女與宋陽分別,回到山中營地才得知,前陣押回來的榮友全逃走了,立刻派人來告知宋陽。

    即便是個小娃娃,現在也能知道大家說差了,可劉二傻不覺得,雙眼望天,仔細想了想,嘆了口氣:「逃了就逃了吧。」

    送信蠻人對他躬下了身子:「首領說,對不起的很,山溪一族再欠你一個人情。」

    劉二傻對著蠻子也鞠了個躬:「我送羊,不能送你了,也算我欠你一個人情。」其實普通蠻子的智商,也不比劉二傻更高明,兩下里溝通得挺愉快,蠻子不再廢話,扛起大槌邁步而去,行動迅速,轉眼消失在街角,劉二傻一揮鞭子,繼續『我送羊』。

    ……

    就在送信蠻人離開小鎮的同時,一群騎士正策馬而來。

    紅色旌旗、紅色甲冑、還有頂盔上的烈烈紅纓……鮮豔中隱隱透出一份絳紫,不像花紅,更似血色。

    雙方在小鎮邊緣正面相遇,蠻人並不理會,快步遠去,而紅甲騎士的首領卻勒住韁繩,眼中怒氣畢現,轉頭對身後的副官叱道:「不是說燕子坪最安寧不過,怎會有山溪蠻出沒?」

    副官顯然也沒想到會如此,驚愕中翻身下馬:「卑職失察。」

    ……

    這一行人動靜不小,很快驚動縣衙,而這一次迎出來的不止盤頭兒,燕子坪的縣太爺和諸位縣吏全都快步出迎,一路跑到馬前,周大老爺恭敬施禮:「不知紅波府諸位將軍駕到,下官有失遠迎,萬乞恕罪。」

    獨特的紅色衣甲,放眼南理,就只有一彪人馬會如此穿著,鎮西王、紅波府家將。

    南理國的北疆與大燕南域接壤,西線則界鄰吐蕃。最近這十幾年裡,邊關上雖然沒有太大的戰事,但兩個大國的官軍常常會扮作匪幫,入境掠劫,騷擾不斷,尤其吐蕃為甚。

    鎮西王是當今南理國君的親生叔父,戎馬一生,統御大軍鎮守西線,力拒吐蕃功勛卓著。他的紅波府家將也盡數選自前線,哪一個都是有功績在身的大好戰士,雖然已經是內衛,可隨時都能補到邊關殺敵。

    隸屬王公、有功於民,再加上衣甲華麗,自然受百姓愛戴,紅波府在南理威望極高。

    家將首領快四十的年紀,鐵面陰沉,不過並沒有太大的架子:「大人客氣了,在下甲冑在身,恕不能下馬行禮。」說著,在馬上簡單行禮。他們不屬官兵序列,是王爺的私兵,真要較真來算的話,他們只是平民。可紅波府的『平民』,又哪是一介知縣可比的,家將能如此,已經足夠禮貌了。

    周大人受寵若驚,大聲吩咐手下:「快為諸位將軍引馬……」

    「不必。」家將首領搖頭打斷:「奉王爺之命,來此處尋找一人,請大人派一位兄弟引路就好。」

    周大人趕忙追問:「將軍要找誰?」

    「任…」說著,家將首領皺了下眉頭,身後副官代為開口:「任福。」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26 01:07 AM

第二十四章 家將


任小捕已經換回易容,正在氣哼哼地吃燒雞,自己精心打扮『送』上門去,沒想到宋陽居然不在家,不是重傷在身嗎,怎麼還能出門?尤其可恨的,他能出門卻不來看我……這時外面顯示馬蹄聲響,跟著敲門聲起。任小捕單腳跳著上前,打開門先是一愣,隨即喜道:「鐵四叔,你怎麼來了?」

    門外,紅波府家將早都離鞍下馬,垂首肅立,一見任小捕腿上的夾板、繃帶,所有人的神情都是一冷。

    站在不遠處的縣太爺、盤頭兒等人,莫名其妙地就感覺,週遭的空氣,好像突然變得稀薄了、陰冷了……紅波家將,人人都曾浴血重生,他們的怒意即殺意;他們的怒氣即殺氣!

    被任小捕喚作『鐵四叔』的家將首領,先依著禮數,帶領手下對任小捕躬身施禮:「見過七小姐。」而後踏上一步,小心扶住小捕快,沉聲問:「怎會受傷?哪個傷你?」說著,抬眼望向縣太爺、盤頭兒等人。

    周大老爺腦子裡嗡嗡直響,心裡又是叫苦又是暗罵,小捕快是紅波府的七小姐?給王爺做閨女很無聊嗎?要跑到這裡扮捕快尋開心!

    任小捕趕忙拉著鐵四叔往屋裡蹦:「和他們沒關係,大夥對我好得很。」說著,還不忘笑嘻嘻地招呼其他家將:「都進來坐,吃飯了沒有,我有燒雞……」十幾個紅甲衛士都面露笑意。任筱拂就是鎮西王的七姑娘,雖然是庶出,但性子活潑天真燦爛,最得王爺寵愛,在家中的衛士、僕從面前也沒有小姐脾氣,紅波府裡她人緣最好。

    看到家裡人來了,先前吃了閉門羹的抑鬱一掃而空,任小捕咯咯笑著回到屋裡,眉飛色舞就要開始吹噓她剛剛辦下的天大血案,可沒說兩句,她就不笑了,眸子裡儘是戒備:「鐵四叔來找我……我來做捕快是爹親口答應的,提前說好,你不許找我回去!」

    南理多荒野、多蠻族,從人文到環境都堪稱惡劣,遠不如中原富庶繁華,南理的王公貴族遠遠不如他們的燕國同行那麼嬌貴,等級也不像大燕那樣森嚴。而且鎮西王戎馬一生,自視身份,軍人倒比著皇叔、王爺更重些,所以他的子女後代,也從不許講究『貴中貴、人上人』這一套。

    任筱拂想要扮捕快、過過破大案的癮,王爺非但不以為這是『自賤身份』,反而覺得外出歷練有益無害,就由著她去。同時鎮西王嚴令手下既不需暗中保護、也不許打探監視,就讓她自己去闖蕩。不過鎮西王手下在『運作』此事的時候,還是幫任筱拂選了個最最平安、最不可能出事的地方來當差,哪想到還是差點出事。

    鐵四叔目光是暖的,但神情依舊森冷,搖頭道:「宮裡傳出消息,聖上要為七小姐冊封郡主,不日將傳旨行禮,這次你非回去不可。」說完,他又硬邦邦地笑了笑:「另外,據我聽說,除了冊封郡主,還會受下一個實缺,小姐以後會有件正式差事來做,未必不如當捕快有趣。」

    「能有多有趣,皇帝安排的差事,想必枯燥得很呢。」任小捕悶悶不樂,手上則忙活了起來,勾兌專用的藥水,開始洗去易容。皇帝冊封,她又哪能不去,任性也於事無補,平白讓家人為難。

    連燒雞都沒吃完,任小捕就跟著紅波家將走了,離開小鎮時,她特意繞路從宋陽家門前經過,可惜鐵鎖依舊,最後讓宋陽再看一看自己的小心願就此落空,任小捕悵然而去。

    直到月上中天,宋陽和尤太醫才裹著一身泥巴,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鎮上,街坊四鄰早已入睡,宋陽既不知道劉二傻送羊,也不知道任小捕離開……他也沒注意到,就在街角不遠處,有一個老者,正靜靜地注視著他們。

    老者瘦小,雙手對揣在衣袖內,面帶淺淡笑意站在陰影中,整個人彷彿也是陰影的一部分,與暗夜完美相溶。一個時辰之後,他仍在原地,連姿勢都沒有分毫的改變,不知在等些什麼。

    終於,一陣夜風掠過時,長街盡頭顯出一個婀娜身影。一個曼妙女子。

    女子急行,快逾奔馬卻落足無聲,比著貓兒的腳步還要更加輕捷,幾個縱躍便跨盡長街,直直奔向宋陽家,而久立於陰影中的老者也隨之而動,閃身攔住了女子。

    女子先是一驚,待看清老者後,立刻跪倒在地:「南榮右荃拜見家主。」跪拜同時,右手衣袖垂落,把胳膊完全遮掩了起來。

    老者的聲音輕飄飄的:「免了,起來,隨我離開吧。」

    南榮右荃就是榮友全,聞言愕然:「離開?可付家四子……」

    老者打斷:「付家已經完了,我親自趕來就是為了攔下你。他現在不能死了,我留他有用。非但不能殺,還要小心護著,讓他先好好的活。」

    南榮右荃不敢多言,起身跟隨老者一起離開,臨行前回首望向宋陽家門,眸子裡恨意決絕,左手也不自禁搭上右臂,所按之處正是以前那顆守宮砂的所在……

    轉過天來,宋陽一早就得知了任小捕的事情,對她突然離去宋陽略顯詫異,但是對她的尊貴身份,宋陽並沒有太多意外。與『前生』不同,這個世界的衙差捕快是下等營生,稍稍殷實些的人家,都不會讓兒子去做這一行。任小捕別的不提,單說她的易容術,就不是普通門戶能做到的,這樣的人跨省離鄉來小鎮上做衙役,除非有重大圖謀。可她又傻乎乎的全無心眼,完全不是幹特務的料子,那就只剩一個解釋:貴小姐來破案玩了。

    宋陽不嫌嘮叨,一定要和她講清盤頭兒的好處,也是因為憑著任小捕的身份,真要去追查官馬、公款,盤頭兒他們一定會倒足大黴。

    如果只是普通的新任捕快,哪能扳得倒本地老捕頭,宋陽也不會去白操那份閒心。

    另外宋陽也從盤頭口中得知,有蠻人來找過自己,但劉二傻『我送羊』的事情沒人見到,只當蠻子等不到人就走了,而宋陽這邊,因為付家倒台,也不再關心榮友全的口供,沒能得到蠻女首領送來的口訊也就算了,沒把此事放在心上,他現在的心思只有一樣,盡快傷癒,而後開始習武。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26 01:11 AM

第二十五章 龍雀


兩個月,宋陽內外傷盡數痊癒。

    尤太醫替他仔細檢查過脈象後,刀條子臉上顯出些欣慰:「成了,從今天開始,可以習武了。在這等我。」說完,把宋陽的腕子一扔,起身跑回自己屋裡。

    一盞茶的功夫,刺耳的地面摩擦聲傳來,尤太醫彎腰弓背,拼著全身力氣,從自己屋裡拖出一隻四尺寬、七尺長的朱紅木箱。

    宋陽認得,這是尤太醫的『床』。

    尤太醫從燕都逃到南理,隨身帶了三口大箱,一隻存著隨身衣物和各種藥材;第二隻就是現在這口,因為尺寸剛好,鋪上被縟被他當做了床鋪,箱子從未打開過,裡面有什麼宋陽不得而知;至於第三口箱子,落戶之初,就被尤太醫深埋起來。

    宋陽趕忙上去搭手,爺倆一起把木箱挪到正堂大屋,尤太醫這才停手,氣喘吁吁對宋陽說:「小子,睜大眼睛看好了……鑰匙?」箱子上有鎖,鑰匙早不知道被扔到哪去了,尤太醫又風風火火地跑到院子裡去找斧頭……

    沒幾下就劈開銅鎖,尤太醫掀開箱蓋,宋陽只覺眼前血光暴現,一閃即滅!再仔細看,黑色絲絛上,一柄紅色長刀橫陳。

    造型古樸威武,刀身寬七寸、長五尺,柄合一握、長一尺,這把刀比著尤太醫也矮不了多少,刀柄金黃,由九龍盤繞而成,柄端鑄做雀首之形;刀身赤紅,除了顏色特殊、還有一個怪異之處:刀身上雕鑄了層層細鱗。

    尤太醫從旁邊提醒道:「別光看刀,還有把劍呢。」

    宋陽這才注意到,在紅色大刀旁,還有一把長劍,但是刀子太引人矚目,所以才會讓人忽略了這把劍。

    長劍看上去平平無奇,沒有一絲能夠讓人注意的特質,可宋陽在注視了一陣後,神情漸漸變得驚訝了,久視之下,劍身似乎泛起了一層層水光,甚至好像還在緩緩流轉,恍惚裡宋陽甚至都有些分不清,它是一把劍還是一汪清水。

    刀光現血、劍色若水,就算宋陽完全不懂評判兵刃的標準,也能明白這一刀一劍,都是上上之器。

    尤太醫喝了幾口水,歇過氣來,神氣裡掩飾不住的得意,揚手打亂宋陽的目光:「上手感覺一下,看看更喜歡哪個。」

    宋陽伸手,先將長劍握在手中,出乎意料的輕,恐怕相同樣式、大小的紙劍都比著它更沉重些,宋陽按照劈柴的架勢胡亂舞動了幾下,感覺異常古怪,因為劍實在太輕,揮動之間全無控制可言,彷彿這把劍隨時都會飄起來飛走。

    放下劍,拾起刀。這次宋陽早有準備,箱子的份量擺在那裡,既然長劍輕若無物,那大刀就不是一般的沉。果然,戰刀入手,要屏息較力才能把它勉強拿起。宋陽的力氣遠勝普通壯漢,拿起它尚且如此費勁,足見其沉重,粗略估計,這把刀不下百五十斤。

    這麼重的傢伙,根本沒法舞動,可尤太醫不依不饒,一定要宋陽耍幾下。宋陽咬牙,拼著閃了腰的危險,把全身的力氣都用下去一刀劈出,刀勢重大,帶著他整個人一起踉蹌向前……

    尤太醫這才開口道:「這兩件都是從未出世的利器,且各佔其極。劍輕薄靈動,隨風而飄、因氣而動,它自己無勢,但和週遭環境完全相容,你想用它,就得隨它一起體會環境;刀卻截然相反,自有洪浩氣勢,完全不受旁的影響,刀是刀、天地是天地,彼此格格不入,你要用它,自己也得從天地間抽身。成了,一刀一劍,你選一個吧。」

    宋陽兩個都想要:「只能選一樣?不能都要麼?」

    尤太醫笑了起來,並未直接回答,而是伸手指了指箱中長劍:「立身立國、行仁仗義,大道以劍相載,所以劍為王道。雨從天上來,潤澤萬物,此劍名曰甘霖,承和祥瑞之意。你要學劍,就要順天而行,懷慈悲心,名劍無魂卻有靈,你順天它便順你,不離不棄百歲相依。」

    說完,停頓片刻,尤太醫手指一轉,又指向了赤紅戰刀:「殺伐無情,劈山求路,任性由刀而來,所以刀是霸道。龍為尊,無人敢逆;雀翔天,無界自由,這把刀喚作龍雀,應隨心隨性之意。你要學刀,就要追求本心。寶刀有魂但無靈,它是它你是你,刀永遠不會成為你的附庸,可你若能真逍遙,它便得大自在,並肩此生,血海揚帆!」

    接連兩番大道理玄之又玄,宋陽聽得頭皮發麻。

    尤太醫話鋒一轉:「劍是王道,刀是霸道,絕無法並存。說穿了吧,落在你身上,就是兩套完全不同的習武路子,前者溫潤細膩,化百煉鋼做繞指柔;後者賁烈強橫,每動都是孤注一擲。兩條路,都有機會登臨絕頂,但你只能選其一,就看你自己更喜歡哪個路子了。」

    尤太醫教『外甥』的法子別具一格,別家的師父都是依著徒弟的心性、資質,來指定日後修習的路子;而他讓宋陽自己去選,宋陽選什麼,他就教什麼。

    宋陽琢磨了一陣,開口:「兩套武功路子…哪個好學?」

    「差不多。」尤太醫明白,剛才那番道理都白說了。

    宋陽又提出自己第二個選擇標準:「那這把刀和這把劍…哪個更鋒利些?」

    「甘霖、龍雀同出一爐,並肩成形,鋒銳處毫無差別。」

    宋陽沒轍了,想了又想,最後他選了那把漂亮的、威風凜凜的……伸手指向龍雀寶刀:「選它。」

    出乎意料的,本來保持『中立』的尤太醫見他選刀,高興地哈哈大笑,連聲稱讚:「選的好!」說著,伸手從箱子裡拾起寶劍甘霖,另隻手揚起斧頭,噹噹幾下狠砸,一代名器哀鳴顫顫,崩裂成七八截,就此消損。

    宋陽大吃一驚,駭然道:「你、你幹啥?」

    尤太醫隨手扔掉殘劍和斧頭:「絕頂兇器,有一利,必有一克。龍雀、甘霖同爐而出,在未出世時,它們是同胞兄弟,但出世之後,便是生死對頭,既然你選了龍雀,我就毀去甘霖,免得將來寶劍落在別人手裡,變成你的剋星。」

    宋陽心疼不已:「你怎麼也這麼迷信。」

    「恁多廢話,好像鴨子!」雖然罵人,但尤太醫的神情裡還是透著由衷的快活,看著『舅舅』的樣子,宋陽心疼之餘,也覺得自己選對了,問道:「我選刀,您老這麼開心,因為我的資質合適學刀?」

    尤太醫翻起怪眼:「不是。我怕你選劍,因為我砸不動那把刀。」說完,轉身回到廳堂中央,正襟危坐:「宋陽,心思收回來,聽我講武!」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26 12:59 PM

第二十六章 木匠


   兩年。

    宋陽明白了,『武學奇才』這四個字究竟是什麼意思。

    自從選定『龍雀』、隨尤太醫習武開始,短短五天就告以突破,跨入十品癸字;再十天後,晉級九品壬字;又一個月,八品辛字。

    其實以宋陽的身體、力量和反應,即便不學武功,只掄起王八拳發瘋亂打,比起八品武士也差不了多少,只要稍加訓練,就能突破到下品極限,不值得奇怪。而再之後的修行,已經不再是單純的套路、力量訓練,想進跨入中品武士的行列,非得養精練氣,修煉內勁不可。任小捕和榮友全的手下,都有習練內勁,算起來他們都是七品庚字的武士。

    也是到了這個時候,尤太醫給宋陽改造經絡的好處,也開始顯現出來。

    一道淺薄真氣,在拳經的指引下,隨呼吸吐納,每在時十二正經、八脈奇經中流轉一週,就變得更加強壯一份,內力循環往復,在宋陽體內流轉不休,也壯大不停。

    按照尤太醫的話來說,現在的宋陽不是個初學乍練的武士,而更像個已經達到三品丙字、但因特殊狀況散掉功力的又開始重新修行。

    進境飛快,六十天從辛到庚,再晉一品;一百日由庚變己,宋陽感覺自己好像做夢似的。這個時候如果去行走江湖,成名不足但自保綽綽有餘,要是有心仕途,也不難博取個小小的功名。

    接下來,從六品到五品戊字,宋陽用去了六個月,到了這一步,尤太醫再次把自己的『床鋪』拉到正廳,取出龍雀交給宋陽。

    開始學刀。宋陽之前修習的身法、拳術、內勁,也都是刀法的輔助……或許是越向上晉級就越艱難、或許是因為練刀拖緩了進境,宋陽用了整整一年時間,才跨入四品。

    四品,丁字,上品武士境界,當初來殺他的榮友全,也不過介於五品和四品之間。現在宋陽也能和榮友全一樣,談笑之中不露聲色地把腳印留在青石上。

    而更重要的,現在的『四品丁字』是赤手空拳的宋陽……如果龍雀在手,遇到比他再上一品的丙字高手,宋陽也有一戰之力。

    兩年時間,從無到有,十五歲時還是個對武功一竅不通的少年,十七歲時已經成了上品強者,宋陽恍如夢中,滿心歡喜的同時,當然他也明白,這一切都是拜尤太醫所賜。

    宋陽也會疑惑,當初尤太醫因為他天生右心位,所以甘冒奇險把他盜走,又施展煉血奇術,做這些事情尤太醫的圖謀到底是什麼。不過到了後來,宋陽不再去追究了。

    他能察覺,對自己,尤太醫全無加害之心,相反隨著兩人相處日久,外表生冷的尤太醫還真心喜歡上了這個從小跟著他長大的娃娃。從百歲當夜開始一直到現在,得益最大的那個,就是宋陽自己。

    不提往事,單只說這兩年裡,有關習武的一切……武器、身法、內經、拳術、刀功,從功法選擇到修煉方式,每一樣都是尤太醫精心安排好的,宋陽只要按照他的吩咐去做就可以了,全不用自己操心。

    能有這樣的進境,是因為『煉血奇術』早就給他完美築基,更因為尤太醫因材施教、傾心傳授,讓他不曾走半步彎路。當然,尤太醫『懶得起名』的習慣一如既往,傳授給宋陽的諸般武藝,全沒有個正經名稱,統統以『龍雀』命名,內功叫《龍雀轉》、身法是《龍雀沖》、拳法叫《龍雀轟》……

    到了現在,宋陽也完全相信,尤太醫當年,真的達到過宗師修為。而除了武功之外,更讓宋陽對他刮目相看的是:尤太醫還是個好木匠。

    尤太醫把那件從凶僧手中繳獲來的霸道凶器給拆了。

    第一年七拆七裝;第二年他動老本買了輛馬車。

    用馬拉的車,只有車轅、車廂,沒有馬匹。而後尤太醫天天在後院一個人鼓搗不停,等到十個月後,木箱凶器消失不見,但馬車的車廂上,多出了十一道機括。仍是近千盞月刃,但改造之後,既可以盡數激出,也可以分批飛射。

    機括隱蔽,內外皆不可見。馬車還是馬車,毫無奇特之處。

    擅毒、通醫、曾是乙字宗師、還是個神奇木匠,宋陽覺得尤太醫比著兩世為人的自己,可妖孽多了。

    兩年裡,習武不輟,同時尤太醫的煉血術也在繼續,每隔一段時間宋陽都要浸泡藥酒,日子過得充實且平靜,付家的勢力、深山的蠻子,還有遠在京都的任小捕,都沒再來找過他。直到這一天,大清早起來,外面砰砰砸門聲響,盤頭兒的聲音傳來:「陽伢子,速速開門,有貴客到訪。」

    宋陽坐在院裡喝稀飯,聞言趕去開門一看,盤頭兒身後,還跟了一個漢子,朱盔紅甲,甚是醒目。

    鎧甲威風、漢子也足夠精壯,但他的長相十足讓人心驚肉跳,臉皮斑駁五官扭曲,宋陽通曉醫理,一看便知此人曾遭遇烈火,臉孔是被重度燒傷後痊癒的。

    盤頭兒笑容滿面,對著身後漢子介紹:「這就是你要找的陽伢子。」隨即又給宋陽引薦:「這是紅波府的將軍,找你有事。」

    紅波家將模樣駭人但客氣得很,和宋陽寒暄幾句後說明來意:「受我家機敏郡主所托,來給宋兄弟傳個話。」

    「機敏郡主?任小捕?」宋陽笑了,兩年前那件案子還清晰在目,任小捕活潑開朗、也透著股少女的可人勁,可是…機敏在哪?

    見宋陽發噱,醜陋家將並沒像普通家奴那樣橫眉叱喝,他自己也笑了起來,似乎頗有同感:「聖上親手題寫的封號,當初我家郡主看了半天,也覺得挺納悶來著,還道傳旨的太監拿錯了。」

    宋陽對他好感大增,一邊笑著向家裡相讓,一邊問道:「大哥怎麼稱呼?」

    紅波家將應道:「在下秦錐,進門就不必了,就是一句話的事,機敏郡主說:她想念小妖怪了,可事情太多抽不開身,想請你代她去探望,回來後給她傳個訊,她就放心了。還有,她要我代問尤先生好。」然後轉身從馬上取下一隻雀籠遞過來:「云雀識途,到時把信綁在鳥兒腿上放飛便好。」

    跟著醜漢子秦錐雙手抱拳:「還有其他公務,就此告辭,公子莫送。」說完上馬而去。盤頭兒也沒多待,和宋陽聊了幾句閒話,也回衙門去了。

    尤太醫端著稀飯碗,溜溜躂達從屋裡出來,剛才紅波家將的話他都聽到了,老臉上笑意滿滿:「小捕快來消息了?」說著,用手裡的飯碗把雀籠換過來,吹著口哨逗弄籠中雀一會,繼續笑道:「這頭雀子不錯,算得上品。」

    「您老還懂得辨雀?」

    「都是彫蟲小技,以前覺得好玩,就學了些…」尤太醫一臉無所謂,又把話題轉回來:「這頭雀子機靈,來過這一趟,下次就記得路了,小捕快這是打著『小妖怪』的旗號,給你專門『建』了條信路。這兩年裡練武辛苦,也該休息幾天,出去轉一圈了,收拾東西,趕快去看小妖怪。」

    平心而論,宋陽對『小妖怪』沒太多思念,雖然當初是他親手把她接到這個世界的。他不忍心一條小小生命還沒見到藍天白雲,就在母親肚子裡夭折,但這種感情更多是出於他在重生後對生命的尊重、感動,而不是具體對那個小傢伙有什麼。何況被困深山的十餘天裡,主要都是任小捕在照顧娃娃,他除了獻出『不餓』,其他什麼都沒做。

    但是對蠻人這股勢力,宋陽很重視。蠻人心思簡單,知恩圖報且戰力驚人,當然,宋陽並沒圖謀他們什麼,不過能夠得到山溪蠻的認可,總歸是一件好事。說不定有朝一日,妖星身份被大燕皇帝得知,他再次陷入追殺,要逃到山溪蠻的老巢去避難也未可知。

    親戚朋友,總是越走越近的,他和山溪蠻『基礎』不錯,走動越多也就越融洽,如果不是最近兩年忙著習武,宋陽早就進山去看望那伙生番朋友了。

    藉著這個機會,剛好進山一趟,宋陽簡單收拾了下,龍雀也用原配木箱中的絲絛裹成一隻巨大的包袱,被他背在身後,與尤太醫告辭後就此啟程。

    宋陽剛出門不久,還沒離開小鎮,長街對面就走來一個陌生人。

    瘦小老者,雙手對揣在袖中,遠遠地笑著,對宋陽打了個招呼:「你好。」說完,停頓片刻,他又問:「你知道自己姓什麼,對嗎?」

    字句挑釁,態度和藹,語氣認真。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26 07:01 PM

第二十七章 朋友


宋陽站住了腳步。

    老者的目光落在宋陽身後巨大的包裹上:「要出門?我來得剛巧,險些就要錯過你了。」

    宋陽還是那副輕鬆的神氣,一如兩年前、陰家棧外與榮友全說笑時的樣子:「找我?有事?你是哪位?」

    「我姓顧,顧昭君,從燕國來,找你說幾句話。」說話中就此轉身,從相向走來變成和宋陽並肩而行:「你有事在身,不耽擱你,隨你走一段,我把話說完就走。」

    宋陽略一猶豫,重新邁步前行,口中淡淡說了句:「昭君是個好名字。」

    兩個人並肩而行,老者就在宋陽的餘光之中,可宋陽卻莫名其妙多出一種『不真實』的感覺,這個顧昭君,從腳步到說話都輕飄飄得讓人難受,彷彿不是個真正的人,只是一道影子。

    走了一陣,顧昭君開口,突兀且莫名其妙:「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,你怎麼會知道自己的身世?」

    付丞相在出事前,把『除掉妖星』的差事交給顧昭君,化名『榮友全』的殺手南榮右荃也是姓顧的派來的,所有的事情,顧昭君都看在眼裡:南榮右荃只說到要找的人是尤太醫,宋陽就明白對方是來要自己性命的殺手;除掉殺手之後,宋陽並未就此逃走,繼續在小鎮裡過安穩日子。

    顧昭君推敲過前後經過……除非宋陽知道自己是『天煞妖星』、知道自己『姓付』、也知道付丞相被皇帝連根拔起。接連三個『知道』,最後一個不是秘密,皆知;第二個也可能是尤太醫透露的;可第一個『知道』,絕無理由。

    「七年前,我十歲,有一個姓謝的胖子找上門,對我言明一切。」宋陽把事情全都推到了死人身上,死無對證。知道付老四是妖星、發覺他還活著、並且能夠找到他的……當年大燕皇帝駕前的那條蛇、姓謝的有這個本事。

    顧昭君信了,但仍不解:「是謝胖子?他這麼做,圖的是什麼?」

    宋陽回應得底氣十足:「我怎麼知道。」

    人經死,再如何追究也沒用了,顧昭君不再傷腦筋,就此岔開了話題:「你是聰明人,應該能明白,不管是誰,能夠坐到丞相高位、並且一坐幾十年,那這個人一定會有許多朋友。這些朋友,分作兩種,第一種在明,大都是他的同僚、門生,一目瞭然,清清楚楚;另一種在暗,就不那麼容易看得清楚了。」

    「至於在暗處的這些朋友,也分作兩種。第一種是死忠,只要丞相一聲令下,他們可以做任何事,這些人散落天下,或許是一個江湖門宗的首領、或許是一支戍邊雄兵的將軍、也沒準是哪個青樓的老鴇。你當明白,無論哪個高官,手下都一定會有這樣的一群人。不過,第二種朋友,比著那些死忠還更重要些,他們才是丞相真正的……靠山。」

    說完,顧昭君沉默下來,好像在尋思什麼,片刻後面露笑意,自誇自讚:「嗯,靠山,這個詞用的很好,就是靠山。」

    宋陽挑了下眉毛:「丞相的靠山?」

    顧昭君點了點頭,沒去仔細解釋,而是舉了些例子:「比如,他們很有錢,錢多到能把雁西湖填平後還能堆起一座蕭南山;又比如他們控制了幾個行業,絲、茶、甚至鐵、馬,可就連絲農、茶商、鐵匠他們自己都不知道,自己的本行其實都在別人的股掌之間……大音希聲、大象無形,天下間真正的幾道大力量,都藏在朝堂背後,看不見的。」

    這番話,對一個南理少年或許晦澀難解、不可想像;可是對兩世為人,隔世千年的宋陽而言並不難懂。對於控制了經濟命脈的大財閥而言,政治和權力,只是他們平衡利益的工具。

    「找我做什麼?」宋陽聽煩了,開門見山。

    顧昭君聳了下肩膀:「我還以為你會先問,我是你父親的哪一種朋友。」

    宋陽搖了搖頭:「你也說過,我知道自己姓什麼。」這句話有些莫名其妙,但兩個人都明白它的意思,宋陽已經和姓付的再沒關係了。

    「莫急,好歹容我把話說完。」顧昭君毫無著急的意思:「剛剛說過,付丞相麾下有一群死忠之士,雖然付家倒了,但他們藏在暗處,當時並未受到波及。當然,景泰皇帝一直在全力剷除他們,我花了不少精力和心思,總算保住了、也壓住了這些人……這兩年我一直在忙這件事。不過,可惜的是,他們都是死忠,只聽命於付家。」

    說到這裡,顧昭君話鋒一轉:「其實你想姓什麼都好,無所謂的。關鍵,你是付潛訓的四子,這就足夠了。」

    終於說到了正題,宋陽笑了起來:「付丞相留下的力量,只聽命付家的人?」

    顧昭君點頭:「巧的很,你是最後一個。」

    「他們聽我的話,然後我再聽你的話?」宋陽笑得愈發輕鬆了:「說真的,這個主意挺餿的。」

    顧昭君居然也在笑:「也不用說成『聽話』那麼刺耳,還是說成『合作』好些,好像當初我和付潛訓那樣,合作得就挺好。不用那麼急著決定下來,我就是來和你打個招呼,把事情說明白,你慢慢考慮,時間有的是。」

    不容宋陽再開口,顧昭君又繼續說道:「你可以不當自己姓付,但『天煞妖星』的身份你改不了,以前殺過你一次的景泰皇帝,以後還會接著來殺你,性命大事,總要想清楚才好。」

    宋陽停下了腳步:「威脅?」

    「是『指點』。」顧昭君搖頭:「我家有一句話,從祖上一直傳到我:『損人利己,天經地義;損人不利己,豬狗不如』。所以你大可放心,把你身份洩露出去讓景泰來殺你,對我沒有半點好處。我要找的是個真心合作、於雙方都有利的朋友。你慢慢想,我先走了。」

    說完,顧昭君轉身邁步,但是在走出十幾丈後,他又站住了腳步,回頭問道:「你應該能猜到,當初派榮友全來殺你的人,就是我吧?」

    待宋陽點頭之後,他又笑道:「你很好,沒罵我不要臉,先前殺過你,現在又來找你合作……」

    宋陽語氣客氣:「不要臉這三個字,從來都是用來罵要臉的人的。」

    顧昭君哈哈大笑,最後說了句『有趣!』,身形隨風飄然不見,自始至終,他的手都揣在袖中,從未拿出來過……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27 08:35 PM

第二十八章 一年


宋陽腳下不停,向著大山深處趕去,心裡則反覆琢磨著四個字:還差一年。

    尤太醫的煉血術,要到宋陽十八歲才算大功告成,距離現在還差一年。固然,煉血之術能拓經脈,最後這一年,對於他日後武功進境、成就尤為關鍵,但宋陽考慮的並非這一點。

    雖然在宋陽懂事之後,尤太醫就再沒提過他偷右心位娃娃施展『煉血術』的目的,但是當年馬車上的喃喃自語,宋陽還清晰記得:

    等到十八歲,煉血術大功告成,尤太醫要從宋陽的手指尖上取走幾滴鮮血。

    還差一年,尤太醫小半生的苦心經營,就要得到結果了。不管他要自己的指尖血做什麼,宋陽都決意成全『舅舅』。

    顧昭君找上了門,要宋陽用『最後一個付家嫡傳』的身份收服丞相舊部,乍看上去,身份、財富、權力唾手可得,可再之後呢?宋陽無意捲入那些和自己無關的爭鬥。

    對付潛訓,宋陽絕談不到敬愛、感激,他無意替丞相報仇,更不會帶著丞相生前的勢力去替一個不相干的人賣命。

    說穿了吧,他真正想要的東西,至少到現在為止,這個世界沒人能給,所以沒人能夠收買他。

    但是顧昭君知道宋陽的身份,即便他不會說出去,終歸也是個隱患。宋陽沒蠢到想要去把姓顧的徹底剷除,他要做的就是再拖上一年,等十八歲時,尤太醫得償所願取血而去,宋陽也再無牽掛,之大,何處不能去;憑他的本領、心思,到哪裡不能安身立命?

    到那個時候,所有那些煩惱人的身份、勢力都會被他徹底甩掉……還差一年,總要成全在這一世裡對自己最好、最疼愛的那個人。

    離開小鎮範圍,週遭荒無人煙,宋陽不再隱藏身法,內勁流轉中,『龍雀沖』催動開來,宋陽發力狂奔。

    『刀是霸道』,兩年裡宋陽修習的諸般武技,也都穩穩佔住『霸道』兩字,『龍雀沖』的身法也是如此,步伐全無輕快可言,落地沉重土石飛濺,但急衝迅猛如風疾火烈,長草卷揚兩下躺倒,一道人影轟轟烈烈向前衝去,彷彿沒什麼能擋住他的下一步。

    半天之後深入大山,正在奔跑中,忽然一陣腥風捲揚,一陣比著『龍雀沖』還要更沉重的腳步,從宋陽身後響起,速度奇快向他追來。宋陽吃驚不小,要知道他現在比著健馬還要更快得多,山中猛獸休想追上……

    宋陽詫異回頭,一頭大鳥。

    稍有些鴕鳥的輪廓,但體型比著鴕鳥要大的太多了,足有兩人高,最讓人駭然的是兩處:巨大的喙,它若張口,可以輕易吞下人頭;另一個怪異的地方是翅膀…...大鳥不會飛,翅膀早已退化、萎縮,但它的翅膀上赫然長著一雙利爪。

    還不等宋陽看得再清楚些,大鳥就衝到跟前,挾著前衝的勢子,巨喙如電向前啄下。

    鳥嘴實在太大,以至恍惚間讓人覺得是一把大斧迎面砍下,宋陽想也不想,一拳『龍雀轟』!

    拳也好、刀也好,都只有一個套路:每一動都是孤注一擲。就因為宋陽選了刀,所以尤太醫傳下的武道,狂猛到毫無『理智』可言。

    嘭的一聲悶響中,『龍雀轟』正中鳥喙,跟著一人一鳥同時發出怪叫,各自向後摔去……天干丁字強者,蘊滿力道的一拳,就算是堅硬山石也會砰然爆碎,但大鳥強橫到匪夷所思,被巨力掀翻之後只是晃了晃腦袋,翻身又跳了起來。

    宋陽也一躍而起,同時右手翻轉,解下長刀。黑色絲絛滑落在地,龍雀刀顫顫輕鳴,斜橫護在主人身前。

    鳥是蠢物,頭大但腦子小,拍著短小可笑的翅膀再次衝來,而下一個瞬間裡,隨著宋陽一聲暴喝,紅色長刀掀起一道血色長弧,正中大鳥頸、身交匯之處!

    可是宋陽無論如何也沒想到,大鳥的身體堅固異常,憑著龍雀鋒銳,竟未能把它一劈兩斷,僅僅是在它身上留下了一道尺餘長、寸餘深的傷口。

    對於體型龐大的野獸來說,這點傷根本算不得什麼,大鳥轉回身,淒厲啼嘯著想要再次撲擊,不料它才剛一動,身體忽然顫抖了起來,傷口鮮血狂噴,體內的力量迅速流失......龍雀有『鱗』。

    不止刀鋒傷敵,刀身上的細小鱗片也會割入肌理,一刀砍下,留下的傷口如犬牙交錯,中刀者稍一用力,傷口立刻崩裂,血如泉湧,如果一心逞強,用不了片刻就會失血脫力。

    龍雀傷人,哪怕只是一個小小的口子也足夠了。

    大鳥掙紮了幾下,轟然摔倒,不長功夫就失血而亡。宋陽收刀,蹲下來仔細端詳著這頭鳥,越看就越眼熟……認真回憶了半晌,終於恍然大悟,他還真認識這種鳥。

    上一世電影裡演過、電視裡也介紹過,泰坦鳥。這種大傢伙算是恐龍的親戚,在地球上它們一萬多年前才告滅絕,沒想到這個世界裡居然還有殘存。

    這個時候,週遭密林傳來悉悉索索的輕響,一小隊山溪蠻緩緩靠了上來。

    突見漢人,蠻子立刻顯出戒備,再見漢人腳旁那頭大鳥的屍體,蠻子眼中又流露出幾分驚駭,等宋陽亮出蠻女首領留給他的半截金箍時,幾個山溪蠻換上了滿臉喜色,鞠躬行禮,而後二話不說,上前拉起宋陽撒腿就跑,時不時還回頭張望,目光恐懼……

    跑出數里,幾個蠻子仍不停步,但神情略略放鬆不少,他們不通漢話,只能費力比劃著解釋,好在宋陽還算聰明,很快就弄明白了,這種巨大怪鳥不是本地土著,是最近這些年才突然出現的,在習性上喜歡群居,少則三五隻多則十幾頭。剛剛宋陽殺了一頭,用不了多久另外幾頭就會趕來,所以要盡快撤離。

    山中多怪物,何況泰坦鳥雖然駭人,但在宋陽的『故鄉』也是有名有姓的、有據可查的生物,出現在此不值得太多奇怪,宋陽沒放在心上。

    真正讓他納悶的,不是大鳥,而是……蠻人。

    山溪蠻,素以體格強健、孔武有力著稱,兩年前宋陽見到的蠻子都是如此,可現在在他身邊的這一小隊蠻人,乍看上去沒什麼,也能算得上精壯結實,但跑出幾里路後,全都疲態畢現,眼中血絲密佈,彷彿接連幾天沒睡覺了,哈欠連天,精神仄仄。如果不是要護送『貴賓』,他們怕是馬上就會找地方去睡覺。

    一個兩個身體不好還說得過去,可個個如此,宋陽想不通。

    一行人越走越深,沿途不斷有蠻人接應出來,他們也和最初的幾個同族相似,走不出太遠就倦怠了。因為進入了山溪蠻的地界,宋陽要和蠻人同行,沒再發力奔跑,行進的速度也大打折扣,直到兩天後才來到山溪蠻的老巢……

    在漢人眼中,蠻子不通教化。但是山溪蠻在山中繁衍無數年頭,也有自己的傳承、傳統,按照他們的習俗,早在小妖怪沒出生前,就被定為新的氏族首領,當然,小妖怪自己也挺『爭氣』,是個女娃娃,如果是男孩,她什麼也不是。

    族長的救命恩人到來,蠻女首領早已聞訊,抱著小妖怪親自迎接出來,在她們身後,還跟了大群蠻子,人人歡笑,或用石錘砸地,或敲響怪異皮鼓,扯開嗓子唱起迎接貴賓的喜慶調子,熱鬧非凡。

    宋陽笑呵呵的迎上去,不料還沒來得及開口,從蠻女首領身後忽然搶出幾個老太婆,人人手中提著一隻木桶,用力揮動中,五顏六色的可疑液體兜頭蓋臉地澆了下來。

    因為沒想到,所以當一桶桶染料潑至,宋陽身體本能反應,『龍雀沖』頃刻發動,轟轟烈烈地向斜刺裡躍出十幾丈,各種顏色的汁液盡數潑空,全都灑落在地。

    天干丁字,想要躲開幾個老太婆的偷襲易如反掌。

    原本熱烈喧鬧的蠻子們,隨著『偷襲』落空,陡然安靜下來,笑容還僵硬的留在臉上,但再望向宋陽的目光,變得無比古怪。

    從吵翻天到寂靜無聲,其間全無過渡,讓整個場面都顯得詭異起來。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27 08:36 PM

本帖最後由 wildmind 於 2011-12-27 08:40 PM 編輯

第二十九章 知恥


  只有小妖怪,還在咯咯咯地笑著,一雙小胖手笨拙地比劃著,口中依依呀呀,似乎是覺得宋陽躲得挺精彩,讓他再耍一次。蠻女首領露出一絲苦笑,走上前,指向地上灑落的各色染料:「黃色,太陽,祝福你永享溫暖;綠色,草木,祝福你永遠健康;白色,云雀,祝福你永遠快樂;藍色……」

  九種顏色,就是九道祝福,是山溪蠻最隆重的歡迎儀式,宋陽總算明白了:「一般人來了,你們還不稀得潑呢是吧?」

  「對!」蠻女回答得斬釘截鐵,一般人他們不潑。

  宋陽笑,不太當回事:「真心感謝好意,下次再來我保證不躲。」

  『咣當』一聲,一個老太婆扔掉了手中的空桶,望向宋陽的目光,充滿了敵意,嘶啞地開口,說的是漢話:「祝福因我們而起,但好運卻由山神而來。你躲了過去,謝絕所有的好運,身上就只剩下厄運。你帶著寒冷、疾病、痛苦、腐爛……回頭走開。」

  宋陽眉頭大皺,心裡又好氣又好笑。可是山溪蠻就是這樣的習俗,全無道理可講,諸般祝福都沒能碰到的人就象徵厄運。

  這個時候蠻女首領用蠻話低聲叱喝,打斷了神神叨叨的老太婆,隨即蠻女臉上又恢復了笑容,對宋陽做了個『請進營地』的手勢。

  宋陽沒那麼不識趣,搖頭笑道:「我過來沒別的事情,就是來看看小女娃,兩年沒見有些想念,見她挺好就成了,不用進去了。」

  蠻女首領的性子比著所有人的族人都要更豪放:「漢人不信奉我的山神,我的山神也不會向你去強求什麼」說完,又用蠻話大聲對同族說了幾句,想必也是大概的意思。隨即她乾脆走上前,一把拉起宋陽的腕子:「走,進去吃肉喝酒!」

  蠻女曾立功無數,在族內威信極高,她一開口,蠻子們大都重新換上笑顏,嘈雜難聽的喜慶調子又復響起,只不過比起最初的氣氛,總是顯得有些單薄了。

  宋陽自己也挺尷尬,訕訕跟在蠻女身旁,假借逗弄小妖怪來掩飾,小妖怪長得又黑又胖,小手腕對著宋陽不停地一翻、一翻,她的意思再明白不過:剛才飛得真好看,再飛一個、再飛一個唄。

  就在宋陽浸入營地不久,他嗅到了一股香氣,異香。

  比著鮮花或者香料更加濃郁,甚至可以用勾魂奪魄來形容,從鼻端沁入體內,讓人請不自己就像要深深呼吸,想把這股誘人的味道全都吸進身體……什麼味道,來得如此香甜?

  見宋陽神情詫異,蠻女面露笑容,暫時沒多說什麼,把宋陽一路引到自己的樹樓,隨即傳令下去,蠻子們搬酒烤肉,偌大一片營地,一下子熱鬧起來,有酒喝有肉吃,所有人都忘記了先前的尷尬事。宋陽也不去假惺惺的客套,這兩天急著趕路,風餐露宿,肚子始終就沒飽過。

  不過在這個時候,他倒有些懷念任小捕了,大吃大喝的時候少了那個傢伙,總覺得不太圓滿。

  到吃喝過半,蠻女首領又對手下吩咐了句什麼,片刻功夫,有蠻人捧著一個長條匣子、一個陶土罐子,笑呵呵地呈上前來,蠻女先拿過陶罐,遞給了宋陽。

  宋陽接過一看,滿滿一罐子黑綠色的藥膏,坐在身旁的蠻女伸手指從中抹了一點,而後放到口中,臉色陶然,神情享受,過了足足有半盞茶的功夫,她才回過神來,示意宋陽也嘗一嘗。

  對不知底細的東西,宋陽絕不入口,笑著搖頭拒絕了蠻女的好意。

  蠻女笑呵呵的,也不勉強,又伸手抹了一點點,喂到小妖怪的嘴裡,而後說道:「這個香膏是好東西,不吃的話,還能點成煙來吸,你一定要試一試。」說著,打開長條匣子,取出一根樣式古怪的長管,而接下來的一連串動作,十足讓宋陽大吃一驚!

  點燃小小火燈,抹了些香膏在火座上,湊近『長管』吸食青煙。蠻女首領的目光很快渙散了,而陪坐一旁的其他蠻人,也都顯出貪婪、渴望的神情,大聲招呼著同族、手下取來自己的『香膏』、『長管』,……樹樓之內,異香飄蕩。

  就連小妖怪也變得淚眼汪汪,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打哈欠。

  宋陽真就覺得,腦子裡『嗡』的一聲響!

  是啊,這個世界有稻穀、有小麥、有青松有白楊,當然也有罌粟。從罌粟到鴉片煙膏,不過是兩次簡單的烘焙提煉。宋陽終於明白了自己先前的疑惑,為什麼兩年前還精幹強壯的蠻人武士,會變得虛弱、疲憊……啪,一聲脆響,宋陽揮手打翻了煙膏、火燈。

  與高尚無關,與正義無關,與覺悟無關,僅只兩個字:知恥。

  遇上仇敵宋陽會不擇手段,但無論如何也不會誘使對方去中上鴉片的癮,這便是知恥。

  對鴉片,從小就種在骨髓深處的厭惡。莫說這群還算有些淵源的山溪蠻,即便是一個不認識的路人在擺弄煙槍,宋陽也會上前一腳踢翻。

  小妖怪哇哇大哭。

  與千多年後那些催魂殺人的厲害毒品不同,鴉片的力道要小得多,吸食的時候一般不會完全陷入迷幻,蠻女也還有一半的清醒,見宋陽突然翻臉,她的神情迷惑:「為什麼?」

  說著,無法自控地『咯咯咯』地笑了起來。

  不止她,還有不少蠻人,一邊疑惑著,一邊笑著,彷彿宋陽很有趣,很有趣。

  宋陽的臉色不好看,但並不是生氣,他只是恨這種東西,伸手扶起軟倒在座位上的蠻女,指著散落在地的煙膏:「這個東西哪來的?」

  十八個月前,另一支來自更靠西南的『緬泰蠻』龐大商隊路過山溪蠻地盤,但他們運氣不好,遭遇到一個少有的、足有百多頭的『泰坦鳥』大群族襲擊,無一倖免。山溪蠻樂得撿了他們的貨物……煙膏、煙燈、煙槍。

  至於那些緬泰蠻要把『貨物』送到哪裡,賣給誰,山溪蠻不得而知。宋陽心中苦笑,販賣鴉片,不覺得太早了些麼?足足早了他媽的快一千年。

  算起來,山溪蠻吸食鴉片的時間,已經一年半了。偏偏那隻覆滅的商隊規模驚人,攜帶的煙膏足夠山溪蠻用上十幾年。

  宋陽對蠻女認真道:「這個東西不能再吃、更不能再抽,有毒,傷身。」

  可蠻女哪裡肯信,這種活神仙的感覺,又怎能隨意割捨,即便宋陽說出她的族人身體變差,已經受害,她仍是搖頭,一個勁地把煙槍往宋陽跟前遞:「你嘗嘗,你嘗一口,真的好東西。」

  宋陽的目光閃爍,盤算著自己找到煙膏存放處、放一把火燒掉的機會有多大,可最後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,先不論成算,單說這個過程…『龍雀刀』也好、『龍雀轟』也罷,都是少有的霸道功法,一出手就會傷人,連他自己都難以控制,真要放火燒掉鴉片,非得大開殺戒不可。

  宋陽伸手抱過還在大哭的小妖怪,對蠻女道:「最少,答應我一件事,這種東西別讓娃娃們碰。」

  蠻女嬉笑著,顯然沒放在心上。

  宋陽暗嘆了一聲,從地上打碎的陶罐中收攏些煙膏,沒再逗留下去,就此告辭而去。

  蠻女還沒過足煙癮,但還是站起來,一直把他送出老巢……山溪蠻行事直接、做事簡單,但並不是傻子,蠻女看出了宋陽的不悅,心裡覺得,此人怕是再不會來探望他們了。

  可沒想到的,六個月後宋陽再次造訪,也和上次一樣並未多待,而是直接找到蠻女,從懷中取出一道藥方,仔細講解,直到對方完全記下後,他才點頭道:「煙毒可怕,而且難以戒斷,你現在不信我沒辦法,但以後你族人會日漸衰弱、會有人因此身死……等你真正知道你的『香膏』其實是妖怪魔鬼時,就用這道方子,它能幫你戒煙,替你救人。」

  說完,抱起一旁的小妖怪,用下頜蹭了蹭小妖怪的腦門,放下她轉身離開了。

  回去路上,疾奔之中,宋陽忽然抿起了嘴,幾道笑紋懶洋洋地飄散,最終綻放成一個十足笑容。

  宋陽勸、蠻人不聽。但他還是把自己應該做的事情認認真真做好,由此真正輕鬆。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28 12:21 AM

本帖最後由 wildmind 於 2011-12-28 12:24 AM 編輯

第三十章 加菜


藥方不是宋陽寫的,他還沒這個本事,它出自尤太醫之手。上次回去時,他帶了些煙膏交給尤太醫,詳細說出這種東西的害處,請『舅舅』出手,配置一記戒煙良藥。

    尤太醫是個癡子,在聽說鴉片的可怕之處後,即便宋陽不求他,他也會開始鑽研,當即二話不說,抹了一點塞進嘴裡辨識,然後就開始全身哆嗦……六個月後,尤太醫成功配出一味藥方,對他而言這不算手段,真正妙的是,方子裡用到的所有藥材,都產自蠻族深山,將來山溪蠻不用出山就能配出成藥。

    一路輕鬆,並無任何意外,『泰坦鳥』也不是總能遇到的,等宋陽趕回小鎮,剛到掌燈時分,家家炊煙飄渺,出乎意料的,尤太醫今天也挽起衣袖,做了好幾道菜,有魚有肉,不過無一例外都是黑乎乎的,看上去還真不比鴉片煙膏更好看。

    宋陽進屋時,菜剛擺上桌。宋陽詫異:「今天怎麼了?有什麼開心事?」

    尤太醫還是老樣子,冷冰冰的回應了句:「沒有開心事,就不能多炒倆菜麼,坐下吃飯。」

    宋陽也不以為意,解下『龍雀』張羅碗筷,落座後逐樣嘗了嘗,點頭道:「賣相不怎麼樣,不過味道還不錯。」

    尤太醫忽然又開心了起來:「覺得好吃?那就多吃些?唔…要不要喝酒?」

    宋陽放下了筷子,皺眉:「不對,您老有事。」

    尤太醫沒去接他的話茬,只是說道:「我想喝酒,陪我喝兩盅,我去拿。」

    宋陽呵呵一笑:「那成,我去拿吧……」

    尤太醫一見他要起身,神情突兀變得焦急起來:「你別動、別動、坐著別動……咳!」

    阻止不及,宋陽已經站起身來,可宋陽無論如何也不曾想到,他才一起身,一股陰冷氣息陡然從胸腹間升騰開來,瞬間裡瀰漫到四肢百骸。

    這感覺與十七年前何其相似,百歲時他曾嘗過一次的奇藥『新涼』,假死。

    不是宋陽不夠謹慎,只是他從未想過,尤太醫會在飯菜中下藥,完全沒有理由的。而且這一次的藥性,比著百歲時要霸道的多了,只要他一起身,藥性立刻發作,宋陽直挺挺地躺了下去。

    尤太醫滿臉懊惱,亂發脾氣:「都說我去拿,你非要起身,想和你喝兩盅有這麼難麼。就算不喝酒,我這一桌子菜,你吃完不行麼!這麼簡單的事都沒做成……」說話時咬牙切齒,好像全忘了是他給宋陽下的藥。

    所有的感覺都離開身體,就只剩下耳朵還能聽,宋陽無法稍動,可他真心想問一句:為什麼?

    憑著尤太醫的手段,有一萬種毒死宋陽的辦法,但這次只是假死藥物,他不是要害人……

    發了一通脾氣,尤太醫終於收聲了,拖著宋陽走入後院。

    他們的住處,是前後兩進的院落,前院裡養了數不清的無主貓狗,後院則是尤太醫專門開闢出的花圃,其間種了諸多草藥,給宋陽配置藥酒的主材,都由此而來。

    嚓、嚓…挖土聲,尤太醫揮動鐵鍬,毫不顧惜那些他一直視若珍寶的草藥,挖出了一隻深坑,而後他自己先跳進坑裡,然後奮力把宋陽拽了下去,這樣費力,但是能確保不會摔到宋陽。

    雖然憑著宋陽現在的身骨,七尺的高度、軟軟的泥土,根本就摔不壞。

    尤太醫並沒有急著爬上去,而是蹲在了宋陽身旁,似乎想說什麼,可又不知該從何說起,沉默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,他才緩緩開口:「我的仇家找上門了,終於找來了,躲不開也不想再躲了…三件事,你用心記好。」

    「第一件事,前院正中、地下七丈,我埋了一口箱子,裡面的東西我用不上了,留給你了。」埋那口箱子的時候,宋陽還在襁褓中,尤太醫不知道宋陽早都看在眼中了:「另外,那輛馬車,我把它推到劉二傻那去了,回頭你找他要回來就成。」

    「第二件事,兩年前我聽說付家出事了,就此發動大燕的眼線,幫我去查幾件事情,沒想到查出了你小子的另外一個身份,嘿嘿,你居然是天煞妖星。」尤太醫一如既往地嘮叨著,把有關『妖星』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,連同宋陽是丞相四子之事也一併告知。

    「直到那時我才明白,為啥你左胸上會留下謝胖子的針孔,為啥你『死』後丞相不肯聲張,為啥…咳,不說這些了。關鍵是你背著個妖星身份,以後就活不踏實,說不定什麼時候燕國皇帝發現真相,殺身大禍立刻降臨。偏偏又那麼巧,那次我一回家就看到你身受重傷,由此我才下定決心,要傳你武功……」

    「你曉得,我的武功已經被廢掉的。廢我武功的人是我師父,莫問我原因!」說著,尤太醫突然咆哮了一聲,但是嚷過之後才想起來宋陽現在根本沒法說話,他自己又訕訕地笑了幾聲,繼續道:「被逐出師門的時候,我曾經發誓,絕不收錄傳人、不外傳武功,不過後來我想了想,『發誓』不就是一句話麼,破誓也不見得有什麼大不了,可沒想到…這東西還挺靈,才兩年就出事了。」

    說到這裡,尤太醫忽然笑了起來:「也沒啥大不了!你明明被我的煉血術鍛造成一個學武奇才,偏偏又不能教你武功,那滋味…就好像看到一支千年人參卻不能拿來入藥,難受得很。」

    「現在很好,你學了武,我遭了報應,至少不吃虧!話再說回來,就算我不教你武功,也不能擔保仇人不找上來吧,那樣才真正賠了。」

    尤太醫渾濁的目光,始終注視的宋陽,一邊說,一邊笑,儘是歡愉、暢慰,可惜宋陽看不到他的模樣,從百歲時初見一直到再次『假死』前,尤太醫從未如此……踏實、安詳。

    「囉嗦半天,全都跑了題,我要告訴你的第二件事,就是你『天煞孤星』的身份,燕皇帝非殺你不可,你別做尋根的白日夢,儘量離燕國遠些,離燕皇帝遠些,自己小心。」

    「第三件事,不許報仇!等藥性過了,你就遠走高飛,娶幾個漂亮女人,生一群刁蠻娃娃,別想著、更不許替我報仇,我的仇人你對付不了,武功差得遠、手段差得遠、心思也差得遠……你看著挺聰明,其實傻得很,最簡單的,從小到大,我給你煉血不輟,其實是有我自己的圖謀的,你卻從來都沒懷疑過,嘿嘿,所以我說你傻,不冤枉吧。」

    在大人眼中,自家的娃娃永遠弱小、善良、不懂人心叵測、不懂風波險惡,尤太醫也不例外,他甚至從未想過,他說的這三件事裡,有兩件半宋陽早都清楚了。

    宋陽腦中轟鳴,尤太醫的每一字每一句,落在耳中後都不曾消散,而是橫衝、直闖著、反覆迴蕩著……真正愛呵,或許就是『不變』。當年你在我眼中的樣子,以後永遠如此。

    朝夕相處十五年,宋陽從沒發覺尤離老了;尤離也從未真正覺得……娃娃長大了。

    三件事說完,尤太醫沉默了片刻,又補充道:「對了,你的龍雀借我用用,我沒有趁手的傢伙。」跟著,他不再廢話,從懷中取出針囊,選出一根,對著自己緩而又緩地刺了三下。

    第一刺,督脈印堂;泥丸;

    第二次,雙乳之間,羶中;

    第三刺,臍下三寸,關元。

    關元封精、羶中聚氣、泥丸主神,三道大穴被銀針打通,性根與命蒂由針力相連,尤太醫被廢去數十年的雄厚修為,轉眼升騰而起,滾滾運轉不休。可惜,他只有這一次機會,不久之後,當被針力強行激起的神力退去,他的經絡也會徹底散碎,再也活不成了。

    無論待會那一戰是勝是敗,他都再見不到明天日出。

    三針之後,尤太醫也變了,仍舊兩隻黑眼袋、仍舊高瘦枯乾,但整個人的精神煥然一新,印堂發亮目光飽滿,不像個活人,而更像一尊…佛。長座龕中、受千年香火、被萬人跪拜、雖一動不動但早已蘊滿氣勢、讓人不敢直視的佛!

    宋陽看不見。

    感受著體內久違的力量,尤太醫表情古怪,想笑更想哭,可最終他還是笑了,伸手把垂散在宋陽臉上的一綹頭髮撥開,認真說了聲:「要聽話呵。」隨即,一步跨出『墓穴』。

    不是縱躍,不是攀爬,只一抬足,就跨出了七尺深坑,跟著大袖一抖,一道罡風席捲,堆在坑邊的泥土盡數被填了回去。尤太醫跨步走入廚房,未幾,火光熊熊,整座院落都燃燒起來,家裡飼養的貓狗小畜四散而逃。

    尤太醫伸手挽起宋陽的龍雀,陡然發出一聲獵獵長嘯,嘯聲鏗鏘,徹底撕碎靜夜,整座小鎮,每一戶人家,所有的屋簷、瓦片都被震得嗡嗡作響!

    長嘯落盡,換做朗聲吟唱。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唱詞。宋陽從上一世帶來、閒聊時唸給尤太醫聽過。尤太醫喜歡,所以記下了前半闕:

    君不見,黃河之水天上來,奔流到海不復回?

    君不見,高堂明鏡悲白髮,朝如青絲暮成雪。

    人生得意須盡歡,莫使金樽空對月。

    天生我才必有用,千金散盡還復來。

    烹羊宰牛且為樂,會須一飲三百杯。

    ……

    將進酒,杯莫停。

    『杯莫停』,最後三字化作長聲大笑,尤太醫的身形快若疾風,手腕長刀直直向鎮外衝去,賁烈且決絕,他的最後一戰……不見憤懣,只有快活!

    宋陽聽得到,所有的事情他都知道,可身體卻無法稍動,哪怕勾勾手指也不能,想哭想喊想罵,但也只能靜靜的躺著,好像個死人。

    老糊塗、老混蛋……心中的怒罵,震得他的血脈都要爆開了,有敵人上門,跑啊…不想跑還是跑不掉?都沒關係,打就打,至少你還有個幫手,天干丁字、上品武士的幫手,還怕會拖累你麼?

    蠢到了家,從頭到尾不說仇人是誰,還特意囑咐不許報仇,換成你躺在這裡,我去送死,等你爬出墳坑,你是會去找幾個漂亮女人生一群忤逆兒子,還是替我報仇?

    換成你,你會怎樣?那我便怎樣。

    宋陽疼,心疼,疼到無以復加。除了陰冷他的身體髮膚都沒有一絲感覺,他自己都不知道,此刻淚如泉湧。

    --------------------

    將進酒,

    杯莫停!!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28 08:25 PM

第三十一章 實話


兩天後,隨著一聲沉悶嘶吼,泥土轟然炸碎,宋陽雙目赤紅,又一次重返人間。

    焦糊的味道,殘垣和灰燼,小小院落被付之一炬。正在殘骸中搜索的盤頭兒大吃一驚,一跤摔倒在地,再看清突然從地下衝出來的人是宋陽後,盤頭兒更加駭然:「陽伢子,怎麼回事?」

    宋陽反問:「他在哪裡?舅舅在哪?」

    盤頭兒剛一搖頭,還沒來得及說什麼,宋陽已經衝了出去。

    腳步聲轟鳴,沙石飛濺久久不散,匯聚成宋陽狂奔的軌跡,小鎮四周,宋陽全無方向,只有一步一步地找,雖然明知道是白日夢,可他還是盼著能在某處,突然看到一個瘦竹竿樣的老頭子,臭著臉吼他:「怎麼才來,老子差點被人打死……」

    這世上,唯一一個真正疼愛他的人。

    三天…五天…直到十天之後,宋陽才在距離燕子坪四十里外的一座小小山坳中,找到了些痕跡。沒有屍體,只有一蓬蓬灑落在地、早已乾涸的血跡。

    黑色血跡,在陽光下,閃出詭異顏色。還有山石上的刀痕,不難分辨,其中幾道尤其猙獰的痕跡,都是龍雀留下的。

    除此之外,再無其他。

    宋陽用出所有的手段,揪著頭髮想盡辦法,可最終也沒法找出敵人離開的方向,能確定的只是這裡曾經是尤太醫的戰場,僅此而已。

    在小山坳中枯坐一天,宋陽長長吸了一口氣,伸手揉了揉臉,起身返回了小鎮。途中,悲慟與絕望漸漸褪去,哭著尋找兇手和笑著報仇,他選後者。

    出乎意料的,盤頭兒和幾個衙門裡的差役,正吆喝著、帶領著一群街坊搬運土石,看樣子,他們再幫宋陽重新蓋房子。

    見宋陽回來,盤頭兒迎上來:「尤仵作……」

    宋陽搖了搖頭:「沒找到。」說著,伸手向自家院子指了指。盤頭兒應道:「尤仵作走了,你還得接著住不是,大夥一塊動手,用不了幾天。」

    宋陽點了點頭:「有心了。我現在沒錢,算我欠…」不等他說完,盤頭兒就笑了起來,壓低聲音:「頭幾天,這一季修葺衙門的款子到了,你就不用操心了。」

    宋陽也露出了一個笑容:「那就再多蓋出來兩間,住著寬敞些。」

    鎮子上的泥瓦匠走上前,問宋陽:「伢子,新圍牆上還留不留狗洞?」

    宋陽點了點頭:「貓戀家、狗戀主,都會回來的,狗洞照舊吧,多謝。」尤太醫回不來了,但他收養的那些癩皮狗、斷尾巴貓都不曾走遠……

    這個時候,宋陽忽然抬頭望向前方,一個瘦小老者,雙手對揣袖中,正緩緩走來。

    顧昭君。

    自從上次見面後,他就再沒出現過。

    顧昭君走到近前,眼看著大火留下的殘骸,略顯意外:「怎麼會失火?」

    宋陽引著他走到安靜處:「尤太醫出事了,仇人上門,多半無幸。」

    顧昭君的神情更驚訝了,而後又正色搖頭:「這件事和我沒有一點關係,你別想到我身上。」

    「我懷疑過,不過…總之暫時排除你了。」兩年前,顧昭君派榮友全來殺尤、宋兩人,可榮友全的本領根本不是尤太醫的對手。

    足見顧昭君也不知道尤太醫的底細,如果他是那個『仇人』,也不會不清楚尤太醫的手段。

    而且,姓顧的知道『宋陽瞭解自己的身世』,就憑尤太醫那副生冷樣子,任誰也不會覺得尤太醫會真心疼愛宋陽,更不會覺得尤太醫死後,宋陽會咬碎牙齒來發誓要替他報仇。

    在顧昭君看來,尤太醫的死活宋陽都不會放在心上。這一來,『殺尤太醫、逼宋陽入世,與顧昭君合作,借力尋找兇手』這個動機就不存在了。

    宋陽語氣清淡:「我想替他報仇,尤太醫。」

    果然,顧昭君略顯意外,皺了皺眉:「替姓尤的報仇?當真沒想到。不過這件事怕是不容易。你以為,我找到你同時,會不調查尤太醫的背景麼?不過…」說著,他聳了聳肩膀:「我什麼都沒查到,尤太醫的背景比雪還乾淨,沒有一絲值得追查的地方。他本人都沒有可追查的地方,又如何去查他的仇人。」

    宋陽沒廢話,開門見山:「幫我找到仇人、幫我報仇,事後我幫你收攏付家勢力。說到做到。」

    顧昭君低頭琢磨,片刻後笑了起來:「雖然是無頭案,可真要去查,也總會有水落石出那一天,但是時間沒法控制…三年五載是它,十年八年也是它,你覺得,我等得起你十年麼?」

    尤太醫的事情來得太突兀,事前沒有任何徵兆,更沒有什麼脈絡可循,即便顧昭君手段了得,也沒法馬上查出什麼。

    「十年?我也等不起。」宋陽的臉上沒什麼表情,繼續道:「有兩條線索可供追查。」

    顧昭君饒有興趣:「哦?那就不一樣了,說來聽聽?」

    宋陽應道:「第一個,大燕國師。他和舅舅或許有什麼關聯……」尤太醫生前,能看透國師的奪取蠻族十二尊屍的企圖,還把凶僧手中的獨門機括改裝在馬車上,無論怎麼看,他都和國師存了些關係。

    可還不等宋陽把其中情形說清楚,顧昭君就揮手打斷了他:「燕國師是什麼人?追查他只會有一個下場:被他發覺、反追回來,引火燒身的事情我不會做,更不會幫你做,這條線索你不用想了,沒人會幫你查,你自己也查不動。」

    對此宋陽並不意外,只是笑了下:「你再聽另外一條線索。」說著,俯身撿起一根樹枝,從地上勾勾畫畫,在地上描出了一個圖案。

    顧昭君看了看:「刀?這麼大,那得多沉呵。」

    「不光大,顏色也特殊,金柄紅身,刀身上還有有細鱗,喚作『龍雀』。試試看,能不能找到這把刀的下落。」宋陽在地上畫出龍雀,這是他能想到的、追查兇手下落最直接的途徑。

    顧昭君不置可否,只是說:「我試試吧,你別抱太多希望,追查這把刀和追查尤太醫的無頭案也沒什麼區別,要是兇手十年後再把刀拿出來使用,你還是得等十年。」

    說完,他抬起頭,仔細看了看宋陽,繼續笑著:「你現在的樣子…還是好好休息吧!我下次再來找你,多休息。你會給尤太醫守靈吧?」

    待宋陽點頭後,顧昭君繼續道「那好,我六個月後再來找你,如果真有消息,也到時候再說。還有你自己小心些,說不定尤太醫的仇人還會回來呢。」

    宋陽冷曬,雖然他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,但可以肯定的是,尤太醫已經徹底『了結』了此事,否則殺尤太醫的人,又怎會放過他不理。不過即便如此,宋陽還是問顧昭君:「你手下應該挺多的,為何不乾脆派些人來護著點我。」

    顧昭君搖頭,一本正經:「我不想你死,但你也別指望我因為你去惹麻煩…誰知道尤太醫的仇人是什麼樣的角色,我能做的,充其量也就是幫你查一查。這就不錯了,你知足吧。」

    宋陽沒什麼語氣,只是平平地應了句:「和你說話倒是挺省心的,總能聽到實話。」

    顧昭君笑呵呵的:「我這個人,輕易不說謊的。小時候我有個綽號,叫『九成九』,意思是我說的話,九成九都可信。」說完,轉過身,也不打招呼,和上次一樣輕飄飄的離開了。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28 08:25 PM

本帖最後由 wildmind 於 2011-12-28 08:33 PM 編輯

第三十二章 一品


不久之後廢墟原地建好新宅,和原來幾乎沒什麼區別,只是從屋頂、牆壁到灶台、家具,什麼都是新的。不知是鼻子靈敏,還是心情使然,宋陽總能聞到一股焦糊味道。

    一天夜裡,宋陽揮動鐵鍬,從前院中挖出了尤太醫埋藏下去的第三隻木箱,解開蓋子,迎面一道寶氣綻放,夜色被滌盪一空,小小的院落轉眼明亮。宋陽大吃一驚,忙不迭扣上了蓋子,幸好,子夜時分,家家戶戶都深陷夢鄉,沒人注意到。

    三尺高的珊瑚樹,殷紅如血;龍眼大的夜明珠,玄光流轉;七枚古玉璧,銘刻遠古文字,不知記載些什麼;幾近透明的小小香爐,質地比著冰種還要更透徹,像極了傳說中才有的『水種翡翠』,其間各色寶石點綴……尤太醫留下的,竟是慢慢地一大箱子奇珍異寶。

    隨便哪一件,都當得『價值連城』四字。

    直到此刻宋陽才知道,他們爺倆居然守著一座寶藏,過了快十八年的清苦日子。宋陽忽地笑了,看來舅舅還不太笨,沒把這些寶貝拿出去換錢……任意一件,只要出現在市面上,必會引來數不清的麻煩。

    宋陽把玩著幾塊璀璨寶石,毫無意義地琢磨著,舅舅哪來的這麼多寶貝…寶石在手裡不停磕碰,叮咚作響,好聽極了。

    最後宋陽箱子埋回原處,只選了一塊貓眼戴在身上,尤太醫什麼都留下,這塊寶石就當做一個念想。

    轉過天來,宋陽去找劉二傻,二傻不知從哪弄來幾條繩子,綁在自家的山羊身上,揮舞鞭子過車伕癮,正玩得不亦樂乎,連他的蜥蜴朋友都被丟在了一邊……宋陽把馬車拉回來後,二傻有空就來他家,爬上馬車去玩。

    宋陽不攔他,車廂裡的機關都在暗處,二傻找不到。不過這一來,二傻對他的好感與日俱增,嚷嚷著說要送給他一頭羊,可總也沒見他帶羊來過。

    南理習俗,長者猝,不遠行,要在家守靈六個月。宋陽依足晚輩的規矩,供設靈堂、牌位,每日早午晚清香三株。

    日子平淡簡單,宋陽藉著這段時間平復心思,認真練功。偶爾會有云雀從京都飛來,任小捕從來沒有正經事,連她自己的現狀也不說,完全是扯閒話;宋陽沒把尤太醫的死訊告訴她,畢竟,尤太醫和任小捕沒什麼相干。

    六個月彈指而過,宋陽年滿十八。

    煉血之術功虧一簣,尤太醫半生圖謀,只差最後這區區六個月。

    守靈期滿,同時與顧昭君約定見面的日子也到了。

    當晚顧昭君如約而至,還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氣,口中連聲客氣著『叨擾、叨擾』,進門入座,雙手一如既往,對揣在衣袖裡,這樣倒好,宋陽不用給他斟茶了。

    不過宋陽也由此好奇起來:「你的手從不當著外人面拿出來?吃飯怎麼辦?」

    顧昭君應道:「有人喂我,從小就這樣,幾十年了。」

    「有錢人。」宋陽評論了一句,就此轉入正題:「查到什麼沒有?」

    「你真想聽?或者說,你真要給尤太醫報仇?我倒勸你,再仔細想清楚……」

    宋陽沒太多耐心:「早就想好了,說吧。」

    「你說的那把龍雀刀現世了。」不知為何,顧昭君的語氣,少有的低沉,隨即看到宋陽雙眉軒起,他又搖頭道:「莫急,先聽我把話說完。三個月前,北疆犬戎可汗傳書燕景泰皇帝,大概的意思就是,犬戎要派十位武士入關,挑戰大燕十位頂尖高手,問景泰皇帝敢不敢應戰。」

    這些年犬戎和大燕的爭鬥日益激烈,前後打過幾場大仗,各有輸贏,燕軍雖然傷亡慘重,但犬戎鐵蹄也始終無法跨入關內半步。

    景泰皇帝對內手腕強硬對外也好勇鬥狠,自然應戰,不過他覺得只是兩國對打不熱鬧,乾脆傳書西北迴鶻、西域吐蕃和南理,邀約其他三國選拔武士,都來燕都比試。景泰皇帝的意思再明白不過,光打垮犬戎不算什麼,要在五國中奪魁才有些味道。

    事關國體,連南理在內幾個國家全都答應下來,約定明年端午,在燕國都城、當著滿城燕人的面前拚鬥奪魁,大會定名『一品』。

    聽上去好像兒戲,不過宋陽知道景泰做得出來,當年殺滅『天煞妖星』,無數嬰兒人頭落地,對這位皇帝來說也同樣是個兒戲。

    介紹過前因後果,顧昭君咳嗽了一聲,清了清嗓子,終於說到了重點:「既然是比武拚鬥,總要有個獎品……你要我找的龍雀刀,就是獎品之一。」

    顧昭君本以為話一出口,宋陽要麼目瞪口呆、要麼咬牙發狠,可宋陽卻意外的平靜,只是輕輕皺了下眉:「龍雀在景泰皇帝手裡麼?」

    這麼輕描淡寫的反應,讓顧昭君有種重拳落空的彆扭感覺。

    宋陽沒注意顧昭君的神情,語氣平淡地繼續道:「兇手是皇帝?或者兇手把刀獻給了皇帝……還有,刀是我的,我得拿回來。」說著,他轉頭望向顧昭君:「拿刀也好、追查兇手也罷,我都得去參加這個『一品』。」

    顧昭君語氣無奈:「你想去就能去得?『一品』是國事、也是國賽,管你是江湖名宿還是武林翹楚,全都沒資格上台,要先被本國選中,列為參賽武士才有機會。」

    宋陽笑了起來,嘟囔了句:「跟奧運會似的,野生運動員不行。」

    顧昭君一頭霧水:「什麼跟什麼,說夢話呢?」

    宋陽擺了擺手,示意他不用當真,繼續說正經事:「南理也還是要選拔武士的,一步一步來吧。」天干丁字,在年輕人裡已經算是出類拔萃了,宋陽覺得自己應該有希望,何況他還會施毒用藥的本領,無論如何他都要去那個『一品』之會。

    且不論報仇,單說『刀』。龍雀是尤太醫傳給他的,他又哪能不去爭。

    宋陽沒想到的,顧昭君仍是搖頭:「還是不行,據我所知,南理不從民間選人,皇帝早就傳旨,從魁堂選拔好手。」魁堂,南理皇朝轉為蒐羅國內高手而立,已有百多年的歷史。不止南理,其他幾座大國也都有類似的機構。

    宋陽皺眉:「那其他四國呢?」哪國從民間選拔,他就去哪國,代表誰去赴擂『一品』他不在乎,宋陽比所有人都明白,自己這一仗是為誰打的。

    「回鶻太遠,不知道。犬戎早已定好了人選;燕沒什麼動靜,多半和南理一樣,吐蕃最近倒是熱鬧的很,各部藩主都在選拔武士,不過他們可不會接納漢人高手。另外我勸你也先等一等……」說著,顧昭君算了下時辰,再度開口:「不用等太久,一兩個時辰的樣子,事情或許會有變化。」

    宋陽不解,但是也沒多問,端起杯喝了幾口水:「你渴的話自己想辦法,別指望我喂你喝水。」

    「我不渴,不勞操心。」宋陽有問,顧昭君必有答,一貫如此……

    還不到一個時辰,夜空中忽然傳來一串清脆啼鳴,顧昭君吹響呼哨回應,片刻之後,一頭火紅色的小鳥從門外疾飛而至。中土世界,鳥兒是傳訊的重要工具,且上品云雀自孵化出殼後就會接受訓練、服食藥物,能夠克服夜盲。

    小鳥落在顧昭君的肩膀上,嘰嘰喳喳叫個不停。而顧昭君臉上的笑意,也越來越濃。

    眼前的情形,分明是一隻小鳥在向顧昭君『呈報要事』,宋陽再怎麼淡然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,這麼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從未想過,就算顧昭君能聽得懂鳥語,可就憑著鳥兒那顆小腦袋,它能說出一套一套的完整意思?

    紅色小鳥叫了半晌,看來說『說完』了事情,雙翅一振飛走了。宋陽眨巴眼睛,看看它離去的方向,又回頭望向顧昭君:「它、你…真能聽得懂?」

    顧昭君一愣,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:「聽得懂個屁!紅色雀子是好消息,黑色雀子是壞消息,不用通宵鳥語,能分得清顏色就成!」

    宋陽愕然:「那它叫個啥?」

    「大半夜飛這麼遠來給我送訊,還不許它叫幾聲了?」顧昭君回答得理所當然。

    跟著,他把笑容一斂,重複道:「紅色雀子,是個好消息。若我所料不差,過不了多久,南理朝廷就會發下榜文,從軍中和民間選拔武士。你安心等待吧。」

    宋陽不解:「為什麼?不是內定魁堂了麼。」

    「魁堂突遭無名大火,傷亡慘重。提得上名號的,全都被燒成了焦炭。」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29 12:17 PM

第三十三章 殺狗


宋陽從來不曾輕視過顧昭君,時隔十五年還能查到尤太醫落腳隱居地方的人,手段豈會差得了。可即便宋陽以為自己足夠重視對方,實際上,他還是小看顧昭君了。

    雖然比不得大燕雲霄閣、犬戎天驕莊園,但南理魁堂成立百餘年,專門為皇家網羅國內武功高手,實力也絕不容小覷,能夠有資格進入其中的人,怎麼會被一把火燒死。

    不可能死在火場的高手,明明白白地被燒死了,他們的屍體都被烈火烤焦了。

    顧昭君的臉上,既無得意也沒有刻意的低調,只是繼續說:「幾個人合夥做生意,賺了些錢,就養了條狗來看家護院,偶爾也會讓它去咬那些對頭。開始一切都好,可是到了後來,這條狗被幾個夥伴中的一人拉攏了過去,漸漸忘記了其他人也是他的主人,不再向他們搖尾巴,不搖尾巴也就算了,它還時不時的沖另外幾人呲牙、狂吠……你說,其他人該怎麼辦?當然要把狗殺了。」

    宋陽起身,換了個座位。

    在正堂裡有一把搖椅,以前尤太醫總喜歡坐在上面琢磨醫方藥。六個月前那把搖椅被燒燬,新居建成後,宋陽按照同樣的款式置辦了一把,仍是擺放在相同的位置。

    宋陽坐上了搖椅,晃了幾下:「說句題外話,純粹是好奇…你為何不把事情說成『為了讓你有機會列選,我派人毀了魁堂』?這樣人情就大得很了。」

    魁堂失火,南理皇家能外派的高手傷亡慘重,想再赴擂『一品』,多半要張榜招賢、從民間選拔高手,宋陽也就有了機會。

    顧昭君聳起了肩膀:「我當然想賣你人情,但關鍵是…我要真那麼說,你信麼?」

    宋陽笑了,搖頭:「還真不信,這麼大的手筆,就為了賣我個人情,怎麼看也不像真的。」

    顧昭君也笑了起來:「我這個人自負,總覺得自己挺聰明,但是我也從來不敢小看別人。沒把握的謊話,還是少說為妙。何況不管我們為何毀去魁堂,你都從中得了便宜,這個人情你不受也受了。」

    宋陽點了點頭,沒說話。

    或許是紅色小鳥帶來的喜訊,顧昭君的興致很不錯,嘴巴不停:「現在是有了機會,卻不是說你一定就能脫穎而出、拿到代表南理的資格,這件事情總要靠你自己。另外…我也不是什麼事情都不做,反正第一份人情已經送到,倒不妨再加些份量,等南理頒下皇榜,開始選拔武士的時候,我也會派人參選,到時候和你一起去『一品』,好歹助你把龍雀奪回來。」

    宋陽意外:「你要派自己的武士,助我打『一品』?這可不像你的處事。」可以預見,明年端午時的『一品』之爭會何其激烈,名宿高手將傾全力代表本國出戰,誰也不會輕易退縮,每一場都是生死之戰,就算真正的大宗師上去,也未必能活著回來,顧昭君會派自己麾下高手去送死麼?

    顧昭君再度大笑起來:「沒有你想的那麼嚴重,我派人不是爭冠奪魁的,只是護著點你別被打死,反正只要你不死,就一定能拿回龍雀……因為你的龍雀刀,是第五名的獎品。」

    『一品』是國賽,燕為泱泱大國,做事絕不小氣,只要來參賽就有獎品。龍雀不是凡品,但也僅僅是第五名的『安慰獎』。

    「操!」宋陽平靜不再,這個髒字,是他替尤太醫罵的。

    若尤太醫泉下有知,聽說自己小心珍藏的寶刀只是個『安慰獎』,必然大怒。其實不是龍雀不夠好,而是它特殊,與那把被尤太醫毀掉的甘霖一樣,想要發揮威力,非得修習專門的功法不可。這一來,龍雀就算落入大宗師的手中,功法不對路也沒有大用處,價值自然大打折扣。

    見宋陽發怒,顧昭君不再大笑,而是好奇了起來,上上下下打量著宋陽,饒有興趣的樣子。

    宋陽被他看得全身不自在:「怎了?」

    「當初我聽右荃給我回報陰家棧前失手的情形,就知道你是個聰明人。和你聊天的時候,也是這麼覺得的。」說著,顧昭君又開始搖頭:「可是給尤離報仇這件事,卻是傻瓜才會做的……你自己說,你到底是聰明是傻?」

    宋陽坐在搖椅上晃著、想著,最終搖了搖頭:「這事跟腦筋、心思沒關係,是性子。從性子上論的話…」宋陽古裡古怪地笑了起來,伸手一指自己的鼻尖:「我就是個煞筆青年。」

    顧昭君啼笑皆非,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,過了半晌再度大笑出聲:「誰都是從煞筆青年過來的,我也一樣!先走了。」

    宋陽對他背影喊道:「還有件事請你幫忙,我沒趁手兵刃,下次來給我帶把刀,最好沉重一些的。」

    顧昭君頭也不回:「知道了,不過不會是什麼寶刀。」

    等顧昭君離去後,宋陽才想起來一件事,喃喃道:「友全?榮友全?她給你回報…那妞的沒死在山溪蠻手裡麼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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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嘩啦、嘩啦、嘩啦!

    南理國都鳳凰城,皇宮內院、御書房之中,怪響始終不停,三個太監走馬燈似的輪番上前,俯身高舉的瓷盤上,擺放著一簍一簍竹筷。皇帝爺大發雷霆,狂怒無以宣洩,正狠狠地把筷子往地上砸……

    南理皇帝今年剛滿二十五歲,登基七年,開元年號豐隆。

    南理是小國、窮國,歷代皇帝都以勤儉為訓,豐隆皇帝雖然年輕但是也懂得持家,發脾氣的時候捨不得砸瓷瓶毀家具,無意中發現一把筷子砸到地板上,響動驚人,既能出氣又大大省錢,而且筷子摔斷了可以當做引火木柴,沒摔斷的話還可以留著下次再摔或者用來吃飯。

    豐隆帝一怒就亂砸竹筷,在宮中既為笑談也是美談。

    可是這一次,無數筷子摔到地上,年輕皇帝胸中怒火仍無法稍減,魁堂,整整一百三十名武功高手,其中還有一位乙字宗師,六位丙字強者,居然、竟然被一把火給燒死了。

    在本國臣民眼中是無法言喻的慘案,在其他強國眼中則是驚人的笑柄,不止賠大了,還丟人到了家。

    筷子一把一把的往地上摔,幾位負責遞送的太監嚇得面如土色,沒人敢在這個時候出言相勸,可筷子就快被摔光了,除非聖上開恩,能讓他們把地上的撿起來再重新摔。

    幸好,在只剩最後三簍筷子的時候,豐隆帝停了手,坐回書案後呼呼地喘著粗氣。就算南理皇宮的規模不大,把幾乎所有的筷子都砸光,也絕對是個力氣活了。

    五位朝中重臣垂首肅立,默然不語。

    喘了一陣,豐隆帝開口:「案子查得如何了?」

    刑部尚書姓杜,本來就長了張苦瓜臉,現在更苦了:「已經查明,就是意外失火,別無其他原因。」

    豐隆皇帝氣得快要背過氣去了,傻子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,可刑部也實在找不出絲毫線索。

    左丞相踏出半步,開口替刑部尚書解圍:「聖上息怒,魁堂遭遇橫禍,滿朝文武痛心疾首,追查真相固然重要,可當務之急,還有一件大事要盡快落實。」

    年輕皇帝本性不錯,但心思談不上多精明,何況早被氣糊塗了,全沒想到還有什麼『當務之急』,瞪眼問:「什麼事?」

    「明年端午,大燕擺擂一品……」

    不等左丞說完,豐隆帝就不耐煩地打斷:「魁堂沒人了,朕還有的是人!讓鎮西王從軍中抽調骨幹,他的軍隊常年和吐蕃蠻子鏖戰,久經歷練,有的是好手。實在不行就從朕身邊的侍衛中選人。」

    即便早猜到皇上會這麼說,左丞還是擺出了一副吃驚表情:「魁堂剛遭重創,敵國刺客、蠻荒反賊都會蠢蠢欲動,抽調御前高手萬萬使不得!至於軍中,我南理猛將如雲自不必說,可將軍戰陣,和私鬥比武大不相同。而且軍中猛將都有重責在身,一來抽調不易,二來萬一要是有些折損……臣直言,一位將軍,就算和他們十位江湖宗師同歸於盡,吃虧的也還是我們。」

    用會打仗的勇將與和只懂得武功的江湖強者拚命,明擺著就是吃虧。豐隆皇帝想了想,揮手道:「那就張貼皇榜,從民間徵召習武強者為國出力。」

    左丞仍是搖頭:「這也不妥,民間武人行止粗陋,不懂禮數也難以約束,選他們赴擂,難顯我南理氣度,更可慮的,這些武人到了鄒城,當會朝見燕國天子,萬一他們舉止不當,得罪了景泰皇帝,落下口實惹來刀兵大禍……」

    嘩啦,豐隆帝又砸了一把筷子:「魁堂完了,其他人這也不行,那也不行,你說該怎麼辦?乾脆,你們五個,加上我,再加上……」說著,他伸手數了數御書房裡的太監:「再加上他們仨,還差一個,讓你兒子頂上,咱們十個去打擂吧!」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29 08:17 PM

第三十四章 奇士


皇帝再度大怒,御書房裡連大臣帶太監,全都不迭勸慰著『聖上息怒』,這時忽然一個蒼老的聲音冷冰冰地響起:「陛下御駕親征四海臣服,定能奪魁『一品』,揚我南理國威,此事大有可為,吾皇明見萬里,老臣由衷欽佩。

    說話的是右丞相。

    右丞相姓班,老得連鬍子都快掉光了,一塊一塊灰褐色的老年斑幾乎住了他的本來樣貌,自從進入御書房後,始終一言不發,直到此時突然開口。誰都聽得出,他說的不是好話。

    而豐隆帝卻沒再未戳指怒罵,只狠狠瞪了一眼右丞,就此收斂了怒火……右丞相資格太老,早在豐隆的爹出生前,他就在輔佐南理皇帝了,即便豐隆貴為天子,也不敢對他隨意發脾氣。

    豐隆深吸一口氣,重新端坐在龍書案前:「那現在該怎麼辦,從哪裡找人?」

    右丞站在原地,眼睛半閉全無反應,似乎沒聽到皇帝的問話。左丞則忽然跪在地上:「啟奏吾皇,臣有逆耳之言,如鯁在喉,乞陛下恕臣……」

    「恕你無罪,有話就說。」

    左丞伏地而言:「南理勵精圖治,但受地勢所限,國勢比起其他四國,終歸還是稍遜一籌。從百年前,北疆大燕、西域吐蕃就對我虎視眈眈,懷豺狼之心,只恨出兵無名。而犬戎、回鶻兩國,雖然與我相距萬里,但對南理社稷也舉足輕重,畢竟有兩國在遠北,可以大大牽制燕和吐蕃。」

    豐隆擺了擺手:「起身,繼續說。」

    左丞謝恩,站起身來:「燕、吐、犬、回,哪一個也不能得罪,鄒城的『一品』之會,就讓他們去打、去搶,我們只要不失了國統、不……」

    說著,左丞目光閃爍,顯然在措辭,豐隆說話倒不怎麼忌諱,大方道:「不輸得太丟人、太難看就好!」

    難聽話被皇帝說出來了,左丞鬆了口氣,繼續道:「參加這一品之會關鍵是,不失體統、不被人看扁,雖敗猶榮,雖然屈居末位但也彰顯出我南理的國體、國威。所以我們才要在魁堂中選人,魁堂中人不僅身手勇猛,更重要的,他們輔佐皇廷已久,懂得禮數和進退,再合適不過。」

    豐隆皇帝看了看筷子,又看了看死氣沉沉的右丞相,咬牙忍怒,對案前的左丞皺眉道:「說了半天,怎麼又繞回來了,難不成你的左丞府中還有一座魁堂?!」

    皇帝的話說得重,咕咚一聲左丞相又跪回到地上,先是連聲告罪,又大表忠心。豐隆滿臉不耐煩:「你家裡沒有魁堂,就別再跟我提魁堂的事情,起來接著說,這個『一品』人選該怎麼辦。」

    左丞這次沒起來,就在地上說話:「陛下曾著臣看過燕帝送來的國書,對方的意思雖然再明白不過,就是要武鬥比試,但他在國書上,只說『甄選奇士、共鑑一品』。」

    豐隆大概有些明白左丞的意思了,眨了眨眼睛:「大夥都明白這次是比武奪魁,但是在國書上並未直接說出來……甄選奇士、共鑑一品。」

    左丞用力點頭:「正是如此。依臣拙見,參赴『一品』的人選,還是從民間選拔,但並非武士,而是徵兆各類奇人異者,最終選定十位佼佼者。景泰國書上說的是『奇士』,那我們就派遣真正奇士,這也不算違背約定……」

    豐隆皇帝若有所思:「不和他們比武,朕派去的這十位奇士又有真本領,施展之下足以揚我國威,任誰也不敢小覷了南理。」

    左丞呼了聲『吾皇聖明』,又補充道:「既然選拔出的並非武人,自然也就沒有動輒拔刀的潑辣習氣,只要事先詳加指點,去鄒城覲見景泰皇帝時便不會出亂子。」

    豐隆皇帝終於笑了起來:「最好能找到些懂得『呼風喚雨』、『奇門遁甲』、『入夢密語』的真正能人,讓那四國都明白我南理人傑地靈,英才無數。此事吏部、戶部督辦,越快越好,讓各州府都動起來,徵召能人異士,為國效力!都下去吧。」

    五位重臣整肅衣衫,施禮告退。

   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    「不選拔武士,而是能人異士?」宋陽詫異,情不自禁瞪大了眼睛:「什麼叫能人異士?」

    燕子坪偏僻,豐隆皇帝御筆親批示的選賢消息還沒傳到這裡。宋陽提前知曉的原因很簡單,今天一早,顧昭君又來登門拜訪,雖然已經知道不選武者,他還是如約給宋陽帶來一把刀,刀身不輕、刃口鋒銳、刀身的成色也不錯,但終歸還是凡品,和龍雀遠遠沒法比。

    顧昭君聳了聳肩膀:「只要出類拔萃就成,比如唱歌南理第一,又或者訓狗無人能及…沒有個具體標準,選起來看,誰都能去試一試。」說著,他笑眯眯地望向宋陽:「你有什麼特殊的本事麼?」

    宋陽心裡也在盤算,除了武功,自己還有什麼能夠拿得出手的本事……醫術?或者用毒?真正的醫、毒大家是尤太醫,宋陽學到的本事雖然不錯,但麻煩的,這兩行的門道演練機會少、辯理成分大,宋陽則是典型的『實戰派』,論到『辯』,隨便從藥鋪中找來個,都能把他說下去。

    顧昭君挺遺憾:「現學點啥都來不及了。」

    宋陽煩他:「該吃早飯了,這裡沒人喂你,慢走不送。」

    顧昭君哈哈一笑,扔下了句『我還真想看看,你怎麼去大燕一品』轉身離開。

    宋陽關門閉戶,坐在書桌前咬著筆桿,時不時在紙上寫上幾句……不動武、不施毒、不治病,怎麼還能算…能人?

    十天之後,皇帝選賢的消息終於傳到了燕子坪,這次選賢規模空前,自然也會有選拔的章程和規矩。豐隆皇帝從鳳凰城中派遣九路欽差,分別進駐南理轄下九州州府,各自訂好日期,公開篩選能才。

    無需鄉、縣衙門舉薦,只要覺得有一技之長者皆可就近趕赴所屬州府,向欽差獻技,中選便有豐厚賞金,即便沒選中,除非無理取鬧者否則也會發放來回路費。九路欽差手上也沒有名額限制,覺得可用就能留下來,一併帶往鳳凰城,交由皇帝定奪,欽點十位『南理一品』。

    燕子坪所屬的青陽州,欽差已經入駐,定於三十天後的臘月初一,正式舉辦『選賢』之會。

    這些天裡宋陽時時刻刻皺著個眉頭冥思苦想,直到日期將近,這才略作收拾,準備出門。可沒想到,還沒等他離開,就有人找上門了——劉二傻。

    劉二傻不是空手來的,肩膀上趴了只蜥蜴,手中還牽了匹馬。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30 12:29 PM

本帖最後由 wildmind 於 2011-12-30 12:32 PM 編輯

第三十五章 劉二


燕子坪一共也沒有幾匹馬,宋陽一眼就認出來這是衙門裡養的『官馬』,笑道:「你偷的?小心盤頭兒抓你。

    二傻一聽就嚇壞了,趕忙回頭張望,彷彿盤頭兒已經揮舞著鎖鏈追到身後。

    看二傻的樣子,宋陽更驚訝了:「真是你偷的?趕緊送回去。」一邊說,一邊忍不住想笑,就算衙門小、差役平時都不怎麼上心幹活,也不至於讓一個傻小子把馬給偷了吧。跟著,他又安慰道:「我和你一起去,放心,送回去了就不算偷,我和盤頭兒說。」

    二傻聽說他肯幫忙,立刻顯出開心模樣,一個勁地點頭:「那你記得給我求情……」說著牽轉馬頭向衙門走去,可沒走兩步,二傻就站住了腳步,他把實情想起來了:「不對,馬不是偷的,是我用羊跟盤頭兒換的。」

    要說燕子坪的衙門,就好像是周大老爺和盤頭兒倆人合夥開的似的,官馬換羊這種事還真不值得奇怪,宋陽只是納悶問二傻:「你換馬做什麼?」

    「去青陽城,向欽差獻技。南理一品,奇士劉二。」劉二傻在說這句話的時候,神情平靜語氣淡漠,當真一副『一品』模樣。

    說完,停頓了片刻,傻笑再度浮現,高人氣質轉眼灰飛煙滅:「聽說你也要去應選。你有車,我換了馬,咱倆趕車去。」

    宋陽好奇笑問:「奇人劉二,你的本領是什麼?」

    劉二傻一向老實,不料關鍵時刻還挺奸,只傻笑,不吱聲。

    宋陽又問:「那你用多少頭羊換了這匹馬?」

    傻笑變成了哭喪臉,劉二傻滿臉難過:「賠了,所有羊,一共四十六隻。」

    四十六隻肥羊換回一匹駑馬,就連二傻也知道賠了……這個時候盤頭兒的笑罵聲傳來:「陽伢子,你聽二傻胡謅!」

    說話聲中,盤頭兒帶著幾個差役,肩負粗繩、車馬具笑呵呵地走上前:「什麼羊換馬,盡胡說八道。馬是大老爺借給你倆的,他的羊暫時寄養在衙門裡,等他回來再還他。」

    劉二傻怫然不悅:「進京做官,哪能說回來就回來。」

    盤頭兒不和他矯情,只是笑道:「您老什麼時候回來,羊什麼時候還您,四十六頭,一隻也少不了。」

    一個衙役搭腔笑道:「劉二傻不在家,他的羊可活不了太久,就是咱們兄弟這些天要輪班當羊倌了。」

    盤頭兒把身上背負的諸般車具交給手下,幾個衙役忙活著,開始套車裝轅。盤頭兒懷中取出一隻信封遞過來:「官馬拉私車,遇到盤查麻煩不小,這是周太爺的證箋,證明你們不是偷馬賊,隨身放好千萬別弄丟了,回來的時候連馬帶箋要一併交還的。」

    說完又拉著宋陽走開了幾步,繼續道:「劉二聽說『選賢』,不知抽了哪門子風,非得要去不可,偏偏又不肯說他有本事……他能有個狗屁本事。本來我不敢讓他去,萬一沖撞了欽差,那是不得了的大禍。可再想想,他腦子不好,一輩子沒出過遠門,難得這次興致這麼高,好歹我也算看著他長大,真要黑臉黑眼的攔他心裡也不落忍。」

    宋陽明白盤頭兒的意思:「我照看他,就當帶他出門玩一趟,不會惹事。」

    盤頭兒點了點頭:「你多上點心,就是因為有你照看,我才放心讓他去。」說著,伸手一拍宋陽肩膀,轉身回去幫忙套車了。

    再看二傻正爬上爬下,滿臉興奮,可把他忙壞了。

    不久後車子套好,劉二攥著放羊的鞭子一屁股坐到車伕位置。宋陽也不管他,和盤頭兒等人說笑告別,可沒想到,就這麼一會的功夫,劉二居然熟練上手,輕輕鬆鬆地趕著馬車在附近兜了幾個圈子。

    盤頭驚訝而笑:「這伢子,對畜生門道怕是還真有點天分,也不對,要不也不會前後弄丟兩頭牛。」

    宋陽正想搭話,忽然一陣清脆啼鳴傳來,一隻白色雀子疾飛而至,在天空盤旋兩週,落到宋陽身前,這是任小捕和他的『專用信道』。宋陽伸手解下短函,讀過之後眉毛一挑,隨即笑了起來……

    此時劉二傻已經把車趕回到門口,對著院裡吆喝:「宋陽,安心上路吧!」

    盤頭怒斥:「胡說八道,亂放狗屁。」

    宋陽哈哈一笑,也不當回事,迅速給任小捕回了短箋,綁在鳥兒腿上讓它帶走,跟著對送行鄉親拱手告別,翻身跳上馬車,和劉二傻並肩而坐:「咱走。」

    劉二傻揮舞鞭子,用從說書先生那裡學來的強調,拉著長音大喊:「起…駕…回…」宋陽趕緊伸手摀住他嘴巴,把最後一個字擋住了……

    青陽州府青陽城,距離燕子坪三天車程,前兩天的行程一路平安,劉二傻手上揮鞭趕車,嘴巴喋喋不休,但既不惹事也不亂跑,聽話得很。

    那隻他從小養到大的蜥蜴,始終趴在他肩膀上,眼睛半閉不吃不喝,要不是偶爾探出舌頭,都分不清它是死是活。到了第三天黃昏時分,二傻忽然從懷裡摸出了錢袋,對宋陽道:「咱今晚上住店**,我請客。」說著晃了晃錢袋,嘩嘩作響,看來他還真有些銅板。宋陽空有偌大一箱奇珍異寶,但身上沒啥錢,前面兩天都睡在了車裡,沒捨得到客棧投宿。

    劉二傻有自己的心思,繼續道:「明天臘月初一,選賢第一天咱們剛好進城,今天晚上洗洗衣服、再洗個澡。」

    宋陽本來也有這個打算,總不能蓬頭垢面地去『選賢』,這下他和傻子想到一塊去了,點頭道:「把你的錢袋收好,住店的錢我有。」

    劉二傻大樂,喜滋滋地收好錢袋:「那好,你請我住店,回去我送你一頭羊。」

    宋陽咳了一聲,笑了起來。

    再向前走上一陣,路邊見到客棧,劉二傻歡呼一聲趕車上前,不等停好就跳下車,跑進客棧大喊:「夥計,住店!」夥計迎上來,滿面歉意:「對不…」不等對方說完,二傻就伸手向門外正收攏韁繩的宋陽一指:「我不管事,有話和他說。」

    夥計也看出來他的腦筋似乎不靈,笑呵呵地說了聲『好』,快步走向門外的宋陽:「對不住的很,小店今天被客人包了下來。」

    他們走的是官道,此時已經臨近州府,客棧數量不會太少,宋陽問道:「這附近哪裡還有客棧。」

    夥計態度不錯,耐心給他指路。兩個人在外面說話的時候,二傻就站在客棧大堂裡,看著一桌桌客人說笑、吃喝。二傻天性老實,不會主動惹事,人家吃得高興,他也看著開心。

    相鄰不遠的一張桌邊,一個綢衫年輕見他肩膀趴著一隻醜陋蜥蜴、滿臉傻笑的樣子,不禁笑問:「你幹啥?」

    二傻從來都是有問必答:「住店,宋陽請客,今晚上洗衣服洗澡,明天進城參選。」

    綢衫青年詫異,顯然沒想到傻子居然也會去湊這個熱鬧,這一座店子裡都是他們的人,聞言全都笑了起來。二傻跟著一起笑,突然福臨心智,反問對方:「你們也是去選賢的?」

    綢衫青年點頭。

    劉二傻挺高興:「祝你們全都中選,以後咱們同朝為官。」

    綢衫青年失聲而笑:「同朝為官?你倒信心十足,說來聽聽,你的本事是什麼?」

    劉二傻的本事連宋陽都不告訴,當然不肯對陌生人說,搖了搖頭不吭聲。

    綢衫青年也不生氣,伸手拍了拍身旁的空位:「說說你的本事,我請你喝酒吃肉。」

    二傻吞了口口水,居然忍住了,繼續搖頭,但嘴巴不停:「你的本事是啥?」

    綢衫青年哈哈一笑,坐在原處不動:「想看我的本事,簡單!」說著肩膀輕輕一震,一道劍光乍起、即滅,擦著二傻臉頰閃過。

    此人出劍又急又快,同行人齊聲喝彩,綢衫青年得意莞爾,不想再和傻子廢話:「店我包了,你換別家吧。」劉二傻沒受傷,但也沒看清對方如何出手的,不過眼力再差勁也能看到對方拔了刀子,再不敢和他們說話,轉頭跑出了客棧。

    此時宋陽已經大概問明白路徑,正想招呼傻同鄉啟程,就看劉二傻臉色蒼白地從客棧裡逃出來了,顯然被嚇得不輕。

    宋陽皺眉:「怎麼了?」

    劉二傻沒聲張,一個勁的搖頭:「沒事沒事,咱們快走。」或許是怕兩個青年路人吃虧,或許是怕他們在店裡鬧事,宋陽身邊的店小二也趕忙附和著:「沒事就好,兩位儘早啟程,能趕在天黑前住進客棧。」

    宋陽沒理會他,只是望著二傻問道:「你的蜥蜴怎麼了?」

    劉二傻愣了愣,嘀咕著『劉三沒事兒啊』,伸手向著肩膀上的蜥蜴摸去。蜥蜴是他從小養的,名字也是順著自己往下排的,叫劉三。

    可一摸之下,二傻猛地怪叫了一聲。綢衫青年那一劍沒傷到劉二傻,卻削掉了蜥蜴的腦袋。

    捧著無頭『劉三』,二傻雙手顫抖、嘴巴顫抖、整個人也在顫抖,未幾哇的一聲大哭出來,全忘了對方的刀子,轉身就往客棧裡沖,哭喊著:「賠來,賠我!」

    店夥計反應很快,攔腰就抱住了二傻,他和傻子講不清道理,一邊用力攔住劉二,一邊對宋陽說:「客官,裡面的人惹不起,不過就是一頭蜥蜴,息事寧人……」

    宋陽卻沒理他的話茬,只是問道:「他們有錢?」

    「有錢有勢還有刀子。」

    宋陽又問:「裡面所有人都是一夥的?」

    「都是一起的,不下三十個,人人習武……」

    夥計言之鑿鑿,只盼宋陽能知難而退,全沒想到自己的話還沒說完,遽然一陣隆隆腳步聲響起,身前那個衣衫樸素、長相清秀的青年,竟踩出了比著大象還要更沉重的腳步,轟轟烈烈一頭衝進客棧。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30 09:31 PM

第三十六章 百萬


龍雀沖,侵略如火。

    不過是樸素青年,但客棧的所有人都同時升起一種古怪感覺……衝來的,是一座燃燒著熊熊烈焰的巨獸。宋陽二話不說,進門就打!

    龍雀轟,重若山崩。

    距離門口最近的一桌人,連起身都來不及就遭受重擊摔飛開去,其餘人齊聲發喊,抽刀拔劍一擁而上,客棧中轉眼亂成一團。

    外面的店夥計嚇得臉色蒼白,劉二傻手捧『劉三兒』哇哇大哭……可很快,暴亂的響動就消失了,客棧內重新安靜下來,店夥計大著膽子返回去查看。

    劉二傻發了性子,既要去『救』宋陽也要替劉三報仇,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,嗷嗷怪叫著衝了進來,才剛一進門肩膀就被一隻手穩穩按住:「劉二,你看看,剛才誰向你動手。」

    客棧之內,桌椅碎裂,碗盤菜餚潑灑滿地,十多個壯漢倒在地上呻吟掙扎,宋陽全無損傷,就站在劉二傻身旁。

    對方人數雖多,但沒有像樣的,誰都擋不住宋陽一擊,短短片刻,大半人都被放倒。最先出劍的那個綢衫青年在七八個伴當的護衛下,退縮在屋角處,如臨大敵。

    劉二傻還沒來得及開口,在綢衫青年的臉上忽然現出冷笑,與此同時一個面目陰冷的中年手挽長槍,從客棧二樓突襲而至,長槍直指宋陽胸膛!

    槍勢兇狠,遠勝一樓那些武人,即便宋陽也不敢硬擋,怪叫一聲拉起二傻向外就跑。

    一追一逃,都快如疾風,長槍鋒銳始終不離宋陽身後三尺。

    宋陽頭也不回,一直逃到馬車旁,抓著劉二傻一起翻身跳進車廂,下一個瞬間裡,一抹燦燦刀光映襯夕陽,從車廂中倒捲而出直劈強敵!

    龍雀不再,顧昭君送來的刀宋陽並未隨身攜帶,只是將之放在車廂中,他跑回來就是為了拿刀。

    持槍中年應變奇快,槍勢陡轉由刺變封,隨即金鐵交擊的巨響炸起!刀是凡品,無法承受宋陽的霸道勁力,驚鳴一聲四散崩碎;長槍也同時崩斷,斷成了三四截。

    中年人長槍折斷,向後退了一步,站在原地皺眉不語。

    宋陽也不理他,看了看手中的殘刀,嘀咕了句『姓顧的果然小氣』,隨手將其扔掉,回頭招呼劉二傻下車,繼續問他:「剛才傷蜥蜴的是誰?」

    剛巧不巧,這時候綢衫青年帶人追了出來,劉二傻伸手向他一指。

    綢衫青年本以為能看到同行高手狙殺一瘋一傻兩個小子,沒想到自家高手呆呆站在原地,不知發什麼呆,當即低吼:「劉老師動手無妨,狠狠……」

    不料話還沒說完,『劉老師』突然噴出一口鮮血,兩眼一翻直挺挺暈倒。

    『劉老師』的本領不差,但是比起空手的宋陽也還是差了一等,充其量天干戊字。不過宋陽赤手空拳想要擒下他,總得打上片刻才行,那宋陽怕其他人會趁機傷了二傻,由此當時並未戀戰,撤回到馬車取刀。

    宋陽所有的本領都是為了『刀』,有刀在手時實力突進。一擊之下『劉老師』當即吃了大虧,雖然擋下刀鋒加身的厄運,但抗不過『龍雀轉』的兇狠力道,受到重創。

    可惜不是龍雀,否則對方連人帶槍都會被從中劈斷。不過這樣也好,宋陽只是打架,沒想著殺人。

    綢衫青年神情大駭,就在『逃』字剛剛浮現腦海、還沒來得及轉身時,宋陽又用幾乎踩翻大地的身法衝入近前,左手握拳正中面門,不等他身子仰倒宋陽右手又抓住了他的衣襟,把他拽到二傻跟前。

    一進、一拳、一抓、一退都在彈指間完成,連綢衫青年帶手下伴當全都來不及反應。

    與對付長槍時不同,這次宋陽沒有全力出拳,否則綢衫青年的臉都會被打爛,現在也不過是鼻樑折斷、鼻血長流外加兩顆門牙。

    伴當色厲內荏,手中刀劍遙指宋陽:「小子,你惹禍了。」

    宋陽沒理會伴當,只是伸手拍了拍綢衫青年的肩膀:「小子,你也惹禍了。」

    伴當不敢上前,但又不能不說話,沉聲道:「你可知……」話正說到一般,綢衫青年就開聲怒斥:「蠢材,閉嘴!」

    宋陽笑:「果然還是你聰明些。先說好,打架砸壞的東西算你的,要賠錢給店家。」

    綢衫青年痛快點頭:「照三倍賠。」店小二心驚膽顫,早都躲到一旁去了,連道謝都不敢。

    宋陽放開對方,反正也不怕他能逃,轉頭望向劉二傻道:「到你了,他殺了劉三,想讓他賠什麼儘管開口。」

    二傻一輩子老實,當時就恨不得打架拚命,現在宋陽幫他鬧了一場,他倒不知道該怎麼辦了,可一想自己寶貝蜥蜴慘死,心肝肺都抽到一起的疼,嘴巴顫抖半晌:「賠…賠、賠禮道歉!」

    綢衫青年立刻長身施禮:「在下一時魯莽,誤傷兄台尊寵,還請兄台海量相容,萬乞見諒。」

    二傻又不知道說什麼了,淚眼汪汪轉頭望向了宋陽。後者開口:「這位公子不止賠禮,還願意賠錢。」說完,宋陽又怕二傻老實,就要幾個銅板了事,又提醒道:「公子有的是錢,你儘管開口便是。」

    綢衫青年點頭附和:「兄台儘管開口,讓小弟略表心意,雖不足補償尊寵萬一,但求稍減心中愧疚。」

    劉二傻抹眼淚,抽嗒著,哽嚥著:「一百萬兩銀子。」

    哧的一聲,宋陽一個沒忍住笑出了聲,綢衫青年的臉都青了。一百萬兩,按照盤頭兒他們的一年十兩的『工食銀』來算,能雇十萬個捕快。

    二傻把自己知道的最大的數報出來了,宋陽樂不可支,可這個數太不像話,根本沒法談,最後還是宋陽打圓場,一口價五百兩銀子,這也是獅子大開口,這筆錢已經夠二傻安安穩穩過完後半輩子了。

    綢衫青年咬牙答應,當即就有伴當上前,把一個小箱子遞過來,五兩一隻的金元寶,整十隻。

    二傻要到了甜頭,悲憤稍減,又眼巴巴地望向客棧旁拴著的一匹匹駿馬,試探著問宋陽:「能要馬不?」

    「能!」宋陽回答的斬釘截鐵。

    或許是怕劉二再要『一百萬匹』馬,這次綢衫青年搶先開口:「五匹馬送你,待會你隨便挑。」

    二傻終於顯出了開心模樣,樂了。宋陽也替他開心,從旁邊笑道:「你再想想,看還要他再賠些啥。」

    二傻目光轉動,剛剛向上翹起的嘴角漸漸撇下,片刻後又哞哞地哭了起來:「我還想讓他們賠我劉三兒……」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31 08:20 PM

本帖最後由 wildmind 於 2011-12-31 08:24 PM 編輯

第三十七章 官馬


打了一架,幫二傻出氣,一頭小小蜥蜴,賠回來五十兩金子和五匹駿馬,事情到此為止。宋陽陪著劉二傻一起,從客棧中尋回『劉三』的頭,和身體拼在一起埋了。而後把五匹好馬牽在車轅上,這才重新上路。

    這次由宋陽趕車,二傻捧著一小箱金子悶悶不樂,宋陽知道他們『兄弟情深』,免不了還要安慰幾句,但說來說去也不外『等回去再養一頭就是了,我幫你捉』。

    可二傻卻一個勁地搖頭:「來不及了。」

    宋陽納悶:「什麼來不及了?」

    劉二傻這才說出了實話:「我的本事就是訓劉三。它死了,我就當不了官了。」

    宋陽愕然,想笑又覺得不合適,忍住了。劉二傻沉沉嘆氣,片刻後又想起另外一件事,打開了小箱子:「這錢咱倆平分,你幫我打架了。」

    宋陽笑而搖頭……差不多就在他們兩人落腳下一間客棧的時候,槍折吐血的『劉老師』也被同伴抬到房間裡,喂下了傷藥,綢衫青年坐在他病榻前,臉色陰沉目光閃爍。

    不長的功夫,一聲呻吟響起,『劉老師』醒了過來,他是被硬力擊中,傷得雖然不輕,但經脈無損只要安心調養就好。

    綢衫青年立刻起身,神情裡既有關切也有慚愧:「學生無能,連累劉老師負傷,罪不容赦。」

    劉老師勉強搖頭:「公子言重了。」綢衫青年家中勢力不小,否則也請不到天干戊字的好手來做親隨。

    這位『劉老師』平時也指點過公子武功,但並未拜師,所以綢衫青年對他以『老師、學生』相稱,他則還是稱呼公子。

    「可恨的是不知哪裡來的野小子,蠻力驚人,打傷家丁也就算了,竟還傷了您,不讓他死在青陽城,學生無顏見您。」提起宋陽,綢衫青年目光陰狠,嘴上說要替劉老師報仇,心裡更恨的則是自己的兩顆門牙。

    劉老師不置可否,只是皺眉道:「那小子的一刀之力,只怕天干丙字的力道了,這點年紀就有這樣的修為……說不通!」

    綢衫青年不屑:「再怎麼強,也不過是一個人,打得過三十個,還能打敗三百個麼。」

    劉老師也想給自己報仇,不過還是謹慎道:「可慮的不是這個小子,而是他的師門…別說咱們南理,就是燕國那些名門大宗,門下能有一兩個這樣的鬼才弟子也算是不得了了。」

    「等到青陽城,宰他的又不是咱們,是城中守備、軍中健卒,他師門再凶也凶不過朝廷,還敢造反麼?我這就給二叔傳訊,請他幫忙。」

    劉老師當然知道東家的背景,但他自己不直說,而是引著綢衫青年說出這句話,當即也跟著點頭而笑。

    綢衫青年又把話鋒一轉:「不過,青陽城裡現在有欽差大人,二叔估計也不敢隨便動兵抓人,最好能有個像樣的由頭,不怕一萬就怕萬一,萬一要是驚動了欽差,問下來總得有話可說。」

    劉老師終於明白了,東家這是要自己這個老江湖來幫忙出主意,當即開口:「公子沒留意麼,那兩個小子拉車用的是官馬。」老江湖目光銳利,與宋陽交手前後不過眨眼功夫,但是已經看清楚馬屁股上的官家印記。

    綢衫青年目光一亮,呵呵地笑了起來:「城中差官發現兩人的馬匹有異,上前查看,不料兩個小子動手傷人,這才引來大隊官兵圍剿。」

    劉老師接著說了下去:「兩個鄉下小子被誅滅當場,事後搜身,如果找不到官馬證箋那就不用說了,必是惡賊無疑;即便找到了證箋,也是兩人『拒絕盤查、動手在先』,反正都是死有餘辜。」

    綢衫青年的笑容更加歡愉了,他賠給二傻的是五匹好馬,誰也不會用它們來拉車,是以他不擔心宋陽會換馬……

    筆走龍蛇,綢衫青年迅寫好一封信,喚進一個做事妥帖的伴當,吩咐道:「連夜進城,務必把信送到長史大人手中!」他家二叔在青陽城任『長史』之職,是太守大人的幕僚之,這個官職雖然不是實銜,但權力著實不小,必要時甚至可以親自領兵

    第二天一早,宋陽洗漱完畢,帶著二傻來從二樓客房到客棧廳堂吃早飯,才剛一下樓,宋陽就搖頭而笑,伸手捻了捻自己的眉心——顧昭君又來了,這次他身旁多出個漂亮侍女,正一勺一勺為他喝粥。

    顧昭君挺客氣:「一起來吃,我把你倆那份也點出來了。」

    宋陽坐到桌前:「很閒麼,最近你的功夫沒少花在我身上。」

    顧昭君搖頭:「碰巧,我也要走這條路,又在無意裡聽說你昨天打架了,有些好奇就過來聊聊。」

    「好奇什麼?」

    「一個打三十個,還一刀砸垮了個戊字高手,比我想得可兇猛多了……你的武功,天干丁字總有了吧?」顧昭君眼線廣佈,昨天宋陽打架的情形他都已經詳細瞭解了。

    宋陽不置可否,拿起一根油條,同時示意二傻快吃,不用管別人。

    沒得到回應,顧昭君也不以為意,只是笑道:「一怒拔刀,少年英雄,果然不脫傻…那個青年的本色。」說著,轉頭看了身邊的漂亮侍女一眼,繼續對宋陽道:「我這人有個毛病,當著女人的面罵不出髒話來。」

    侍女莞爾,眸子清純,唇角卻蕩起了一絲妖嬈。

    宋陽沒理他的話茬,逕自說自己的事情:「對了,提到刀,上一把斷了,還有沒新的?」

    「早準備好了。」顧昭君回答。身旁侍女不用吩咐起身向外走去,片刻後轉回,手中捧回一柄烏鞘長刀,並未直接遞給宋陽,而是抽刀給他觀瞧。

    「咦,還不錯哦。」說完,宋陽自己呵呵呵地笑了起來……笑,與刀無關,是因為他在學周杰倫。可惜身邊沒人明白的。

    刀光陰冷鋒銳流光,刀身隱隱透出一汪幽藍,顯然在鍛造時加入了特殊金屬,讓刀子更加結實、鋒利,美中不足的是刀子正中有一條紅色血痕,這把刀曾經折斷,又被重新煉合。

    雖仍遠遜龍雀,但比起上一把刀好上太多了。

    侍女收刀,隨手將其依在桌旁,又捻起湯匙開始喂顧昭君喝粥。

    顧昭君微笑:「我這個人從不小氣,但也絕不會浪費。在我眼裡,你什麼樣的人,就要配什麼樣的刀,你的武功在我意料之外,給你換一把好刀是應該的。不過……光身手好,你還是拿不到它。」

    說完,他也不解釋什麼,回頭望向客棧院子裡的馬廄:「你今天要趕著車進城麼?」

    宋陽顯出一份無奈:「一點小事卻兜了這大一個圈子,累不累。」

    顧昭君則怡然搖頭:「不累,我喜歡這樣。」

    宋陽笑了下皮笑肉不笑,轉開了話題:「昨天那個綢衫青年,應該有些勢力,身邊帶了快三十個伴當,還請到一個天干戊壓陣。更要緊的,他的伴當裡有幾個人,用的是橫刀。」

    橫刀是公門專用制式的佩刀,與民間、江湖常見佩刀樣式略有區別。

    話題突兀,侍女把清澈目光望向宋陽,神情不解,顧昭君卻顯得饒有興趣,點頭道:「你繼續。」

    「他有公門背景,挨了打後如果還不甘心的話……昨天睡覺前我想過,他要報復,多半會在我拉車的那匹馬上花心思。」宋陽把自己的想法大概說了說,隨即又聳了聳肩膀:「不過我還不算換馬,更不想步行。老馬舊車原樣不動,就這樣進城。」

    顧昭君挑了挑眉毛,追問:「這麼說,就算他在城裡動用官兵對付你,你也有辦法應付?」

    宋陽嘴裡有食物,沒說什麼點了點頭。

    顧昭君並不追究細節,只是歡暢笑道:「成了,你想到他可能會在你的馬上花心思,就配得上這把刀。」

    侍女乖巧,聞言立刻把長刀遞到宋陽手中,同時還送了他一個甜甜笑容。

    「那你昨天打架的時候有沒有想過,乾脆把那小子直接殺了,不就什麼後患都沒有了。」

    這次宋陽沉吟了下才開口:「如果用你的話說,應該是『什麼事情都會有個價錢』,他殺了劉三固然可恨,但我把他們打翻,又訛了五百兩銀子和五匹馬…這件事就是這個價錢了。能明白?畢竟,我確定不來他會不會報復。」

    「還有一問,你不確定他會不會報復,為何不乾脆棄馬步行,這一來什麼事都沒有了,省得麻煩。」

    「穩贏的事情,我從來不怕麻煩。」宋陽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。

    顧昭君點了點頭,不再說話專心喝粥,但是片刻後他又納悶望向劉二傻,笑問:「你怎麼不吃東西,光看著我倆?」

    從落座到現在,二傻一直直勾勾的看著侍女和顧昭君兩人,一口早飯也沒吃。

    二傻目光淒然:「我以前也像她這樣喂劉三。」

    觸景生情。

    顧昭君咳了一聲:「那我走,不擾你的好胃口。」跟著又望向宋陽:「上好寶刀,我還有幾把,盼著有一天能把最得意的那一柄送你。」

    和以前一樣,顧昭君起身走了幾步,又站住了,回頭問宋陽:「你覺得她好看麼?喜歡麼?」意指身旁侍女。

    宋陽只是應了前半句:「好看得緊。」

    顧昭君挺開心的樣子:「你要能入選鳳凰城,我就把她送你。」

    說完也不管宋陽答不答應,樂呵呵地走了,侍女跟在主人身後,走出門口時不忘對宋陽回眸一笑,眼波如水。

    宋陽沒多理會,只催促二傻快吃東西,等兩人吃飽喝足才知道,顧昭君的確是點出了三人的早飯,但他沒結賬……宋陽眉啼笑皆非,事情雖小但以顧昭君的仔細,絕不會是忘記了,老頭子就是來蹭飯的。

    把帳目一併結算清楚,把五匹駿馬寄存客棧,依舊老馬舊車,宋陽與二傻一起駕車上路。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1-12-31 08:25 PM

活色生梟 第三十八章 玄機


青陽城未到,但城頭聳立的兩桿大旗早早映入眼簾,一面是南理王旗自不必說,另一面則代表著城中欽差的尊貴身份,公主專配的青鳳旗,上面紋繡兩字:玄機。

  
    漸行漸近,路上的行人也就越多,二傻放慢了車速,低聲對宋陽道:「你小心看好咱的金子。」說著滿臉警惕目光來回巡梭,他現在有錢了,看誰都像賊。

    宋陽笑:「箱子在你屁股底下坐著呢,誰能偷得走。」這個時候身後馬蹄聲急促,昨天和他們打過一架的綢衫青年,帶著幾個未受傷的伴當從背後趕上來。擦肩而過之際,綢衫青年對宋陽、二傻拱手抱拳,笑道:「祝兩位好運,入選京師。」

    對就快死掉的人,他從不吝惜笑容。

    宋陽同樣報以微笑,一套吉祥話送了過去。又向前走了一陣,城門遙遙可見,宋陽也開始和二傻一樣,運足目力來回巡視週遭人群,不過不是防賊,他在找人,片刻後他神情一喜,跳上車棚遠遠對著站在城門外的一個精壯漢子揮手大喊:「秦大哥,這裡!」

    適逢臘月初一,『選賢』第一天,四方百姓蜂擁而至,參選的不少、更多的是來看熱鬧的。此刻人潮洶湧、密密麻麻擁在城門,唯獨那個『秦大哥』身邊冷冷清清,人人都繞著他走……因為他的長相實在太過駭人,臉皮殷紅如血,五官扭曲在一起,不想活人更像惡鬼。

    也是因為這副恐怖樣貌,所以宋陽以前雖只見過一次,但一下子就認出了他——秦錐,紅波府家將,一年前曾去過燕子坪,替任小捕給宋陽傳了個口訊、留下了傳書靈雀。

    秦錐布衣,未著紅甲,聽到宋陽呼喊露出了個猙獰笑容,一邊揮手致意一邊迎了上來。這個時候在在他身後人影一閃,一個臉膛黑到幾乎都看不清五官的少女,從秦錐身後繞了出來,手裡還拿著半個牛肉燒餅,滿眼喜悅地快步跑過來:「宋陽,還認得我不!」

    任小捕換上了女裝,但那臉孔絲毫未變,做小捕快時一摸一樣的易容。

    三年未見,陰家棧前乾乾瘦瘦的小女孩已經出落成婀娜少女,走路時衣裙迎風身姿搖擺,曼妙畢現。

    宋陽當然認得她,只是沒想到她會親自來城門外等自己,開心同時問了句:「你怎麼親自來了?今天『選賢』第一天,欽差不用在場主持麼?」

    選拔民間奇士,這是天大的熱鬧,任小捕又哪能錯過,她爹是皇帝的叔叔,她是皇帝的堂妹,在得到消息當晚就入宮去找豐隆帝,討了一路『欽差』的差事。南理一共九州,任小捕特意挑了青陽州,而後傳書燕子坪。

    在信上任小捕只是將此事告知宋陽,既沒請他來參選,更沒要他來探望自己,不過這小子還算識趣,回信來說他這就趕過來……任小捕算準了日子,連早飯都沒吃,一早就到城門口來等人了。

    她身份特殊,雖然青陽認得她的人幾乎沒有,但萬一被認出來,非得惹出大亂子不可,所以只改了女裝,臉上仍舊易容成當年的小捕快。

    聽到宋陽發問,任小捕豪氣揮手:「欽差是我,我說什麼時候開始選就什麼時候選。」

    醜漢秦錐插口笑道:「我家小姐今天早傳諭州官說身染微恙,把大選退後了一天,青陽太守緊張得不行,親自帶了本地名醫趕赴驛館,卻不知小姐早從後門溜了。」

    任小捕倒有些不好意思了,嘿嘿笑道:「現在這個身份不管做什麼都會麻煩別人,心裡怪過意不去,還是以前當捕快舒服,幹啥都沒人管。」

    宋陽伸手指向城頭的『玄機』青鳳旗:「那面旗子是你的?原來不是機敏郡主麼?陞官了?」

    「三年沒見,怎麼還這麼笨,這不叫陞官,叫進爵。」一年前皇帝傳旨,冊封任小捕為公主,封號『玄機』。這是好事,任小捕卻顯出了些不開心,搖搖頭岔開話題,問宋陽:「你是來看熱鬧的,還是來參選的?」

    「參選。」宋陽回答。

    任小捕『哈』地笑出了聲:「那你可別指望我能幫你,本欽差為官清廉,絕不徇私枉法,你有真本事我自然帶你進京,你要是濫竽充數來的,我連回家的路費都不發給你。」

    欽差大人言辭正義,全忘了自己為了來接宋陽,讓全城無數百姓都晾了一天。

    「我可不敢指望你徇私舞弊。」宋陽笑著跳下馬車,拉著任小捕往走開幾步:「倒是我這個傻兄弟…你還記得不,劉二傻。」

    宋陽先把劉二傻的情形仔細對任小捕說了一遍,而後道:「他發了憨性子,沒有了蜥蜴也非要參選不可,一定要把自己的本事說給欽差聽,說大人自會公斷…到時候你好好嘉獎他一番,別傷了他。」

    任小捕立刻答應下來:「到時候我誇獎一番,再給他頒一個好聽稱號,讓他高高興興回家就是了。還有,殺劉三的那個人長什麼樣?你仔細說給我聽,他這輩子也別想過選了!」

    正咬牙發狠之際,任小捕忽的又想起另外一件事,目光很快變作好奇,望著宋陽問道:「你怎麼也會來參選?你這個人…可不像會為國出力的樣子。」

    事關尤太醫,宋陽心裡微微一沉,搖了搖頭不想解釋。

    任小捕沒看出宋陽的鬱鬱,還道他故意賣關子,既不滿又不屑地撇嘴:「不說?很了不起麼?也未必有多難猜,你等著!」說著,就好像三年前斷案陰家棧時那樣,毫不顧忌身段,深蹲在地雙手抱頭,滿臉痛苦皺眉苦思,片刻後跳起來,一字一頓地說道:「結義兄弟!你是為了結義兄弟才來參選的。」

    宋陽被她說懵了,啼笑皆非:「什麼跟什麼。」

    任小捕揚起下頜,哼了一聲:「你不承認也沒用,反正你就是為了結義兄弟來參選的。」

    宋陽不和她在這種沒頭沒尾的事情上糾纏,伸手從懷中掏出了一封信箋,遞給任小捕:「我這裡還有件事要拜託你,你先看一看。」

    任小捕接信一看,滿臉納悶:「官馬證箋?什麼意思?」

    宋陽語氣輕鬆:「待會說不定會有一樁『圍剿盜馬惡匪』的冤案,還要請欽差大人伸冤做主。」隨即把自己的推測說了出來。青陽城的欽差就是任小捕,這是宋陽早就得知的消息,所以對綢衫青年『可能的報復』毫不忌諱,只不過宋陽沒想到任小捕會親自來接他,這倒更加省心了。

    任小捕聽得直皺眉:「他敢這麼做,當真沒王法了麼?」

    宋陽搖了搖頭:「只是『有備無患』吧,也許人家無意再惹事,那就最好了。」

    此時一旁的醜漢秦錐突然冷笑了一聲:「狗崽子一定會動手,就在你入城的時候!」今早秦錐在城門口等人時,就察覺城門兵馬調動有異,有大群快刀手隱匿暗藏。秦錐本來是出生入死的百戰勇將,這些小把戲自然瞞不過他,不過事不關己他也懶得去過問,只要保護好小姐就成了,現在聽說了事情經過,當即明白那些人都是衝著宋陽來的。

    惱怒、驚訝、還有……無以復加的興奮,任小捕眼睛亮的嚇人:「走,咱們進城,看他們……」

    事情要靠任小捕幫忙,但宋陽無意讓她涉險,不等她說完就搖頭道:「不用你和我一起進城,對方要動手,就請秦大哥亮出身份鎮住他們便好。」

    任小捕瞪大眼睛:「就鎮住?哪怎麼行?」

    不用宋陽回答,秦錐就接口道:「普通官兵、差役都是奉命行事,不必為難他們,只要順著調令順藤追上去,總能找到主使之人,小姐放心,一定能辦成鐵案。」

    宋陽拱手而笑:「拜託拜託,一是要請秦大哥幫忙喝止那些殺我的官兵;二是勞煩欽差大人費心辦下這樁案子。」

    玄機公主正色擺手:「國器私用不算,而且還是傷天害理之事,這件案子我親自辦,涉案的一個也別想逃……我想和你一起進城。」

    宋陽斷然拒絕,秦錐隱蔽地打了幾個手勢,護送公主的當然不止一個,周圍還有不少紅波家將便衣潛行,看到手勢當即靠攏過來,護著任小捕先行進城,秦錐自己留下與宋陽同路。

    任小捕雖然有些小小的任性,但從來不會為難手下,也不再強求,轉身先走了,不過她走得很慢……故人相見滿心歡喜,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還沒能讓宋陽看見自己的漂亮臉蛋,那就先讓他看看公主的玲瓏身姿吧。

    可惜她這番小心思又落空了,宋陽沒看他,正耐心勸說劉二傻先躲進車廂。

    二傻喜歡坐在外面看風景,不肯進車廂,直到宋陽告訴他有人會來搶金子,他才如臨大敵,抱著小箱子躲進車廂去了。不久之後,玄機公主背影不見,宋陽和秦錐並肩坐在馬車上,吆喝兩聲車子移動,向著城門緩緩行去。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1 08:20 PM

第三十九章 顧忌


  一切都『按部就班』,馬車剛進城門洞子,就有健卒迎上、攔住,待確認拉車的是官馬無疑,健卒面露冷笑,身後兩個百人隊倏然現身,連喝問都沒有一句,手執利刃急速圍攏而至。


      宋陽的手按在自己的刀上,秦錐面無表情,伸手入懷摸出紅波衛的腰牌,就連車廂裡的二傻都驚覺氣氛變化,開口大吼了聲:「搶金子,救命……」

    可出乎意料的,就在兩個百人隊堪堪殺到、秦錐已經取出腰牌、正要亮出的時候,突然一個校尉疾馳而至,揚聲傳令,命埋伏在此的所有官兵收刀回營。

    官兵只是奉命行事,並不多問,轉眼就散去了,再沒人理會宋陽……

    宋陽略顯詫異,與秦錐對望了一眼:「被他們看破身份了?」

    秦錐明白他的意思,當即搖頭:「不可能,連我都認不出小姐了。」

    宋陽有點不好意思:「你別介意,其實…秦大哥你比你家小姐好認。」

    秦錐才不在意這些,把腰牌收回懷中同時笑了起來:「那也不會,進城之後只要有外人的場合我們都掛起面盔,除了自家兄弟,沒人知道我是紅波衛。」

    不是因為發覺『宋陽與紅波府有關係』所以撤兵……事情越說不通,宋陽就愈發小心,琢磨了一陣後,突然莫名其妙地笑出了聲。

    秦錐見他笑得古怪,納悶問道:「怎了?」

    「這事情應該沒完,我不信他們突然善念大發就此收手。再仔細想想的話……有可能會是這樣。」而後宋陽壓低了聲音,和秦錐耳語了幾句,時不時還忍不住要笑上幾聲。

    把話說完,秦錐也哈哈大笑了起來,但歡笑過後,醜漢子的臉沉了下來:「那些狗崽子,當真活膩歪了。」

    ---------------------

    綢衫青年就在城門附近,本來正笑嘻嘻的等著看宋陽被砍成肉泥,沒想到官兵忽然收隊,意外之下,暫時都不去報名,帶著親隨直接進城去找他的長史二叔。

    本擬今日開始的青陽州選賢,因為公主『身染微恙』被推遲了一天,要昭告全城,還要重新安排諸多官吏、兵丁的輪值,青陽長史高大人正忙得焦頭爛額,但是聽說侄子上門,還是抽出個空子,著下人領入……

    昨天夜裡,高大人接到侄子的信,當場大怒。高家有錢有勢,但從高長史往下,人丁忽然淡薄起來,下一代女兒眾多,男娃卻只有綢衫青年一個,從小就被大家當成了寶貝,這次被人痛打、訛詐,這個仇如何能夠不報。

    起先高大人就按照侄子信上的安排,調動健卒埋伏城門後,只待宋陽進城立刻將其砍翻。但是今天早上他仔細琢磨過此事,又覺得先前的安排不妥。

    歸根結底,可慮的並非一個上品丁字的青年高手,而是這個青年高手背後的師門,任誰都能想得到,徒弟如此了得,師父更不好惹。

    官馬的藉口勉強能說得過去,表面上看斬殺宋陽的是南理朝廷,師父想要替徒弟報仇,除非是造反。可實際上,宋陽的『師父』要想報仇也不一定非得打下鳳凰城火燒南理宮。大可來青陽城一趟,好歹一查都能查到是高長史下令調兵,到時候可大大不妙。

    所以高大人再度傳令,於一觸即發之際撤走埋伏的人馬。

    高大人幾句話,給侄子把事情講清楚,綢衫青年眉頭緊皺,半晌後才嘆了口氣:「那個野小子說不定真有什麼背景,犯不著為他傷筋動骨,我自己找機會殺掉另外那個傻子,出口氣就算了,不勞煩二叔了。」

    「不逞一時意氣,果然懂事了,不枉我們幾個兄弟都把你當寶。」高大人滿臉暢慰,笑了起來:「不過那個野小子傷了你,我可沒打算饒他,只是不想自己動手吧!」

    綢衫青年神色一喜:「怎麼說?」

    高大人賣起了關子:「我是干什麼?」

    綢衫青年迎奉二叔,笑道:「您老是青陽城長史,太守之下青陽第一人。」

    高大人撫鬚:「這就是了,身為長史要幫太守大人處理諸多公務,卷宗事務也是其一,我若想添上份卷宗,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。」

    綢衫青年不解,笑嘻嘻的說了聲:「侄兒愚鈍。」

    「明天這個時候,傷你的野小子就會多出個『通緝巨寇』的身份,當然,暫時還不會有差人去找他的麻煩。他不是來『選賢』的麼?等他上台獻技時,我會拿他的『通緝卷宗』給太守大人看。」

    綢衫青年恍然大悟:「您是要讓太守傳令拿人……」

    不等說完,高大人就搖頭笑道:「所以說,你還是年輕,還要歷練。太守絕不會調兵抓人的。他會把卷宗呈給公主過目。」

    綢衫青年完全糊塗了,神情茫然,也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:「為什麼要找公主?」

    「太守鎮守一方,緝拿惡賊是分內之事,就算當著公主的面抓了惡賊,也不會有功勞嘉獎。既然沒有功勞,就不必搶了,還不如送一份人情給公主。」

    說到這裡,高大人拉長了聲音:「玄機公主法眼如炬,識破惡賊身份,號令親隨當場緝拿……公主身份尊貴,當然也不會貪圖功勞,但這是一份美譽,也是一段佳話,呵呵,這就是太守大人送給公主的人情。而且我聽說,玄機公主嫉惡如仇,即便不理會那份好聽的名聲,她也不會放過惡賊。」

    高大人停頓了片刻,聲音略略放低,語氣卻更重了:「最要緊的,公主身邊的親隨是紅波衛,他們出手,惡賊只有被打殘打死的份,絕沒有逃跑的道理。以後惡賊的師門要是追究,要麼去找公主,要麼就找鎮西王…不管哪個都身份尊崇,野小子的師父哪有機會見到他們?就算見到了,憑著公主、鎮西王爺,會和那些江湖人去掰開揉碎分析緣由經過?野小子的師父要是識趣就遠遠滾開,不識趣就被當場格殺。」

    說完,停頓片刻,高大人再度大笑了起來:「野小子死定了,將來就算有人想替他報仇,也都直奔鳳凰城,根本不會來青陽。」

    綢衫青年滿臉欽佩,隨著二叔一起大笑……

    雖然沒機會聽高大人這一番仔細解釋,但是宋陽也大概猜到了,對方若不肯罷休,多半會借公主、紅波衛的手來殺自己。其實推斷的過程並不麻煩,只要先想清楚對方最最顧忌自己的地方是什麼、再想通他們會如何避免這個『顧忌』,結果也就出來了。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1 08:22 PM

第四十章 頭槌


秦錐留在了宋陽身邊,既方便雙方聯絡,也是為了護衛宋陽安全。

    青陽城中幾條繁華大街,各處都有官差設置的『選賢』報名處。不過報名處多,來參選的人更多,每一處都前排起長龍。宋陽三人也在排隊。

    『報名』要登錄家鄉、籍貫、特長等諸多項目,每過一人都需要些時間,宋陽並不著急,一邊和秦錐隨口閒聊著,一邊安心排隊。

    排在他們身後的是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少女,比叫花子毫不遜色。見隊伍移動緩慢,少女臉上漸漸露出焦急的神情,又等了一陣終於耐不住,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宋陽的肩膀:「這位大哥……」

    剛說了四個字,秦錐也回過頭來,少女被醜漢子的猙獰臉孔駭了一跳,滿眼恐懼,下面的話不敢再說出口。

    宋陽問:「怎了?」

    邋遢少女目光低垂,不敢抬眼,生怕再看見秦錐的鬼臉,小聲道:「能不能打個商量,讓、讓我排到三位前面。」雖然不是什麼大事,但她也知道這是不情之請,越說聲音越低……

    不等宋陽開口,劉二傻就斬釘截鐵回答:「不行。」

    少女依舊不敢抬眼,咬了咬嘴唇,鼓著勇氣繼續哀求:「三位大哥行行好,我著急得很。」一邊說著,一邊作揖行禮,神情急迫。

    還是不等宋陽說話,劉二傻又搶著開口:「哦,好吧。」

    少女沒口子地道謝,排到了三人前面,但也沒就此停下,而是繼續央求再前面的人讓他插隊……是個女孩子,而且被前插一個位置也不算吃了多大的虧,前面的人大都也痛快答應,不多時她就走到了隊伍前列。

    可就在她眼看就要排到位置的時候,街上奔來一個四十年紀的壯漢,衝入隊伍伸手兩記耳光打得少女口鼻流血,而後抓住她的頭髮向外就扯,口中怒罵:「小雜種,跟我回去!」少女毫無掙扎餘地,被拖出了隊伍。

    負責維持秩序的差官眉頭大皺,斥道:「哪裡來的潑漢!」

    壯漢毫不示弱,瞪圓雙眼:「她是我女兒,老子打女兒天經地義,王法管不著!」

    差官是從臨區調來臨時幫忙的,對街面上的事情不熟,轉目望向身旁的里長,里長對他點了點頭,而後也對著壯漢罵道:「孫愣子,要打女兒回家打去,別在大街上撒野。」孫愣子不答腔,罵罵咧咧地拖著少女就走,但是才剛走兩步,迎面撞到了一個人身上,孫愣子開口要罵,不過抬頭一看對方的相貌,滿口穢語全都吞回了肚子裡。

    秦錐攔路。

    與其他貴族的家將、侍衛不同,鎮西王對紅波衛的『第一戒訓』是:吾當如何。

    『吾』指的是王爺自己。戒訓字面大意『我這個王爺會怎麼做』,而它真正的含義是:不用管本王是否在場,當你獨自面對一些事情的時候,要去想本王會怎麼做?

    本王怎麼做,你紅波衛便怎麼做。

    鎮西王在此,會攔住孫愣子問個清楚;玄機公主在此,也不會就讓孫愣子拖走可憐少女,所以秦錐踏出隊列,把人攔了下來。

    同時宋陽也搶上前,伸手在孫愣子抓著少女頭髮的手上迅速一拂,孫愣子只覺得手上彷彿烈火燒灼般的劇痛,痛呼鬆手,宋陽順勢把少女扶了起來,同時送她一個輕鬆笑容,柔聲安慰:「不用怕。」

    少女痛哭失聲,躲到了宋陽身後。秦錐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漢子,沉臉發威時殺氣迸現,孫愣子完全為他所攝,不敢亂罵,只是色厲內荏的喊道:「強搶民女麼?不怕王法麼。」

    秦錐不理他的聒噪,轉頭望向里長:「你來說說,到底怎麼回事。」

    里長連小吏都算不上,只是瞭解地面,充當官府和附近居民的聯繫人,猙獰漢子語氣森嚴發問,他立刻開口解說……少女名叫蕭琪。較真算起來,雖然不同姓,但孫愣子還真是少女的『父親』。

    蕭琪未出襁褓親生父親就病故,母親帶她改嫁孫愣子。但是過門後才知道,孫愣子實際是個無賴潑皮,對他們母女非打即罵。去年少女娘親故去,孫愣子開始給蕭琪物色婆家,想要賺一筆聘禮。

    蕭琪不愁嫁,但誰也不願意和孫愣子做親家,始終沒能談攏,孫愣子不耐煩起來,乾脆把女兒買進了勾欄,訂金已收,訂好今天交人。由此宋陽也大概明白了,蕭琪這麼狼狽,多本是被孫愣子關了起來,不得洗漱更衣,而後找到機會偷跑出來的。

    事情說完,孫愣子理直氣壯:「小雜種今年十六歲,我整整養了她十六年,吃的穿的用的哪樣不要錢,我養她到大,賣她也天經地義。」

    少女哭訴:「從小到大所有家用都靠娘親縫補掙來,你何曾往家裡拿過一個大錢……」孫愣子大怒,又想衝過來打人,秦錐則陰森森地說了句:「你動她一根手指試試。」

    孫愣子立刻停住腳步,恨恨收手。

    賣兒賣女,父母做主,南理律對此並不過問,即便把這樁官司打到州府衙門,至多也只是警告孫愣子不許把女兒賣入妓院。可再之後呢?孫愣子回家照樣開打開罵……宋陽走到孫愣子面前,沒多廢話直接問:「多少錢?」

    孫愣子撇嘴:「你問晚了,我早和倚翠樓談好,連定錢都收了……」

    不等他說完,宋陽揮手打斷,還是那三個字:「多少錢?」

    孫愣子嘿嘿嘿地笑了起來,不再矯情,伸出了一根手指頭:「一百兩紋銀,現錢交易,你拿錢她就跟你走。」

    劉二傻平時財迷,答應宋陽的羊一直不肯送,但這時候也有股仗義勁,抱著他的寶貝箱子走過來、打開。

    孫愣子當即直了眼,臉上笑容更盛。宋陽沒想到二傻忽然大方了起來,對他笑道:「你要買,還是要借錢給我?」

    二傻想了想,不覺得買個少女有什麼好處,對宋陽說:「算我借你錢。」

    宋陽呵呵笑著點頭,從箱子裡拿出兩隻金元寶,總共十兩金子,伸手遞到孫愣子跟前:「兩清,人我帶走了。」

    孫愣子大喜點頭,伸手接錢,可萬萬沒想到還沒摸到金子,宋陽突然甩頭,重重一個頭槌砸在了他臉上!上品武士的腦袋,哪是個潑皮能消受的,孫愣子滿臉鮮血,連慘叫都沒來得發出就直挺挺地摔翻、昏厥過去。

    宋陽冷曬,把金子扔回到二傻箱中,回頭對少女笑道:「沒事了,他醉死過去了,快去報名。」

    在場的差官也笑了起來,對著里長揮手:「這人一大早就吃酒,醉倒在這,找人把他拖走,快快快。」

    ……

    為了方便管理,這次來青陽城的參選者一律不許自行投宿,由城中統一安排,住進臨時搭建的驛站。只要蕭琪報了名,就受到官家保護,就是親爹也不許來騷擾,至少在獻技前不會再有事,至於以後,宋陽想和任小捕求個人情,把她帶去鳳凰城,隨便安排個丫鬟僕役的事情來做。這點事對玄機公主而言,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。

    天下可憐人無數、不平事無數,宋陽管不過來,不過身前遇到的,能伸手幫忙時就幫一下。

    為了要住進驛站、貼身護衛宋陽,秦錐也胡亂報了個名,而後眾人一併被帶到驛站。住所頗為簡陋,但勝在不要錢而且還管飯,眾人都安心住下,不久後有小吏唱名、發放登臺號牌,他們算是來得比較晚的,號牌靠後,二傻是第一千三百號,秦錐緊隨其後,一三零一,宋陽再後一位。

    少女蕭琪比他們稍稍靠前幾位。

    諸般瑣事妥當,蕭琪怯生生的過來道謝,此時她已經簡單洗漱過,秦錐見了她還咦了一聲,笑道:「居然還是個美人胚子。」

    二傻接口,煞有介事:「值一百兩呢。「

    蕭琪還不知道宋陽早幫她想好了日後出路,但是就單單打翻孫愣子、幫她完成報名這件事,她就已經萬分感激了。

    閒聊時,秦錐問起蕭琪的『本領』。或許是從小生長的環境使然,蕭琪沒有同齡少女的活潑、開朗,無論說話還是動作都是小心翼翼的,彷彿孫愣子還站在她身後,稍有不慎就會招來毒打。

    蕭琪的聲音很輕:「從小到大,晚上我都不敢睡在家裡…我家旁邊是一座馬行,每天我都到馬廄裡過夜,時間長了,自己摸索出些相馬的道理,想來試試。」

    說著,眼圈漸紅,淚水流出:「我一無所有,又是女兒身,逃不走也更逃不遠。老天保佑給了我這樣一個機會,只要被欽差選中我就能離開青陽,躲開那個惡人……」說到這裡,蕭琪盈盈下拜:「還要再謝三位恩人,讓我如願報名。」

    國家選賢,南理百姓趨之若鶩,只要自覺有一技之長的人全都來參加了,可人人目的不同,如宋陽是為了搶到席位去奪回尤太醫遺物、追兇報仇;如二傻是為了一鳴驚人增光露臉;如蕭琪…這是她唯一的出路了。

    宋陽有些唏噓,但依舊沒有透露對少女透露他的安排,在退無可退時去咬牙拚一拚,她將來最最美好得回憶吧。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2 10:18 AM

第四十一章 香蕉


選賢會場設置在城西,專門建起的高台作獻技之用,本來欽差席位被設在不遠處一座三層閣台上,可以鳥瞰全場又不受百姓打擾,但任小捕前幾天來『視察』時嫌太遠看不清,非要把座位搬到高台上去,她是欽差,說什麼就是什麼,誰敢不聽……

    轉過天來,公主殿下『身體痊癒』,會同青陽太守和城中大吏登台落座,先由隨行太監高聲宣唱聖旨,再請太守大人對參賽之人鼓勵一番,最後有官吏宣講規則,一個接一個說了大半個時辰,終於一聲銅鑼震徹高台,盛會正式開始,『選手』登台向欽差獻技。

    宋陽距離上台還早得很,一早起來和兩個同伴一起,擠在人群裡看熱鬧。

    最先幾位上台的,無一例外都是武士,這次『選賢』內定不選武士,但詔告時並未明言,否則豈不是把國內練武之人統統得罪了,是以仍有大批習武之人趕來,先前和宋陽打架的綢衫公子也在此列。

    擂台上刀槍揮舞、拳腳生風,雖然打得熱鬧,但在宋陽看來並無出色之處,倒是欽差大人看得眉飛色舞,恨不得親自下場和人家比劃幾下……直到十餘人後,上台的終於不再是武人,而是個衣裙華貴、儀容端莊的美婦。

    早在報名時眾人就題寫了自己特長,美婦上台上,有小吏唱號:「岑疊紅,青陽州紅衣鎮人士,卅一年紀,獻技…男、男人。」

    『報幕』小吏事先也沒留意看過稿子,唱出『男人』兩字時,著實躊躇了一下子。而唱號落時,台下也哄的一聲,看熱鬧的百姓紛紛議論。岑疊紅斂衽施禮,拜見台上欽差和眾位大人,任小捕好奇得很,揮手道:「免了,你的『男、男人』是怎麼回事?」

    岑疊紅恭敬回應:「男人就是男人,民女的本領便是這兩個字。其他並無特殊之處,民女所擅,一在口、二在手。」

    說著,她取出一根事先備好的香蕉,對著眾人盈盈一笑,也不剝皮直接把香蕉含入口中,而後雙頰輕輕蠕動,顯然是舌頭忙得很,片刻後香蕉離開嘴巴時,蕉皮已經被剝開四份,露出白嫩果肉。

    任小捕哪看得懂這個,驚訝地瞪大眼睛,嘖嘖稱奇:「舌頭這麼靈活。」

    而此時美婦已經把第二根香蕉放入口中,仍是不剝皮,只見她用力一吸,『啵』一聲輕響,蕉瓤直接從皮中擠了出來,再次技驚四座。任小捕大樂,正想讓她繼續演下去,她身後一個親近女衛看不過眼了,俯身低聲提醒:「公主,她演的服侍男人的下流技藝,太、太哪個、不堪入目的東西。」

    任小捕這才恍然大悟,臉蛋立刻紅成個蘋果。

    就在岑疊紅取出第三根香蕉的時候,太守大人開口怒喝:「把她給我趕下去!」同時給身後親隨打了個眼色,親隨明白太守大人這是要『夜審』岑疊紅,點點頭轉身去了。

    岑疊紅只知道選賢,入宮面聖,照著她的想法,有機會進京就有機會服侍真正的大人,哪怕幫著大人們調教侍妾也好。可她不曉得南理選賢的目的是去參加燕國『一品』之擂,要真讓她去燕國表演她的『男人專長』,南理從皇帝到眾臣全都一頭撞死去算了。

    台下百姓已經有不少人在皺眉怒罵,可更多的是像宋陽這樣捂著肚子哈哈大笑的,秦錐也大笑不止,心裡琢磨著回頭打聽下紅衣鎮在哪,等休值閒暇,倒不妨去逛逛。

    岑疊紅被趕走,又有旁人上台,後面武者不少,但其他技藝也漸漸多了起來,既有歌舞雜耍,也琴棋書畫。

    無數人輪番獻藝,各有精彩之處,時常會引來震天價似的喝彩,氣氛著實熱烈,如果當成一場熱鬧來看著不錯,可要是在踏升一步,從『選賢』的高度來看這場盛會,就實在沒什麼意思了。

    練武的不必去想,至於其他人,技藝雖強,但要想代表南理去折服別國,實在還差得太遠。一天下來,將近四百人登台,愣是沒有一人能夠入選過關。

    等到了第二天情形更糟,至少前一天裡獻藝眾人大都有些真才實學,可今天登台的這些人,好像提前說好了似的,個個都是信心脹破了天的『奇士』,歌喉破落舞蹈笨拙,偏偏還當自己的演出只應天上有……宋陽在『一千年後』看過選秀,早就猜到會有這樣的情形,可南理百姓哪見過這樣的陣勢,全都笑到眼淚迸濺,任小捕也完全忘了職責所在,在公主帷幔後笑到四腳朝天,正經的本事她都不想看了,只盼著『神經病』多些再多些……

    第二天足有六百多人先後登台,倒有三分之一都是自不量力的『奇人』,其他的也沒有太精彩的表現,仍是未過一人。

    但是在這一天裡,有一對登台夫婦引起了宋陽的注意,等到『散場』後,宋陽特意找到了兩人。

    夫婦都是四十歲左右的年紀,夫家姓曲,身體強壯,妻子則是個矮胖女人,兩口子都是山鄉中的歌者,從嗓音到唱法都是粗獷豪放的風格。但是南理受燕國江南調地影響,從宮廷到民間,樂聲都以柔和、旖旎為主,曲氏夫婦的唱法全不入流,難以入選。

    見宋陽找來,曲姓漢子略顯意外:「小兄弟有什麼事情?」

    宋陽先報上自己的姓名,又對兩人的歌藝恭維了一番,這才轉入正題,問他們會不會譜曲。

    曲姓漢子回答:「山野調子,哪談得上譜曲那麼正式,有時候是按著詞來抓調子,有時候則是心裡有了調子,隨口去編詞兒,總之不成個體統。不過隨心隨性地編個曲子,倒也是常事。」

    宋陽神情一喜:「我這裡有一段詞,想勞煩曲大叔給配個調子,最好還能請您唱出來,酬勞方面也請您放心……」

    曲大叔笑道:「小兄弟不用這麼客氣,我們兩口子天生就是喜歡唱歌,隨口哼個調子,談什麼酬勞。」

    宋陽又客氣了兩句,這幾天一直跟在他們的少女蕭琪為人乖巧,在說話的時候就找來了紙筆。宋陽寫下了歌詞,曲大叔接過來輕聲詠讀:君不見,黃河之水天上來,奔流到海不復回;君不見,高堂明鏡悲白髮,朝如青絲暮成雪……剛讀了兩句,曲大叔的神情就變了,回頭對自己的妻子吆喝:「老婆子,給我點錢,我要去和小兄弟喝兩杯!」

    說完,又轉目望向宋陽:「這個詞…非得喝酒才敢唱!」

    仍是將進酒。

    尤太醫在世最喜歡、死前放聲高歌的一闋『將進酒』。

    宋陽的想法很簡單,山鄉歌者唱法豪邁,剛好和應了這一闕好詞。他想定下個調子、學會這首歌,遲早有一天他會找到尤太醫的埋身之處。

    到那時,在墳前,雖然陰陽相隔,宋陽還是要給尤離再唱《將進酒》。

    哪能讓曲大叔花錢,宋陽拉上他們兩口子,又把秦錐、二傻和可憐少女蕭琪一起喊上,在城中找了一座小小酒家。

    山民嗜酒、秦錐海量、宋陽心事……半斤的小酒罈被一個個放空,到了最後數也數不清,讓宋陽略略意外的是一行人中,酒量最好的居然是少女蕭琪。

    酒酣時候,曲大叔也終於拿起竹筷,敲著空壇放聲高歌:

    君不見,黃河之水天上來,奔流到海不復回?

    君不見,高堂明鏡悲白髮,朝如青絲暮成雪。

    人生得意須盡歡,莫使金樽空對月。

    天生我才必有用,千金散盡還復來。

    烹羊宰牛且為樂,會須一飲三百杯。

    ……

    將進酒,杯莫停。歌聲粗狂,不見悲涼只有豪情。

    一如尤太醫在最後一戰時,不見悲涼,只有豪情。

    新生之中宋陽第一次喝醉,嚎啕大哭。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2 12:39 PM

本帖最後由 wildmind 於 2012-1-2 12:47 PM 編輯

第四十二章 相馬


第三天,城西會場依舊熱鬧,也依舊沒有太多新意,到了下午時分,隨著選手不停登台、下台,就快輪到宋陽等人了。

    少女蕭琪的號牌比著宋陽他們提前幾位,她最先上台。越到近前、蕭琪就越發緊張,小臉煞白,雙手也無可抑制地開始顫抖了,終於,小吏的唱號聲響起:「蕭琪,青陽州青陽城人士,十六年紀,獻藝相馬。」

    宋陽伸手拍了拍少女肩膀,二傻也攥拳咬牙地小聲喊了句:「加油啊!」蕭琪想對同伴露出個笑容,可臉頰肌肉發緊,最終擠出的表情更像要哭……等到了台上,少女更加手足無措,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。

    長史高大人拍案怒斥:「無禮女子,還不拜見公主殿下和太守大人。」

    這幾天裡宋陽等人的行止,秦錐早都呈報公主,任小捕自然不會為難這個可憐少女,微笑開口:「免了,蕭琪,你會相馬?這可是個好本領。」

    『相馬』的確是了不起的本領,但這門學問高、淺差異奇大,凡俗裡最最普通的馬販子也懂得相馬,而真正的高深馬師,在朝堂、皇帝眼中的份量比著武學大宗師也毫不遜色。

    畢竟『馬』是軍隊最最重要的組成部分,說得誇張些,從馬師的數量、本領,就能基本看出國家軍隊的強盛程度。

    在之前也有深諳相馬之道的能人登台,說得頭頭是道,但也都未能過選。

    蕭琪慌忙行禮,聲音發顫著回應:「民女略知一二。」

    太守的態度始終和公主保持一致,任小捕聲音輕柔,他也和藹可親:「相馬十二經,你讀過幾本?有什麼心得,現在說來聽聽。」

    蕭琪目光茫然,搖了搖頭,她都從未聽說過『相馬十二經』這一套典籍,小聲回答:「我沒讀過書…只是會看馬,另外還懂一點養馬。」

    台下不少人都聞言而笑,不懂馬經又何談相馬,還養馬?太守皺眉,長史又欲怒罵,任小捕則大方道:「來人,牽幾匹馬來給蕭琪看看,十匹吧。」她一開口,太守大人當即傳令,命守備軍卒牽上來十匹優秀軍馬。

    與人相處時,蕭琪神情惶惶,從不敢直視別人目光,但一見到馬兒,臉上不知不覺裡就掛起一份恬靜笑容。她相馬與眾不同,邁步向前伸手就向著距離自己最近的健馬摸去。

    牽馬的兵丁皺眉提醒:「小心,我家的馬兒性子桀驁,從不認外人!」

    可是更加奇怪的,這些健馬見蕭琪靠近,先是獰眼呼氣一副憤怒模樣,不過在被蕭琪的小手撫摩過後,很快就溫順了下來,就連台下的秦錐也沒想到會這樣,驚訝笑道:「小丫頭有點意思。」

    相馬之術講究極多,相頭耳、相頭骨、數肋端目甚至觀尿,林林總總,但蕭琪相馬與眾不同,走在駿馬中彷彿置身一群久未謀面的閨中密友中,時而摟摟抱抱,時而耳鬢廝磨,從神情到動作都親熱得不得了。

    翩翩少女穿梭十匹高頭大馬之間,別有一番情調。眾人看得稀奇,暫時都不做聲,唯獨二傻叨咕不絕,把自己看羊的經驗搬出來,小聲指摘蕭琪這是『歪門邪道』。

    不久之後,蕭琪戀戀不捨從馬群中走出,臉上的歡喜神情也消失不見,又變回先前的模樣,低聲道:「它們都是好馬。」

    聲音剛落台下就『哄』地一聲笑了起來,有好事者高聲叫喊:「咱們青陽城的軍馬匹匹神駿,還用你說?這樣的本事趁早下台去吧。」

    蕭琪窘迫異常,任小捕耐下心追問道:「那腳程呢,你能看得出,哪個更快些麼?」

    蕭琪伸手指向了其中一匹馬,嘴唇輕動好像要說什麼,可還不等她出聲,牽馬上台的軍卒就不屑冷笑:「它是跑得最慢的!」

    這一下連任小捕都洩氣了,坐在絲幔後嘆了口氣,沒說話。

    太守大人緩緩揮動大袖:「下台去吧。」

    蕭琪的目光一下子暗淡了,還沒來得及說出的話,永遠的留在口中,轉身正欲下台,耳中忽然響起了一聲熟悉的大吼:「只這一個機會。」

    大吼的是宋陽,他在參選選手的隊列中等待獻藝,距離高台很近,不用灌注真氣,只憑嗓音大喊也足以讓少女聽見。

    宋陽也不知道秦琪究竟有沒有真本事,不過他有自己的想法,秦琪上台固然是因為這是她能找到的唯一退路,但憑著她膽小內向的性子,如果沒有些把握,也不會把這次選賢當成『機會』。就這麼下去了?宋陽替她惋惜。

    你只這一個機會。

    若這麼下台,就真的完了。是安心認命、被賣入青樓任人淫樂;還是一頭紮進青陽河中了此殘生,到了九泉之下去找娘親抱頭痛哭?

    最後的機會,還要再退麼?沒路可退了……蕭琪忽地站住了腳步,咬牙把剛才未曾出口的話說了出來:「那匹馬本應最快,但養的路子錯了,把它給我調養兩個月…不,五十天就夠了,民女人頭擔保,十匹馬中它能跑到第一。」

    高長史怫然不悅:「混賬,你以為公主殿下,列位大人能等你五十天麼?你的人頭,連一刻都換不來,來人,趕這刁民下台。」

    悍吏執棍,分開人群要上台趕人,旁人都忙不迭讓開道路,唯獨有三個……一人面容清秀、一人醜陋似鬼、一人抱著個箱子滿臉傻笑,這三個人不肯主動讓路,讓那幾個差人略略耽擱了片刻,而就趁著這個功夫,台上的蕭琪聲音用力,全不理會高長史的叱喝,一股腦向下說去:「就現在而論,這匹黑馬,十里之內最快;三十里要以那匹棗紅馬為尊;若五十里,胭脂白斑;百里,就要屬這匹黃驃馬;三百里的話,又會是這匹黑馬;但還有個前提,騎士不能身著重甲,輕裝而行;若負重二百斤以上,則是它!」

    說話時,蕭琪伸手不停指點提到的馬匹,聲音也越來越高,到最後幾乎是聲嘶力竭的大喊。

    公主殿下聽得一清二楚,忍不住吸溜了一口涼氣,嘟囔道:「真的假的?」跟著放開聲音,問那個馬卒:「她說的可對?」

    馬卒一臉地惘然,愣愣搖頭:「小、小人也不知道。」平時他只管照看馬匹,偶爾遛馬也不會讓馬匹拚命奔跑,蕭琪的一番評論他也無法辨別。

    不知道沒關係,公主把白皙水嫩的小手一揮:「把馬拉下去,現在就試!」要一一驗證蕭琪所言,就要跑出三百里,不是一時三刻就能有結果的,不過任小捕才不怕等,她有的是時間。

    不料,任小捕傳令聲剛落,蕭琪就搖頭道:「不用!」

    一眾官吏盡做愕然,蕭琪卻根本沒想到自己剛剛在叱喝公主。公主倒是笑嘻嘻地不以為意:「為何不用?不驗怎麼能證明你所言?」

    蕭琪搖頭:「不是不驗證,而是這樣讓馬兒這樣去跑太耽擱時間……以三里為限就好,我來標清名次。」說著,蕭琪再次開始指點,還未跑馬,她就已經把十匹馬的前後名次排列完畢。

    接下來士兵牽馬下台,同時還有一群紅波衛跟去以求公正……很快紅波衛督賽歸來,到公主身旁低聲呈報,秦琪預先排好的名次,十個裡對了八個,只有第五、六兩名對調了下,而這個小小錯誤,其實也和她相馬無關,畢竟跑馬競賽時,不光要看馬匹的腳力,騎士也是重要一環。

    任小捕霍然大喜。

    不是因為半吊子的熟人關係。秦琪相馬別具一格,但你管她如何辨別馬匹,只要說對了結果就足以了,這樣的本領,終於讓任小捕有了交差的底氣,選賢已近尾聲,終於找到一個能夠帶回去向其他欽差『顯擺』的好人選了!

    最最關鍵的,相馬之術與國力相關,帶上一個出色到近乎神奇的馬師出訪大燕,何嘗不是向其他幾個強國暗示『南理騎兵了得』,這樣的本領,比起詩詞歌賦要更有力得多。

    相馬之術自古流傳,淵博精深方法繁雜,蕭琪的本領卻根本不在典籍之中,她的確會相馬,但源自冥冥天資,與『技術』全無關係,也許老天爺就是如此,給了少女一段窮苦人生的同時,也悄悄賜下了一份神奇本領……公主陛下全無儀容,猛地一拍桌子,大聲宣佈結果:「十馬全中,蕭琪當得奇人二字!」

    八中和十中本來也沒什麼區別,任小捕乾脆選了最上口的說辭,台下百姓先是啞然發愣,片刻後齊聲喝彩!任小捕繼續揚聲笑道:「蕭琪中選,隨本欽差回京。來人,賞!」

    蕭琪奇藝,折服眾人,青陽城中也終於出了一位『奇人』,青陽百姓人人興高采烈,歡聲雷動。

    在四下湧起的笑聲、鼓掌聲、喝彩聲中,蕭琪五體投地放聲大哭……一場新生,就那麼毫無徵兆的降臨,讓她如何能夠不哭。

    最後的退路,真的是一條金光大道呵。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2 07:10 PM

第四十三章 猛禽


中選之人不用再回台下,而是進入專屬的席位,等今日散會後去往早就準備好的舒適驛館。不過蕭琪還是先來到宋陽、秦錐和二傻三人跟前,下拜道謝。宋陽伸手扶住了她,搖頭道:「不用總是這麼周到,更不用向我們道謝,是你自己有真本事。」

    說著,宋陽笑了起來:「還有,以後也別再總那麼小心謹慎,正是沒心沒肺的年紀呢!」

    蕭琪聽他說得有趣,撲哧一聲笑了出來,點頭道:「以後…不怕了。三位恩公卻是一定要謝的,不止今天謝,以後一輩子都要謝。還要祝三位也一併入選。」

    宋陽學著二傻的強調,點頭道:「是,以後同朝為官,彼此還能有個照應。」蕭琪嘻嘻一笑,盈盈斂衽施禮,輕快轉身跑回坐席。

    蕭琪之後,陸續又有幾人上台,技藝普通,但是託了蕭琪剛剛中選、現場氣氛熱烈的福,雖然沒能被欽差看中,至少得了不少百姓的掌聲,很快,排在二傻之前的人登台,此人神漢打扮,並非空手而是帶了個半人多高的籠子,還神神秘秘地用黑布蒙了,讓人看不到籠中到底是什麼。

    神漢施禮後,得意道:「小人偏居深山,日日為南理祈福,只盼太平百姓平安,或許是被小人的虔誠之意打動,半年前神鳥翩翩而來,眷戀不去。」

    任小捕語氣好奇:「神鳥?籠子裡頭?打開來瞧瞧。」

    神漢躬身應諾,伸手揭開黑布,隨即淒厲啼鳴聲震驚高台,籠子裡一頭巨喙、禿羽、雙翅生爪的怪鳥,正撲騰著翅膀,想要掙脫桎梏。

    怪鳥的樣子兇狠醜陋,把台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。宋陽則『哎喲』一聲,呵呵呵地笑了起來,哪是什麼『神鳥』,分明是一頭還未長大成形的泰坦鳥。

    神漢機緣巧合,在山裡撿到剛剛這頭破殼的泰坦鳥,本應看窩的大鳥不知去了哪裡。神漢以前也沒見過這種醜陋東西,但覺得養大以後,不管是拿來賣還是靠它去唬人都不錯,所以就養了下來,幾個月間還摸索了些駕馭凶鳥的門道。

    神漢從懷中摸出了一根笛子:「小人吹響一曲,神鳥自會和應,與我一起為天下祈福、為萬歲祈福、為公主殿下祈福、為太守大人……」

    任小捕咯咯笑道:「吹!少廢話。」

    按照『千年後』的說法,泰坦鳥是食物鏈的頂端,真格『以虎豹為食』凶物,性情何其暴戾,這頭『小』鳥自幼在神漢身邊長大,平時也還算聽話,可它哪見過這種人山人海的場面,受驚之下立刻激起了凶性,根本不理會主人的笛聲,聲聲厲嘯中不停地撞擊鳥籠。

    而畜生發狂後蠻力大增,原本結實牢靠的籠子『嘭』地一聲被它撞了個粉!神漢首當其衝,泰坦鳥巨喙一探,一口咬住了他的胳膊。

    雖然還是小鳥,但它的力量也不是普通人能忍受的,神漢高聲慘叫,拚命掙扎,但無論如何也無法把胳膊掙脫出來。

    惡鳥發狂傷人,一排紅波衛彷彿從天而降,突兀出現在公主絲幔周圍,其中一個抽刀躍出,直奔惡鳥而去,可就在這個時候,一陣古裡古怪地口哨聲響起。

    口哨獨特,聽上去更像大蛇吐信子的怪響,可說也奇怪,被激發了凶性的怪鳥聽到口哨聲,突然放鬆了嘴巴,昂起頭望向台下,黃色的眸子來回轉動,尋找哨聲的來源……

    很快怪鳥就找到了,吹哨之人就在台旁——二傻。

    劉二傻的神情輕鬆得很,一點也不當回事,躍出殺鳥的紅波衛略作躊躇,把目光望向了二傻身旁的秦錐,後者隱蔽地做了個手勢,示意他暫時等一等,有秦錐在此,台下也不會有人受傷。

    口哨聲忽高忽低,惡鳥的神情則越來越放鬆,雙翅緩緩收斂起來,就好像找到了親人似的,從台上緩緩踱到二傻跟前,最後竟臥在了他腳下,光禿禿的腦袋和巨大的喙時不時在他的褲腿上摩挲兩下,喉中發出咕咕低鳴。

    二傻收起口哨聲,嘿嘿一笑:「沒事了。」也不知道他是對宋陽說話,還是在安慰怪鳥。

    這可是任誰都不曾想到的稀奇事,宋陽的神情和旁人毫無差異,愕然瞪大眼睛,過了半晌才開口問道:「你還會馴鳥麼?以前怎麼沒聽你提過?」

    二傻一臉無所謂:「鳥沒良心,一飛到天上就聽不見口哨了,我不喜歡。」言語間根本就不把自己會訓鳥當回事,旋即他的神情又現悲苦:「還是劉三好。」二傻自己都不知道,和蕭琪相馬一樣,他馴鳥的本事也是與生俱來,可他不喜歡鳥,把這樁本領全都放在了『劉三兒』身上……

    兩個人剛說完,有紅波衛得了公主之令,來到台上揚聲詢問:「這種鳥有人見過麼?它是雛鳥還是老鳥?」

    宋陽當即回答:「還是雛鳥,若長大,能長到兩人高,十幾個壯漢都休想靠近。」

    公主哈的一聲笑了出來,大聲宣佈:「過了,這個也過了!」

    任小捕為人大大咧咧,不懂陰謀算計,但是在『選賢』這件事上毫不糊塗。

    選賢真正的目的是,是要去參加燕國『一品』之擂,藉著那個機會去彰顯南理國威。

    距離明年端午之期還有半年時間,到時候這頭鳥就算長不到兩人高,一人高總也有了吧。連南理本地人都不認識的凶鳥,其他幾個國家的權貴自然也不識得,在顯示了它的力量和兇猛之後,其他一切都由南理使團去吹好了。

    這種只能用『怪獸』來形容的猛禽,如果馴化了十頭,放在戰場上就是一支不容小覷的力量,若能集結一百頭,力量堪比一支軍隊……這種鳥南理究竟有多少?南理朝廷又馴化了多少?讓燕國和吐蕃去想破頭好了,只要二傻能帶著這一頭過去,就足以警示列強了。

    如果說蕭琪的本領,代表了南理國的騎兵質量;那二傻和凶鳥,昭示的則是南理蠻荒的可怕。

    公主在台上拍板,所有人都知道她的『過了』是指二傻說的,唯獨二傻自己不知道,眉頭大皺著抱怨:「那個神漢胳膊都差點被咬掉了,還能過?」

    宋陽大喜,急忙張羅著讓二傻登台謝過公主,心裡琢磨著,這還真是託了那位神漢的福,待會下來自己得幫人家看看傷口……

    二傻迷迷糊糊地就去找蕭琪就伴了,台下歡呼聲不停,前面兩天多都沒開張,現在短短一會功夫就入選兩人,南陽城民與有榮焉,興高采烈。

    神漢的號牌是一二九九,二傻緊隨其後,一人登台變成了兩人獻藝。在二傻過後就輪到秦錐獻藝。醜漢子沒啥特殊之處,上台打了一套拳,雖然無意中選,但在家主面前也不敢有絲毫倦怠,拳腳賣力身法翻騰,打得異常好看。

    這個時候青陽長史高大人終於露出了一個笑容,取出一本卷宗,恭恭敬敬遞到太守身前:「大人,卑職日前查閱參選者名錄,察覺到些可疑,又再回顧卷宗時,總算查出……請大人過目。」

    卷宗內是一份通緝令,兩個流竄三省、作案無數、身背十餘條人命的惡盜,雖然姓名不相符,但相貌體態明明白白,一個就是台上正在打拳的秦錐,另一個則是準備下一個登場的宋陽。

    高長史城本來只打算對付宋陽一個人,但後來他在城內的眼線呈報,又有一個醜陋漢子『入夥』。沒人知道秦錐底細,但不難看出此人殺氣內斂、武功不凡,長史把他當成了宋陽師門或者江湖上的朋友,偽造卷宗乾脆一起辦了。

    即便明知道太守會把卷宗呈給公主,高長史還是認真說道:「卑職已經安排好人手,只等太守一聲令下即生擒惡賊。當著公主殿下的面,正是太守顯示手段的大好時機。」

    正如高長史所料,太守大人嘿嘿嘿地笑了起來:「老高啊,你的心思沒得說,但論起為官之道,比起本官你還略遜一籌,拿賊這件事…你看我如何處理。」說著,拿起卷宗快步走到公主的絲幔前,對守衛的紅波衛低聲說了幾句。

    紅波衛接過卷宗,轉身去程秉公主,太守大人則轉回頭,笑眯眯地看了高長史一眼。

    高長史則擺出一副又是恍悟、又是欽佩的表情……

    片刻之後,『哈哈、哈哈哈、哈哈哈哈』……笑容突兀從公主的絲幔中響起,聽得出,不止公主一個人,而是與內中眾多衛士一起在放聲大笑,彷彿發現了天下最有趣的事情。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3 01:00 PM

第四十四章 人證


笑聲之中,一個紅波衛跨步走出,先對著太守抱拳道:「請太守大人稍待,公主殿下要親審此案。

    太守小心提醒:「這兩個盜匪都有驚人武藝,最好是先把他們兩人拿下。」

    紅波衛搖頭道:「公主殿下自有分寸,不勞大人費心。」說完,伸手一指還在台上縱躍來去打拳不休的秦錐:「你,」剛說了一個字,紅波衛沒忍住,撲哧一聲笑了出來,又趕忙收斂笑容,虎著臉繼續喊:「你先停手,站在原地不許亂動!」

    跟著,紅波衛又伸手指向台下宋陽:「你也上台,站到他身旁,不得號令不許稍動,否則格殺勿論!」

    青陽太守眉頭微皺,心中責怪公主糊塗,通緝大令上寫的明白,兩個賊人都是厲害武者。現在選賢突然中斷,他們明白自己暴露了行蹤,哪會安心聽令,必會發難以求逃走……可沒想到,秦錐老老實實地站在了原地,宋陽也安安分分的上台,全無反抗之意。

    高長史遠遠坐在一旁,手撚鬚髯,公主這是要審案…待會幾句問訊下來,兩個惡賊肯定是喊冤、不服,哪會怎麼辦?紅波家將豈是好相與的,自然是嚴刑拷打,一想到此,高長史不禁微笑,目光轉動,望向就站在台下不遠處的大侄子。

    綢衫青年臉上笑容洋溢。

    這個無聲的交流,被宋陽盡收眼底,本來宋陽還不知主使是哪個,沒想到對方卻自己『舉手』了。

    台下百姓本來正興高采烈的看打拳,突見台上形式急轉,不知公主打算做什麼,一時間盡做嘩然,台上那位紅波衛則高聲叱喝:「公主法眼如炬,發覺此地有作姦犯科、重罪之人,暫停選賢親自斷案,借此高台暫作公堂,旁人一律噤聲,不得擾亂公堂!」

    選賢變成了查案,大夥打從心眼裡那麼高興,此刻只嫌站得遠看不清、聽不清,哪會有人喧嘩,人人嘴巴緊閉,目光興奮盯著台上。

    等徹底安靜下來,紅波衛轉目望向台上兩人:「報上名來!」

    「草民秦錐。」

    「草民宋陽。」

    紅波衛點了點頭,回身對著公主所在處躬身一揖,退開了一步,剩下的話就要由任小捕親自問了。

    任小捕半天沒出聲,她正躲在絲幔裡,一手摀住嘴一手捂著肚子沒完沒了的笑,足足過了半盞茶的功夫,她才勉強平復聲音,開口道:「秦錐、宋陽,本宮收到密報,指你二人為兇殘惡盜。」說著,加重了語氣:「輾轉三州,作案數十起,身上背了十多條人命!」

    秦錐不吭聲,宋陽大聲喊冤,已經坐上『中選』席位的二傻也幫他一起喊冤。

    任小捕哼了一聲不怎麼冷的冷哼:「再胡亂喊冤,就重打五十大板!」

    宋陽立刻閉嘴。

    任小捕嚇唬了個平民,聲音都得意起來,循著卷宗上羅列的案子念道:「四年前,正月初一,東羅城劉員外家遭劫,死三人,傷十一人,劫銀七百兩;三年前,六月十三,鐵橋關如意金寶行遭劫,死五人,傷兩人,遭劫珠寶作價三千兩;兩年前,九月初六,青陽本地吉祥賭檔遭劫……別的先不提了,就說這三樁案子,都是你倆做的吧!」

    宋陽又喊了聲『冤』,開口道:「這些年裡,小人一直住在燕子坪,從未遠行,街坊四鄰都能作證。」

    公主語氣不屑:「他們都是你的同夥也說不定,不足證信。秦錐,你又有什麼話說?」

    秦錐循禮躬身,恭敬回答:「四年前,小人在西陲苦水關;三年前落戶京都鳳凰城,一直跟隨家主辦差……」

    不等他說完,任小捕就呵呵笑道:「說得頭頭是道,也不知道是真是假,劉太守,您看該如何?」

    青陽太守姓劉,聽到公主詢問,明白公主是把『斷定真假』的差事交給自己了,當即轉回頭望向自己的長史。

    平時城中大案,都由高長史主辦,總能做得妥妥帖帖,這種事情還是要指望他。

    高長史沒想到自己還有在公主面前露臉的機會,心裡著實高興,鄭重開口代太守問話:「秦錐,你所說的這四年中的行蹤,可有人證?」

    對公主躬身回話,對姓高的秦錐可就沒那麼客氣了,直起了腰身,冷著臉應了句:「有,與我共事的同僚甚多,都能證明。」

    「同僚?」高長史冷笑:「或許是同夥吧!也罷,你說出人證在何處,本官當派快馬尋證,放心,你若是清白的,沒人能害你;你若真是賊盜,也沒人能救得了你!來人,先將兩名疑犯收監,等人證到時再仔細審過。」

    當著欽差公主的面,高長史也不敢招呼用刑,事情到現在和他想像中的略有差異,不過也盡在控制之中,姓高的有自己的想法,等『取證』回來,公主早就回京,而秦、宋兩人,也早都變成大牢中的枯骨了。就算公主一時興起,又想起這樁案子再來垂詢也不怕,連刑部的通緝大令都能偽造,何況區區幾句證言證詞,這是樁『鐵案』,兩個惡賊死定了。

    高長史傳令,不料秦錐卻搖了搖頭:「不用快馬,證人就在眼前。」說著,伸手一指就守在他身邊的那個紅波衛。

    高長史一愣,一時間有些分不清,是自己眼花看錯了,還是那個醜陋壯漢突然發了失心瘋……而被指到的紅波衛卻笑了起來:「不錯,我能證明,四年前我和秦大哥一起在苦水關戍邊,那一年裡我一共殺了七個西境越界的惡匪,秦大哥殺的,是我的兩倍還多!」

    秦錐哈哈一笑:「好兄弟,你也不錯!」跟著又伸手向前一指:「他們也能證明。」

    他手指的方向,不知何時從公主絲幔中走出了十餘個紅波衛,為首之人也點頭笑道:「我也能證明,我與秦大哥一起,同為紅波家將為王爺效命,兩年前受王爺之命,追隨玄機公主殿下。」

    這個時候任小捕哪捨得不吭聲,人在幔後,聲音清脆傳出:「我也能證明!秦大哥的清白,就是紅波府的清白。」

    咕咚一聲,太守大人跪倒在地。雖然還有些想不通事情為什麼會這樣,但他又哪能不明白,這次麻煩大了,竟然把公主身邊的紅波衛錯當成『通緝大盜』,更要命的,這個醜陋漢子在紅波衛中竟還頗有些地位,在他面前公主只以家人相稱,喚他『秦大哥』。

    心中又驚又怕,還有無盡憤恨,劉太守轉頭狠狠瞪向高長史。

    高長史此刻面無血色,目光驚駭,愣愣站在原地,徹底呆住了,如果不是額頭一滴一滴不停滲出的冷汗,讓人幾乎難以分辨,他究竟是個活人還是個泥塑。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3 08:08 PM

第四十五章 勇士


先是兩名參選之人被指做盜匪,隨即其中一人竟是大名鼎鼎的紅波家將。

台下百姓早都忘了不久前的『噤聲嚴令』,交頭接耳議論紛紛,有人覺得是州官昏庸,有人卻以為刑部通緝大令不會有錯……這時宋陽踏上半步:「啟稟公主,小人有話想說。」

    任小捕痛快得很:「有話就說!」

    不知為什麼,一『沾上』宋陽,任小捕總恨不得多說幾句,所以片刻後又加了句:「說得好有賞,說不好挨打!」

    宋陽笑著轉回身,望向秦錐:「秦大哥,請問你在苦水關戍邊多久?」

    秦錐回應:「十八歲秦某應徵入伍,駐防苦水關,到調任紅波衛止,整整十五年。」

    宋陽又問:「苦水關太平麼?」

    「南理的娃娃都知道,那裡是封拒西域的第一道關卡,百多年裡就從未太平過,每隔幾日都有吐蕃健卒化作盜匪,少則數十,多則上千,打不絕殺不盡,只有打醒十二分的精神,一見烽煙便出征殺賊。」

    不知不覺裡,場面再度安靜下來,宋陽的聲音清晰異常:「咱們南理將士殺賊,可有憑據麼?」

    秦錐淡然回答:「人頭就是憑證,狗賊傷我南理無辜,我們便割了狗腦袋回來交差。」

    宋陽點了點頭,繼續道:「那你殺過多少人,還記得麼?」

    「每交上一顆人頭,營吏都會記錄在案,調任時我曾查證過,十五年間,秦某共繳回三百一十六顆藩賊狗頭。此事有案可查,苦水關每一位兄弟都是秦某的證人!」

    宋陽沉默片刻,突兀道:「秦大哥,宋陽拜謝!」說著投身欲拜,可秦錐卻一揮手托住了他,聲音沉悶也沉重:「不受!男兒當報國,自幼學藝便是為了殺賊,分內事,無功,不受拜謝。」

    這時台下忽然響起一聲喝彩,不知是誰,而下一瞬間裡,無數喝彩聲於寂靜之中遽然爆發!

    南理西陲匪患舉國皆知,吐蕃藩主殘忍好殺,手下軍兵時常越境掠劫,屠村之事司空平常,所有南理人都視吐蕃毒蛇猛獸,心中恨極了他們,此刻大好戰士鏘鏘而言,如何能不換來漫天喝彩。

    半晌之後,場面才再度恢復平靜,而宋陽的話還沒說完:「秦大哥,你的臉為何會被燒成這樣?」

    秦錐昂首,神情驕傲,絲毫不覺得自己面孔醜陋:「為救人,十三年前惡賊掠劫、燒村,我們趕到時賊人已退,眼前只剩一片火海,我聽到有娃娃哭聲就衝了進去。總算老天保佑,娃娃被我救出來了,是個男孩。」

    「我粗通醫術,明白這樣的重傷,一輩子也無法徹底痊癒,每逢天氣變化都會劇痛不已,視力也會慢慢減退,現在或許不覺,但少則十載、多則二十年,會失明的……秦錐,你後悔麼?」

    秦錐猙獰而笑:「後悔?你可知,我救下的那個娃娃,如今也學了一身好武藝,入伍當兵,與數不清的好娃娃一起鎮守苦水關,上個月傳來消息,小兔崽子已經交回來三顆狗賊頭顱!你說我後悔麼?!」

    台下有人飲泣,有人咬牙,更多的人則雙拳緊握。

    宋陽卻還嫌不夠,繼續道:「有個不情之請,秦大哥能否除下上衫?」

    「有何不可,這張臉都不怕見人,何況胸口肚皮。」笑聲中,秦錐伸手撕裂上衫,從前胸到後背,除了燒傷痕跡外,只有數不清的縱橫傷疤,肚皮上還有兩處凹陷糾結的皮膚,曾被長槍破洞後長好的樣子。

    宋陽的聲音漸響:「我聽說,真正勇士只在胸前留疤,後背的傷痕是逃跑時才會留下的。」

    「你說的那些『真正勇士』一定人數眾多。」

    宋陽故作不解:「為什麼?」

    秦錐大笑:「一個打八個的時候,被人圍住了亂砍的時候,讓你說的『真正勇士』來試試,看看他們後背上留不留疤?」

    猙獰漢子大笑,台下百姓也跟著一起笑,大半眼中有淚,但也笑……吐蕃人多,南理兵寡,背後的傷疤不是膽小的象徵,恰恰相反,正說明秦錐悍不畏死,以寡敵眾仍奮勇殺上!而遠在前線,戍邊拒敵的南理將士,從來都是以少敵多。

    這個時候任小捕的聲音傳來:「紅波衛,除卻上衫。」

    幾十名精壯漢子同時卸除甲冑,脫掉上衫,與秦錐並列一排,每個人都和秦錐一樣,滿身恐怖刀槍疤痕,宋陽則再度提高了聲音,盯住他們問道:「秦錐,你圖什麼?紅波衛,你們又圖個什麼?」

    沒人開口,宋陽卻寬衣解帶,也把自己的上身亦裸出來,與一群鐵衛並肩而立,雖然宋陽不算細皮嫩肉,但和這些出生入死的凶卒比起來,也光滑得醒目。

    宋陽長長吸氣:「你們這一身難看傷疤,換來的是我這一身好皮肉。這就是你們的所圖吧。」

    一句話平靜說完,宋陽陡然揮手,把手中的衣衫狠狠地砸在個高台上,聲音裡灌注全部真元,咆哮大吼:「那我就不明白了,為何還有人要陷害秦錐!」

    聲音落處,台下在此爆發大吼,但這次不再是歡呼,而是憤怒咒罵。雖然眾多百姓想不到究竟是誰在誣陷秦錐,但無論這個人是誰,都已經激起民憤。

    高長史這時候已經清醒了大半,腦中苦思扳回局面的辦法,可現在民憤已成,哪還能扳得回,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儘量抓住些小把柄,鼓足勇氣對宋陽叱喝:「刁民大膽,蠱惑民心罪同謀反。」

    他的叱喝完全被震天價的怒罵聲淹沒,根本沒人理會,就只有宋陽……真正讓高大人覺得脊背發冷的是,宋陽轉目望過來,居然對他露出了一個燦燦笑容。全無敵意,和善可親,透著一股少年人的爽快。

    台下群情激奮,若非大隊官兵阻攔,早就衝上來了,劉太守汗出如漿,一個頭磕在地上,顫聲辯解:「下官一時糊塗…可刑部頒下的通緝大令卻是如此,是他們搞錯了……」

    任小捕『哦』了一聲:「紅波家將中的一位首領,居然上了刑部的通緝令?我可是杜叔叔看著長大的。」

    『杜叔叔』是刑部尚書,早年也曾帶兵打仗,與鎮西王很有些交情,即便真有紅波衛犯下重案,刑部也只當是王爺家事,通報紅波府處理,又哪會直接發出通緝令。任小捕的語氣稍稍加重:「我在想呵,到底是刑部搞錯了,還是有人偽造了卷宗?」

    不知什麼時候,宋陽已經走到了劉太守身邊,對著任小捕所在的帷幔躬身道:「公主殿下,草民還有話說。」

    「說。」

    「草民以為太守大人非但無過,反而為人謹慎,對親隨下屬也不存盲目信任……倒是將卷宗提報給太守大人的官員,應該仔細審問。」宋陽給劉太守拋出了一根救命稻草。

    太守大人不是傻子,重重點頭順著宋陽的話說了下去:「正是如此,下官見到卷宗時並不知秦將軍是紅波鐵衛,但隱隱察覺通緝大令有些可疑,但又無法判斷,所以斗、斗膽將卷宗呈上,請玄機公主明察,果然公主殿下明察秋毫……」

    說到這裡,任小捕已經咯咯咯地笑了起來:「馬屁就不用拍了,太守大人辛苦了。」

    劉太守終於鬆了一口氣,知道自己總算從這件爛事中抽身而出,先對宋陽滿是感激地點點頭,跟著轉回頭,轉頭怒斥高長史:「混賬東西,是你幹的好事啊!」

    高長史也編好了一個理由,反正就是要推諉責任,當即跪倒在地:「公主息怒、大人息怒,卑職有話……」

    可這一次,任小捕根本就不容他開口,她有些功夫底子,冷笑裡灌注真元,聲音不算小:「國家棟樑險些被你送入鍘刀,紅波家將用命換來的清譽隨隨便便就被你毀掉;南理刑部的公文你們說寫就寫…真想看看,你是不是連聖旨都寫了好幾份了!有什麼廢話都等一會再說,紅波家將,給我打。」

    公主傳令,紅波衛立刻動手,這次誣陷到秦錐頭上,紅波衛人人惱怒,出手何其沉重,各種霹靂手段全向高長史身上招呼,片刻之後,又有紅波衛把綢衫青年押上高台……他早就被公主的人盯上了,哪有逃跑的機會。

    不多時高長史就挨不住了,慘叫著認罪。

    而後公主的隨行太監朗聲昭告,把『案情』合盤托出,不提宋陽等人的經歷,只說紅波家將便裝執勤時,遇到綢衫青年禍害鄉里,是以出手懲戒。而對方不知紅波衛身份,勾結長史意圖報復,公主明察秋毫,故意等他入甕,同時借此事考察太守大人,劉太守不負國家期望,並未包庇下屬等等。

    這一來『真相大白』,不僅紅波衛的聲望更上層樓,連同鎮西王、玄機公主也都成了在世青天、百姓之福,至於高長史叔侄則沒機會下台,直接被紅波衛活活仗斃台上。

    換了地點、換了時間、換了場景…但今天對付高家叔侄的事情,本質上與當年陰家棧前對付燕國殺手一摸一樣,宋陽只是穿針引線、整合資源,最後順勢而起發動兇猛一擊!

    僅此而已。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4 08:35 PM

第四十六章 獻藝


高姓叔侄伏法。正如宋陽進城前在旅店早飯時和顧昭君說得那樣:穩贏的事情。

    從姓高的打定主意要對付宋陽那一刻起,他們叔侄兩個就已經把腦袋探到閻羅殿的鬼頭鍘下了。宋陽幾乎什麼都沒做,有任小捕在,也實在不用他多做什麼。除了最後在台上問話秦錐、鼓動民情。

    這麼做固然是要把姓高的活活釘住,但更重要的,此刻青陽城人人皆知,鎮西王麾下紅波家將曾何其榮耀、麾下戍邊雄兵何等英勇。

    這次任小捕又幫大忙,宋陽打算還她一份人情……對於鎮西王、紅波府來說,沒什麼比『威望』、『民心』更好的禮物了。而且西線艱苦,兵源始終是個問題,恰巧宋陽聽秦錐提起過,不久之後鎮西王會在青陽州徵兵…可想而知,這一次應徵入伍的青壯,應該會多過往昔吧。

    至於他幫劉太守的開脫,一來太守大人和這件事的確沒太多關係,純粹是被姓高的拖下了水,多殺他一個宋陽也不覺得更痛快,能饒人處且饒人吧;另外,即便宋陽無心政治,也明白能做到太守之職,身後會涉及方方面面數不清的關係,平西王府想要拿下他當然不難,但事後也要花費些心思來平復因此而起的紛爭。

    任小捕給宋陽幫了忙,宋陽不想她再招惹麻煩。

    不過讓宋陽沒想到的是,當『禮物』送到,公主殿下不僅穩穩接住,還『再上層樓』,隨行太監有條不紊公佈『真相』,讓鎮西王府更添『懲辦惡吏、主持公道』的美名。

    任小捕也懂得『順勢而起』了……就憑著她那份毛躁性子和大大咧咧的性子?

    事情不難猜,稍加琢磨宋陽就想通了,公主殿下身邊還有高人。

    辦過了案子,拖走了屍體,潑水沖掉血跡,『奇士』還得接著選,隨著公主一聲令下,選賢盛會繼續,唱號小吏再度開口:「宋陽,青陽州燕子坪人士,十八年紀,獻技…實話。」

    任小捕覺得自己對宋陽『知根知底』,本以為他獻藝多半是針石、藥理上的本領,沒想到居然是『實話』,意外之餘納悶開口:「什麼實話?這也算本領?你叫宋陽算不算實話?」

    在台上宋陽依足規矩,先躬身施禮,而後規規矩矩地回答:「算!不過我要說的『實話』,應該都是大家沒聽過的。」

    任小捕笑眯眯地:「先說一句來聽聽。」

    「一般人都舔不到自己的胳膊肘。」這事宋陽也試過,信心滿滿。

    台下無數百姓,十個裡有八個當場就試,果然沒人能舔到自己的胳膊肘,台上的諸多官員也有想試試的,但大庭廣眾、官家威儀,哪能聳肩伸舌頭,強行忍住了。公主殿下坐在絲綢帷幔中,她能看到外面但外面看不到她,是以毫不顧忌,右手扳著左肘伸脖子吐舌頭…片刻後換手…最後頹然放棄。

    任小捕笑:「還有麼?再說一句來聽聽。」

    「坐在椅子上,背脊貼住椅背,若不向前伸頭傾肩膀,單靠腰腿力量永遠也站不起來。」這次台下站著看熱鬧的百姓試不了,但台上落座的眾官都在不動聲色中試過了,任小捕當然更不例外,站不起來。

    這下子任小捕興致大增,笑道:「還有麼,繼續說。」

    「豬不會抬頭看天,它沒法仰脖子。」

    話音落處,剛剛費盡力氣也站不起的的太守大人就抬頭望天…不止他,台下百姓還有不少人和他一樣,純粹是慣性使然。旋即眾人反應過來,哄的一聲都笑了起來,誰也不會對這個小小玩笑當真,心裡大都想著回去後要自家養的豬試一試抬頭看天。

    大家收回目光,再次注視台上宋陽,宋陽正要繼續向下說,臉色陡然一變,似乎察覺到巨大危機,伸手指向天空大吼:「小心!」

    眾人盡數驚愕抬頭,宋陽卻對著公主絲幔說出了第四句實話:「突然抬頭時,所有人都會張大嘴巴。」任小捕正抬頭看天,是以沒能看到台下無數張大的嘴巴,不過她信宋陽的話,因為她自己的嘴巴現在還張著。

    任小捕哈哈大笑,連聲催促:「再來再來。」

    「還多得很,蜂蜜永遠也放不壞;大象無法四足騰空、跳不起來;黃牛會上樓梯、但不會下樓梯;鱷魚永遠不會伸出舌頭;鴨子的叫聲從不會引來回聲;把蟑螂的腦袋砍掉它還能再活數日,最後被活活餓死;嬰孩出生時全身近三百塊骨頭,長大成人卻只剩二百零六塊……」

    說到這裡,宋陽聲音緩住,停頓了片刻才繼續道:「欽差所至如聖上親臨,妄語便是欺君。我說的這些,諸位回去後盡可驗證,絕無半句虛言。」

    別人或許會有懷疑,但任小捕信,由此也大為好奇:「你怎會知道這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?」

    宋陽回答:「家學緣故,小人自幼隨長輩隱居偏鄉、潛世修行,以求洞徹天機、度己度人。家中長輩指點,天地玄機藏於天地,想要悟就先要看……一點一滴,仔細觀察。」

    修行?任小捕被宋陽氣得想笑,不過還是忍住了:「剛才你說的事情雖然有趣,但就憑這些,還不夠資格隨本宮入京。」

    「那些事情都是我在修行路上、觀察自然時發現的小趣,說出來只為博大家一笑。」宋陽微笑:「但是看得多了,看得細了,漸漸也就有了心得,正如家中長輩所言,天地玄機藏於天地……大至宇宙星河、中至富國強民、小到修身自省,皆可從自然中領悟。」

    不久前從顧昭君處得知『選賢』後,宋陽咬著筆桿冥思苦想,就是在回憶上一世裡當成笑話說的那些『冷知識』。宋陽沒天真到想要靠著『舔不到胳膊肘』這樣的小知識來入選『奇士』,這些不過是引子。

    『奇士』是用來昭顯南理國威的。國威是什麼?宋陽用自己的思維去理解,大概分作『經濟』、『軍事』、『文化』、『政治』這幾個方面。

    其中經濟是不用想了,南理歲入能有燕國的一成就不錯了,豐隆皇帝一發怒還摔筷子呢,這種真金白銀的比拚,也不是一兩個人能代表的;

    『文化』這一層,宋陽倒是考慮過,『抄詩』的確是個捷徑,可是很快他又放棄了這個想法。原因很簡單,詩詞比拚的是底蘊和才情,要有真本事才能扣題、應景。

    有過一世為人的經歷,名詩好詞他還記得一些,這些或能勉強成為他的『底蘊』,但才情呢?他沒有。他能背李白杜甫白居易,但最簡單的、欽差要是讓他以這場『選賢』為題,現場作詩,宋陽就只能吟上一句:人山人海人真多,大家看得笑哈哈……要靠詩詞出頭,一定會有人來『出題』要他『七步成詩』,宋陽可不敢指望,人家能把他帶到一處瀑布前,成全他念出『疑是銀河落九天』。

    至於『軍事』,蕭琪相馬和劉二馴鳥都在此列,宋陽找不出自己在這方的長處。

    是以只剩下『政治』了。而『政治』兩字含義空泛,只要與民生相關皆在其中,憑著前世和今生信息量的高度不對稱、『千年』後相對成熟的社會模式下的切身生活體會、任何一個普通現代人都學過的自然、社會的知識、再加上一點點口才……這裡才是奪取赴擂一品資格的真正捷徑。

    唯一可慮的,宋陽這次要做一個『有獨特見地的思考者』,可他十八歲,有點太年輕了,年齡和身份不搭調,所以他才要用那些『冷知識』做引,引出自己『潛世修行』的經歷,引出自己後面的言論都是從『領悟自然而來』的原因。

    說穿了,包裝吧。

    宋陽負手而立,神色從容。任小捕卻覺得他裝模作樣的樣子居然挺好看,靜靜看了他一會後,才開口問道:「宇宙星辰、富國強民、修身自省,你都有見地?」

    好看歸好看,任小捕還是覺得宋陽這次的牛皮吹得有點太大。

    宋陽笑了笑:「偶有所悟,還請公主殿下和列位大人驗證。」

    話出口,台上列位大人之中有一人面色不悅,冷哼出聲。青陽司馬。

    剛剛高長史的案子裡,太守以下眾多青陽官吏都看得出宋陽和紅波府有淵源,現在宋陽登台,誰都不會說個『不』字,再加上『冷知識』有趣,人人都是一臉笑容。

    這位青陽司馬,學識上沒的說,但為人呆板、脾氣上倒和尤太醫有幾分相似,本來司馬的職別、地位和長史差不多,但就是因為這副天生的性子,他越來越混不下去,被高長史牢牢壓出了一頭。先前見長史伏法,司馬大人還挺高興來著,也在笑呵呵地看宋陽獻藝,可是到後來宋陽把話題挑上了天,司馬大人又犯了書呆子脾氣,打從心眼裡覺得小子狂妄,冷哼一聲已經算客氣的了,要不是顧忌公主,他早就出聲詰難了。

    任小捕對青陽司馬毫不理會,對宋陽說道:「那你說說,該如何富國強民?」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4 08:41 PM

第四十七章 飯桶


宋陽笑:「富國強民啊,簡單的很,只要南理多出幾個天才,就成了。」

    司馬大人當即翻臉,險險就要拍桌子喝罵,幸虧劉太守手快,伸臂攔住了他。

    宋陽假裝沒看到,慢聲慢語地繼續向下說:「天才是什麼樣的人?古時有人製造了鐵犁,讓農家事半功倍;有人想到了馬鐙,讓騎兵馳騁疆場;有人發明了鋸子,讓工家得以精工細做。這些人都統統是天才。能以一己之力改變,讓生產變得簡單高效、讓兵馬變得強壯可怕,這樣的人就是天才,南理要是多出些天才,又何愁不興旺…可是天才從何而來?」

    「單以鐵匠而論吧,一千個好匠人在做活的時候,至少會有一百個人會花費心思,追求省力、高效且不失精巧的辦法;一百個這樣的辦法裡,也許有十個是可行的;十個可行的法子可以互相彌補、彼此融合,最後精煉出的,或許就是當年的馬鐙、鐵犁。我說的數字比例不用計較,只消明白道理就好:天才不是從土里長出來的,而是由人才而來。只有人才足夠多,才有望『催生』出天才。想要天才,非得有大把人才不可…人才又是什麼?」

    「或文韜、或武略、或冶煉、或藥石、或星卜…諸多學科中至少精通一樣,能發揮所長為國效力,才算得人才。人才又從何而來?」

    「人才自百姓中來。現在南理百姓中,十人中一人識字;十個識字之人中一人有幸得到專門培養;十個得到專業培養的人裡或能出一位人才。不過,若是國內百姓人人識字、人人懂得數術、人人都有機會讀得到、看得懂先賢著述,那我南理會出多少人才?」

    宋陽忽然把話鋒一轉:「天地奧妙無窮無盡,宋陽有幸悟出其一:質變是由量變而來。這便是天大的道理了!讀書的人多了,才會有人才不停湧現;人才多了,方有望現出天才。我說的讀書,不單是經綸文章,而是文、武、軍、醫等諸科學問,綜合教育。」

    司馬大人臉上的怒氣不知何時已經消散無形,換而皺眉凝思,特別在聽到『質變是由量變而來』的說法後,目光明顯亮了起來。

    而宋陽的聲音不停:「想要富國強民、想要傑出天才、想要無數人才?唯有一個辦法:辦學、開啟民智。由朝廷興辦學堂,變私塾為公學。」

    說到這裡,宋陽突然收聲,沉默了片刻後伸手向台上諸多城吏一一指點,出口不敬:「如今南理,指不上你、指不上你、指不上你,」說著,又伸手指向台下:「指望不上你們、也指望不上我!所有大人、成人統統指望不上!人人都為稻粱謀,即便學堂免費,你們誰還有那份精力、那份心思去讀書?何況心智成形,再去讀書也未見得會有什麼效果。想要富國強民,你我皆無用,唯有……娃娃!今日此間少年,才是明日南理雄於天下的希望所在!」

    公費辦學,義務教育、諸科兼修,等到了一定年紀再擇優錄取,由國家資助繼續深造。從現在的國家選拔人才變成未來的國家培養人才。這是任何一個『千年之後』的人都有的認知,宋陽自然也不例外,侃侃而談……

    「歸根結底,只有三個字:少年強!」大致說過辦學的模式、廣設公費學堂的好處,最後宋陽朗聲念道:「少年智則國智,少年富則國富,少年強則國強。少年獨立則國獨立,少年自由則國自由,少年進步則國進步,少年勝於中土,則國勝於中土,少年雄於天下,則國雄於天下。」

    『少年中國說』中的警句,梁啟超先生的名言,前一世裡被宋陽奉若經典、倒背如流,雖然這一段鏘鏘之言中的『獨立、自由』不是這一世的常用詞,但是宋陽不捨得改動。但原著中的『歐洲、地球』實在不改不行,被他變成了『中土、天下』。

    言辭精煉,道理也不用再去解釋。南理羸弱,朝夕之間不可能突然崛起,想要強盛起來就非得重視國家的未來、重視少年不可。

    任小捕嘴硬,口中一直說著要『秉公行事』,心裡早就給宋陽發了『通行證』了,加之宋陽說的也的確不錯,當即喜滋滋地說道:「好個『質變有量變而來』,好個『少年勝於中土則國勝於中土』,過了!」

    這時候台上落座的青陽司馬忽然站起來:「且慢!」話一出口,司馬大人猛地省起自己這是在叱喝公主,忙不迭躬身施禮,語無倫次地解釋:「下官並非、並非…請公主恕罪…下官不是不許宋、宋先生過選,只是要請宋先生留步,老朽還有一事請教。」

    宋陽對老先生毫不反感,微笑著行了個禮:「大人何事垂詢?」

    「一番少年強國之說震耳發聵。剛剛先生還說過,自天地中悟出了『修身自省』……老朽忍住不想要請教先生的修身之說。」

    「天行健,君子以自強不息;地勢坤,君子以厚德載物。」

    這次宋陽沒再長篇大論,只輕聲說了這一句。而後耳中明明白白地聽到公主絲幔中,有一個輕而又輕的女子聲音,低低喝了聲:「好!」隨即任小捕的聲音響起,也很輕:「好在哪?他說的啥意思,姐姐聽得懂?」

    宋陽中選,並沒急著走向中選者所在的席位,而是轉身面對東方遙遙一拜,向另一世上提出『少年強』、『天行健』的先賢拜謝,旁人只道他從『天地中領悟』,此刻在拜謝天地。

    正行禮中,忽然傳來『咚』地一聲悶響司馬大人正一拳砸在桌案上……他才剛從『天行健』之說中回過神來,滿臉驚喜模樣,再見到宋陽正『向天地行謝禮』,老先生這才明白自己有失態了,一時間手足無措,一半是為了掩飾,一半出自真心實意,乾脆隨著宋陽一起,長身施禮,一併拜謝天地。

    他旁邊的太守愣了愣,隨即醒悟,這是個對上能顯敬畏、對下則顯謙懷的大好機會,也起身一起面向東方而拜。太守一動,台上諸多官吏也都急忙起身、跟隨。

    台上眾官拜謝天地,台下不少百姓也有樣學樣,轉眼之間台上台下一片肅穆,任小捕低低地聲音又從絲幔後傳進宋陽的耳朵:「這麼多人一起拜天地……」

    旁邊那個女子輕笑著糾正:「拜謝天地!」

    宋陽禮畢起身,向著二傻和蕭琪所在的席位走去,可是還不等走過高台,台下驀地傳來一個語調輕蔑、發音晦澀的笑聲:「喂,小子,慢走一步,問你個事兒。」說話的是個肥胖大漢,膚色黝黑塌鼻狹目,頸下掛著一隻明晃晃的黃金項圈,衣著顯眼,全不同於南理服飾。

    在胖漢身後還跟著七八個人,打扮都和他相似。宋陽以前幾乎沒離開過小鎮,談不上見識,但也能認得出這幾個都是吐蕃人。

    吐蕃屢屢犯邊,侵擾南理,但兩國表面上還是友好睦鄰,仍有通商往來,常常會有吐蕃商旅深入南理,燕國也是如此,當年榮友全就是打著商人旗號入境來殺宋陽的。

    從來南理朝廷就有嚴令,為了不給吐蕃落下刀兵藉口,要保護州官保護這些吐蕃商人,一來二去更助長了他們的氣焰,吐蕃商人在南理境內也跋扈得很。

    宋陽止步,循著聲音望了過去:「說。」

    吐蕃首領咧嘴而笑:「你們這是干嘛呢?說是唱戲不見你們畫臉,說是耍猴又聽不見敲鑼……」話沒說完,週遭已經怒罵聲起,秦錐乾脆二話不說,邁步就要下台,宋陽卻伸手攔住了他。

    秦錐聲音低沉:「此事與你無關。」他是好意。要是秦錐、紅波衛出手,那幾個吐蕃人無論打死打殘,事後自有紅波府撐腰;可要是宋陽動手,朝廷或許就是另一種態度了。

    宋陽搖頭,他有自己的道理:「我要是已經下台,你怎麼收拾他們我都不管;可我還在台上,這伙子人就是搗我的亂。」任小捕本來已經翻臉,但一見宋陽攔住了秦錐,知道他要管這件事,當即傳令紅波衛按兵不動。

    此時台下青陽百姓激憤,若非官兵苦苦阻攔早就衝過去活拆這幾個狂徒了,太守大人也沉下了臉,但公主不吱聲,他不敢傳令。

    在眾人斥罵聲中,吐蕃首領做出恍然大悟狀,放聲笑道:「你們在選南理奇士?只要有所長就能參選?哈哈,正好。」說著,伸手把肚皮怕得啪啪響:「我能吃,在吐蕃就是出名的飯桶,能不能上台,靠著這副肚皮過一過南理奇士的癮。」

    南理眾人更怒,宋陽卻隨之笑道:「嗯,吐蕃盛產飯桶我倒是早有耳聞,今天見到了個活的,開心得很。」

    轟的一聲,台下青陽城百姓盡數大笑,故意放開聲音,能笑得多響亮就笑到多響亮。

    吐蕃首領漢話不錯,但畢竟不是母語,比不得宋陽『土生土長』,沒法和他轉繞文字功夫去鬥嘴,惱怒之下口中嗚哩嗚嚕,用家鄉土話咒罵。

    宋陽轉頭望向任小捕處,先躬身施禮:「草民齋心不齋口,請公主掩耳免得驚擾了敬聽。」說完回過身來,伸手一指吐蕃首領:「飯桶,我糙你嘛。」

    宋陽聽不懂吐蕃話,但知道對方在罵他,前世加今生宋陽從來都不是挨罵不還嘴的性子。

    南理百姓誰也沒想到,剛剛還在台上鏘鏘布道的青年才俊,一下子就變成了個潑皮少年,直接罵出市井髒話,齊齊都是一愣,而片刻後再度放聲大笑,就連一向刻板的老學究司馬大人也手捻鬍須哈哈大笑。更有無數人不約而同,學著宋陽的語氣手指吐蕃商人齊聲大罵:「飯桶,我糙你嘛!」

    千萬人齊聲惡罵,聲音驚天動地。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5 08:30 PM

第四十八章 烈酒


吐蕃首領氣得臉皮焦黃,但至少明白言語刻薄只是自取其辱,揮手怒道:「南理人和燕人一個德行,就知動嘴皮子,敢不敢讓我們上去,敢不敢和我們比一比!」

    宋陽對他招了招手:「飯桶,上台來。」

    吐蕃首領咬了咬牙,頂著『飯桶』之名邁步上台,不止他一個,身後還跟了矮小女子和乾瘦中年。

    「比什麼?」宋陽打量著三個人。

    吐蕃首領又現狂妄之色:「南理人天生體弱,和你們比武也勝之不武,你們不是在選奇士麼?琴棋書畫什麼都能比……我們就按南理選賢的規矩,來比三樣本事!」

    跟著,吐蕃首領一拍自己的胸口,甕聲甕氣:「找人和我比喝酒!」

    他說完,身後的矮小女子踏上一步:「找人和我比唱歌。」

    乾瘦中年聲音低沉得讓人恨不得趴到地上去聽:「找人和我比坐禪。」

    宋陽眨了眨眼睛,饒有興趣:「怎麼個比法?」

    吐蕃的胖子首領伸手,啪啪啪拍了幾聲,台下的隨從立刻拋上來幾隻皮製酒囊。胖子接了後往宋陽跟前一擺:「換著喝!把你們南里人最烈的酒拿來我喝,你來喝我的這些酒,誰先醉倒誰就輸。」胖子不是來比酒量的,他要比的其實是酒。當時南理釀酒還沒有蒸餾技術,全都是果酒、米酒,度數低淺,昨天宋陽請客曲氏夫婦,喝得就是這種酒。但高原上已經有了烈性白酒,力道十足。

    吐蕃首領的話還沒說完,怪聲笑道:「南理的酒都是娘們喝的,老子連著喝上十天十夜,最後也是一泡尿的事。」

    宋陽笑:「聽你這麼說,有點分不清你到底喜歡喝啥了…你的意思我明白,比喝酒這事她來。」說著伸手指了指二傻身邊的蕭琪。

    蕭琪的酒量比著秦錐還要強上一截。少女點了點頭,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。

    宋陽轉目,望向矮小的吐蕃女子,對方隨之開口:「南理的調子,依依呀呀痠軟肉麻,待會我將高歌一曲,讓你們聽到高原雄闊,只要你們南理也有人能唱出和我類似的調子,就算我輸!」

    宋陽發問:「不是學你唱歌,而是唱一首更加雄闊浩渺的調子,就成了?」

    吐蕃女子傲然點頭,隨即又說了句:「唱歌不是打殺,勝負都由人心而定,要是南理人打定主意不要臉,非說自己的陳詞濫調比我唱得好,那我乾脆現在就認輸!」

    宋陽咳了一聲,笑道:「想輸得心服口服,我成全你。」說著,對台下招了招手,笑道:「曲大叔、曲大嬸,這次要找你倆幫忙了。」

    來自南理山區的歌者夫婦,昨天未能過選但也沒有馬上離開,今天也來了,擠在人群裡看熱鬧,宋陽一早就看到他們了,還笑著打過招呼,現在出言相邀,兩口子痛快點頭,攜手上台。

    宋陽又問那個乾瘦中年:「你說的坐禪,又是怎麼個比法?」

    乾瘦中年翻手取出兩隻銅缽:「缽中滿水,坐禪時置於頭頂,誰的水先灑出來便是輸,南理不是佛學昌盛麼,隨便你們去找高僧來比。」

    燕、南理、吐蕃三國都尊佛,但漢人的佛家是禪宗,吐蕃則是密宗,許多人自幼便苦修,這個乾瘦中年也是如此,他要坐禪,直到缽中水揮發到一乾二淨猶自一動不動。

    太守大人微微皺眉,青陽城裡能坐禪入定的高僧也不少,未必就輸了他,但這些人明擺著是來搗亂的,一坐下去三天三夜不動,選賢之會還怎麼接著向下開。

    宋陽倒好說話的很,點頭笑道:「這個也簡單,就依你,待會讓他和你比。」說著,伸手一指正呵呵傻笑望著高台的劉二傻。

    二傻大包大攬用力點頭,而後小聲問蕭琪:「啥叫做饞?」

    問過了如何比試,宋陽又把目光轉向吐蕃首領:「賭注呢?怎麼說。」

    吐蕃首領昂首挺胸:「我們要輸了,磕頭認錯;你們輸了倒不用下跪,只要公主親口封我們個『南理奇人』…嘿嘿,吐蕃的飯桶做了南理的奇人,我想著就高興。」

    「再加一條。」宋陽應道:「要是你們贏了就照你說的做;要是你們輸了,咱們再加賽一場。」說著,宋陽臉上的笑容不見:「你不是說南理人天生體弱,不善武鬥麼,你們三個要是輸了,就還有個機會,找你手下最兇猛的那個,和我打。」

    說完,宋陽的神情又輕鬆起來:「打贏了我,還算你們贏。輸給我,不光磕頭認錯,還要賠銀子、賠東西…總之你們所有的一切都一股腦輸給我,人我不要,你們光著屁股回去就是了。」

    吐蕃首領先是一愣,隨即哈哈大笑:「南理人原來不止體弱,腦子也是弱的,不佔你便宜我都不好意思!成了,趕緊開始吧。」說完,他又想起一件事,冷笑著補充道:「再嘮叨一句,老子比喝酒,喝的就是你們南理的酒!吐蕃的烈酒、草原的燒刀子,老子犯不著來你們這裡喝。」

    宋陽輕鬆揮手:「放心,我是南理人,釀出來的當然就是南理的酒……我現在就給你釀!」

    吐蕃首領愕然:「現在釀?那要等多久。」

    「至多一個時辰。」宋陽扔給對方一句,而後走到秦錐身旁,低聲說了幾句話,請他幫忙準備些東西,秦錐立刻指派人手去辦,不多時大量南理果酒運到高台,同時還有火爐、砂鍋、漏斗、竹管、鍋蓋大的銅盤等等各式炊具。

    在吐蕃人的納悶目光裡,宋陽高高興興的忙碌起來……南理果酒度數低?沒關係,從低度酒中提取酒精,只需要簡單的加熱、蒸餾、冷卻,上一世學過化學、這一生隨尤太醫熬藥學會控制火候,這樣的事情對宋陽不過小菜一碟。

    想要喝烈酒?宋陽摩拳擦掌,只可惜條件簡陋沒法提出真正的純酒精。

    工序並不複雜,宋陽演示了過程後,就把『釀酒』交給了秦錐等人,又轉身走向曲氏夫婦。

    曲大叔信心滿滿:「唱歌的話,就唱昨天的將進酒,保證讓番子低頭認輸。」

    宋陽卻搖了搖頭,笑道:「用《將進酒》實在太看得起他們了,這次要勞煩下曲大嬸。」

    兩口子面面相覷,不明白他的意思,宋陽也沒多解釋,只是請兩位歌者移步,隨他一起走向距離高台不遠的樓閣中……臨走前,宋陽還不忘囑咐秦錐,和吐蕃人白字黑字簽下賭約,以免他們賴賬。

    宋陽和曲氏夫婦再回來的時候,已經過去了大半個時辰,紅日西斜天光漸暗,高台四周點起了熊熊火把。宋陽一上高台就笑道:「好濃的酒香!」拎起『提純』後的酒罈,輕輕抿了一點,笑容更盛:「這酒啊,簡直就是給驢預備的!」說完,轉頭望向吐蕃眾人:「三位,誰先請?」

    吐蕃首領不懂釀酒,根本沒看懂宋陽在做什麼,大步踏上,縱聲吆喝道:「擺碗!」

    兩排大海碗擺開,分別倒入吐蕃烈酒和『宋陽特釀』,少女蕭琪對著宋陽盈盈一笑,舉起一碗吐蕃烈酒一飲而盡。

    烈酒力道了得,一碗入服少女的雙頰飛紅,或許是急酒醉人,蕭琪一反平時怯生生的態度,揮手把空碗砸碎在地,伸手一指吐蕃首領:「飯桶,到你了!」

    吐蕃首領滿臉不屑,拿起一碗『宋陽特釀』卻不急著喝,而是似模似樣將其以雙手高舉,遙遙對著西方一拜,用漢話高聲唱誦:「祝我吐蕃雄主萬歲無疆,千秋百代,一統中土!」

    遙祝之後,吐蕃首領一甩衣襟,擺出一副豪邁架勢,舉碗痛飲……一口。

    就一口,然後『噗』的一聲,入口的『好酒』全被他噴了出來,吐蕃首領大咳,神情狼狽無比。

    酒水好喝是因為其中添加了諸多香料,與酒精味道相輔相成,化作熏人香氣,可是經過了『蒸餾』的、足有八十度上下的烈酒,哪還有一點香料味道,入口只剩酸澀苦辣和直衝肺管的霸道,比著攪了三斤辣椒粉的馬尿也不遜色,當真如宋陽所言,根本就不是人喝的。

    吐蕃胖子噴酒,台上台下笑聲如雷,任小捕更是樂得摀住了肚子,只有宋陽一本正經:「祝吐蕃雄主霸業永在的酒,你噴了?」

    不知是嗆得還是臊的,吐蕃胖子面紅耳赤,咬著牙端起大碗仰頭猛灌。開始幾口還能勉強下嚥,可是才喝到一半,滿是肥肉的胸口就開始劇烈起伏,碩大的肚腩也抽出不停……要知道這不單單是酒量的問題,而是這樣的高度『特釀』已經超出了身體能夠接受的程度,要是淺斟慢酌或許還好些,這樣大口吞嚥,身體立刻產生反應,從腦到心再到諸多臟器全都開始本能排斥,根本就不是胖子能夠控制得了的。

    喝到只剩小半碗的時候,胖子終於再也忍受不住,海碗脫手摔得粉碎,整個人伏倒在地哇哇嘔吐,鼻涕眼淚塗滿了一張胖臉。

    宋陽嘖嘖搖頭:「這就完了?半碗酒就喝成這樣,看來你那祝酒詞可不太吉利……飯桶,你自己說,這一場誰贏了?!」

    哪還用胖子自己說,只要有眼睛的人就能分得出,隨著宋陽大喝,四周猛地爆發出震天價似的歡呼。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5 08:36 PM

第四十九章 做水


胖子首領敗陣,瘦小女子二話不說,緩緩吐納幾下之後,直接放聲高歌。

    與漢曲的柔美、草原歌聲的蒼涼不同,高原曲調在雄闊中透出一份壯麗、一份清澈,平緩時彷彿靜謐神湖,而激昂時又似奔騰大河,瘦小女子在族中本來就是出名的歌者,嫁了胖子首領隨他一起行商,因為常常遠足,她的見識比起高原上其他歌者又高出了一籌,此刻演繹的高原曲確實不同凡響。

    遼闊高原,聖湖長河,點點滴滴盡在歌聲之中,她剛剛開口時,青陽百姓還在起鬨聒噪,可不知不覺裡,嘈雜聲音漸漸退去,就只剩她的歌聲。

    矮小女子,也好像隨著歌聲一起,漸漸變得豐滿、變得透徹、變得純潔。

    一曲終了。

    矮小女子並未像在族中獻唱後躬身施禮,而是揚起了下頜,傲然微笑。

    宋陽由衷讚歎:「當真好聽。」說著,笑容真切對著矮小女子點了點頭:「能娶了你也是福氣,這樣的歌聽不膩的。」

    矮小女子並不接受讚歎,把目光斜忒向曲氏夫婦。

    曲大嬸略顯侷促,把目光望向宋陽,不太有把握的樣子。

    宋陽撓頭:「您要不唱,就得我唱了……」

    兩口子同時笑出了聲,剛才在樓台學歌時他倆已經領教了宋陽的嗓子,到現在還想不通,長相清秀、說話聲音也算不錯的青年才俊,怎麼唱歌聲音好像用鋸子鋸鴨脖子似的。

    曲大嬸笑過,放鬆了一些,深深吸氣,緩緩吐字開聲獻唱:

    是誰帶來遠古的呼喚

    是誰留下千年的祈盼

    難道說還有無言的歌

    還是那久久不能忘懷的眷戀

    ......

    來自高原的調子,有哪首能比得過它——前一世中膾炙人口,唱遍萬里江山的《青藏高原》。

    我看見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

    一座座山川相連

    那可是『真正』高原!

    這是一支有靈魂的曲子,就如高原上的雪山、白雲,它不是死物,它的鮮活與生動無以倫比。

    神秘且美麗,寧謐卻友好。

    這支曲子不用去演繹。

    矮小女子用自己的高原調去歌頌美麗;但這首『青藏高原』,早就把高原的一切融入曲中。

    兩支曲子的差別,就如高原上的水與天的距離。前者的寧靜來自環境;而後者的聖潔則是因為它自己。

    而最最重要的,《青藏高原》本身就是高原調子,南理人的口中,唱出了比高原歌者更雄闊、更純淨、更壯麗、也更『高原』的高原調子。

    這首歌宋陽只會哼哼,前後幾個高音他一個唱不上去,但曲氏夫婦本來就是歌者,精通音律,很快就整理出基調,而曲大嬸的嗓音略帶嘶啞、音域了得,完全能勝任。

    不用精通,只要能勝任就足矣了。至於其他,只要把歌詞稍加修改就啥事沒有了

    當曲大嬸把最後一處調子越拔越高,疊疊沖沖,所有人都忍不住屏氣呼吸,不敢稍稍用力,生怕自己的氣息會碰碎了那道驚采絕豔的風景……歌聲散盡,又過半晌,喝彩聲如雷奔放。

    因為曲風,所以宋陽選擇了『青藏高原』,不出所料,完勝。

    宋陽走神了。

    上一個世界中的歌聲,今天再度聽到,恍如隔世?

    已然隔世。

    直到秦錐拍了拍他的肩膀,宋陽才清醒回來……清醒的是意識,但心情仍舊迷亂著,宋陽並未去看矮小的吐蕃女子,而是望向了曲大叔:「大叔,勞煩您,我想聽將進酒。」

    曲大叔呵呵一笑,開口便唱。

    君不見,黃河之水天上來,奔流到海不復回!

    宋陽心中和應著:不復回。

    而《將進酒》不停,這一闕豪邁,足足壓沉斜陽……如果說前一首青藏高原像一朵白雲,高遠空靈;那《將進酒》便是一場暴雨,暢快淋漓,與曲大嬸高歌時的寂靜無聲不同,曲大叔每一句唱聲落下,都會炸起一片喝彩回應!

    一闋完,宋陽也終於呼出了胸中的濁氣,從前生回到今世,轉頭問吐蕃女子:「怎樣?」

    好的歌者,一定會被『真正的聲音』的折服,吐蕃女子也不例外,臉上的輕蔑早已消失,換而誠懇笑容,對著曲氏夫婦折腰行禮。可是起身之後她正想說話,剛剛幾乎把胃口都吐出來的吐蕃首領忽然搶道:「南理人自然向著南里人,你們的歌唱得再差,照樣也是滿堂彩,這一場的輸贏根本無法計算。」

    吐蕃女子先是一愣,旋即面色難看,轉身與胖子用土話爭論,聽不懂她在說什麼,但語氣十足激烈,爭吵片刻,胖子揮手一記耳光,打得妻子斜斜摔了出去,又回身對宋陽道:「第一場輸了,第二場做和,第三場,比坐禪。」

    台下噓聲、罵聲四起,宋陽抬手虛按壓下喧嘩,快步走到吐蕃女子身旁,伸手把她扶了起來,沒去矯情輸贏,而是認真問道:「用不用幫你打還他?」

    高原女子的性情比著漢人女子潑辣得多,伸手抹掉嘴角的血跡,出口就一個字:「打!」

    宋陽也痛快,回頭就喊:「秦大哥!」

    秦大哥跨步、抬手,耳光清脆,偌大個吐蕃壯漢挨了他一掌,身子直接橫飛起來,重重摔在地上。打過之後宋陽哈哈大笑道:「你老婆要打你,我們暫時做一會娘家人,這算是你們吐蕃自己人間的事情,別賴在我們南理頭上。來來來,第三場比坐禪。」

    二傻早就問明白了啥叫『做饞』,走到高台中間直挺挺地坐下去,對方那個乾瘦中年比他正式多了,先行禮膜拜神佛,而後雙腿大盤膝,穩穩坐好,又伸手指了指身前的兩個銅缽:「注水、上頂。」

    宋陽親力親為,把清水注入缽盂,先將其中一隻擺放在二傻頭頂上,收手之際藉著衣袖掩飾五指輕拂,連封二傻頭、頸、肩、後背七處大穴,至少保證二傻短時間內動不了。

    二傻身子僵硬無法稍動,但眼珠還靈活得很,死乞白賴的向上翻,應該是想看看頭頂上的水缽。

    宋陽又把另一隻缽盂放到了對方頭頂上,仍是藉著衣袖掩飾,另外做了個小小動作……而後宋陽退到了秦錐身邊。

    秦錐身手好,眼力更好,再加之他距離二傻很近,看到宋陽的封穴手段,但仍皺眉道:「時間長了還是不行的。」

    宋陽呵呵笑道:「時間長不了!」

    僅僅半盞茶的功夫之後,二傻這邊毫無動靜,但吐蕃中年頭上的那缽清水,竟開始升起了裊裊白煙。秦錐納悶,走上前兩步,很快看清楚,對方的缽盂裡不止生出水霧,還有小小的氣泡一個接著一個地冒出,很快連接成片,密密麻麻地扒在四壁上,就算是小娃娃也看得懂,這是清水快要被煮沸前的情形。

    秦錐心裡吃了一驚,僅憑頭頂接觸就烘開了一缽清水,這得多強的內功底子。

    但是再看吐蕃中年,臉上肌肉扭曲、額頭青筋暴露,盡數痛苦神色,怎麼看也不像是他自己在燒開水。而宋陽的笑聲也響了起來:「大師,咱是比坐禪,不是比做水,您還是收了神通吧。」

    頂水坐禪,吐蕃苦修能堅持四天四夜紋絲不動,可是頂著一盆開水的話……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6 12:32 PM

第五十章 打鐵


『焚毒』,無色無嗅,是尤太醫生前秘製出的一副藥物。這味藥能消除砒霜、鶴頂紅、蠍三尾、陰鈴草等多種劇毒,用法簡單,只消將其投入摻有劇毒的酒水或食物中,毒物的毒性便消散無形。

    這味藥還有個特性,如果水中無毒,將其投入的話,藥性會與水相沖,散發高熱直到把水煮沸。宋陽剛才把一撮『焚毒』藥粉開開心心地撒進吐蕃中年的水缽裡……

    平心而論,剛開始賭賽的時候宋陽沒想著作弊,光明正大的比一比更添趣味,否則哪還用蒸餾烈酒,直接在吐蕃首領的碗中投毒就是了。

    而且宋陽壓根也沒想過要比坐禪,前兩場他勝券在握。

    直到後來吐蕃胖子首領打老婆不認賬。

    宋陽想要『公平競賽』一次其實挺難得的……吐蕃人耍賴,那宋陽也就不用客氣了。

    不過那個吐蕃中年也著實能忍,直到水泡翻騰,一缽水真正開了,他才終於堅持不住,哇哇怪叫著跳起來,顧不上認輸或者廢話,頂著滿頭燎泡衝下台去找同伴幫忙敷藥。

    宋陽揮手解開二傻的穴道,同時對吐蕃人笑道:「這一頭大包,倒真有些佛祖的氣勢了。」

    二傻嘿嘿笑著從頭頂取下缽盂,喝了兩口水,又遞給宋陽示意他也潤潤嗓子。

    雖然想不通到底是怎麼回事,但吐蕃的胖子首領至少也能明白到自己的手下被算計了,氣得連聲惡罵,斥責南理人狡詐作弊。

    宋陽氣定神閒:「是他自己要做開水,結果又挨不住燙,怪得誰?少廢話了,要麼現在認輸,要麼喊人上來和我打,最後一場了。」

    吐蕃首領神情猙獰:「是你自己找死。」而後怒聲大吼:「啞巴,啞巴。」

    隨著大吼,一個身高不到成年人胸口、但體重足足超過四百斤的黑胖子,咚咚咚地跑上了。

    黑胖子到了台上,也不顧及旁人的目光,跪在地上就向吐蕃首領磕頭。之後雙手連連比劃,詢問首領喚他做什麼,同時口中依依呀呀,確是啞巴。

    首領伸手一指宋陽:「砸死他。」啞巴神情迷惑,雙手又比劃了幾下,似乎是在納悶,不明白為什麼要砸死宋陽,吐蕃首領抬手一拳打在了他臉上,怒斥:「我讓你砸就砸!」

    啞巴不敢再多問,趕忙又磕了兩個頭,起身後卻並未面對宋陽,而是身子一轉又跑回到台下去了。

    眾人都面露納悶,笑聲不絕,可很快笑聲就被低低地驚呼聲取代,啞巴不是怯陣,而是跑去拿兵刃了……半人高的獨腳銅人。

    這麼大的銅人,怕不有兩三百斤。

    秦錐也嚇了一跳,低聲對宋陽道:「這一仗我替你打。」

    宋陽搖頭拒絕,望向神情又恢復得意的吐蕃首領:「這個啞巴是奴隸?」一是吐蕃首領對啞巴的兇殘態度;另一則是啞巴的長相古怪,雙目向外凸出且眼白大的嚇人,與吐蕃人截然不同,應該來自異族。由此宋陽猜他是奴隸。

    果然,吐蕃首領撇嘴:「打南理,不用吐蕃人自己動手,奴隸就足夠了。」

    啞巴的身世吐蕃首領也不清楚,是幾年前從奴隸販子手中買來的,當時只是看他力氣大能幹活,後來才發現他打起架來有百夫之勇。敢遠行數千里行商的隊伍,都有兇猛武士壓隊,而這一隊吐蕃人,最主要的仰仗就是啞巴。啞巴平時性情溫順,主人隨意打罵從不反抗,且忠心耿耿,一旦遇到匪幫他第一個就衝出去拚命,兇猛駭人。

    這個時候啞巴已經扛著銅人,跑到上台的階梯前,但他並未上台,而是揮手對著宋陽咿呀怪叫,示意他下台來比……啞巴加上兵刃,六七百斤總是有了,他擔心高台擔不住這麼沉的份量。

    宋陽哈哈一笑:「台下更好!」拿了自己的刀縱躍下台。

    秦錐緊跟在宋陽身旁,仍是低聲勸道:「兄弟,我知道你一身好武藝,不過這一仗不好打,你要信得過我就讓我來。」

    宋陽再次拒絕了秦錐的好意。

    知道宋陽會武的秦錐尚且如此,圍觀的眾多青陽百姓就更加擔心了,有人暗中猜測宋陽身懷絕技,但更多人覺得他這是書生意氣、少年輕狂。畢竟,就衝著啞巴的身體和手中武器,都有資格單槍匹馬去衝擊普通縣城的城門了,這樣的怪物,別說普通人,就是一般的武士都沒有對抗的餘地。

    有些精通武技之人低聲議論著,如果自己對上了啞巴應該怎麼辦,結論幾乎全都一樣,靠靈活身法、游鬥耗去對方的力量,這是唯一的取勝之道。

    眾人遠遠退開,紅波衛得了任小捕的命令,暗弩上弦在場邊嚴陣以待,萬一宋陽不敵,無論如何也要先救下他的小命再說……

    雖然主人連聲催促,啞巴卻沒急著動手,暫時把銅人放在身旁,雙膝跪地舉頭向天,做了個古怪儀式。宋陽開始還道他是向天神乞求勝利,可看了一會就大概明白了,啞巴並非求勝,而是在為宋陽祈禱,希望宋陽死後靈魂能夠升往天空,永得自由、永得安樂。

    啞巴的心思不難理解,宋陽不是匪幫,不該殺死,但主人嚴命他曾立誓遵從…他能為宋陽做的,就只有這個祈禱了。

    宋陽笑了笑,居然對啞巴點了點頭:「多謝。」

    啞巴不能說但會聽,聽見宋陽道謝,他的神情更沮喪了,緩緩搖了搖頭,拎著銅人起身,對宋陽做了個『開始吧』的手勢,跟著厲嘯一聲直衝而來。

    加在一起將近七百斤的份量,啞巴發足狂奔聲勢何其驚人,圍觀的青陽百姓都能明明白白地感覺,腳下大地都在微微搖晃。可是下一個瞬間,大地的顫動陡然增強了幾倍,在無數驚駭的目光裡,不過百幾十斤、身材還屬消瘦的宋陽,竟然踩動了比著三個啞巴加起來還要更沉重的腳步,賁烈急衝迎向對手。

    隨即而來的,就是噹噹的巨響,金鐵交擊的激鳴震耳欲聾。

    哪有『靈活身法』、不見『游鬥取勝』,龍雀之道,只有一往無前、孤注一擲!

    毫無花俏的對攻,看似單薄的戰刀綻放大力,變了氣勢更變了功用,如密宗的伏魔杵、如癲僧的降龍棍,硬打硬殺力抗獨腳銅人,完全不落下風。

    秦錐傻眼了,任小捕傻眼了,所有人都傻眼了,從沒見過把長刀當成大槌來使用的霸道戰法。而宋陽本人,也在『龍雀轉』的勁力燃燒下,再次變成那頭彷彿身披烈焰的猛獸,口中嘶吼不停,一刀一刀,力劈獨腳銅人。

    轉眼十餘記交擊互換,啞巴緩而又緩…後退了一步。

    宋陽佔到上風……

    十五歲開始習武,到十七歲時,他已經突破到丁字境界,成為上品武士,但是隨後的半年裡,武功進境愈發緩慢,直到半年前尤太醫出事之後。

    當這一世中最最疼愛他的那個人離去,除非報仇,否則宋陽心中的悲憤無以宣洩,這份情緒卻正合了『龍雀』的狠烈霸道的性子,在燕子坪為尤太醫守靈的半年裡,宋陽進步奇快,到離開小鎮趕赴青陽時,雖然還夠不上丙字境界,但也相距不遠了。

    而此刻他手動的刀也不是凡品,宋陽如虎添翼。

    未幾,啞巴再退一步。

    過片刻,又是一連串交擊,啞巴連退了七步,而宋陽猛攻的勢子也調轉方向,從疾風似的向前猛衝變成雷霆般自上而下的轟砸。

    火星迸濺,刀落時重若巨石轟砸,啞巴只剩下唯一的動作:舉起銅人擋住第一刀,再次舉起銅人抵擋第二刀、第三刀、第四刀……

    肉眼可見,在一次次狠斬下,啞巴就好像一根釘子,被宋陽一寸一寸『釘』入土中。

    到膝蓋入土時,啞巴虎口綻裂,氣喘如牛;一盞茶的功夫過去,啞巴腰腹入土,七竅也沁出鮮血,就在此時隨著宋陽的大吼,最後一刀重重劈落。

    寶刀哀鳴,終於再也受不住連番的重力撞擊,自上次煉合後留下的血痕處一崩兩段,啞巴則口噴鮮血,半截身體插在泥土中,徹底昏死了過去。

    宋陽看了看手中的斷刀,口中嘀咕了一聲:「又斷了?」說完,自隨身的皮囊中取出傷藥給啞巴服下,跟著轉頭望向目瞪口呆、臉色灰敗的吐蕃首領:「磕頭認錯、留下身家滾蛋,別忘了把衣服也留下。」

    說完,想了想,又對吐蕃人中那個女子歌者說道:「女人就算了,你不用脫衣。」

    宋陽幾句話說完,圍觀眾人才如夢初醒……

    這場打鐵似的激鬥,任小捕在台上看得一清二楚,公主殿下身子緊繃雙手握拳,咬牙切齒:「我不信、不可能……」三年前還不諳武功的小仵作,現在居然遠勝自己了?打了勝仗固然值得歡喜,但勝過公主卻著實可恨。

    公主旁邊一位紅波衛打扮的青年女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:「小七,不服不行!」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6 06:33 PM

第五十一章 布衣


賭鬥前雙方早已簽好字據,白紙黑字擺在眼前,吐蕃人只有『願賭服輸』一條路可走,紅波衛親自出馬,封了胖子商人留在客棧中的全部財產,值得一提的是這支商隊剛剛交辦了自己帶來的貨物,還沒來得及採購南理特產,這次宋陽贏下的全是真金白銀。

    在青陽百姓的哄笑裡,吐蕃人除卻衣衫、飾物,只剩短褲遮羞,羞憤欲死溜溜逃走,臨走時胖子首領還想帶上啞巴,卻被宋陽攔了下來:「全部身家,不懂麼?奴隸歸我了。」

    胖子咬牙,轉頭帶著人走了。啞巴早就被挖出了,服下傷藥後就也轉醒過來,目睹眼前一切,知道自己從此換了新主人,對著宋陽虛弱點頭。

    宋陽一笑,伸手拍了拍他肩膀:「傷得不輕,不過放心,很快就能好起來。」

    啞巴聽得懂漢話,再次點頭,閉目睡去。

    待吐蕃人敗走,公主殿下也沒對宋陽讚賞兩句,在任小捕看來,宋陽大獲全勝似乎本來就是應該的事情,雖然她也不明白自己對他是從哪來的信心。

    但是對曲氏夫婦這兩位歌者,任小捕著實褒獎了一番,最後道:「有這等技藝,當初上台獻藝的時候就應該拿出來才對,你們兩個也不用再下台了,中選,入座吧。」

    兩口子又驚又喜,忙不迭跪下謝恩。

    秦錐在西關十幾年,心中早就恨極了吐蕃人,眼見對方灰溜溜地逃走,醜陋漢子先是哈哈大笑,而後又咬著牙自言自語:「今年高原上的雪最好能來得更大些,徹底埋了這群番子!」雖然是詛咒洩憤,但秦錐的話也不是『無稽之談』,最近這幾年裡,吐蕃高原的冬天的確越來越冷,一年比這一年更難捱……

    吐蕃人鬧了這一場,讓『選賢』趣味大增,但也耽誤了不少時間,此刻天色已晚,到了這個時辰本應就此散場,等明日再選。

    不過報名參選之人所剩無幾,只還寥寥幾十人,任小捕不想再拖一天,傳下令去讓後面的人繼續登台,今晚全部選完。台下百姓的興致全都不久前一連串的變故被挑撥起來,誰也不願就此散去,聽到公主諭令自然又是一片歡呼。

    不過接下來的獻藝陳善可乏,再沒有奇特之處,一個接一個的落選。不久之後,小吏唱號聲再度響起:「最後一人,陳返,青陽州九垸鄉人士,花甲年紀,獻技…武藝。」

    最後一個仍是武者,三天裡看得最多的就是上台練功,但一個人耍得再好,也不如兩人對戰來得精彩,心思還沉浸在剛才『打鐵一戰』的百姓們未免有些失望了,不少人準備離開了。

    隨著唱號聲,一個毫不起眼地布衣老漢邁步登台,可才邁上一步,台下百姓就異口同聲,納悶地『咦?』了一聲。

    第二步、第三步……到他邁上第三階,納悶的語氣終於變成轟轟地驚呼聲!

    布衣老者陳返登台,一步一步踩在台階,十餘級台階很快走完,可他並未『升高』半寸……而偌大高台,竟已與地面平齊。

    陳返登梯,每一步都把高台『踩』矮一截。要知道台階雖與高台相連,但也只是普通的木匠功夫,靠著榫子和鐵釘固定在一起的,陳返踩在台階上,足下勁力卻能穿透整座高台,將其穩穩『夯』入泥土,這是何等本領。

    天干一品,甲頂宗師。

    莫說一品甲字,即便乙字宗師也大都是不出世的隱者,南理魁堂為朝廷網羅百多年,在出事前也只有一位乙字大家,突然冒出來的這位布衣老者,讓所有人都駭然呆立。

    一品宗師,想要什麼不都是唾手可得麼,還要『選賢』?

    又有誰能想得到,青陽選賢到了最後時分,竟來了個真正的絕頂人物。

    陳返『登台』,既不行禮也不搭話,雙手背負身後漠然而立。

    不見他有任何動作,可包括宋陽在內台上所有人學習過武功的人,都恍惚裡多出一個感覺:好像人到山腳下、抬頭仰望絕頂時,那整整一座大山沖碎目光、彷彿隨時會撲面壓下的感覺……周圍的一切都在瘋狂長大,唯獨自己卻不停地縮小、縮小、縮小!

    渺小而無力,似乎陷在夢魘中無力自拔。

    陳返的確沒動手,可那份洪浩氣勢,明明無形卻彷彿有如實質,此刻從他身上盡數綻放,毫無保留。

    溶於環境,化氣為勢,席捲於『高』台,但也只有武者才能體會,台上的司馬大人、二傻等這些不諳武功之人全無任何感覺。

    一眾紅波衛身處無形重壓下,個個都不好過,但他們護衛有責,不能退卻半步,秦錐沉沉吸氣,開口:「前輩…請適可…而止。」

    短短七個字,卻要分做三次才能說全。而他的聲音剛落,台上眾人身上陡然一輕,重壓消散無形。秦錐鬆了口氣,打出手勢示意其他人小心保護公主,自己則踏上一步,對著陳返認真施禮,可還不等他說話,忽然一聲飽含痛苦的悶哼聲,從他背後傳來……宋陽。

    秦錐聽出是同伴的聲音,回頭一看當即大吃一驚。本來坐在座位上的宋陽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起來,雙目緊閉額頭大汗淋漓,右臂肌肉高高賁起,握著半截殘刀橫護在身前,身體篩糠般的顫抖著。

    老者陳返的目光也落在宋陽身上,目光裡並無敵意,只是略略帶了些驚訝。

    事情和秦錐想得不一樣……他雖然出聲請對方『適可而止』,但老者陳返並未收斂自己的氣勢,秦錐和眾多紅衣衛之所以會覺得周身輕快壓力不再,則是因為:一品宗師散出的無形壓力,都被宋陽一個人引了過去、接了下來。

    這一點不但秦錐,就連兩個當事者事可先也沒想到。

    尤太醫傳下的『龍雀之道』,外性賁烈內性悍勇,如果用神獸做比,當如神龍次子『睚眥』,暴躁剛烈、嗜殺好鬥。

    宋陽修習『龍雀』的時間雖然不長,但進步神速,到了現在也隱隱有了自己的『威風』。

    當老者陳返的綻放氣勢,席捲台上眾人時,『龍雀』立刻有了反應,即便強弱相差如天地,宋陽體內這股霸道勁力也毫不猶豫,全不受控制卷揚而起去反衝對方。

    老者一早就察覺到宋陽的抗力,開始的時候陳返心中並不在意。剛才他已經見過宋陽出手,心中固然詫異此子年紀輕輕就有了逼近天干丙字的實力,但宋陽和他差得實在太遠……從丙到甲不過兩階距離,不過武學境界越往高處就差異越大,莫說現在的宋陽,就是尤太醫全盛時、乙字宗師戰力,在陳返面前也不必嬰孩來得更結實。

    可是在宋陽幾次逆襲之下,老者散於體外的威勢竟被激怒了似的,不等『主人命令』,就放棄其他所有人,集結一處向著宋陽兇猛撲去!

    不是『氣勢』成精不奉主人號令,之所以會如此原因很簡單,老者的潛意識中覺得宋陽是個威脅。即便老頭子自己都還沒反應過來,但他的威勢已經雖著主人潛在的心意流轉,猛攻宋陽。

    真正的『意氣之爭』,與力量無關,也不存殺伐。

    氣勢源於修煉內功時對天地自然、對處世為人的理解,即便再如何強大,也不足以致命,這只是一份『威風』、一份『威懾』,或者說是一種『告誡』。

    陳返露出了一個笑容,心念流轉中精氣內斂,又變回了那個毫不起眼的布衣老漢,對著宋陽點了點頭:「很有意思的功法,娃娃,你師父叫什麼?」

    咕咚一聲,宋陽幾乎是摔坐回自己的座位,重重喘了幾口氣,隨口把自己小學班主任的名字告訴了對方:「張玉石。」

    而此時,公主所在的帷幔挑開,任小捕身著盛裝,頭戴輕紗遮面,走了出來,全不在意自己的尊貴身份,按照民間晚輩之禮,對老者陳返斂衽:「任筱拂見過前輩。」

    陳返不再理會宋陽,也沒太多傲氣,但說話直截了當:「不敢當,請問公主,老漢中選了麼?」

    任筱拂點頭:「前輩神技,肯來參選是我南理之福,自然中選。」不讓民間武者去大燕參加一品之擂,是早就內定好的事情,可並不代表南理從此就不再拉攏高深武者。任小捕以玄機公主的身份親自出面,足見一斑了。

    至此,青陽選賢終於告以段落。三天的高台獻藝中,前面兩天半都一無所獲、場面平平,誰也沒想到到了最後半日好戲連台,相馬、馴鳥、公主斷案、鏘鏘少年強、喝酒唱歌燒開水外加一場驚人惡鬥,以及最後把高台踩入泥土的大宗師……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7 03:09 PM

第五十二章 奴婢


宋陽、二傻、蕭琪等中選之人,在『散場』後住進了早就備好的豪華驛館中,一人一套舒適大房,廳堂、臥房甚至廚房浴間都一應俱全。有專門僕役以供驅使,外面還有士兵把守。待遇一下子從地下到了天上,這倒不難理解,現在這些人都已經成為南理棟樑,即便不能入選一品之擂,將來也會有各展才能為國效力,朝廷自然要善待他們。

    在去往驛館的路上,宋陽找到負責招呼他們的官吏,希望他們能給啞巴也在驛館安排個住處,小吏痛快答應。

    等到了地方,宋陽先施針用藥幫啞巴療傷,跟著又和同伴一起吃了頓豐盛晚餐,他自己還好,但蕭琪、二傻和曲氏夫婦異常開心,狠狠慶祝了一番,這才各自回房。

    房間之中,早有僕役準備好洗澡水,宋陽也不客氣,舒舒服服地泡進了木桶,從下午高長史發難開始,一直到最後全力對抗陳返,勞心勞力勞手勞嘴勞精神,著實有些疲憊了,泡在熱水裡不知不覺就睡著了,直到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,宋陽才一驚而醒,草草換上早就備好的新衣服趕去開門。

    敲門的是負責衛戍驛館的軍官,抱拳道:「外面有位女子,自稱是宋先生的婢女,要見先生。」

    宋陽有點懵,皺眉搖頭,軍官又提醒道:「她說自己姓顧。」

    一提到『姓顧』,宋陽恍然大悟,點頭笑道:「知道了,讓她上來吧。」

    片刻功夫輕輕敲門聲再度響起,不過這次不等宋陽去開門,對方就推開房門走了進來。

    十六七歲的年紀,正是上次見面時給顧昭君喂粥的少女。她手中捧著一隻長形木匣,走到宋陽身前盈盈下拜:「奴婢拜見公子。」跟著,又把手上的木匣打開:「顧先生說,公子今日一鳴驚人,配得上這把『初羽』寶刀。那把殘刀也無需再鍛,扔掉就好了。」

    刀是好刀,比著上一把更勝一籌,宋陽把玩著『初羽』:「他的刀送來一把我用壞一把,用壞一把他又送來一把,欠他的人情可越來越多。」

    少女起身,笑容甜美:「顧先生說,刀壞了還會有更好的,倒是公子,做大事的人要保重身體。」

    宋陽一笑,岔開了話題:「在會場鬧事的吐蕃人,是老顧安排的吧?」

    少女面露驚訝:「你怎會知道?」

    事情不難猜的。吐蕃商人跋扈不假,但是明知欽差在場還敢上台滋事,未免有些不對勁了。

    何況這裡的欽差是鎮西王的女兒。高台周圍王旗醒目,紅波府是南理最兇猛、也是最仇視吐蕃的力量,普通吐蕃商人見了都會繞著走,哪有嫌命長主動上去找事的。

    偏偏又那麼巧,吐蕃商人早不鬧晚不鬧,就趕在宋陽剛過選、尚未離開高台的時候發難……宋陽當時也就明白了,這夥人扯著『看不起選賢』的旗號,實際卻是衝著他來的;除了顧昭君之外,他也實在想不出還有誰會做這件事。

    至少到現在為止,姓顧的沒惡意,這場鬧劇裡應該藏著一份給宋陽幫忙的深意。是以宋陽痛快『接招』,把比試搞得轟轟烈,雖然還想不通顧昭君的『深意』究竟是什麼,但不妨礙他把這台戲繼續唱下去,唱的越熱鬧、越轟動,應該就越有好處吧。

    「這件事,顧先生也有交代的,」少女繼續笑道:「他說公子做得很好,打得也解氣,沒白費他的一份苦心。至於為何要如此安排…他沒說。」

    宋陽不和少女糾纏,直接問道:「老顧在青陽城麼,我自己去問他。另外我還想請他幫個忙,有一味罕見的藥材,想問問他手上有沒有。」

    少女搖了搖頭:「顧先生已經走了,我也聯繫不到,不過奴婢覺得,應該過不多久他會主動來找公子的,如果不是急用,可以到那時在和他說,奴婢也幫公子記下此事。。」

    宋陽沒再追究顧昭君的下落,而是找到了對方言辭裡的一處古怪地方:「你喊老顧,不是應該稱呼『我家主人』、或者『老爺』麼,從你口中聽到『顧先生』這個稱呼,感覺有些奇怪。」

    少女卻搖了搖頭:「本來是『家主』的,可現在女婢已經是公子的人了,這個稱呼也就不能再用。」

    上次見面時顧昭君曾經說過,只要宋陽能從青陽選賢中脫穎而出,就把身邊的喂飯丫鬟送給他,姓顧的不食言,宋陽中選當夜,連人帶刀就一併送了過來。

    宋陽咳了一聲,擺手笑道:「刀我收下了,人我不敢要。不管怎麼說,都要謝謝你家主人。」

    少女聞言微微皺了下眉頭,似乎在思索著什麼,過了片刻露出了一個微笑:「奴婢知道了,打擾公子休息了。」說完,轉身向著房門走去。

    她走得很慢,似乎還在等宋陽回心轉意,會出聲喚她回來。

    宋陽並不理會,但是在少女的身影消失後,他身形一震,悄然追了出去。

    他的身法從來都是轟轟烈烈的,生怕別人不知道,不過現在的宋陽身手矯健,就算不動用內功、身法,也能落足無聲,普通人無法察覺。宋陽要見顧昭君,向他求一味藥材,急用。追蹤少女是找到顧昭君最簡單的追蹤辦法。

    一直追蹤數里,少女的背影始終在宋陽的目光之內,走到一個荒僻處,少女突然停住了腳步,先是對著東南方向盈盈一拜,而後轉回頭,又向著驛館方向望了一眼,藉著明浩月色清晰可見,少女淚如泉湧。

    而下一刻,少女咬牙。

    小巧腮骨輕輕凸出,這副表情說不出的可愛……但宋陽卻大吃一驚,低低叱喝了一聲:「不可!」全力催動身法衝到少女身邊,一拳打了過去!

    比岩石還要堅硬的拳頭正中胸腹交匯之處,少女哇的一聲嘔吐出來,而後宋陽左手急彈封住對方幾處大穴,右手運針如風……解毒。

    和三年前陰家棧的榮友全一樣,下排、右數第二個槽牙,早已被掏空,內中灌注毒藥,少女咬牙便是服毒。

    所幸,比起三年前宋陽用毒、解毒的本領大幅提高,再加之這次出遠門隨身攜帶的藥材齊備,而少女還沒來得及完全吞下劇毒就已經被打得嘔吐,全力施救下,很快就把劇毒驅除乾淨。總算有驚無險,宋陽鬆了口氣,苦笑著問:「好端端的服毒做什麼?」

    少女意識未失,淚水漣漣:「好像你上一把刀,顧先生送出去的東西就不會再收回去,他把我送了你,我就再回不去了……」

    說到這裡,少女哇地一聲哭了出來:「可你不要我!」

    宋陽又好氣又好笑:「所以就得死?」說著,雙腿伸開乾脆坐在了少女身旁:「性命就那麼不值錢麼?回不去就算了,花花世界哪裡沒有容身之處。」

    少女收起悲聲,但仍哽咽:「我不會武功、不懂該如何掙錢、從未獨自一人出過遠門,從小到大我只學會了一樣本領:侍奉。憑著這件本事,是委身青樓還是找個員外去做第九房小妾?寧願死掉。」

    她的眼淚再度流下來:「我知道你為何不肯留下我,可你誤會了。顧先生待我極好的,你要向我打聽他的秘密…莫說我什麼都不知道,就算我都曉得也絕不會說出一個字;反過來也是一樣的,他把我送了你,我就姓宋了,他要向我問你的事情,我用父母在天之靈發誓,也絕不會多說一句。」

    說完,少女轉目望向宋陽,神情哀哀,目光裡卻充滿期盼:「你…信麼?」

    宋陽搖頭:「還是不信。不過……」

    少女本已黯淡下去的目光又復明亮:「不過什麼?」

    宋陽笑了起來:「還真想嘗嘗,漂亮姑娘喂的飯,是不是更香甜了些。」說著,他學著顧昭君的樣子,把雙手對揣進袖子裡。

    少女哪會聽不出宋陽的意思,可那聲歡呼出口,卻又變成了哭聲,拋開所有事情不談,但只剛才從鬼門關轉過了一圈,就已經足夠委屈了。

    要麼少女真如她自己所說的那樣單純,寧可死也要遠離驛館,不給主人添麻煩;要麼就是心計深沉到可怕,猜到宋陽跟在身後,她用自己的性命來賭宋陽會心軟、來賭一個重新被收留的機會。宋陽分不清,也懶得去分了。

    自己最大的秘密莫過於妖星的身份,顧昭君連這件事都清楚,至少到現在為止,宋陽也沒有其他事怕他知道了,既然如此也實在不用太計較了,至少,身邊跟著個漂亮丫鬟,感覺應該還不錯。

    宋陽拍了拍屁股站起來,笑道:「走了。回驛館去。」

    少女急忙爬起來,應了聲『奴婢遵命』,加快腳步追上了宋陽,走了幾步之後,突然歡呼了一聲,全沒了主僕尊卑,伸手抱住宋陽的胳膊,跳著腳歡笑:「謝謝公子。」

    盛放的笑容裡還帶著淚痕。

    少女身體柔軟,宋陽的胳膊被她抱在懷裡,心神也隨之一蕩。

    宋陽不是老夫子,既然覺得舒服,就任由她抱著,轉頭看了看少女後,點頭笑道:「嗯,果然是個漂亮丫鬟,這次老顧可賠本了……咦?」

    藉著漫天星月,宋陽再次打量少女,終於發現了一點不對勁的地方。

    少女伶俐,明白宋陽的疑惑,笑容愈發地燦爛了:「顧先生說我家公子眼力了得,我看麼…至少看女人時眼睛不太好使。」

    說完,她又總結了句:「這是好事!」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7 07:06 PM

第五十三章 梨渦


眼前的少女,和那個給顧昭君喂飯的侍女長相幾乎沒什麼差別,但兩人的氣質卻略有不同。以前見到的侍女,一顰一笑中都會帶出一份嫵媚、幾絲妖冶;相比之下眼前這個,死過一次、哭笑幾回,清純更勝但嫵媚不見。

    實在很像,但卻是兩個人。

    宋陽試探著問:「雙生姊妹?」

    少女喜滋滋地讚道:「公子大才!顧先生身邊的那個是我姐姐。顧先生要我對公子說,臨時換人沒別的意思,就是他覺得,姐姐是侍奉他的人,雖也是無暇之玉,但還是怕你心裡彆扭,所以就送我過來了。話雖這麼說,不過我卻覺得,他是捨不得我姐姐。」

    事情說完,少女還不忘補充道:「我從小就跟幾位嬸嬸學這學那,但從沒真正用過、從未真正侍奉過誰。」

    宋陽問:「老顧讓你來跟著我,你就沒覺得鬱悶?」

    「開始是有些不開心的。」少女如實回答:「可今天我在台下看你…後來就開心了。」

    宋陽哈哈一笑,提起今天在高台上的連串經歷,他自己也挺得意來著,又問道: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

    最簡單不過的問題,少女卻皺起眉頭,咬了咬嘴唇:「我們姐妹是重陽降生,所以姐姐的名字是重,我單名一個『陽』字,可現在跟了公子,姓氏也要跟該做『宋』,這一來……」

    宋陽失笑:「敢情你也叫宋陽?」

    少女吐了下舌頭,笑容頑皮:「那可不行,我可不敢和公子重名。還請公子給我另起個名字。」

    宋陽撓了撓頭:「其實重名也無所謂,但是整天喊你宋陽,的確不怎麼對勁。」按他本意,少女也不用改名字,以後就用『小陽』『阿陽』這類的稱呼就好了,可少女自己不同意,堅決不肯和主人用同樣的名字。

    到最後還是少女給自己找出了個新名字:「重陽節九月九,我便喚作小九好了。」不光自己,連姐姐的名字她都一起『落實』了:「要是有一天顧先生把姐姐也送來,她就叫大九。」

    小九自己算計的挺開心,宋陽也不多矯情,主僕兩人說笑著回到驛館,略略意外的,青陽太守劉大人來訪,已經在房中等候多時了。小九趕忙見禮,盡丫鬟本分張羅著斟茶侍奉,果然手腳麻利禮數週到,全不用宋陽多說半句。

    小九的長相甜美可愛、身材玲瓏剔透自不必說,真正值得一提是,她的雙手生得奇美,柔荑白皙在燭光下映著淺淺光澤,當真有些『垂手明如玉』的味道,而十指芊芊,軟若無骨,長一點嫌多短半分嫌少,端茶遞水之間,這樣一雙手輕輕舞動著,讓人目光流連,不捨得挪開去不看。

    宋陽琢磨著,這樣一雙手來幫自己梳理頭髮、揉捏肩膀……眉花眼笑。

    等雙方落座後,小九悄然告退,躲到其他房間去了。

    高台審案時,宋陽曾出言替他開脫,劉大人是專程來登門致謝的。其實大家心裡都明白,今午的案子波及的範圍,全在紅波府的算計裡,不管宋陽是否幫忙,劉太守都不會有事。不過太守大人有自己的想法。為官多年,一點眼力總是有的,劉太守看得出宋陽和紅波府關係不淺,今日宋陽在台上又說又打表現不俗,估計用不了多久,此人就能飛黃騰達。

    這一來高長史的案子,反倒成了兩人結交的一個契機,所以劉太守備下重禮,親自登門道謝。

    除了隨身攜帶的禮物外,太守還備了另外一份心意:在驛館門房,還有一對豔名博青陽的姐妹花等候著。但是見了小九,太守覺得自己的禮物既沒有送的必要、也不太拿得出手了。

    寒暄一陣,太守告辭,宋陽起身相送時又想起來另外一件事,開口道:「劉大人當知,小人出身燕子坪,小鎮與深山毗鄰,常常被蠻人騷擾,所幸鎮上的諸位差役盡職盡責,這才保住了一方平安……」

    不等他說完,太守就明白他的意思了,點頭道:「這等人才,當然要重重獎賞,公子放心,我這就著手去辦。」

    宋陽點頭笑道:「有勞大人了。」又客氣了幾句,送走了太守。

    劉太守前腳剛走,還不到一盞茶的功夫,敲門聲再次響起,又有客人來訪……

    頭戴逍遙巾,身著書生袍,寶石藍腰掛著一塊黃玉配飾,手裡還拿著一把扇子,俏麗少女身著男裝,踱著四方步從門口搖晃著走進來。

    雙眉剪水,紅唇皓齒,亮晶晶地眸子每一眨都在屋中蕩漾起一份明媚的快樂,雖然穿著男裝但未易容、未著妝,任誰都能看得出她的清麗本色。

    『書生女子』直到宋陽面前,只笑不說話。笑容越來越盛,臉頰上悄然顯出一雙梨渦,讓人恨不得伸出手指去輕輕戳下。

    宋陽笑:「任小捕,怎麼不說話?」

    來的當然是任小捕。

    任小捕笑:「我不出聲,看你認得出我不。」

    「還用聽?一聞就知道!」

    公主殿下臉上一紅:「不信!」她早就換過香粉了,現在身上的甜甜香氣和三年前的小捕快大相逕庭。

    宋陽哈哈大笑:「你是換過香粉了,可秦大哥『沒換過』,他人在門口,我聞得到……被他護送的,除了你還有誰。」

    任小捕愕然,門外秦錐的笑聲也傳了進來,宋陽揚聲請他進來,秦錐卻搖頭應道:「不用,我在外面挺好,你不用招呼我。」

    宋陽不再多客氣,伸手指了指任小捕的眼睛,笑容輕鬆實在:「這雙眼睛也不會變的,不用聞我也能認得出你。」說著,宋陽起身,上下打量著她,繼續笑道:「不過當真沒想到,任小捕還是個漂亮姑娘。」

    兩個人算得上是共患難的交情,雖然身份差別極大,但獨處時候,說話也不用那麼在意。任小捕總算把真面目亮給了宋陽,再聽他讚揚心里美滋滋,坐到椅子上直接問出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情:「你的武功怎麼進步得這麼快?吃了什麼神仙藥,先分一半來吧。」

    宋陽擺手苦笑:「哪有神藥!你這是光看見賊吃肉,沒看到賊挨打!」武功精進固然值得羨慕,但浸泡藥酒的痛苦,可實在沒法用語言去形容。

    任小捕不解,正想追問時,忽然環珮叮咚,小九上前奉茶。

    任小捕可沒想到宋陽屋裡還有個其他女子,當即嚇了一跳,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,問:「怎麼回事?」

    宋陽應道:「這是小九,今天新找到的丫鬟。」

    小九甜甜微笑,向任小捕斂衽施禮。女人看女人,總能第一眼就看到最漂亮的地方,任小捕從椅子上跳下來一把捉住了小九的腕子,嘖嘖讚道:「好漂亮的手呢。」

    跟著她挑起下頜,好像挑釁似的看著宋陽:「我喜歡她,我跟你換。」說著她加重了語氣:「用我最好的僕從。」

    「你的僕從?王公公張公公還是李公公?」宋陽笑著揮手:「做夢吧。」任小捕撇嘴,正想再說什麼,外面一陣輕輕笑聲傳來:「筱拂,哪有一見面就奪人所好的,不許胡鬧了。」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8 08:25 PM

第五十四章 承合


任小捕嘻嘻一笑,放開了小九,也不再胡攪蠻纏,一路小跑回到門口,從外面拉著另一個女子進來,給宋陽介紹道:「這是我三姐,皇帝親口冊封的承合郡主。」

    宋陽聞到門外的秦錐,當然也能聞到還有另個女人,不過對方沒出聲,他也不去點破。郡主之前沒進門,不過是應任小捕所求,給他倆一個單獨說話的機會。

    承合郡主自然不像任小捕那樣胡鬧著男裝,身著素色長裙,看上去並無奇特之處,但隨她走動時光線照射的角度變幻,素裙上映光透出隱繡的層層錦簇,還是暴露了這一襲長裙的華貴身家。

    任小捕似乎覺得光有個『郡主』名頭還鎮不住宋陽,又望著他繼續道:「我家三姐才名遠播,滿朝文武人人折服,當之無愧南理第一才女,你那點小聰明和我三姐一比,差遠了。」

    任小捕和宋陽同歲,同是十八歲,按照此地習俗,女子到了這個歲數還未出嫁就已經算晚了,不過好歹未過二十,還算說得過去。但承合郡主已經二十二歲,仍未嫁人,始終留在鎮西王身邊,也算得上是南理貴族中的異數。

    當然不是嫁不出去,而是承合不嫁,心甘情願留在父親身邊,幫他打理紅波府上上下下。鎮西王經常披掛上陣,遠赴西線督戰,也是因為家裡有了一位承合郡主挑起大梁,為他免去後顧之憂。

    承合郡主神情輕鬆,既不拘束也不高傲,就好像見到朋友那樣,對宋陽搖頭而笑:「什麼『才女』,都是旁人起鬨似的亂喊的,筱拂替我吹牛,倒讓宋先生見笑了。」

    落座之後,承合郡主仍是客氣著:「深夜之間冒昧造訪,打擾宋先生了。」

    不等宋陽說話,任小捕就揮手應承下來:「不妨事,也不用跟他那麼客氣,他欠我的人情跳進大海也洗不清!」舊話重提,任小捕的臉頰又悄悄地紅了。

    承合郡主笑著橫了任小捕一眼,轉首重新望向宋陽:「七妹與宋先生是舊識,正因如此我們才敢來冒昧打擾。登門只為一件事。」說著,承合站了起來,對宋陽盈盈斂衽:「任初榕代父王、代紅波府謝過宋先生。」

    男女有別,身份有別,宋陽沒法去伸手攙扶,只能起身還禮,同時道:「郡主言重了,我可什麼都沒做。」

    任初榕搖頭而笑:「南陽百姓的面前,替紅波衛揚威,替西關無數將士揚威……西線一直打得苦,可內陸裡太平得久了,不少人都忘記了鎮西王麾下兒郎。他們該當享得這份榮光和愛戴。先生的這份人情,紅波府牢牢記下。」

    跟著任初榕取出一張清單遞給宋陽:「這是查抄吐蕃商隊的明細,我復驗過,宋先生請放心。」

    宋陽略過明細,直接去看『總價』,喜上眉梢:「一萬三千兩銀子,這麼多?吐蕃人果然有錢。」

    任初榕繼續道:「明日我會把這些銀兩折算成黃金,至於是存入錢莊還是直接送到家鄉住處又或交與先生隨身攜帶,都聽你吩咐。」

    宋陽選存錢換銀票,任初榕微笑點頭,彷彿無意地應道:「這伙吐蕃人早不挑、晚不挑,偏偏趕著宋先生在台上的時候來找麻煩,看上去倒像是冥冥天意,注定他們今天要倒足大黴,真是巧極了。」最後三個字,她的語氣悄然加重了些。

    宋陽呵呵地笑了兩聲,沒去接她的話題,心裡何嘗不明白,任小捕身邊的『明白人』,就是這位三姐郡主了。

    承合郡主一笑瞭然,並未再追究吐蕃商人的事情,再之後隨口閒聊起來,並沒什麼主題,但措辭得體言語從容,和任小捕直來直去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截然不同,全不像親生的姐妹。

    郡主的相貌不如任小捕,算得上清秀但談不上美麗,唯獨一雙眼睛,笑起來的時候有如月牙彎彎,顯得歡喜動人,但再細看些,那雙笑眼中精明閃爍……閒聊中,承合郡主隨口問起:「聽筱拂說,先生不止武功精強、胸懷錦繡,還精通針石、仵作、查案諸多學問,先生的老師一定是不出世的高人吧。」

    宋陽如實回答:「沒有老師,授業的是我的一位親人、長輩,半年前已經故去了。」

    任小捕坐在旁邊心不在焉,總忍不住用眼角去瞟小九退去的方向,在聽到宋陽說話後先愣了一下,隨後才反應過來:「是尤仵作?他、他故去了?」

    「臨行前,他把那首將進酒唱得地動山搖。」這個話題宋陽不想多說,一笑了之。

    任小捕開始去說這幾天選賢中的諸多趣事,一邊說一邊咯咯地笑。她是好心,不想宋陽鬱鬱,可她轉折得太突兀,也太著痕跡了些……宋陽對她笑著點了點頭,『謝』字不用非得說出口的。

    又說了些無關痛癢的閒話,承合郡主起了個話頭,讚了宋陽幾句,跟著笑道:「若是父王見到你,一定會驚喜,他可成天念叨著兒女都不成器,想要收個好弟子傳承他的打仗本領呢。」

    任小捕大眼睛眨呀眨的,心里納悶嘀咕:父王說我們都不成器麼?

    宋陽不置可否,笑著岔開了話題。

    又過了一陣,兩位王爺女兒告退,任小捕拉著姐姐的手高高興興地走了,出門時又回頭看了宋陽一眼,同時還不忘用餘光瞄了下小九所在的房間。

    不久之後,小九縮著肩膀走了出來,小聲對宋陽說:「我先前可不知道她是公主殿下。」說完,她又對宋陽扮了個俏皮鬼臉:「我看得出,公主殿下喜歡我家公子。」

    說完,小九用那雙漂亮小手給他捧上了一杯茶,目光又明亮又閃爍:「那公子你喜歡她不?」

    宋陽揮手笑道:「別那麼多事,現在什麼時候了?」

    「子時剛過。」小九回答。

    宋陽點了點頭:「我要出去一趟,你先睡吧,不用等我。」

    小九『哦』了一聲,笑眯眯地看著宋陽出門……

    這個時候任小捕和三姐已經坐上了馬車,向著單獨為公主準備的豪華住處駕去。

    坐在車裡,任小捕撇嘴:「才剛中選,就找了漂亮丫鬟,這麼快…中選很了不起麼。」說著,賭氣似的抓掉了自己的頭巾。

    任初榕伸手幫妹妹理出留海:「遲早會有的。」

    任小捕皺眉:「什麼遲早會有?」

    任初榕笑容平靜:「宋陽這樣的人,武功、心思、手段樣樣齊備,只要他想,早晚有天也會魚躍龍門,漂亮丫鬟遲早都會有的,而且還會很多……不止丫鬟,還有妾室。」

    說著,任初榕伸手把妹妹攬入懷中:「別多想了,沒用的。」

    任小捕沉默了一陣,輕輕嘆了口氣。

    任初榕默然不語,目光閃爍,不知在想些什麼。

    ------------------

    宋陽並未離開驛館。他只是下樓、轉彎,來到另一處中選者入主的寓所門前,舉手敲門。

    蒼老且平靜的聲音從屋內傳出:「門未拴,進來吧。」

    陳返正在畫畫。

    不著彩,水墨畫,畫的是『太陽』。

    桌旁、地上還亂七八糟散落著不少已經完成的畫卷,旭日、豔陽、夕陽……各種各樣的太陽。

    宋陽笑著讚道:「前輩好興致。」

    陳返並不抬頭:「坐吧,僕役礙眼,被我轟走了,想要喝茶自己做水、自己沏。」宋陽沒客氣,轉身走入廚間生火燒水,忙活了一陣熱水燒好,而陳返始終不曾看他一眼,認真畫畫。

    宋陽沏得兩杯香茗端了出來,將其中一杯放在陳返手旁:「很好的茶,前輩可以嘗一嘗。」

    陳返毫不珍惜自己的畫作,隨手把筆扔在面前未完成的畫上,終於抬起頭望向宋陽,突兀問道:「我和你有仇?」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8 08:30 PM

第五十五章 好茶


宋陽搖頭。

    陳返又問:「那你可知,到了我現在的境界,想要毒死我不是件容易的事。」

    老者問的話莫名其妙,而宋陽的回答也不著邊際。

    「用毒之道不外兩點,一是製毒,二是下毒。想要毒死大宗師,難就難在第二點上。大宗師五感明銳,對味道、環境體察敏感。」宋陽笑了笑:「最簡單的,我要把毒藥下在茶裡,他們稍稍一嗅就能發覺味道不對,不去喝茶,也就無從中毒……」

    陳返舉目,望向了宋陽:「所以呢?」

    宋陽神情自然:「所以我就要毒死前輩,也不會用獻茶這麼笨的辦法。更不會主動跑到你這裡來給你燒水煮茶。而且……根本不用下毒的,用刀會簡單得多。」

    區區上品武士、而且還是修為尚不及丙字,竟然說出『能直接斬殺大宗師』這樣的狂妄話。可陳返的神情裡並無憤怒之色,而是明顯吃了一驚:「你怎會知道?」

    宋陽並不隱瞞:「我練武功、我會下毒、我懂藥石,偏巧還生了一隻好鼻子,前輩登台的時候我就嗅到了些古怪味道。」說著,宋陽伸出手,一一數道:「蹄前子、千葉筍、木瀆根、豬耳紅……不管哪一樣都珍稀無比。偏巧我以前見過一道方子,就是把這些藥物混用,它的效用是:刺激經絡,強提修為。」

    陳返是靠著藥力提升修為的。從他登台到現在,兩個時辰過去了,藥力消退,勁力隨之衰減,所以宋陽才有『用刀會更簡單』之說。

    說完,宋陽停頓了片刻,又繼續道:「修為能靠藥物刺激,但宗師氣勢是做不了假的,晚輩親身領教,心悅誠服。前輩的確是大宗師,可惜不知出了什麼岔子,導致修為驟降。」

    陳返並未回應,而是伸手指了指自己跟前的茶杯。他的修為損傷極大,但五感依舊敏銳,宋陽在煮茶之後,曾在他的茶杯里布下了幾位藥材,陳返察覺的一清二楚,由此宋陽剛剛端上茶的時候,他才會莫名發問。

    宋陽的語氣平和:「前輩服用的那些藥材,雖然有奇效但也霸道,效力消退反噬也就接踵而至,我調的這杯茶幫不了你什麼,但能稍減反噬痛苦,讓身體更舒泰些。其實我來也只是想看看,有什麼能幫忙的。」

    「這麼說,你給我沏的是一杯好茶了?」被揭穿了秘密之後,陳返反倒放鬆了下來,微笑打量著宋陽:「我也認識一位大夫,她的醫術肯定勝過你。連她都幫不到我,估計你也沒什麼希望,總之,好意心領了。」

    宋陽卻搖了搖頭:「真正麻煩的不在醫術如何,而是一味藥材。」

    陳返饒有情趣,追問:「什麼藥材?」

    「蝴蝶藍。」宋陽回答。話一出口,陳返臉上再現驚訝,隨即點頭道:「你還知道蝴蝶藍?」

    陳返的大夫朋友也曾說過,他想要盡數恢復修為,非得要這位藥材不可。可『蝴蝶藍』難尋,比著聖雪蓮、千年桂猶有過之。

    宋陽不貪功:「我也是偶然得知,『蝴蝶藍』有重建正奇經絡、再聚修為的奇效。」

    尤太醫去世前,宋陽曾在他收藏的醫經中、翻出一張夾著的舊方,專門針對經絡受損、修為減退而撰。

    方子分作上下兩段,所需藥物都極為珍稀,其中上一段治本,但需奇藥『蝴蝶藍』,這種東西無處可尋,所以沒有什麼實際的用處;方子的下一段,則是治標的彌補辦法,需要『蹄前子、千葉筍、木瀆根、豬耳紅』等諸多藥材,雖然也珍貴,但至少能求得到,不過這是飲鴆止渴的法子,不是長久之計。

    也是因為宋陽見過這上下兩段的藥方,又嗅出陳返身上的藥物味道正是『下半段』方子,所以才能一語中的,說出關鍵『蝴蝶藍』。

    再之前宋陽向小九打聽顧昭君的下落,也是想問問對方有沒有這味藥材。

    宋陽大概解釋了下自己瞭解到這道方子的經過,而陳返的神情卻愈發的古怪了。

    宋陽把自己那杯茶水喝乾了,也不再蓄水:「照我自己的估計,除非尋到奇藥,否則前輩的病我多半治不來,不過要不仔細診斷一次,總有些不甘心。」陳返沒廢話,直接把手腕遞過去讓他診脈,同時口中閒聊起來,言談之中對宋陽的醫術傳承頗感興趣,著實問了幾句。

    宋陽的精神全在陳返的脈象上,心不在焉地回答著,過了一陣又問起對方的病因。

    陳返自幼習武,天資驚人又得遇名師,進境奇快,直到達到乙字宗師境界時一切都順利得很。可他再突進一步、登臨武學極頂、成為甲字大宗師的後,身體突然出了毛病,毫無徵兆地經絡萎縮、修為驟降……究其原因,他有先天隱疾,修為低的時候不會顯露出來,可一旦達到甲頂宗師的境界,隱疾就會爆發。

    說穿了就是先天不足,老天爺賜給他的這副身骨,不足以承載甲頂宗師的修為。而他口中的那個『大夫朋友』,也確實醫術了得。當初陳返突破到巔峰,經脈無可抑制地枯萎下去,遲早會修為盡散成為廢人,但那位大夫硬是幫他止住了頹勢,讓他勉強保住了上品武士之力,再配以那道奇方,還能暫時恢復大宗師修為。

    『後天可醫先天難治』,不論前生今世,這是所有的大夫都明白的道理。宋陽的醫術雖好但也沒強到逆天的地步,等陳返說完病因、他再一印證脈象,很快就洩氣了,還是那句話,除非找到靈草蝴蝶藍,否則沒戲。

    陳返倒無所謂,只是好奇問道:「你上門自薦要幫看病,到底圖個什麼?」

    宋陽如實回答:「圖你是大宗師。」

    陳返『哈』地一聲笑:「這倒是句實在話。說來聽聽,具體打算讓我做啥?」

    宋陽搖了搖頭:「也沒什麼具體的打算,現在能想到的也就是你能在武學上給我指點下。」陳返修為驟減變成『紙老虎』,但他的眼光、見識尚在,得他一兩句指點,勝得過幾年苦修。反觀宋陽這邊,自從尤太醫去世之後,他的修煉幾乎變成了瞎子摸象,少了名師指點,練武事倍功半。

    而最要緊的,明年端午宋陽要遠赴燕國去追查尤太醫的仇人,天知道會有多少硬仗要打,就憑著宋陽現在的修為,根本不夠用。

    「要我指點?你師父呢?」陳返略顯好奇:「你年紀輕輕就跨過天干丁字,不可能沒有名師。」

    見宋陽搖頭不答,陳返也不以為意,繼續問道:「你張羅著給我治病、尋覓奇藥,就是為了換我幾句指點?」說著,他的臉上浮現莫名笑容:「想要指點?再容易不過。我現在便指點你,該如何成為大宗師。」

    對方神情古怪,話題更是變得『不靠譜』,宋陽皺了下眉頭,沒吱聲。

    「想成為大宗師,有一個真正的關鍵:不能要臉。」陳返的語氣輕飄飄的。
作者: jazzsax    時間: 2012-1-9 07:12 PM

第五十六章 宗師
  「想成為大宗師,有一個真正的關鍵:不能要臉。」陳返的語氣輕飄飄的。

  「有天資,才能被名師選中;被名師選中,還要刻苦勤奮……不過同門師兄弟那麼多,哪個天資都不錯、任誰都知道要努力,但最終能繼承師父衣缽的就只有一個?如何才能脫穎而出?」

  「同門之間的衣缽之爭,與皇子奪嫡也不見得有什麼區別。『爭』不光是為了野心,更是為了自保,我不去算計別人,自然會有旁人來算計我……總是要死人的,有趣的是,往往越優秀的,死得就越早。」

  「這是門戶之內。而門戶之外的事情就更亂了,神兵利刃、前人秘籍、靈丹妙藥…哪一樣都能幫我提升戰力、提升境界,所以哪一樣我也不能錯過。」

  「除了天資和勤奮,包括『師父』在內,其他所有能幫我成為大宗師的,統統可以算作資源。資源是有限的,有資格成為大宗師的人或許不太多,但是那點資源也不夠分,怎麼辦?」

  「想成為大宗師,要靠天賦,要靠運氣,還要靠勾心鬥角、陰謀算計……古往今來,幾乎所有的大宗師都算計過同門、利用過朋友、謀害過旁人,要是把他們一股腦抓緊衙門,人人都該砍頭。」

  「要臉的人、心軟的人,成不了大宗師的。」說著,陳返伸手指向了自己的鼻子:「這伙子人個個心狠手辣臉皮厚,我也不例外。我這個人…有仇我一定報,有恩我卻不一定會還。小子,明白了?就算你找來了『蝴蝶藍』,我也只會高高興興的收下來,心裡可不會覺得欠了你的情,更不會幫你做什麼。」

  「我倒是覺得…做人還是恩怨分明些更好。」宋陽揉了揉眉心:「而且這麼實在的話,我以為你好歹也得等我把蝴蝶藍找到、交給你之後再說吧?現在就交了底,好像不怎麼聰明。」

  陳返滿不在乎地一擺手:「你能找到蝴蝶藍?除非日落東天。這些話提前說了也無妨。」

  宋陽一挑眉毛:「要是萬一被我找到了呢?」

  「那你就老老實實獻給我。」陳返再次笑了起來:「你得明白…我不介意殺你奪寶的。」

  宋陽非但不生氣,反而笑了起來:「我本來在想,辛苦修煉到大宗師,結果引發隱疾修為猛降,這麼刺激的事情一般人可受不了。先前看你鎮定自若,還真以為你不受牽絆、心境了得,沒想到你早就…早就變態了。」

  宋陽實在找不出合適的『古詞』來形容,只能把前生措辭搬出來。

  果然,陳返不解:「變態?」,

  雖然沒聽過,但陳返也能明白這不是什麼好詞,沒再去追究而是又把話鋒一轉:「其實,指點你不算什麼大事,但是和『蝴蝶藍』沒有半個大錢的關係。或許我有興致的時候會對你說兩句,但你可別指望我說的一定會是真的。這些年裡,前後一共有五個不相干的後生求我指點,其中兩個走火入魔了,一個血脈爆碎,另外一個巴結我的時候說錯了話,直接被我一掌打癟了腦袋。」

  說到這裡,陳返停頓了片刻,臉上的笑容更盛:「至於第五個…就是你了。」跟著伸手輕輕按向宋陽的左手脈門。

  左脈門是精修內功者的要害,豈可輕易交與他人之手,可宋陽卻沒動,就任由陳返拿住了他的左手腕。

  不是信任對方,只是因為他是右心之人…天生右心,全身經絡也相應反轉,所以宋陽的要害是在右腕而非左脈,被對方拿住也無妨。而且宋陽也大概能想得通,陳返此舉應該沒有惡意。

  果然,陳返只是注入一道微弱真氣,來探查他的武功修為。

  待會這位大宗師或會給出些意見,但他的意見能不能聽、聽了之後會不會死,這些就和陳返沒關係了。

  可是不久後,陳返臉上的笑容漸漸消散,換而驚訝、愕然,一雙老眼眯成了兩道長隙,死死盯住宋陽:「你的經絡…幾乎乙字宗師?!這是怎麼回事?」

  按照尤太醫的算計,滿十八年,煉血術大功告成,宋陽的經絡也會被改造到『乙字』宗師的程度。結果在十七年半的時候,仇家上門尤太醫橫死,煉血術也就此中斷,宋陽的經絡強度則逼近於『乙字』,但還略遜半分。

  即便如此,已經足以讓陳返大呼『見鬼』了,修為與經絡不符,這是聞所未聞的怪事。

  很快,陳返的神情恢復了正常,收回真氣放開宋陽,嘿嘿笑道:「想不到,居然還是個妖孽。」說完,有些不耐煩地揮了揮手,轟宋陽走人,並未出言『指點』。

  宋陽也不當回事,起身走人。陳返則回到書案前,想要繼續畫太陽,可是提起筆後又開始愣愣出神,眼中精光閃爍,不知在想些什麼……

  等宋陽再回到自己房間的時候,屋子裡水汽瀰漫,還散著陣陣花朵清香,少女小九並未入睡,衣袖高挽露出蓮藕似的小臂,一邊擦著汗一邊歡歡喜喜地迎上來:「洗澡水剛剛兌好,請公子沐浴。」

  宋陽搖頭:「你來之前我洗過澡了……」

  話沒說完,看著小九略顯失望的眸子,宋陽又搖頭笑道:「今天晚上事情不少,再洗一次也無妨,正好解乏。」

  不過是沒辜負了那一盆香湯,小九卻開心得不得了,臉上儘是滿足笑容,張羅著給宋陽寬衣。

  外衣還好,宋陽挺享受來著,等到只剩內衫的時候就開始覺得彆扭了。

  宋陽是第一次被人寬衣,小九則是第一次給男人寬衣,本就紅撲撲的臉蛋愈發嬌豔了,原先靈活的一雙小手也變得有些笨拙,側襟上的幾道鈕子鼓搗半天也沒解開,宋陽笑容訕訕,乾脆遣開小丫頭,三下五除二自己脫個乾淨,跳進熱氣騰騰、滿是花瓣的大浴桶內。

  熱水滾過皮膚、熱氣撲在臉上,宋陽滿是舒坦的呻吟了一聲,雙目微閉把頭靠在浴桶邊緣……不久之後,小九又躡手躡腳地走過來,一雙柔荑按在宋陽的肩膀上,輕輕幫他按摩著。

  手法了得,原本緊梆梆的肩頭很快松弛了,可小九的指尖不知為何卻越來越涼了。

  宋陽察覺到異常,問道:「手怎麼這麼涼?生病了麼?」說著,抬手捉住小九的腕子,幫她診脈,宋陽主要是擔心她體內還有餘毒未清。

  脈搏有力,但著實紛亂,不是體弱之兆,而是心神慌亂所至。宋陽轉回頭,望向小九。

  清純美麗的小臉被水汽氤氳著,顯出了幾分不著痕跡的妖媚,小九的臉頰紅暈,目光卻散亂的很:「我…我有點害怕。」稍稍停頓,咬起了下唇,聲音幾乎細不可聞:「本來這個時候、我應該入水侍浴。」

  說完,小九又覺得自己的話不妥當,急忙又搖頭道:「我不是怕你、也不是怕入水侍浴,就是、就是以前都跟嬸子學、都是假的,從沒…所以…沒來由地心慌。」

  她真要下水,宋陽肯定不攔著,但她害怕宋陽也不會一把把她拉下來,聞言搖頭笑道:「不用不用,就這樣捏捏肩膀腦袋就成了,浴桶不夠大,我也不喜歡擠著。」小九輕鬆了不少,唇角又現笑意:「多謝公子。」說著,解開了宋陽的發髻,開始幫他梳洗長發,因為緊張而冰涼的指尖也漸漸暖了回來,目光裡的慌亂也重新被笑意驅散……

  洗過澡,小九幫宋陽穿好內衫,這次她沒在『落荒而逃』,不過宋陽為了照顧小姑娘,穿衣時背著身。等忙活完了這些,小九又捧來一杯熱茶:「我去為公子暖寢,公子稍待。」

  宋陽咳了一聲:「南理沒冬天,用不著暖寢。」

  小九卻不答應,沒有入水侍浴已經大不合格,再不暖寢丫鬟和公公也真沒啥區別了……一盞茶的功夫,小九從臥房中出來,笑道:「我都險些睡著了,暖烘烘的被窩,公子快去。」說著拉起宋陽就往床上跑,等侍奉著宋陽睡下,她自己又風風火火向外跑去。

  宋陽納悶:「什麼事這麼著急?」

  「浴桶裡水還熱的,我去洗澡。」小九高高興興地回答。

  宋陽愕然,擺手道:「那個…我洗過水髒了,你喊驛館僕役重新給你燒一盆來。」

  「不用!水乾淨呢。」小九的聲音歡快,從浴間傳來。宋陽也不知道是該苦笑還是該皺眉,一個漂亮丫頭毫不顧忌、在他用過的洗澡水中沐浴,宋陽心裡覺得這件事怪彆扭的同時,倒也多出一點點笑意。

  可今晚的事情還沒完,小半個時辰過去,小九出浴,又躡手躡腳地來到宋陽床前。宋陽悄然醒來,但不出聲,他想看看對方要做什麼。

  悉悉索索的細響傳來,宋陽撩起眼縫,小九正在脫去羅裙,很快少女胴體赤呈於夜,即便四周深深的黑暗,也無法遮掩那份青春的光澤……既然有入水侍浴,當然也會有深夜侍寢。

  可小九卻站著不動,上齒幾次咬住下唇,宋陽幾乎都能聽到她的心跳聲,不難想像,她的指尖現在又緊張得發冷了。過了半晌,宋陽正想一伸手把她拉進被窩的時候,小九終於下定了決心……悉悉索索聲音再起,她又把衣服穿回去了。

  不過小九並未就此離去,而是給自己找了幾個椅墊放在床邊,坐了下來,雙手搭在宋陽的腳旁,螓首枕在手上,輕輕睡去。

  宋陽的心也和小九的衣服似的,被撩撥的一會下去一會上來,暗自琢磨不知道她這算不算調戲……可是最後看她好像只小貓似的蜷縮著睡在自己腳下,最終還是一笑了之,沒再去打擾她。

  剛剛經歷過一次生死的小姑娘,就這樣睡了吧。

  第二天清晨,多年習慣使然,曙光初透時宋陽就已經醒來,小九依舊蜷縮在主人腳旁,沉沉地睡著。宋陽輕健起身,不帶一絲聲息,伸手把丫頭抱起來輕輕地放到了床上,小九不曾驚醒,但還是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,漂亮小手搖晃了兩下,煩別人擾她美夢……

  宋陽不用別人侍候,相反,長大之後的幾年裡,他還總照顧尤太醫來著,把小丫頭放到床上,他先去看望了啞巴,再回來開始張羅洗漱、早飯,正忙活著忽然聽到臥房裡『哎喲』一聲驚呼,隨即『咕咚』一聲大響。宋陽跑回去一看,小九正趴在地上,身上亂七八糟地纏著被子。

  不用問,小九醒來,發現自己熟睡公子卻在幹活,急忙起身不料絆住了被縟,從床上直接摔了下來。

  宋陽笑:「我總覺得老顧不是個大方人,果然,他送給我的,是手下最笨的那個。」小九又羞又急,狼狽無比地爬起來跑去洗漱,再之後回來接下宋陽手裡的活計,臉蛋始終紅撲撲,一句話也不敢多說……
作者: jazzsax    時間: 2012-1-9 07:13 PM

第五十七章 靠譜

  選賢之後眾人就要隨公主一起返回國都鳳凰城,不過也不是說昨天選完今天就走。不久後鎮西王會在青陽州徵兆青壯入伍,紅波府要先幫王爺打好前站,大大小小還有不少事情要做,還要再等上幾天再啟程回京。

  等待無聊,宋陽本來琢磨著等早飯過後喊上幾個同伴,在青陽城裡轉轉,不料還不等出門,就有衛戍士兵來報,有客來訪,正在驛館外等待。

  宋陽出門一看,是昨晚剛剛見過面的承合郡主,一個人來的,既未和任小捕同行,也沒帶紅波家將護衛。

  布裙荊釵,素顏帶笑,任初榕對著宋陽點了點頭:「又來打擾先生了。」

  宋陽搖頭:「本來我也沒事做,何談打擾,另外也不用先生長公子短的,怪彆扭。」

  任初榕遞上來一個信封:「吐蕃商隊的銀子,已經存入錢莊,范慶余號。不光在南理,只要有漢人的地方就有他們的錢莊,通兌方便。」宋陽道謝,高高興興地把銀票收入懷中,任初榕並沒有告辭的意思,而是伸手向前面指了指:「走一走?」

  宋陽痛快答應,與郡主並肩而行,隨口說笑著……在鳳凰城承合郡主才名遠播,在青陽卻沒幾個人認識,倒是宋陽,昨天在高台上出盡風頭,走到哪都有人認出他來。任初榕笑容始終,神情開心,似乎覺得身邊人了不起,她與有榮焉。

  青陽是一州之府、城建多年,既有繁華街市也不乏林蔭靜道,兩個人腳下沒有一定方向。話題也全不涉及正經事,隨心隨意地走著、聊著。對此宋陽沒什麼特別感覺,但任初榕的神情卻透出了由衷的愜意。

  在轉過一條巷子的時候,她的眸子一亮,對宋陽道:「稍等我。」說完,腳步輕快,目光歡喜地向著一個賣糖果的小販跑去,說了幾句、選了些糖果,跟著郡主遙遙向宋陽招手,把他喚到跟前笑道:「出門時沒想太多,忘記帶錢了。」

  宋陽伸手入懷,把剛收的一打子銀票掏出來了……他也沒想著會逛街,身上的錢全是郡主剛給的。

  都是千兩一張的大票。

  要是換成其他公子、先生,說不定為了博郡主開心,就把一張銀票遞過去了,但宋陽可沒那麼燒包,一千兩已經足夠買房購地、置辦一份產業了,就用來換一包糖?

  何況就算他肯,小販也未必答應,人家根本不認得這麼大的銀票。

  郡主眨了眨眼睛,笑了,要把手中的糖果遞迴去,宋陽還有點不甘心,指著自己的鼻子對小販說:「您仔細看看,認得我不?」

  小販搖頭,也不是所有青陽人都去看選賢的。

  宋陽咳嗽了半聲,並不氣餒,繼續笑道:「不識得也沒關係,我能幫你想些法子,把買賣做得興旺紅火,就當是糖錢……」

  不等他說完,小販倒笑了起來:「你也不用費口舌心思了,就是包糖果嘛,拿去吃就是了,我天天都在這裡,哪天路過再把錢送來;或者不送錢來也沒關係,就當我請你們吃。覺得糖好吃,給我多介紹些客人來。」

  說完,小販揮手把兩人打發走,免得妨礙生意。宋陽想要『點石成金』,沒想到小販很大方但不領情,宋陽愕然,郡主失笑,連聲道謝著把他拉走了。

  只是些普通糖果。錦衣玉食長大、四海珍饈嘗過的任初榕,居然吃得津津有味。

  宋陽嘗了一顆,不覺得有什麼好。

  任初榕笑容可掬:「看我吃得香甜,覺得奇怪麼?不是糖果好,而是心情好。」

  宋陽再怎麼自大也不會覺得是自己給了郡主一份好心情,她的開心不過是『偷得半日閒』吧。

  南理雖小也是一方王朝,從開國那天起朝堂上各方勢力的較量就從未中斷過。越是有風景的地方,就越陡峭險惡,鎮西王便是如此,手握重兵地位卓絕,但四面八方的壓力無時無刻不衝擊著紅波府,承合郡主,小小女子,硬是幫著父親撐起半邊天……半日逍遙,任初榕開心得很。

  「那位陳返前輩,貴為大宗師,卻來青陽選賢,不覺得奇怪麼?」任初榕聲音輕柔。

  話題突兀,但宋陽並不意外。承合郡主不是任小捕,不會專門跑來和他閒聊逗趣。宋陽點了點頭,回答得很敷衍:「奇怪極了。」

  任初榕追問:「這件事你怎麼看?」

  宋陽聳了下肩膀:「與我無關,懶得猜。」

  任初榕不以為意:「你不猜我猜。在其他幾國甄選的武士裡,估計會有一個老爺子的仇人對頭,陳返前輩是衝著對頭去的。」

  陳返是隱世高人,他的對頭自然和他身份相若。因為隱世,陳返找不到對方,但不知通過什麼途徑收到消息,這個仇人將代表本國出戰『一品』,由此陳返來參加選賢,他求赴擂一品的資格,其實是求與敵人決戰的機會。

  任初榕抬頭望向宋陽:「你覺得我猜的怎樣?」

  宋陽點了點頭:「靠譜。」

  任初榕把眼睛眯成了月牙兒,笑得開心,又把話題岔開了:「紅波府裡兄弟姐妹眾多,唯獨我和筱拂最親近。三年前她在燕子坪做捕快的那點事,反反覆覆不知和我說過多少次,雖然你我一共才見過兩次,可宋陽這個名字,我都不知道聽過多少次了。」說到這裡,她稍稍停頓,神情裡的笑意淺了許多:「昨天回去之後,我睡得不好,但也想明白了幾件事情。」

  宋陽做了個手勢,示意她繼續說。

  「你精通藥石,傳你本領的尤仵作,醫術就更不用說了。可是他老人家突兀故去了。生老病死凡人四苦,即便一代名醫也終有一死,或許不值得奇怪,但再想一步呢?」

  「守靈期滿,默默無聞蟄伏燕子坪的小仵作高調入世,在青陽選賢中一鳴驚人。陰家棧的那件案子我再清楚不過,你無心功名這點是不會錯的…好吧,就算你改了主意,在長輩去世後,想要嶄露頭角,掙取一份大好前程。可事還是說不通。」

  「最關鍵的,這場選賢在旁人眼中的確是魚躍龍門的大好機會,可對你來說,卻不是真正的捷徑,因為你認得筱拂。」

  「皇帝和王爺相比,高下自不用說。不過單以求官求前程而論,投效鎮西王和自薦於皇帝,究竟更快些?其實這筆賬不難算……即便金殿高中,成了天子門生,也不過得個虛銜,無權無錢僅只名聲好聽些罷了。而鎮西王掌管西線戰事,手中握著兩個字:軍功。」

  「不止我們南理,中土各國、歷朝歷代都一樣,諸多功勛之中最重的莫過於軍功。想做官、做大官、做有權有錢的高官,捷徑就只有軍功。憑你的心思不會想不到這些;以你的本領要通過筱拂引薦、投效父王,想要得到重用不難。你不選紅波府,選了來青陽選賢,這不是個聰明選擇,可你明明是個聰明人……想來想去,總算確定了一點:你來選賢,不是為了做官、功名,你是為了選賢才來選賢的。」

  「不為功名富貴,選賢還有什麼能吸引你的?胡思亂想得越多,就越覺得這件事嚇人啊。原來報仇的不止一個陳返,還有一個宋陽……尤仵作不是生老病死而是遇害而亡,他的仇人也會代表他國,赴擂一品吧?我覺得自己這串推測…用你的話講就是:靠譜。」

  雖不中亦不遠。如果刨除『龍雀刀』不論,宋陽選賢的真正目的,與郡主猜測的差距僅在於:前者是為了追查兇手,後者則是直接狙殺仇人。

  宋陽不置可否,只是笑了笑。

  任初榕站住腳步,把剩下的糖果小心包好、收了起來:「談個買賣吧,你穩賺不賠。我吃足大虧但我自己樂意。」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10 01:31 PM

第五十八章 買賣


宋陽好奇:「說來聽聽。

    「劉二馴鳥技藝非凡,不過大家都明白,他能中選,更重要的是那鳥。現在他只有一隻雛鳥,不足以折服別國,所以在入京前,玄機公主會帶領貼身侍衛,隨他進入深山捕捉大鳥。劉二與宋陽相交莫逆,宋陽先生也會隨行相助。深山險惡,天下皆知…結果你們有去無回,就此失蹤。」

    說到這裡,任初榕稍加停頓,觀察著宋陽的神情,過了一陣,緩緩伸出五根手指:「你和筱拂與世隔絕,最短五年。五年之後再出山,也不能恢複本來面目,要麼遠走他國,要麼潛世匿蹤,總之,我把筱拂託付給你。據我所知,山溪蠻和你們兩個有交情,在他們那裡躲上五年應該不難。」

    任初榕聲音不停:「燕國、一品擂,你也不用再去了,把仇人告訴我,我調運紅波府替尤仵作報仇。你當清楚,能代表一國出戰的武士絕非等閒之輩,憑你的武功就是去了燕國,也未必能成功報仇。紅波府的力量比你強得多,即便對方是大宗師,我們全力對付也有勝算,這件事我會親自主持,應承你五年之內,一定替你斬殺仇人。」

    宋陽情不自禁,伸手捻了捻皺起的眉心:「為什麼?」

    「筱拂是庶出,雖然紅波府不太講究這些、父王對她也頗為疼愛,可終歸地位不高…你以為憑什麼,皇帝會在三年裡接連兩次冊封她,先郡主、後公主?紅波府所有的女兒中,以她最為尊崇?」任初榕的語氣不捨:「她是要遠嫁回鶻的。她不想,我幫不了太多。」

    回鶻強盛,雄踞中土西北,與吐蕃大幅接壤,多年裡兩國征伐不斷。

    而吐蕃對南理的野心中土皆知,但始終沒有真正動手,原因不外兩個,一是和東方大燕之間的彼此制衡;另一則是國力、軍力都被北方回鶻的大大牽制。

    燕國的情形與吐蕃相似,只不過牽制它的草原強國犬戎。

    是以,回鶻、犬戎兩國與南理雖有萬里之遙,但它們的動向對南理舉足輕重。中土五國的平衡微妙而脆弱,南理雖然微不足道,但也是維持這份平衡的一份子……

    玄機公主遠嫁回鶻,兩國和親,算得南理的自保之道。這件事不算秘密,只不過宋陽不知道罷了。

    宋陽悶哼一聲,臉色沉了下來:「嫁過去一個公主給回鶻之後呢?是不是還要再嫁一個公主給犬戎?前後兩個公主送人就天下太平了?憑著個公主就能指揮別國了?這是什麼腦子想出來的主意。」

    說著,宋陽抬腳踢飛了路上的一塊小石子:「好,就算回鶻和犬戎人都是媳婦迷,見了咱們南理美人就無法自持,天天給另外兩國施壓,讓燕和吐蕃不敢輕舉妄動,保住了南理一方平安……燕國和吐蕃都是傻子麼?想要破『和親』,辦法再簡單不過!你南理不是喜歡嫁公主麼?我們也張羅著娶媳婦就是了。」

    「不信咱就走著瞧,南理與回、犬兩國和親後不出三個月,燕和吐蕃就會派使節上門,提親來娶南理公主,豐隆皇帝敢說個『不』字麼?還不是一家一個公主送過去,到時候中土四座強國家家都娶了南理公主,大家扯平,和親以前怎樣,以後還照舊,唯一不同的就是四強國***都成連襟兄弟了!」

    宋陽恨恨:「這事鬧到最後,南理還是啥也撈不著。不對,南理能得個『盛產公主』的好名聲!」

    本來悠閒逛街的宋陽語氣不悅,也分不輕是抱怨還是數落,把任小捕將遠嫁回鶻的事情評論了一番,旁邊的任初榕先是詫異,可漸漸地臉上笑意漸濃,等宋陽說完之後她乾脆咯咯咯地笑了起來。

    宋陽皺眉:「笑什麼,說得不對麼?」

    「歪理,懶得和你辯,但是態度麼…」任初榕笑得花枝亂顫:「我怎麼聽著聽著,漸漸聽出了一股醋味。」

    宋陽愕然,一時間不知該說點啥了。

    三年前陰家棧的案子只有短短十幾天的相處,不過宋陽已經把任小捕的為人看得清清楚楚。

    任小捕表面任性好強,喜歡胡鬧,但絕非不分輕重緩急之人,不僅心底善良,同時也懂得照顧大局,被選定遠嫁回鶻,即便她心裡有一萬斤的苦悶也不會拒絕。可以想像,就憑她的性子、心機,嫁到荒蠻異國後,會受多少的苦。

    宋陽心疼,所以翻臉。

    「筱拂要是聽到、看到,一定歡喜得很。」任初榕微笑:「這麼說,這樁買賣你答應了?」

    和親之事是朝廷定議,無從更改,『國事為重』這四個字沒人能扛得住。即便貴為鎮西王也無法反對。但『劉二馴鳥』為這件事提供了一個契機,為了捕捉凶鳥,玄機公主『死』在了深山裡,算是為國捐軀,任誰都說不出什麼來。

    可是這裡還有一個關鍵,如果任小捕一個人跑去入夥山溪蠻,就憑她的莽撞脾氣和稀鬆身手,下場恐怕還不如遠嫁回鶻,除非宋陽和她一起,承合郡主才勉強放心。

    宋陽皺眉沉思,不久之後搖了搖頭。

    任初榕眉頭微皺:「你要明白,這樁買賣對你大有好處,也是唯一能救筱拂、且不讓紅波府為難的辦法。」

    宋陽如實回答:「我自己和自己較真,尤仵作的仇不會假手旁人,何況燕國一品擂上,有一件我的東西,一定要親手拿回來。任小捕的事情你也放心,我有辦法。她不想嫁就不用嫁,我打包票,除非她自己願意,否則肯定不會嫁到回鶻。」

    任初榕苦笑:「我不放心!」

    宋陽挺煩,不去解釋,揮手道:「也不會讓紅波府為難,具體的你就甭打聽了。把和親的事情大概和我說說。」

    『和親』到現在為止還只是南理一頭的心思,回鶻並不知曉,不過送美女、送嫁妝,人家焉有不受之理。按照南理的想法,待燕國一品擂這件事結束,就會派使節遠赴回鶻提親。

    大概說了下情況,任初榕又狐疑打量宋陽。

    宋陽不是賣關子、故意不肯說打算如何幫助任小捕『脫身』。他現在想到的法子,也算是他自己的一條『保命之道』。即便對方是任小捕的姐姐,也全無信任可言,是以不肯洩露。

    任初榕看了他一陣,最終還是微笑著搖了搖頭沒再去追問,而是閉上眼睛,毫無郡主威儀地踮起腳尖、伸開雙臂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。

    一個深呼吸之後,任初榕又回到『偷閒』時的輕鬆,腳步閒散繼續向前走去。宋陽和她並肩而行,走了一陣,宋陽忽然問道:「憑什麼信任我?」

    她把最要好的妹妹託付過來,可她和宋陽相識還不到一天,難怪宋陽有此一問。

    「回鶻也是座大國。王公身後,內眷之爭比著漢人怕也毫不遜色…以筱拂的心思、脾氣,在加上『送親』的身份,真要嫁了過去,以後幾十年讓她怎麼活呵。」任初榕搖頭,聲音緩慢了些:「我不是信任你,我是沒辦法,好在筱拂對你看重的很,我就陪她瘋一回。」

    說著,任初榕的語氣忽然冷漠下來:「把她託付給你,你不接就算了,我沒話說。可你若接下了、以後又負了她,你便是任初榕的生死大仇,紅波府轄下所有力量都會為你一人而動……」

    不等她說完,宋陽轉頭跑進路邊的一家小鋪子,向掌櫃借了紙筆,寫下了一道方子遞給任初榕:「找人抓藥、煎好,今晚睡覺前服下,安眠定神保你一覺到天亮……省得你晚上睡不著總琢磨我。」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10 07:03 PM

本帖最後由 wildmind 於 2012-1-10 07:05 PM 編輯

第五十九章 滾燙


陪郡主『閒逛』半日,宋陽揣著一萬多兩銀票返回驛館,回來後也不得閒,先打發小九去還小販的糖錢,順道給她開了張單子,讓她照單抓藥,再請藥鋪伙計代為煎熬,他自己則一頭紮進啞巴的房間,施針幫他療傷。

    啞巴傷得不輕,不過他體質極好,加之宋陽醫術高明,恢復的狀況比宋陽事先預料得還要更好。

    從啞巴房間出來時,小九已經返回,宋陽從她手中接過藥材給陳返送了過去。對陳返的病宋陽沒什麼辦法,這些只是滋補溫養的藥物,聊勝於無。

    過不多久天色已經擦黑,宋陽喊上小九,和二傻等人一起吃過晚飯,說笑了一陣返回房間,剛坐穩不到一盞茶的功夫,任小捕又跑來找他了,仍是素容、書生打扮,性格使然公主殿下就是喜歡穿男裝。

    不過這次任小捕一反常態,小臉上滿滿都是凝重,進門之後認真對宋陽道:「我有重要事情找你。」說完還嫌不夠,又加重了語氣:「特別重要!」

    小九識趣,對宋陽道:「我去看看啞巴。」又向公主施禮,走出了房間。

    等小九一走,任小捕立刻跨上兩步,一把抓住了宋陽的腕子,眸子亮晶晶的,又是緊張又是興奮:「我聽說...我姐告訴我,和親回鶻的事情你能幫我?!」

    和親之事關系重大,任初榕沒能從宋陽口中打聽出他的想法,哪能放心,由此她乾脆把事情透露給妹妹,郡主知道,憑著寶貝妹妹的性子,一定會死纏爛打到底,不把實情問出來絕不會善罷甘休。

    宋陽何嘗不明白這一點,苦笑搖頭,知道自己要是不說,至少今天晚上別想睡覺了。

    何況,注視著任小捕又是歡喜、又是惴惴的目光;體味著任小捕突然發現希望、卻又怕最後這一抹希望也會落空的心思,宋陽也不捨得再隱瞞,如實說出了自己的想法:「我手上,有一味以前尤仵作配置的古怪藥物:新涼。」

    世事一場大夢,人生幾度新涼。

    假死奇藥,新涼。

    有這味藥在手,公主和親的難題也就變得異常簡單了,在『和親』之前,公主突然『香消玉損』,誰能說得出什麼?宋陽想到的,前後也不過三個步驟:

    第一步:配置些藥物,讓公主『生一場大病』,以免她死得太突兀;

    第二步:『病入膏肓』的公主服下新涼。

    最後一步:挖墳……

    至於再之後,隱姓埋名、潛行入世,隨便他們如何。玄機公主殿下已死,但任小捕還俏生生的活著,一如當年付丞相四公子。當年幫宋陽逃過一劫的新涼,如今也成了任小捕的救命稻草。

    任小捕信宋陽。

    雖然她自己也不知道這份信心打從哪來,可她就是相信宋陽。若任初榕在此,一定會反覆確認『新涼』藥力,還要找人來驗證這味藥,但任小捕沒有,她只是聽著,眼睛越來越亮,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,頰上梨渦淺淺,卻足以讓屋裡所有的燈燭光芒沉陷其中……等到宋陽說完,任小捕猛地歡呼了一聲,全忘了男女之防,跳到宋陽懷中,一雙蓮藕似的手臂緊緊箍住他的脖子,歡快到了極點的聲音裡,不知不覺地多出了一絲絲哽咽:「我就知道你有辦法、我就知道是你。」

    宋陽也開心,打從心眼裡開心,伸手拍了拍她的後背,笑道:「我欠你的人情跳進大海都洗不清了,你有事我無論如何也得幫忙的……」

    話沒說完,任小捕已經察覺到自己失態,放開宋陽後退了兩步,訕訕地想笑、想說話,可臉上越來越熱、心跳得越來越凶,趁著沒變成一個徹徹底底的大紅臉之前,任小捕乾脆什麼也不說了,扭頭就跑。

    但宋陽還有件要緊事沒來得及囑咐,急忙探身伸手,他的動作、修為都比任小捕強得多,伸手就捉住了公主殿下的手腕:「先別跑…」

    不過宋陽沒想到,任小捕的身子竟會這麼輕。

    輕到少少的、一點點的、連松鼠都能掙脫的力量,就足以把她再拉回來,拉回到宋陽懷裡。

    因為沒跑掉,所以不跑了?還是因為不想跑,所以不跑了?

    總之這一次,重新回到那個懷抱中的任小捕不跑了,手臂是軟的,纏住了宋陽的脖子;身體是軟的,依住了宋陽的胸膛,嘴唇也是軟的……

    兩人相遇時,正十五歲,筱拂初長成,情竇初開。

    任筱拂遇到一座寧靜小鎮、一間陰森屍客、一件血腥大案、一個臨時替舅舅上工小仵作……

    在屍塊中翻來翻去、在分析時侃侃而談、在對付殺手中仔細佈置冷酷無情、同時還不忘給她起了個『任小捕』綽號的臨時小仵作;

    為了不讓蠻人騷擾小鎮,打算獨自去追擊兇手的臨時小仵作;

    因為不捨得那條還不曾見過藍天就逝去的小生命,所以替死人接生、卻惹來重傷的臨時小仵作;

    會針灸也會下毒、隨身帶了無數古怪藥物、藥囊裡還養了只毒蠍來防賊的臨時小仵作;

    膽子比自己稍稍大一點,腦筋比自己稍稍好一點,懂的比自己稍稍多一點的臨時小仵作……另外他長得也不錯呵。

    那時任筱拂覺得他挺有趣,很有趣。

    因為有趣,所以平時就會多想起他幾次,可想的次數多了,就真的有些想念了。

    或許不是宋陽多了不起,而是身邊的少年都太沒本事?反正這三年裡,任小捕沒能找到比宋陽更有趣的人。

    三年的時間不長不短,足夠忘記一個人,也足夠讓一份小小情愫生根發芽,悄然茁壯。

    再見面時,小仵作高大了不少,壯碩了不少,不過『神氣』未變,還是那份笑呵呵的輕鬆模樣。

    在他登上高台、一鳴驚人時,任小捕是最不意外的那個人,因她知道他的神奇;但任小捕也是那個最最意外的人,因他的神奇遠遠超出了她的以為:

    這就彷彿,三年前她看到一隻矯健的小雁,她知道只要這頭小雁長大,就一定能飛得高遠;可是三年之後,親眼見到它振翅高飛時,任小捕才猛地發覺,哪是什麼雁兒,它明明是一頭雄鷹啊。

    羽毛鋒銳,啼鳴響亮,侵略十足!

    三年輕輕想念,沒有苦澀沒有煎熬也沒有難耐的寂寞;

    三年不曾相見,再相逢時他的脫變、他的驚豔,突然就證明了所有的想念都是值得的,而那份蟄伏於少女心底的甜美願望,竟也猛地綻放了、變得燦爛起來。

    還有那個『難題』,折磨著任小捕、讓她心中千萬不願、卻全無任何辦法的難題,落在宋陽手上一下子變得那麼簡單了。

    便如她歡喜時候的哽咽:我就知道你有辦法、我就知道是你。

    突兀問題聽聞『和親』她不鬧不反抗,是為了怕父王為難、怕紅波府為難。可現在…應該沒人會為難吧?

    任小捕從來都不是自控力強的人,她喜歡宋陽,她想和宋陽在一起。

    再說……這可是你把我拉回來的!

    心滾燙,思念滾燙,歡喜滾燙,身體滾燙,滾燙滾燙的任小捕。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11 03:43 PM

第六十章 奉陪


真正君子,應該會先推開任小捕、再等她幾年。等她真正成熟了,看她是否會愛上、找到另一個男人……少女情懷或許當不得真,現在的『非他不可』,再過幾年大了一些後,也許就會變成一個搖頭微笑——當初怎麼會喜歡他呵。

    看她會不會變,免得耽擱了她。

    若真的變了,就讓那個她想要的男人照顧她……可麻煩的是,宋陽一想到別人去照顧她,就打從心眼裡不放心。

    宋陽不是君子,更不是混蛋,另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件事:當『新涼』之後,任小捕從冷冰冰的棺槨中『重生』,就再沒了身份、再不能拋頭露面,偌大世界她就只有他了。

    使用新涼,對宋陽來說絕不單單是幫任小捕這一次,而是從此一生,無盡牽絆。

    今天上午在城中『閒逛』時,宋陽只用了半盞茶不到的功夫就決定了『新涼』之計,除了他自己之外沒人能想得到,這麼短短的片刻思考,宋陽就把自己以後的幾十年都『搭』進去了。

    宋陽任性。

    如果尤太醫泉下有知,當時應該會嘿嘿嘿地怪笑著,罵上一句:這熊孩子!

    所以宋陽沒推開任小捕。不用把持,又何必把持……當任筱拂柔軟、溫暖且濕潤的雙唇靠近時,宋陽也吻了下去。

    花樣女子,誰能不動心;任小捕的可愛足以讓宋陽沉迷。燭火軟紅搖擺不定,處子清香沁入肺腑,呼吸漸漸迷亂。

    來得毫無徵兆,來得順其自然。

    糾纏,從嘴唇到身體。忘情中,那條三年前死也解不開的腰帶滑落在地……兩具年輕的身體滾落床笫…直到宋陽進入的瞬間,任小捕的眼淚奪眶而出,咬牙不發出呼痛聲,心裡卻還是哽嚥著那句話:我就知道是你。

    撕裂的劇痛。

    身體的疼痛卻遠不足以遮擋那陣不知從何處而來、直直吹拂進心底的微風,溫暖而柔軟;

    不知不覺裡,風聲漸漸響亮,攪動著層層海水,一道道浪花湧起,從髮梢、皮膚一路沖襲到四肢百骸、沖襲到五臟六腑;

    所有的一切漸強漸猛,最初那一縷微風終於變成可怕風暴,只有靈魂才能聽到的風雷滾蕩,彷彿來自冥冥的驚濤駭浪,任筱拂知道自己會失去什麼、又會得到什麼,痛苦與興奮混雜著,彼此吞噬彼此撕咬。

    而風暴繼續,充滿了生命的力量,狂猛而澎湃,不可阻擋也不容置疑,它在毫無留情地摧毀著一個世界——屬於任筱拂的、曾經的世界。

    直到最後,滾燙的白色海浪奔湧而起,撲到天地間,轉眼化作熊熊烈焰,不過短短一瞬,舊日化為烏有,而嶄新的生命、嶄新的快樂、嶄新的希望,就在此刻明亮綻放!

    宋陽的生命,留在了筱拂的身體中。

    任筱拂想哭,想笑,想歡呼,也想發狂……從今以後,這個男人。

    從今以後,這個男人。

   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    迷亂褪去,任筱拂閉合雙目蜷縮在宋陽懷中,好像睡著了。半晌後幽幽開口:「睡不著…唱首歌來聽聽。」

    宋陽輕拍著她光滑的背脊,口中輕輕哼出了一個調子。他天生五音不全,唱歌難聽,但低聲哼個小調還問題不大……過了一陣,任筱拂『咦』了一聲:「這是什麼調子,怪。不過也好聽。」說著,身體不安分的扭動了兩下,一雙長腿把宋陽死死纏住,同時揚起了下頜,眸子亮晶晶的。

    宋陽笑了:「覺得好聽就成。」

    任小捕重複著、咀嚼著最後一句歌詞『你若撒野,今生我把酒奉陪』,眨了眨眼睛,心滿意足的笑了,繼續扭動著身體,好像條小蛇似的向上『攀爬』,直到把臉龐湊近,再次吻了下去。

    春情之後的雙唇,濕漉漉的溫暖。隨後任小捕長出了一口氣:「還記得被困荒山,你給我講的『千年之後』麼?不知為什麼,我總覺得那些都是真的。」

    說完,也不用宋陽回答,任小捕又岔開了話題,這次只說了一個字:「疼。」

    宋陽當然明白她說的是什麼,可又不知該怎麼回答,總不能說『我給你開服藥吧』,只是伸出手輕輕揉開了她微微蹙起的眉心。

    可任小捕又搖了搖頭:「沒事,一回疼兩回麻三回好像小蟲爬。」

    宋陽愕然:「從哪學來的?」

    任小捕吃吃地笑著:「府裡丫鬟們議論時,我偷聽到的。」笑容裡有些赧然,有些開心,還有些掩飾不住的小小得意。

    宋陽哭笑不得,伸手拉過被子,把任筱拂和自己一股腦地裹住:「筱拂……」

    剛說了兩個字,公主殿下就再度皺眉,糾正:「小捕!」說完,又笑了起來:「叫小捕聽著舒服。」

    宋陽低下頭,親了親那個隨著笑容、在她臉頰上泛起的酒窩,繼續道:「有件事情,你一定要記得。」剛才任筱拂轉頭逃走,宋陽拉住她就是因為還有話沒囑咐完,沒想到惹出來『這麼大』的事情。

    任筱拂把螓首枕在他的肩膀上:「你說。」

    「新涼假死的事情,不能告訴別人,特別是你父王。」

    任筱拂目光納悶:「為什麼?」

    今日名動南理的鎮西王,也不見得比著十八年前權傾大燕的付丞相會更加疼愛兒女;而此刻身邊這個把宋陽當做主心骨的漂亮少女的處境,又和當年百歲宴時的付家四公子何其形似?一樣的帝王旨意,一樣的『天下為重』,說穿了吧,王侯將相,兒女輕賤。

    即便宋陽對鎮西王印象不錯,但也不敢指望他會同意女兒使用新涼……靠假死的確能幫任筱拂從容過關、讓紅波府免受衝擊。可換個角度來看,如果和親成功,鎮西王、紅波府的地位會更上層樓。

    地位更加強大和女兒開心快樂,鎮西王會選哪一樣?宋陽沒把握。所以『假死』之事,一定要連同紅波府一起瞞過去的。

    這些實話未免有些太殘忍,宋陽沒去說,而是換了個『角度』:「替你父王想想,你嫁到回鶻,或許會不開心,可至少錦衣玉食、終老無憂;但假死之後,只能顛沛流離、東躲西藏……」

    說到這裡,任小捕就點了點頭:「明白了,這件事我不會告訴父王。」

    點頭之際,長發繚繞拂過宋陽,癢癢的。宋陽一笑,繼續道:「還有你三姐,新涼的事情…最好也不要說。」

    任小捕立刻搖頭:「不行!她和我最要好,不能瞞她。」

    任初榕已經決心助妹妹逃過和親,本來告訴她真相也無所謂的,但這個女人實在聰明,宋陽本能地就要提防她。而『新涼』是宋陽自己保命的辦法之一,所以不想洩露出去、讓她知道。

    見任小捕態度堅定,宋陽笑了笑,也沒再堅持,只是說道:「那你記得囑咐她,新涼、假死之事,不可再洩露給旁人。」

    提到任初榕,任小捕也猛地省起,三姐的馬車就在驛館外等著她,立刻跳起來急急忙忙地穿衣服,同時笑道:「我得趕緊走,萬一三姐等得不耐煩,進來找人…那、那我現在就吞新涼算了!」

    任初榕讓妹妹來『逼問口供』,因為『逃避和親』隱秘,所以沒讓秦錐等人守在門口,而是一起都等在驛館外,又哪想得到事情竟會如此。

    任小捕穿回衣服、整理好儀容,慌慌張張地向外跑去,剛到門口又折返回來,用力抱住宋陽:「你…你自己說的,把酒奉陪…不許再反悔。」

    宋陽的笑容認真,點了點頭。

    又是深深一吻,而後香風飄蕩,任小捕轉身離去。

    馬車上,任初榕已經等得有些著急了,見她終於回來了,皺眉問道:「怎麼這麼久?」

    任小捕笑容明浩:「學了首歌,古怪的要命,也好聽得要命!」

    任初榕搖頭:「那麼一件大事當頭,你還有心思玩耍…怎樣,宋陽有沒有對你說,他的辦法是什麼?」

    任小捕點了點頭,可隨即又琢磨了片刻,嬉皮笑臉地摟住姐姐的肩膀:「我不能說,你就別問了,總之無比可靠…剛學的歌你要不要聽,我唱給你。」

    在驛館裡公主殿下信誓旦旦,姐妹情深;結果到了車上,她還是決定要聽宋陽的話。

    任初榕啞然,她知道任筱拂出馬一定能問出真相;但是她可沒想到,寶貝妹妹居然和宋陽變成了一夥的……
作者: jazzsax    時間: 2012-1-11 06:26 PM

第六十一章 骨牌

  床笫間落紅觸目。

  宋陽的目光溫暖,輕輕哼著前世裡的調子,整理好被縟,又重新換過了床單。

  不久之後小九回來,這小丫頭成天都是一副美滋滋的神情,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多開心事,張羅著給宋陽燒水洗澡,和昨天一樣,先伺候著主人沐浴,又跑去暖寢。

  可是暖寢回來,小九沒像上次那樣趕快就推著宋陽去睡覺,在她小臉上多出了一份古怪笑意:「公子,你把床單換了?」

  宋陽亂編理由:「我有個毛病,每天都要換洗一次床單。」

  小九點了點頭,把捏成拈花手勢的右手探到宋陽眼前:「那這根頭髮……真長呵。」拇指與食指之間,輕輕拈著一根頭髮,小九的手好看,擺出的這個手勢自有迷人之處。

  漢人蓄髮,男女都是長發,但披散開來的話,長短還是有很大區別,女子大都髮長及腰,而男子頭髮不過披肩,宋陽也不例外。

  小九手中的那根,比著宋陽的頭髮可要長得多了。

  宋陽撇了下嘴角:「很奇怪麼,那是你的頭髮。」

  只是隨口敷衍,不料小九卻『啊』了一聲,吸溜著涼氣笑道:「我家公子心眼通天,果然不能騙不能詐。」她手裡的頭髮,是剛剛從自己頭上拔下來的……宋陽又好氣又好笑:「這算啥?套我的話?」

  小九吐了下舌頭:「我這不是好奇嘛…不打聽清楚了心裡癢癢。」一邊說著,一邊把手中的頭髮小心團成一團,扔到油燈裡燒掉了。

  宋陽見她舉止奇怪,納悶問:「把頭髮燒了?這又是什麼儀式?」

  小九不笑了:「南理深山裡的生苗、黑瑤,許多人都會巫蠱、降頭那些奇怪本領,我聽說他們打算害誰,就會先偷對方的頭髮,做施法的引子,可得小心些…公子放心,我打掃房間之後,找到的頭髮不管是你的我的還是…還是別人的,統統都會燒掉。」

  宋陽搖頭笑道:「跟鬼故事似的,再說我也沒那麼多仇人。」

  小九卻煞有介事:「總之小心些沒壞處,反正這些小事公子就不用操心了,我都會照顧周全。」

  兩人正閒聊著,忽然房門打開,呼啦啦地進來好幾個人,二傻為首,後面跟著蕭琪和曲氏夫婦。二傻進門就喊:「宋陽,來打天九,三缺一!」一邊說著,把手中的骨牌盒子搖晃得嘩嘩亂響。

  宋陽愣了下:「你們不是四個人麼,哪來的三缺一。」

  二傻搖頭:「我不會打,所以三缺一。」

  宋陽失聲笑道:「光看你這張羅勁,還真瞧不出你不會打。」小九喜歡熱鬧,見朋友上門打牌異常開心,立刻張羅著鋪桌子擺座位,大夥都是窮苦出身,也不讓她一個人忙活,全都幫忙動手,屋子裡一下子熱鬧起來,可就在這個時候,門外遽然傳來一聲雷霆般的怒喝:「宋陽,受死!」

  話音落處,轟的一聲,房門所在的一面牆盡數崩塌,身背一隻長形包裹的陳返急撲而入。

  二傻首當其衝,張大嘴巴剛說出一個『你』字,就被陳返一掌印在胸膛。

  陳返有備而來,不僅背了兵器,事先也服用了催力的藥劑,兩個時辰內是大圓滿境界,二傻如何受得住他的一掌,口中鮮血狂噴,連慘嚎的機會都沒有便摔飛開去。而陳返攻襲不停身形一晃再晃,屋中人除了宋陽之外,盡數遭受重擊倒地。

  最後一個是小九,和其他人一樣,口溢鮮血、向後摔了出去,重重撞倒了一排屏風,可她還是拼出所有力量,在失去意識前對著宋陽尖聲嘶喊:「刀,逃!」

  刀在寢室,逃命的方向也在寢室。

  陳返出手不過短短一個呼吸間,宋陽就只來得及喊出四個字:「先別傷人……」

  所有人都已經『傷』了。

  橫禍來得莫名其妙,可對方擺明是來殺人的,宋陽再沒廢話轉身逃向寢室。

  「走得掉麼?」陳返怪笑著急追而來。

  宋陽全力催動身法,衝入寢室後抄起初羽寶刀,跟著一頭紮出了窗外……對手是大宗師,即便寶刀在手,宋陽依舊毫無勝算。

  逃命也一樣,他絕對逃不遠。

  但宋陽不需要逃得太遠,他還有最後一個機會:馬車,裝了十一道機括,能在瞬間暴散千百冷月的馬車。

  他趕車進城,中選後這輛車也隨他一起來到驛館。

  只要奔逃數十丈,穿過驛館的大院衝到馬廄旁……可甲頂宗師的速度,遠比想像中來得更可怕,宋陽撞碎窗櫺躍身半空,陳返如影隨形也衝出窗外。

  就在陳返越過窗子瞬間,月色映照下,在他周身突兀氤氳起一層幽藍光芒,與此同時陳返的臉色也微微一變,淒厲而笑:「好毒!」

  陳返中毒。

  毒在窗框上,於宋陽先行穿越窗櫺的剎那布下的。

  但劇毒未能阻擋大宗師片刻,宋陽尚未落地,陳返便已衝到身後,再沒別的辦法,宋陽咆哮,刀光炸碎夜色,化作一道長虹翻捲而起,直劈強敵。

  冷笑聲刺耳,陳返神色陰冷而不屑,彈指間一道白色光芒激射而去。二傻手中的那副骨牌,不知何時已經被陳返拿在了手中,此刻彈出的,正是其中的一枚骰子。

  『啪』地一聲脆響,骰子爆碎成齏粉,而它射中的的位置,正是刀柄與刀身的連接處……骰子上力量並不大,但擊打的所在卻恰到好處。

  彷彿打蛇七寸,骰子正中『初羽』藥害,刀身發出嗡嗡怪響,宋陽灌注其間的霸道力量,瞬間被骰子引發的長刀自震傾瀉一空。

  宋陽雙腳落地,陳發已經攔阻在他面前,馬廄不遠卻不吝於天涯。宋陽縱聲大吼,身法賁烈、內勁賁臨、刀勢更加賁烈,事到如今就只剩下拚命。

  轉眼之間,驛館院落中隆隆轟鳴,每一刀斬出都會引蕩風雷,每一步踏出都會炸碎青石。

  每一斬都孤注一擲。

  朋友倒斃屋中、馬車機括咫尺天涯、囊中劇毒對大宗師無效,宋陽就只剩下手中的戰刀!已經陷入必死境地,宋**本不覺得自己還能逃生,但手中還有刀,他只求拚命,哪怕只掃中對方一下也好。

  此刻心中,性命、天地、世界都已不再,唯獨手中戰刀依舊的熊熊殺意,卻也正迎合了龍雀的本意:唯我,霸道。

  暴風驟雨般的強攻,宋陽雙眼赤紅,勢若瘋魔。

  宋陽情緒暴躁,氣勢狂猛,但心中卻什麼都沒想。連生死都已置之度外,還有什麼可想的?茫茫天地孑然一身,只剩一把……殺人的刀!
作者: jazzsax    時間: 2012-1-12 06:15 PM

第六十二章 搶地

  可惜,還不夠。

  至少對修為圓滿的陳返還不夠……或許是存心戲弄,陳返並未直接擊殺宋陽,而是將手中的骨牌一枚一枚地射出,每隻骨牌所中的位置,都與最先那顆骰子一樣;而每次擊打的效果也全無區別,引發刀身自震,勁力就此消散。

  三十幾顆骨牌轉眼打光,陳返又翻手取出一貫銅錢,存心戲弄之意再明顯不過。

  不止取勝無望,簡直窩囊透頂,宋陽的每一斬,都在尚未成型時便告夭折。宋陽不停變化著攻勢,調整著沖襲的方向和角度,但是在甲頂宗師面前毫無效果……

  驛館中打得驚天動地,衛戍士兵盡數被驚動,就憑著幾十個普通士兵,如何能拆解大宗師與上品武士的戰團,首領軍官氣急敗壞,大聲傳令命分別手下趕往太守處、公主處去送信。

  任小捕姐妹在半路上,正遇到聞訊趕來的紅波家將,任小捕聽說宋陽正在和陳返拚命,又驚又怒又害怕,立刻就要趕過去,但任初榕一聲令下,全不管公主殿下的叫嚷哀求,分出一隊人硬是『架』著她返回住處。

  驛館的惡戰涉及大宗師,情形又來得詭異,任小捕又是莽撞脾氣,承合郡主怕她壞事更怕她會涉險。

  公主的『官銜』比著郡主高,但紅波衛是家將,只服從更有威信的三小姐。

  一炷香的功夫,任初榕在秦錐的護衛下,帶領百多紅波鐵騎趕到驛館,秦錐看清形勢後,當即連聲傳令下去,大隊人馬不進反退,掉轉馬頭退後了百多丈。

  憑著到場的紅波衛的力量,還不足以制服一位大宗師,秦錐要靠馬隊、戰陣的衝擊之力去強襲陳返,至少要打亂他的陣腳,爭取把宋陽救出險地。

  百戰雄兵,轉眼集結成陣,秦錐與另外三個健騎列位隊首,四面紅波府的王旗被他們握在手中,與以往不同的,大旗並非高擎而是被直端……鎮西王旗,也是衝陣巨矛,精鐵鍊制份量了得,此刻鐵矛鋒銳直指院落中的陳返。

  但就在衝陣堪堪發動前,不遠處的承合郡主突然大聲喝令:「且慢!」

  秦錐手中戰矛猛震,帶動著矛上的王旗嘩嘩顫抖,皺眉回頭:「郡主怎了?」

  任初榕也是騎馬而來的,當即催馬上前,她的神情有些古怪,左手緊緊握拳,搖頭道:「總之不能上前,靜心觀戰吧。」

  宋**本就不知道紅波衛已經趕來了……此刻他心中只有眼前一戰,甚至連為何而戰他都忘記了。

  自從習武以來,宋陽真正動手搏殺的機會並不多,一年前深山斬殺泰坦鳥、赴青陽途中痛打綢衫青年、選賢擂前力劈啞巴,前後加起來也僅只三次,而且每次敵人的實力都不如他,打得再如何激烈,也完全談不上『質量』。

  但這一次,人間武學的最高成就、甲頂宗師強大戰力,就彷彿一座無法跨越的高山,死死截斷了他的生路,宋陽在『撞山』,明知撞不塌但還是要撞。必死猶不屈、必死仍不棄,不是霸道本色是什麼。

  而逼著他越來越想拚命、越來越不服氣、漸漸忘卻所有只求一戰的則是……窩囊。

  自始至終,陳返都貓捉老鼠般的戲弄著宋陽。先是骨牌後是銅錢,『暗器』不停射出,全都同一個位置——初羽寶刀的刀身、刀柄連接處。打到現在宋陽劈出無數重砍,可沒有一次能夠蘊足全力,全都在氣勢乍起的剎那、被陳返暗器擊中『刀身要害』,長刀無法抑制地自震,力量消散一空。

  宋陽一身大力卻無法讓一斬成形。

  在拚命,所以霸道十足;但因憋悶,那份幾乎要掙裂天地的霸道盡數被捂在他自己的體內,無從宣洩,正因如此,他也就愈發瘋狂,幾乎陷入癲魔,除非劈碎桎梏,否則無法自拔。

  強烈到無以復加的憤怒在四肢百骸裡橫衝直闖,血液變得滾燙,身體髮膚彷彿被烈焰燒灼,宋陽目眥盡裂……鏖戰已經半個時辰,青陽州三千精銳早已集結在側,但承合郡主搖頭誰也不敢入場打擾。

  陳返手中第一貫錢打光,翻手又取出了第二貫。南理幣制千文一貫,宋陽已經劈出了千餘刀。每一刀只值一文錢。

  第一貫錢『花』了半個時辰,可陳返手中的第二貫錢,只堅持了一炷香的功夫便告罄。不是宋陽的加快了出刀的速度,而是他的『霸道』越來越狠烈,『龍雀轉』的內力越來越剛猛,『初羽刀』上迸發的力量也越來越渾厚,以至陳返的一枚銅錢已經無法完全引動刀身自震、無法完全化解那一斬之威。

  從一次射出一文錢,到接連兩文、三文,只到五文,等陳返取出第三貫錢時,出手便是十錢連擊……

  真正霸道只有一途:遇強則越強,絕無變通。

  壓力越可怕,抗力也就越強猛,宋陽便是如此,隨著心境的扣合、怒意的爆發,『龍雀轉』的內勁也變得愈發洶湧,爆發出的力量一次比一次更強。

  眼中只有一個敵人,腦中只想著當前一斬,當宋陽完全融入『龍雀』、霸道從心而生時,他就變成了傻子變成了癲子,愚蠢卻決絕,可笑但榮光!

  承合郡主不諳武道,看不懂驛館院中的惡戰,但不知不覺裡,從她心底漸漸生出了一份恐懼……因宋陽而來,就好像一隻小鹿遠遠看到一頭發瘋的熊羆,明知熊羆不會衝她而來,但心中還是無可抑制的恐懼。

  任初榕甚至有些不敢再看,似乎害怕自己的目光,會把宋陽周身熊熊燃燒的無形火焰吸引過來。

  陳返又取出了第三貫錢,到了此刻除了癲狂裡的宋陽,在場的每個人都能想得明白:老頭子是早就料到了這樣的情形,否則哪會隨身帶著那麼多銅錢。

  只是片刻,第三貫錢就用去了大半,就在此時宋陽竟真的發了瘋,不再狂攻陳返,而是掄起『初羽』,彷彿開鑿大石似的,向著地面狠狠砸去。

  陳返並沒有趁機襲殺,相反向後推開了幾步,老頭子望向宋陽的目光裡,有興奮、有期待,也有幸災樂禍,但先前那份輕蔑早已消散。

  跳著腳、弓著身、額頭血脈賁張、臉色赤紅如血,宋陽前後劈出四刀,全都砍在青石板上,每一刀落下同時口中的嘶吼出一字:死、到、臨、頭!

  之前與陳返苦鬥時,宋陽也在出聲斷喝,但只是毫無意義的大吼,唯獨這一次,四個字清晰、響亮,聲震夜空!

  並非有意為之,僅僅因為就只有這四個字,才能代表他此刻的狂怒,完全是下意識的呼喝,就連宋陽自己也不知道,這四個字喊得究竟是仇敵還是他自己;

  那四刀也是如此。他已經憋悶到了極點,身體也彷彿到了承受的極限,臨界時不由自主搶地猛擊。以求宣洩淤積體內、燒心蝕骨的暴躁勁力。

  而當斬向地面的第四刀落下,不知是不是終於得以發洩的原因,宋陽只覺得腦海中『轟』的一聲巨響,眼前的世界也陡然變得明亮起來,從未體驗過的巨大力量從每一寸血脈中蜂擁而起,流轉、匯聚,最終落到了他的手上,他的刀上。

  四刀、四喝的宣洩,像極了洪水決堤。磅礡水勢絕不會只把堤壩衝開一個口子就罷休,它要沖碎整座大壩,湮滅所有阻擋它的一切。

  青石崩裂,沙土飛濺,宋陽的第五刀不再夯砸地面……刀光卷揚,冥冥之中一聲稚嫩啼鳴,『初羽』之嘯,直指陳返。

  還有宋陽的第二次咆哮:「死到…臨頭!」
作者: jazzsax    時間: 2012-1-12 06:32 PM

第六十三章 三關

  不一樣的初羽,不一樣的宋陽,當頭一斬,已經再無法用銅錢壓制。

  陳返面色興奮,扔掉半貫銅錢,揚手震碎身後的包裹,碎布如蝶翩翩飛舞,陳返手中則多出了一朱紅長弓。

  刀風捲揚,裹挾沙石,宋陽劈山求路。

  弓弦震顫,陳返搭箭、勁射,奪目地金色光芒振起,所有觀戰之人都不由自主眯起眼睛,腦海中浮現兩字:烈日。

  不是射日一箭,而是一箭燦燦,烈若驕陽。

  陳返仍未殺人,他的箭射向了宋陽的刀。

  烈日一箭正中啼鳴初羽,幾乎刺穿耳膜的交鳴中,初羽的長嘯變作嘶啞慘嚎,不凡之刀也受不得甲頂宗師的震裂一擊。

  刀散碎,可勢仍在。攻殺未完。霸道以刀而起,但不會隨刀寂滅,因這是宋陽的霸道。

  只有陳返才能體味的可怕壓力,轟轟烈烈碾壓過來。陳返再彎弓,但這次無箭,弓弦顫顫中,又是一射。虛擊,雖無箭卻凝勢,震日之勢。

  最後這一次交擊,除了戰團中的兩人,週遭沒人能看懂……當耀目的光芒消散、散碎的寶刀噹啷啷地摔落、漫天塵土被夜風吹拂一空,宋陽氣喘吁吁地跌坐在地。

  陳返單手挽弓氣定神閒站在原地,對宋陽點了點頭:「還不錯。」

  宋陽精神委頓,但並未受傷,從地上躍起,面色陰沉,彷彿一頭面對天敵的幼獅。

  陳返笑了:「不打了,你屋裡那幾個人都沒死,傷得也不重,正好你會治病。」

  宋陽一愣,顧不得多說什麼,轉回身奔向自己的房間。陳返則轉身走向客棧外的承和郡主,秦錐等紅波衛如臨大敵,任初榕自己卻鎮靜的很,口中輕聲傳令,讓衛士們散開。

  走到郡主馬前,陳返開口:「還我。」

  郡主微笑著,攤開了一直緊握的左拳,白嫩手心中安安靜靜地躺著一枚銅錢。

  銅錢是自己飛到她手中的……就在她帶人趕到客棧、紅波衛結陣準備衝鋒的時候,任初榕握著韁繩的左手忽然一涼,多出了這枚銅錢。

  當時陳返正在用第一貫錢不停化解著宋陽的攻勢……

  銅錢當然是陳返彈過來的,力道拿捏的毫釐不差,剛好落入郡主的手中,而護在任初榕身邊的紅波衛,根本就沒不曾發現有『暗器』來襲。

  是警告也是提醒。

  警告郡主,紅波衛若貿然襲擊她必死無疑;同時也提醒郡主:驛館中兩個人的搏殺遠非勢均力敵的戰鬥,宋陽已出全力而陳返還從容得很,他要真想殺宋陽,根本等不到紅波衛趕來;甚至就當時而言,如果秦錐帶領紅波衛縱馬衝鋒,短短百餘丈的距離,已經足夠宋陽死三次了。

  任初榕不清楚陳返到底想做什麼,但她至少明白,陳返能殺宋陽而未殺…那便是不想殺了,既然如此,安心觀戰就是了。何況,宋陽把妹妹給拉攏了,任初榕還是挺想看他被別人打一頓的。

  陳返取了銅錢,也不再說話,返回驛館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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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宋陽與陳返的惡戰吸引了過去,驛館中的衛士們也不例外,其間根本沒去過宋陽的房間。

  屋子裡一片狼藉,還是橫禍突降時的樣子,地上多了一個人——啞巴。

  剛開打的時候啞巴聽到動靜,勉強趕來想要幫忙,可他傷得走路都難,咬牙堅持著趕到主人房間就再也撐不住了,倒在地上爬不起來。

  至於小九、二傻等人,正如陳返所言,他們都沒事。他們挨打時又是吐血又是摔飛的,不過陳返出手時拿捏得極好,打上去時看著嚇人,但傷得並不算嚴重,只需簡單調養幾天就能恢復。當時的情形突、混亂且危險,宋**本沒機會去分辨罷了。

  宋陽的神智早已恢復清明,檢查過同伴後很快放下了心,先指揮著驛館的衛士、僕役把傷者安頓好,又開出藥方連夜讓人去抓藥,等都忙活完了之後,宋陽隨便找地方一坐,閉上眼睛靜靜回憶著剛才發生的事情,同時催動內勁仔細感受了一陣,站起身走向陳返的住處……

  對宋陽的到訪,陳返並不意外,問道:「來道謝?」

  宋陽點了點頭:「該謝的一定要謝,但我更想弄清楚,到底是怎麼回事。」

  莫名其妙的一場惡戰,現在已經不難再理解。從開始時被一文錢就化解攻勢,到後來越挫越強,直到最後陳返要動用真正武器,去化解宋陽的猛擊……另外惡戰過後,體內真氣渾厚而穩重,遠勝當初,宋陽哪還能不明白,自己的武功境界又告突破,而且這一次邁出的是一大步。

  現在他的經絡如何,他的真元便如何,完全相符了。陳返用剛才的那一戰,幫助宋陽大幅提升了境界,上品大成,與乙字宗師一線之隔。

  陳返望向宋陽的目光,彷彿在看著一件得意作品,眼神怡然:「先『殺』你那幾個同伴,讓你心中悲恨,再封住你的退路,把你逼入絕境,這才能逼出你的拚命之心…本來我心中最好的人選是『任小捕』,可惜,她是紅波府的人,又有個公主身份,打傷了她麻煩得很,仔細想想還是放棄了,退而求其次吧。」

  說到這裡,老頭子跑題了:「居然和公主勾搭到一起了,少年風流啊!放心吧,你倆的事情我不會說出去。」

  宋陽笑了笑:「我和她兩情相悅,在一起再正常不過,沒什麼丟人的。這件事會惹麻煩,所以我不會去主動宣揚,但是被別人說出去我也不在乎,更不會怕。」

  侃侃而談後,宋陽皺著眉頭又想了片刻,跟著一跺腳,臉上的從容都變成了氣急敗壞:「還有,你這人年紀不小了,地位也不得了,是不是也該檢點些,仗著大宗師的五感去偷聽別人窗根,很有趣麼?很正經麼?」

  說完,不容陳返再做議論,宋陽就連聲催促:「說正事,少提那些不相干的。」

  陳返並未就此轉回正題,而是莫名其妙地問道:「你師父有沒給你講過『三關重鎮』?」

  宋陽茫然搖頭。

  『三關重鎮』指的是三個要穴,印堂泥丸、胸口羶中、小腹關元。

  這三道大穴宋陽當然是知道的,在醫經也被稱作上、中、下丹田,分別主掌神、氣、精,算得上人體上最最重要的穴位。

  上、中、下丹田與生俱來,隨著人體生長而不停『壯大』,即便不學武練氣,它們也照樣會與自然、與外界『交流』,氣息吐納精力內蘊,在不知不覺裡,它們就封儲了雄厚的力量。普通人、甚至上品武士都無從察覺,只有修習到宗師境界,才能感受三枚丹田中的力量。

  但也僅僅是『感受』而已,三道大穴中封存的精力不會為主人所用,恰恰相反,它們還會減緩內勁運轉的速度,就彷彿一條大河中多出了三塊堅硬、巨大的礁石,阻礙河水的流淌,讓大河無法太過湍急。

  真氣運轉過快、一旦失控就只有一個下場:走火入魔。所以這三道大穴雖然減緩了內勁的運轉,實際的效果卻是在保護主人,

  由此,它們也被稱作『三關重鎮』,取得是鎮守雄關,護佑本宮之意。

  不過凡事無絕對,『三關重鎮』有防止真氣失控的效用,但不是說它們就一定萬無一失。如果真氣太暴躁,也有可能會衝破它們,而三道大穴一旦失守,其中貯藏的先天精氣就會游散而出,匯入內勁……也是因為這個原因,人在『走火入魔』之初,都會勁力暴漲,力量猛增。

  不過猛增的真氣很快就會沖碎經脈,屆時輕則修為盡廢,重則慘死當場。

  大概介紹過『三關重鎮』,陳返又繼續道:「早年間有些邪道人物,悟出了刺激『三關』的法門,靠著針灸手段,用性命做代價、能讓修為在短時間內激增。」

  這番道路對宋陽來說異常新鮮,卻不知道,半年前尤太醫就是靠著這個『邪道法門』打通三關,高唱著『將進酒』衝向仇敵。

  「邪道的法門是由外而內,一旦施展就必死無疑,我則是由內而外。」說著,陳返臉上又顯出得意笑容:「讓你心中悲恨、讓你陷入絕地、再讓你欲拚命而無門,逼著你狂怒發瘋,逼著你真元暴躁……說穿了吧,就是『幫』你走火入魔!」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13 10:01 PM

本帖最後由 wildmind 於 2012-1-13 10:07 PM 編輯

第六十四章 吃糖


走火入魔的『害處』分為兩重,一是內勁修為,二是心性神智。

    第一個自不用說,當三關失守,上中下丹田中封存的先天之力盡數爆發,匯入真氣變成宋陽的內勁。而宋陽的經絡特殊,遠超同級別的武士,所以禁住了大力並未受損,同時化三關之力為己用,修為突飛猛進,逼近宗師境界。

    至於第二重、心性神智上的危害,走火入魔之人都會發瘋發狂,但也只有極個別會徹底變成瘋子,大多數人都會在不久後清醒回來,宋陽也在此列。

    聽到現在,宋陽哪還能不明白事情的經過,忍不住皺眉追問了句:「你探查清楚了,我三關中的精力,剛好是我經脈能夠承受的?」

    陳返的語氣不屑:「沒查清楚也查不清楚,試著看唄!你運氣還不錯。」宋陽脊背上直冒冷氣,若非『運氣不錯』,說不定他現在已經筋脈盡碎,生死不知了。宋陽呼出了口濁氣,對著陳返點了點頭:「不管怎麼說,我沒死、我修為精進,就欠了你一個人情,如果真能找到蝴蝶藍……」話沒說完,陳返搖頭打斷:「我殺你不會覺得欠了你,我幫你也不用你覺得欠了我,用不著你在這裡發誓表決心。」

    宋陽不以為意,換過了新的問題、也是他最關心的問題:「為什麼幫我?」

    這位甲頂宗師的脾氣古怪,可他幫宋陽提高修為的心思不容抹殺,雖然幫過之後宋陽是死是活他並不放在心上。

    何況,不久前他還大放厥詞『不信宋陽能找到蝴蝶藍』『即便找到也不會報恩』,今夜卻又忍著藥物反噬的痛楚強提修為,來逼宋陽走火入魔來精進修為,實在有些說不通了。

    「還不明白麼?糊塗小子。」陳返的嘴角抽動了下,算是個不屑笑容:「幫你是因為…因為……」說到關鍵處,他忽然面色迷茫起來,彷彿話到嘴邊突然忘記了似的,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,目光閃爍著,沉默、猶豫,不久之後,那份猶豫就變得暴躁了,陳返語氣生硬且憤怒:「自己想去,少來問我!」

    宋陽愕然:「我怎麼會知道?」

    顯然,陳返對這個話題不想多說:「說完了?說完了就走。你那些個朋友同伴不是都受傷了麼,還等著你這個大夫治病。」說到這裡,他又冷笑了起來:「記得上次你說『做人還是恩怨分明些好』,嘿,我幫你突破進境,卻打傷了你那群朋友,我倒真想看看,你怎麼『恩怨分明』?以後是想著替自己報恩呢,還是替朋友報仇?」

    宋陽搖了搖頭,暫時沒說什麼,而是找來紙筆,寫下了一道藥方,放下筆後才開口:「讓驛館雜役幫你抓藥,這道方子……」

    陳返很不耐煩:「又是溫補滋養的藥物?我用不著那些溫吞吞的東西。」

    宋陽笑了起來,神情愉快得緊:「你修為太高,我倉促布在窗櫺上的劇毒『普度』對你無效,但那道劇毒還有個副效——摧眉斷髮,除非你把內勁練到了頭髮鬍鬚上,否則十個時辰之後,保你鬚髮盡落,光禿禿地精神。我已經問過那幾個傷在你手上的朋友,他們都挺開心來著,覺得這樣就算報仇了。他們不再追究我自然沒話說……這不是滋補方子,而是生須長髮的靈藥,對前輩有用。」

    『普度』,中了這道劇毒,先不說會不會死,至少會變成個禿頭和尚,名字也算貼切了。

    說完,宋陽收斂了笑容:「我還是覺得,恩怨分明些好。仇已了斷,剩下的將來儘量去還。」跟著對老頭子長身一揖,告辭而去。

    這一夜,先是春光旖旎,跟著驚心惡戰直到走火入魔,最後又忙碌著給同伴治傷,宋陽身心疲憊,本還想躺在床上仔細想想陳返為何要幫自己,結果腦袋才剛一沾到枕頭就沉睡了過去,一覺睡到第二天將近正午,再醒來時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痠疼,可痠痛之中又透出無法言語的舒適……

    隨後一段時間,宋陽忙得不可開交,把全副精神放在幾位受傷的同伴身上,初榕、筱拂兩姊妹也多次來探望傷者,不過她們每次來都先去看望二傻、蕭琪等人,一坐半晌有說有笑,直到臨走時才會到宋陽的住處打個招呼,並不多待。

    任小捕是『做賊心虛』,又甩不開身邊的侍衛,所以不敢太親近;但任初榕就顯得有些故意冷落宋陽似的,對此小九大感不服氣,和主人抱怨了好幾次,宋陽自己倒無所謂,只是笑著讓她少管閒事。

    大家的傷勢並不嚴重,再加上宋陽醫術不凡,恢復得奇快,唯一有些麻煩的是啞巴。

    在和宋陽惡戰之前啞巴本就有舊傷,本來這也沒太多影響,不過在陳返突襲當夜,他又強撐著起身、發力,這一來新傷舊疾被盡數引發,但當時並未顯現什麼,而是兩天之後舊疾突然發作,全身發緊牙關緊咬,連藥湯都灌不下去,情形著實凶險。宋陽又是全身施針,又是夠兌藥酒給他浸泡,拿出了全部的本領,總算有驚無險,幫他闖過了這道鬼門關。

    不過,也是因為對啞巴的細緻醫救,宋陽才發現在他背上,有一副很不錯的紋身……

    差不多半個月後,被陳返打傷的眾人盡數痊癒,啞巴也能起身做些簡單活動了,任初榕那邊也完成了手頭上諸多事務,就此啟程帶著青陽中選『奇士』返回國都鳳凰城。

    這是『榮光之旅』,『奇士』們個個意氣風發,包括曲氏夫婦在內所有人都跨上高頭大馬,在紅波衛的簇擁下得意趕路,就連陳返也不例外。大宗師現在長髮落盡、鬚眉不見,光禿禿的精神著,不過他有辦法,給自己戴了頂垂紗斗笠,平添幾分神秘,一點不丟氣派。就唯獨宋陽,他捨不得他的寶貝馬車,親自趕著車,載著小九和啞巴,混跡在雄壯隊列中,怎麼看怎麼不順眼。

    馬車雖然寒酸,但是也有威風之處:除了陳返,在青陽中選的諸位能人,在這一路上幾乎時時刻刻都圍在這架馬車周圍。

    二傻自不必說,他是第一次出遠門,早就把宋陽當成親人了,遠行時寸步不離;蕭琪能有機會一步登天也全賴宋陽,不知不覺裡也把他當成了主心骨。

    至於曲氏夫婦也跟在宋陽身邊,還有另一重原因,宋陽在幫他們譜曲新歌。歌曲這種『東西』,可複製性實在太高,他們還在青陽的時候,『將進酒』與『青藏高原』就已經在大街小巷傳唱開來了,老兩口想要出人頭地、唱響京都,非要編纂新歌不可,而且還得不停推陳出新。

    恰好,宋陽腦子裡有的是『神奇調子』。

    一路上不止州官慇勤招待,每隔百里都會有一隊紅衣衛接應,旅途順利得很……啟程時將近臘月二十,轉眼走了幾天,算算日子,已經到了臘月二十七,新春佳節將至,而宋陽這一行人距離鳳凰城也不過一天的路程。也許是因為即將回家過年,承合郡主的興致極好,舍了駕輦改做騎馬。噠噠蹄聲清脆,任初榕策馬來到隊伍中最礙眼的那輛破馬車旁邊,微笑著問:「得閒不?聊幾句?」

    宋陽點頭:「你上車來?」

    任初榕搖了搖頭:「還是你騎馬吧。」

    宋陽和一個紅波衛換過了坐騎,與郡主並肩騎行。

    起先任初榕隨口說笑著,全是些沒味道的閒話,手上則代住韁繩,放慢了行進的速度,很快綴到了隊伍最後。現在他們臨近京師,周圍太平安全無虞,紅波衛知道郡主要和宋陽密談,都裝作不見,維持原來的速度趕路。

    不久之後,兩人與大隊人馬相距三里,任初榕悄然鬆了口氣,伸手從挎囊中摸出了一包糖果。

    宋陽略顯愕然,笑道:「好像你慢下來脫開大隊,就是為了吃糖似的。」

    任初榕應了句:「我愛吃甜的。」跟著把一枚橘紅色方糖放進口中,口氣卻忽地清淡了:「和親的事,筱拂把你的辦法告訴我了,不妥。」

    說完,任初榕轉頭,目光清冷,穩穩盯住了宋陽。

    宋陽看都不看對方:「套話呢?不好使。」

    一下子,任初榕眼中清冷崩散,換做好奇與笑意:「咦?這麼快就被你看破了?破綻在哪裡?」

    「你沒破綻,是我的辦法絕無不妥之處。不會有更好的辦法了。」宋陽擺了擺手:「最好的法子,你非得說有不妥,當然是套話。」

    『喀』,郡主咬碎了口中的方糖,笑得卻不怎麼甜:「你這個人…是不是太自信了些?」

    宋陽不置可否,向郡主伸出一隻手:「給顆糖吃。」
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13 10:01 PM

第六十五章 小事


任初榕低頭從糖果包中選出了一顆嫣紅色的方糖,遞給了宋陽:「玫瑰紅糖,最是香甜可口。」

隨即她換過了話題:「自從陳返發難後,我和筱拂時常到驛館探望傷者,唯獨冷落了你,還請見諒。」

    宋陽把糖扔進嘴巴裡,咂摸著滋味,同時搖頭道:「我不見怪,見諒也就無從談起。你不來拉攏我也無非三個緣由,我能想得通。」在青陽時,以任初榕的身份、地位,屈尊降貴多次跑到驛館去探望,其中自然存了拉攏之心,雖然是替國家選賢,但選出的賢才、能人,終歸還是要為人所用。

    「不錯,就是三個緣由,一是拉攏不了你;二是你不用拉攏;三則是拉攏了你也沒用。」任初榕神情愉快:「和聰明人說話就是輕鬆。」

    宋陽參加選賢,是為了去燕國拿刀、查案、報仇,除此別無所求,他不圖名利,紅波府又如何拉攏;

    而換個角度來看,就憑著宋陽和任小捕的關係,再加上他的性子,其實已經和紅波府綁在一起了,根本就不用再拉攏;

    但是宋陽還要幫任小捕逃避和親,即便承合郡主不知道他具體的計劃,至少也能明白,這件事一旦做了,妹妹就再也不能拋頭露面,宋陽則要小心護著她,多半也會就此潛蹤隱世,他不再入世,拉攏了又有什麼用。

    承合郡主現實得很,既然如此,便沒必要再向宋陽示好了。

    對此宋陽才不在意:「找我什麼事,就直接說吧。」

    任初榕應道:「一是和你說些無關緊要的廢話;再求你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」

    雖然自稱是『廢話』,但再開口時她收斂了笑容:「南理九州選賢都有了結果,這一次各地都有能人異士現身,你想脫穎而出,從十個赴擂一品的資格中爭取一席之地,不是件容易事,至少…只憑你的『少年強』,勝算不大。」

    「十個位子,連一個都撈不到?」宋陽顯得饒有興趣,追問:「其他地方都找到了什麼樣的能人?」

    「九州入選能人一共三十多位,比較不錯的,西貝州找到一個黑口瑤,擅長巫蠱;百花州找到個自稱鬼谷傳人的瞎子,精通奇門遁甲;鏡州有一位侏儒老道,因火成名……而最最要緊的,是馬蹄州的一門三兄弟,姓洪。」

    任初榕把自己收到的消息奉上:「洪家三人都有雄辯之才,老大對大勢瞭若指掌,合縱連橫見識了得;老二專攻錢糧之道,通稅解會,自稱有調運九州、富強南理的本領;老三修的是法理刑名,國如巨械,因法度在才能人人有責,每顆榫子、楔子、齒輪都依法而動。」

    三兄弟分則各擁其才,合便是一套完整的『強國之道』。負責他們這一路的欽差曾任帝師,學識淵博朝野公認,洪家三兄弟能將他折服,足見他們有真才實學,言論大而不空,處處都能落到實處。

    任初榕嘆了口氣,似乎在替宋陽擔心:「不巧得很,你中選的依仗也是強國之道。」雖然有十個席位,但是南理不會派兩套『強國之道』去赴擂一品。

    憑空跳出來的對手,宋陽卻沒什麼反應,只是糾正道:「我靠的不是強國之道,是領悟自然。」

    「隨你自己怎麼說,反正你的獻藝,落在所有人眼中已經是強國之道了。」任初榕稍稍停頓,繼續說道:「赴擂一品的席位與家門無關,所以我們不會出手,父王那裡也不會同意我們幫忙。你想去燕國,就只能靠自己。」

    說到這裡,她閉上了嘴巴,靜靜打量著宋陽……過了一陣,她皺起了眉頭,唇角卻含笑,兩種絕不應同時出現的表情,在她的臉上和諧相融:「怎麼一點也看不出你擔心?」

    「早就知道不會那麼容易,意料之中的事情就不用煩惱了,走著瞧吧。」說著,宋陽對任初榕點了點頭:「不管怎樣,你能來和我提前打個招呼,都要多謝你。」

    任初榕一擺手:「等到了鳳凰城,入選賢能都會住進同一家驛館,彼此少不了會面、聯絡,到時候哪個是什麼斤兩、哪個又有幾分成色,你都能自己看清楚,所以我剛說的那些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廢話罷了,不值得謝。」

    宋陽笑了下,問:「那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呢,又是什麼?」

    「蕭琪。」任初榕神情認真。

    兩字之後,她的語氣忽然變得輕飄飄了:「我只是個小女子,總覺得家事比國事更重要些,你們這些中選奇士究竟誰能去燕國,其實我一點也不關心。我在意的是這群人裡,究竟有幾個能為我紅波府效力。」說著,她伸指虛點宋陽:「你就算了,但是有幾個人,我一定要把他們招致父王麾下的,咱們這一隊裡,我只看重一個人,蕭琪。」

    宋陽略感意外:「只有蕭琪?劉二也不錯吧。還有那位大宗師,絕頂的高人。」

    「馴鳥是劉二的天賦,雖神奇但沒辦法教會旁人。而且凶鳥難尋,即便能在深山中找到,他一個人又能馴得了幾頭?如實講,用處並不大。那位陳返前輩麼……他突兀登台,震驚青陽,已經出名了。如果我把他拉到父王麾下,會有許多人問:紅波府養一個甲頂宗師做什麼?而且問這句話的人裡,肯定會有豐隆陛下,這樣的人才,還是交給陛下去拉攏吧。」任初榕笑眯眯地望向宋陽:「不是我們不需要大宗師,更不是紅波府收服不了陳返…關鍵是,宗師這種凶物,我們只要沒有名氣的。」

    至於蕭琪,她相馬的本事也是天賦,但發揮起來簡單省事,即便一天只辨三十匹馬,一年下來也能將萬匹軍馬分類妥當,足夠裝備出一支像樣的軍隊了。善長途、善衝鋒、擅輜重……馬盡其用,部隊的戰力自然隨之提高。

    因為任小捕的關係,對紅波府來說宋陽也算半個自己人,任初榕和他說話的時候並沒太多忌諱。大概說過了原因後,把話題拉了回來:「對蕭琪紅波府勢在必得,所以找你幫忙……」

    不等她說完宋陽就聳起了肩膀:「這裡沒我什麼事吧,你想拉攏蕭琪,就直接找她把價錢開出來,她自己願意就成。她要不想給你父王幫忙,我也沒辦法。」

    「本來也沒想來麻煩你,」任初榕笑了,有些莫名其妙:「可有趣的是我對她露出招攬之意,她沒回答我,而是問起了你……問你會不會也為紅波府效力,她的意思也就再明白不過了。那個小丫頭啊,把你當成了主心骨,她想跟著你走,也一定會聽你的話。」
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14 02:24 PM

第六十六章 紋身


宋陽搖頭笑道:「這又是哪跟哪,說著說著就跑調了。」

    雙眼彎彎,形若新月、亮若新月,承合郡主笑眯眯地,再次盯住了宋陽:「我怎麼看你笑都…好像挺得意似的?」

    宋陽咳了一聲,擺手,逕自道:「你的意思我明白,找機會我會勸下蕭琪,不過這件事到底還是要她自己做主。」從任小捕的性子到秦錐的脾氣,都不難看出紅波府環境很好,少傾軋而多人情,宋陽也覺得那裡對蕭琪而言是個不錯的歸宿。

    任初榕面露喜色:「她一定聽你的話。招攬這個重而又重的人物,在你來說不過是隻言片語之勞,微不足道小事。」

    宋陽分不清郡主的話是迷湯還是挪揄,乾脆不加理會,換過了話題:「我也有件事正想找你,是一味藥材。等入京後,請你幫我問問鳳凰城的諸多名醫,有沒有人知道『蝴蝶藍』的下落。」

    南理雖小可畢竟也是一國,京師中不乏名醫聖手,只要他們之中有人知道這味藥的下落,紅波府就一定能找到。對此任初榕痛快點頭。

    而最後,任初榕又加重了語氣,對宋陽道:「想去赴擂大燕一品,不會是件容易的事。十個奇人事關南理國威,無論聖上還是朝廷都重視的很,能被選拔到京都的,哪一個都不是泛泛之輩。何況相比之下,你還有個極大的不利之處……你在南理長大,但出身卻是燕國。」

    中選之人,州府自然會把他們的履歷呈報朝廷,宋陽雖然在南理長大,但他是被舅舅從燕國帶過來的,這一點瞞不住人。

    宋陽也皺了下眉頭,這件事是個麻煩,之前他也疏忽了。

    正經事說完,兩人催促馬匹回歸大隊,其間宋陽忽然問道:「聽說初春時節,皇宮附近漫天飛絮,好看得很。」

    任初榕點頭笑道:「不錯,算得上鳳凰城的一道風景,到時候你一定去看看。」

    宋陽笑了笑,沒再說什麼,等追上大隊後他又意外發現,現在正駕駛馬車的不再是紅波衛,而是啞巴。

    見宋陽回來,小九搶先開口:「我勸了,他不聽,非要親自趕車。」

    啞巴咧開嘴對宋陽憨笑,先是比劃著示意『主人的馬車交給外人來駕馭不妥』,跟著又拍了拍自己的胸口,表示身體無妨,替主人趕車完全能夠勝任。

    宋陽跳回到車上,隨口問啞巴道:「你是哪裡人?」

    啞巴張大了嘴吧,滿臉惘然著,搖了搖頭。

    宋陽笑了笑:「你自己也不知道?無妨,也不是完全無跡可尋,你有紋身。」

    與蠻族相似,啞巴的背上也有一副紋身,但不同於普通蠻族那些神、獸、日、月之類的花式,而是一副興風作浪的海妖圖,紋飾複雜氣勢恢宏,絕不是普通的『手藝』。宋陽問過啞巴,這幅紋身的從他懂事以來就烙印在後背了,應該是出生後不久就被紋上去了。若能查出紋身的出處,自然得知啞巴的來歷。

    當初宋陽把啞巴從吐蕃商人手中搶下來,不是看中了他的戰力,而是覺得他在開戰前為不該死的敵人祈禱,足見心地不錯,僅此而已。

    宋陽的想法很簡單,如果能幫啞巴找到家鄉,他自己又願意回家的話就讓他回去。

    隊伍緩緩前行,越近京師紅波府的排場威儀、排場也漸漸顯露,從距離鳳凰城兩百里開始,每隔十里都會有小隊紅波衛策馬而至,接應公主、郡主;等只剩百里時,變作每隔五里便有接應;五十里後則三里一哨,官道上馬蹄陣陣,紅衣騎士往來不斷;

    距離京城十里,來迎接的不只是紅波家將,還有禮部、吏部諸多官員,這次九州選賢、赴擂一品的重大差事大都落在他們身上,遠遠迎出來;事情還沒完,直到宋陽等人被帶到豪華驛館時,又有聖旨傳來,對主持青陽選賢的公主殿下大加褒獎,又對入選者著實鼓勵一番,同時還有皇家的賞賜。

    奇人異士,不分技能不問出身,南理朝廷一律以國禮待之。也不只青陽賢能,從九州歸來的各路人才都得到如此禮遇。而繁文縟節裡,不知不覺中,入選眾人的興趣也愈發興奮起來。

    任小捕和兩部官員交辦了公務,又千辛萬苦找了個空子,跑到宋陽身邊,想要說些什麼,可到最後還是湊上紅唇纏綿一吻,久久方歇……

    臘月二十八日黃昏時分,宋陽入住鳳凰城,等待著下一輪選拔,近四十位民間奇人爭奪十個赴擂一品的席位。不過此時正值新年,選拔的日期還沒確定,最快也要等到正月十五以後。

    因為在青陽耽擱了一段時間,宋陽一行是九州之中最晚到的一路。送走了官員們後,其他地方的中選者也大都過來打一聲招呼,少不了又是半晌的寒暄熱鬧,小九最好打聽,等晚飯過後喧鬧散去,她給宋陽沏了香茗,自己也坐到一旁,伸出手指算道:「算上咱們,驛館裡一共有三十七個『賢能』,大都來打過招呼了,就有七個人沒來…我都問清楚了。」

    洪家三兄弟、黑口瑤、侏儒道人、鬼谷瞎子,承合郡主在路上和宋陽提到過的那幾些中選者,一個都沒來,另外還有一個舞藝出眾的年輕女子,也沒過來探望。

    一一數過之後,小九撇嘴不屑:「持才自傲、自詡高人,不稀得過來打招呼麼?給我家公子做跟班都不配。」

    這時候外面傳來了敲門聲,有人從外面問道:「宋公子休息了麼?」

    聽到叫門宋陽對小九說了句:「你還挺靈驗,說什麼就來什麼。」起身去開門。

    來的是三個人,為首老者塌鼻、旁邊的中年人齙牙、還有一個看上去年輕些,大概三十多歲樣子,天生疤瘌眼,三人醜得各有特色。塌鼻老者當先開口:「宋先生?打擾了。」隨即又向身後一指:「這是老夫的兩個弟弟。」

    宋陽問道:「洪家三位先生?」

    塌鼻老者微微一點頭:「老夫洪一。」

    齙牙老二也漫不經心地報名:「老夫洪正。」

    疤瘌眼的老三聲音洪亮:「洪止。」

    宋陽笑著點點頭:「早在路上就聽說了三位先生大才,快請進。」

    洪一、洪正、洪止三兄弟神情倨傲,並不客氣,邁步就往屋裡走,落座後還是洪一當先開口:「宋公子在青陽的『少年強』,震耳發聵,老夫也敬仰的很。同時心裡還有些疑惑,特意登門向公子請教。」

    宋陽沒想到,自己剛到京城,連椅子還沒坐熱洪家三兄弟就上門來『踢館』了,現在又不是殿試,他才無意去應付對方。正想拒絕,老二洪正就搶先開口,嘿嘿笑道:「巧的是,我也有個和『少年強』差不多的題目,想要請公子指點…我的題目就叫做『人人飛』,要是南理人人會飛,雙翅一振直衝雲霄,大家都飛到佛祖靈山、極樂世界,得永生逍遙,豈不是好。」

    洪正齙牙,正面向著宋陽一笑,宋陽幾乎有種對方的牙會飛出來打他的錯覺。

    顯然,洪正指摘的『少年強』是完全落不到實處的誇誇其談,就和他的『人人飛』一樣,輕蔑之意不言而喻。
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14 06:42 PM

本帖最後由 jo4jp6vul40323 於 2012-2-1 03:11 PM 編輯

第六十七章 無言

    宋陽笑著搖頭:「講些道理,混口飯吃,三位不用太較真的。」

    話剛說完,老三洪止就冷哼了一聲,虛乎著眼睛瞪著宋陽:「強國之道關乎萬民福祉,關乎九州繁盛,在你眼裡只是混口飯吃的胡言亂語麼?公子是不是有些太……」他正說著,一陣環珮叮咚,小九從後間房轉出來,面色不善。她本來是為訪客沏茶,但聽三個人進門就言辭不善,小丫頭心裡已經打算著替主人把他們趕走。

    忽然出現的嬌媚少女,三兄弟的表情微微一變,口中責難不停,但望向宋陽的目光裡摻雜了些分不清是羨慕還是嫉妒的神色。

    宋陽倒是本分得很,起身從小九手中接過茶盤,把三杯香茗親手奉上,笑道:「喝水,接著說,我聽著。」

    好像故意在少女面前顯本領似的,三兄弟幾乎同時開口教訓宋陽,屋裡一下子有點亂,可還沒等他們理清開口順序,外面敲門聲再度響起,宋陽扔下三位好色先生去開門,這次來得是個二十出頭的秀美女子。

    開門之後,女子並不急著開口,而是目光輕轉上上下下,幾乎是一寸一寸地打量著宋陽,從頭到腳把他看了個遍;宋陽沒吃虧,他也把對方端詳了個仔細。

    身著錦繡羅衫,裙幅褶褶逶迤身後,云髻高挽五官精緻,從打扮到長相都顯得雍容華貴,但光潔飽滿的額上有一道寸餘長的舊痕,平白透出了一抹血腥氣。

    對視了好一會,女子露出了個恬怡笑容,言辭客氣:「深夜造訪,打擾公子了,務請見諒。只是沒想到這個時候,公子這裡還有訪客。」說著,移開目光,向屋子裡的三個洪先生微笑點頭。

    洪姓兄弟和她早就相識,紛紛起身還禮,招呼著笑道:「南大家好。」姓南的年輕女子住在驛站,自然也是選賢的入選者,不久前小九給宋陽數過的那位出色舞者便是她了。

    宋陽側身讓開門口,把她往屋裡讓,南大家搖了搖頭:「既然宋先生有客人,便不好打擾了,我下次再來拜訪。」

    「南大家請留步。」宋陽語氣裡帶了些疑問:「冒昧問一句,你我以前…見過麼?」宋陽覺得對方有些眼熟,但明明就是陌生人,想不起以前什麼時候見過。

    不料話問出口,本已走出幾步的『南大家』轉身回來,並未開口而是張開雙臂,竟送了他一個滿滿地擁抱。南理是漢統的朝廷,不過國內多族混雜,較之大燕民風開放許多,但就這麼直接擁抱未免也太驚世駭俗了些,屋子裡的三位洪先生全都目瞪口呆,神情裡驚訝、愕然,還糾纏著些羨慕…打從心眼裡的羨慕。

    驚駭之餘,難免心浮氣躁口舌發乾,三兄弟不約而同抄起茶杯,既是潤口也算掩飾尷尬。

    南大家雙手抱著宋陽,尖尖地下頜搭在他的肩膀上,在宋陽耳邊輕聲道:「我複姓南榮,現在姓南,但上次見面時我姓榮……」

    說到這裡宋陽已經恍然大悟:「顧昭君讓你來的?」

    南榮右荃並不回答,只是繼續輕聲道:「我右臂上曾有過硃砂一點…這份恩情我時刻不敢相忘。」跟著放開宋陽,退後幾步,笑容依舊得體大方:「公子風采更勝往昔,右荃放心了,踏實了,更歡喜了。」

    而後南榮右荃轉目望向屋裡的小九,笑著讚了句:「妹妹好漂亮的一雙手。」,最後,再次對宋陽斂衽施禮,轉身走掉了。

    宋陽轉回頭望向小九,後者和洪家兄弟差不多,滿臉驚愕呆呆發愣,顯然不知道怎麼回事。

    顧昭君勢大,小九和南榮右荃同奉其為家主,但分屬不同『系統』,以前從未見過面,是以小九也不知道怎麼回事。

    當年的榮友全險些死在自己手裡,現在的南大家宋陽又哪會在意,暫時不去追究什麼,關上房門回到座位,問洪家兄弟:「三位前輩教訓完了?」齙牙洪一勉強回過神來,用力一揮袖子,重新沉下臉:「怎麼,你有話要說麼?若不服氣你大可強辯,無妨。」三兄弟長得各有其醜,但有個共同的毛病:說話時習慣指手畫腳,甩袖跺足,讓人眼花撩換。

    屋中寂靜,宋陽沉默,等了片刻後,宋陽說了四個字:「啞口無言。」

    洪一不屑冷曬:「你也自知理虧,啞口無言了麼?既如此便作罷……」話說到一半,洪一隻覺得喉嚨裡一陣劇痛,好像一團烈火突兀燒灼,聲音立刻嘶啞下去。

    不止他,另外兩兄弟也是如此,毫無徵兆的喉間劇痛,跟著莫名其妙地變成了啞巴,任憑他們如何用力,想說的話只要一出口就會變成啞巴的『啊啊啊啊』。

    「這就叫啞口無言!」宋陽好整以暇,悠然開口,隨即又笑了起來:「你們三個有病吧?這裡不是選賢台更不是金鑾殿,沒有欽差評判也沒有聖上點評,在這就算辯贏了我有用麼?來給我個下馬威?很有趣麼?可又有什麼用?」

    洪家兄弟茫然對望神情絕望,到現在還不知道怎麼回事。小九見過宋陽用藥的本事,略作驚訝就明白這是宋陽的手段。不用問,是剛剛他遞送茶水時下了藥,毒啞了三個聒噪之人。

    小九咯咯脆笑,輕移蓮步走過來,學著洪家兄弟剛才的口氣,湊趣著問他們:「我家公子說你們有病,若不服氣你們大可強辯,無妨……怎麼,你也自知理虧,啞口無言了麼?」

    三個人啞巴了,自然啞口無言。

    宋陽這裡還有個真正的啞巴,本來躺在偏房休息不用見客,可是聽到外面又是歡笑又是依依呀呀亂得很,啞巴好奇心起也走出來看熱鬧。

    啞巴沒想到,出來就見到了『同行』,而且還是三個。

    小九玩得開心,擺出一副兇狠模樣,伸手一直啞巴,對三兄弟冷笑道:「看到他了麼,就是當初廢話太多,被我家公子一杯茶灌下去,十幾年了,到現在還不能說話!」

    啞巴啊啊有聲,不知是辯駁還是附和。

    洪家三兄弟又驚又恨,老大瞪著宋陽想要拚命,老二不停用力扣著自己的喉嚨,老三則滿臉哀求……他們一肚子雄才大略,最終都要靠著嘴巴說出來,一旦變成了啞巴便徹底完了,三個人寧可斷臂傷目,也不能沒了嘴巴。

    「從現在算起,三十六個時辰內只能喝白水,三天後藥力自行消退,記住,只能喝水,吃不得一點東西,否則一輩子做啞巴吧。」跟著宋陽揮手把他們三個轟走。看著片刻前還傲慢不已、詰難不休的三人全都變成了啞巴,宋陽自己也樂不可支,不過也沒過分刁難。

    洪家兄弟『啞口無言』落荒而逃,小九歡笑之餘,又給宋陽換上新茶:「這些人冒犯我家公子,只毒啞三天太輕饒他們了。」

    宋陽搖頭:「不止啞三天,還得餓三天、擔心三天,莫忘了現在正好過年,外面處處歡笑,這時節挨餓受怕,滋味不好受的很。」

    小九湊近了些:「真不能吃東西麼?」

    宋陽笑:「當然不是,唬他們的,不管怎樣三天期滿藥力都會消散,我估計姓洪的對不許吃東西的警告也將信將疑,但他們敢試麼?」
作者: jazzsax    時間: 2012-1-15 02:13 PM

第六十八章 餃子

  轉過天來,驛館之中熱鬧異常,尤其初到京師的青陽賢能異常忙碌,從早飯過後直到晚飯前夕,訪客始終不斷。來的人無一例外:微服便裝、氣度不凡、攜帶重禮。這樣的情形宋陽並不意外,南理不止紅波府一個勢力。

  從九州篩選出的中選者,每一個都曾在萬眾目光下登台獻技,能夠脫穎而出、來到鳳凰城的都是真才實學之人,各方勢力想要拉攏人才,將之招為己用再正常不過,若非如此,承合郡主也不會請宋陽去說服蕭琪。

  再過一天,大清早起來,劉二傻拉著蕭琪跑來找宋陽,一進門就催促道:「快走快走,待會又會來客人!」

  宋陽挺意外:「有訪客就有禮物收,不好麼?」

  二傻滿不在乎地一揮手:「我問過門房了,來訪的見不到人,大都會把禮物留下……」小九從旁邊聽著,撲哧一聲笑了出來。

  二傻不耐煩總是接待陌生訪客,好容易到了京師,他想出去玩。蕭琪也是這個意思。宋陽當然也想去轉轉,當即把手一揮,笑道:「那就走,天不黑咱不回來…稍等下,」宋陽又想起一件事,去過紙筆飛快地寫了個單子,遞給小九:「這個你收著,今天閒逛時記得要採買這些東西。」

  小九接過單子看了看,滿是好奇地追問:「麵粉、大蔥、牛肉、油鹽醬醋…你打算做飯?」

  蕭琪神情關切,目光卻不敢望向宋陽:「驛館裡的飯菜不合公子胃口麼?我也會做幾道菜……」

  宋陽搖頭笑道:「過年了,哪能不吃頓餃子呵。」這座世界不存於宋陽前生所知的歷史,雖然民族、信仰、科技甚至語言與唐宋時都大同小異,但畢竟不是一模一樣,餃子便是其中之一……此間、天下,沒有餃子。

  以前在小鎮時,每逢大年夜宋陽都會張羅一頓餃子,僅是他和尤太醫兩人分享,即便燕子坪上的鄉親也見過、沒嘗過。

  又是新年,熟悉的世界早變,最重的親人剛走,但新生還在、明年又至,辭舊迎新時,宋陽想要吃上幾個水餃。

  蕭琪抬起頭,滿目不解,小九也好奇追問:「嚼子?轎子?那是什麼東西?」

  宋陽笑:「到時候你就知道了,總之好吃又吉利就是了。驛館的大師傅不會做,只能咱們自己動手。」說笑著剛出門,迎面正碰到曲氏兩口,他們是歌者,即便再怎麼出色也只能算作聲色小道,幾乎沒什麼人來拉攏他們,兩口子樂得清閒,也正打算出門逛逛。

  既然碰上,自然結伴而行。

  而大宗師陳返,在前天抵達驛館後不久就出門了,不知逛到哪裡去了,到現在也沒回來。這一來,青陽中選的諸人全都把訪客扔下,跑出門去玩,在九州中賢能裡算得上獨具一格。

  臘月二十九,鳳凰城內張燈結綵,時常有鞭炮聲傳來,七個人興致勃勃,也沒有個正經的目的,反正哪熱鬧就往哪湊,等午飯過後又遊玩了一陣,眾人暫時分成了兩路,小九帶著啞巴去採買『包餃子』的諸多食材,曲氏夫婦和蕭琪都跟去幫忙;劉二也想幫忙,但更想去玩,宋陽不忍掃他的興致、又擔心他腦子不好會闖禍,就隨他一起。

  分別前宋陽塞給小九一張銀票,囑咐道:「食材多買些,守歲的餃子,驛館裡的人人有份才好。」

  小九皺起眉頭:「他們啊…多半不會在驛館過年,看那些訪客的架勢,一定會把看中的人才請到府中去吃酒守歲。」說著,眉心舒展開來,小丫頭又笑了:「咱也不是沒人請,照我看,這頓餃子多半要去紅波府包了。」

  理所當然的事情,可宋陽卻搖頭:「不會,所有人應該都會留在驛館裡過年,咱們也一樣。」九州賢能各有精彩之處,鳳凰城中諸多勢力選中目標、紛紛表露善意,但豪門之間也有著自己的默契,至少不會為了一兩個人才就此撕破臉皮。

  幾家同時看中了一個人的情況多不勝數,大家各憑手段比誰更能遊說,畢竟現在還不到真正『搶人』的時候,有什麼事情總都要等皇家選拔赴擂人選之後。但過年把人拉走,未免就傷及旁人的面子了。比如左丞相看上的人,被右丞相請走過年……權力場中隨時暗鬥但鮮見明爭,宋陽大概能想到,明天大年夜時,驛館會難得的清淨上一晚。

  宋陽沒多解釋,小九也不糾纏這件事,她又有了新問題:「公子自己掏錢請他們吃餃子…犯得著麼?」說著,她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,咯咯咯地笑著,壓低聲音問宋陽:「你是不是想把他們統統毒啞了?」

  宋陽失笑,揮著袖子轟它:「趕緊走,辦你的事去。」

  小九脆聲答應,笑嘻嘻地和蕭琪等人走了,就近找到市場大肆採買,她們那一路里,蕭琪、曲氏夫婦都是過日子的人,買菜還價輕車熟路,因為買的多也不用她們自己出力氣,會賬後菜販糧販就派出夥計把東西送到住處,全不用操心。

  倒是另外有件小事,小九買菜的時候,無意中看到路邊還有家專門紋身的店舖,她想起宋陽打算追查紋身花式、查訪啞巴身世的事情,當即拉上啞巴進店。

  新年將近,那些不靠著年關掙錢的商舖大都關門了,這一家紋身鋪子本來也是如此,但是有一筆款子會在今日結匯過來,店家主人就留下個親信學徒來處理此事。見顧客上門,後生歉意說明狀況,小九也不氣餒,笑道:「無妨,就算你不是紋身師傅,在這行也會比我們有見識,你幫忙看看,認不認得他身上花紋的出處。」

  啞巴轉過身去,解掉上衣給亮出背上的紋飾,學徒茫然搖頭:「沒見過…」

  本來就是試試看,啞巴並不失望,咧著嘴笑了笑,剛想穿回衣衫,不料那個學徒又忙不迭伸手阻止:「且慢、且慢……」

  小九神色一喜:「怎麼,看出些端倪了?」

  學徒是老實人,聞言臉上一紅:「不是…不識得出處,是這技法了不起,我、能不能多看幾眼。」

  小九咳了一聲,望向啞巴,後者伸出右手,用拇指和食指比劃了個『一寸長短』的手勢,小九會意,對學徒笑道:「只能看一會!」

  學徒也有幾分痴性,幹這行愛這行,端詳著啞巴的紋身,口中嘖嘖稱奇,小九則隨手翻看案几上擺放的紋身圖樣,看著看著小丫頭又『嘰』地一聲笑了出來,指著其中一幅圖樣笑問學徒:「這是、這是水車?還有人紋這個?下面的鬼畫符又是什麼?」

  學徒心不在焉地搖搖頭:「像水車但不是水車,是個什麼輪子…前不久從大燕總號傳來的圖樣,應該不是繪師創的,多半是顧客自己點畫。那一串符字沒人明白。」

  又等了一會,小九不耐煩起來,把畫冊仍回遠處,帶著啞巴重返市場,匯合同伴去了……

  宋陽這邊也沒什麼事,帶著二傻閒逛了一個下午,直到黃昏時分,兩人才往回走,在距離驛館就還差幾條街的時候路過一座茶樓,二傻不走了,他不說自己嘴饞,而是問宋陽:「你渴了餓了吧?」
作者: jazzsax    時間: 2012-1-15 09:35 PM

第六十九章 瑤女

  宋陽正經點頭:「渴得不行,餓得要死了。」

  二傻跟著宋陽進了茶樓,選了二樓靠窗的位置坐好,點了茶食點心,咂著秋茶香片,正興高采烈地吃喝著,他忽地停下了嘴巴,伸手指向樓下:「你看。」

  宋陽順著他的指點望去,大宗師陳返。

  陳返也在閒逛,腳步不急不緩,本來沒什麼,可……陳返好像逛得太『閒』了。

  從街頭走到街尾,又從街尾走回街頭,反覆徘徊著,不到一頓飯的功夫裡,陳返幾次路過樓下,二傻瞧得有趣,問宋陽:「他在幹啥?」

  宋陽咂摸著茶水的滋味,覺得還不如比驛館裡備下的茶葉:「可能在等人吧,也許是心裡在盤算什麼事情。」

  二傻不同意,搖頭道:「都不像,我看他是迷路了!」國都大城,道路橫平豎直,方向一目瞭然,何況陳返是大宗師,哪會平白迷路,宋陽只當二傻在說笑話,而陳返也遠遠離開,再沒經過樓下。

  等劉二吃飽喝足,兩人返回驛館,正遇到小九採辦回來,身後帶了大隊送貨夥計,不止包餃子所用的食材,還有鮮花紅紙、干鮮果品等等年貨,驛館門前熱鬧非凡,負責做飯得大師傅都出來看熱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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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再一覺醒來,大年三十。

  從天亮開始,近處、遠處始終鞭炮聲不斷,喜慶味道瀰漫四處,事情也正如宋陽料想的那樣,自從九州賢能入住後便始終訪客不斷的驛館,今天突兀地安靜了下來,再無人登門。

  小九精神抖擻,帶著蕭琪、曲氏夫婦等人佈置門廳,擺鮮花粘弔錢忙得團團轉,足足花了一上午的功夫才大體妥當,小九抱著雙臂站在自『家』門前,左看看、右看看,秀眉微微蹙起:「好像還缺了點啥。」

  很快,她猛地一拍自己額頭,恍然大悟:「還沒寫春聯!」紅紙早就買好,只等人來寫。

  紅紙鋪開、筆尖潤墨,可曲氏夫婦相視搖頭,宋陽領著啞巴後退幾步,蕭琪眨著眼睛地不說話……圍在桌前的這伙子人誰都不敢去執筆,倒是二傻藝高人膽大,渾不在乎上前拿起筆,小九手疾眼快搶先一步、一把抱起桌上的紅紙轉身向著驛館二樓跑出:「我找老先生去寫。」

  不久之後小九回來,胳膊上搭著一道道寫好的春聯,對仗工整字跡蒼勁,貼在門框兩邊,吉祥之意滿滿盈盈,宋陽笑著問她:「洪家的三位先生?」

  小九笑逐顏開:「他們不敢不寫。」

  午飯過後,小九帶著二傻不辭辛苦,在驛館裡樓上樓下跑了個遍,挨門挨戶地去請其他地方的入選者去宋陽處相聚,大家一起熱鬧過年。依著宋陽的本意,只是守歲時煮出餃子一人送過去一碗就是了,但小九、劉二都好熱鬧,盼著來的人越多越好,宋陽不捨得掃他們的興致,也就由得他們了。

  可是小九回來後,青陽出來的一眾人又等了個把時辰,也不見有旁人過來,小九略顯失望,她是按照四十人數量置辦的干鮮果品,滿滿噹噹地堆在桌子上,卻更顯得屋子裡有些空空蕩蕩了。宋陽走上前伸指捻開她的眉心:「過年時不能皺眉頭,否則一年都不開心。」說著轉回頭對二傻笑道:「劉二,把骨牌取來,咱們打天九。過年、賭錢!」

  洗牌聲、骰子在碗中搖撞的叮咚聲,外加曲大叔打牌得吆喝、曲大嬸喜歡用力摔牌,二傻不玩但跟著瞎起鬨……只有賭局中才有的諸般動靜轉眼響徹整座驛館。

  京師重地,天子腳下,驛館眾人在赴京之前都得了父母官和主考欽差的囑咐,收斂心性謹慎行止,以免言行不端傳入聖聽,會壞了大好前程。今天沒有了訪客,雖然是過年但驛館裡卻多出了一股死氣沉沉的氣氛。直到宋陽他們一鬧,才讓這裡鮮活起來。

  打天九隻要四個人,但不摸牌也可以跟莊幫閒,局上參賭受注無限,就是來支軍隊也能全『陷到』一局牌裡面去,宋陽這裡房門大開,擺明了來者不拒。

  結果出乎意料的,第一個耐不住心癢、追著動靜找上來的人居然是陳返。

  小九正幫著宋陽摸牌,一看陳返進門,情不禁吸溜了一口涼氣,青陽驛館的事情還歷歷在目,上次剛一張羅打天九,大宗師就衝進來發難,這次他又來了……

  還好,這次陳返是來打牌的,不打人,面色興奮目光有神,也不理會旁人的神色,逕自走到賭桌前。

  或許是習慣自己的『摧眉斷髮』了,陳返沒帶他的遮面斗笠,頭頂程亮眉眼光禿,更是連一根鬍子都沒有了,一代宗師顯得有些滑稽:「我不喜歡幫莊幫閒,我要摸牌打牌。」

  二傻好了傷疤忘了疼,全不把他當回事,斜忒了他一眼:「你有錢麼?」

  咣當亂響中,陳返把幾枚元寶扔到了桌子上:「來打牌不帶錢?把我當什麼了。」

  二傻很有賭坊老大的氣勢,先是輕輕一點頭,跟著下頜又微微一揚,指向宋陽:「給他騰個位子。」

  宋陽笑呵呵地起身讓位,陳返座下,二話不說抓起骰子就擲,直接開始打牌,桌上另外三人分別是蕭琪和曲氏夫婦,本來就是老實人,突然和宗師這種凶物做到一桌打牌,個個都有些緊張,不過打了一會見並無異狀,漸漸也就放心下來。

  而陳返,開始還有些宗師風度,牌抓到手中不動聲色,贏不喜輸不怨,但是只從容了三把牌…等到第四局時他就徹底變了樣子,把骨牌扣在手裡,咬著牙一點點地摸索,神情忽喜忽憂,最後滿是懊惱地嘿了一聲:「老和尚吹笛子,五六五六!」說著把牌一摔,賠了銀子:「再來再來。」

  「天地不離手,七七八八不要九!」

  「三六一隻鵝,神仙也難合!」

  「哈哈,場上無活人,皇上駕到!」

  「看好了,大姑娘不騎驢——地槓!」

  ……

  陳返的吆喝一聲高過一聲,這些亂七八糟的術語,宋陽幾乎一句聽不懂,宋陽和小九面面相覷,後者若有所思,聲音放得輕而又輕:「公子,他上次衝進來打人…別是因為生氣咱打牌沒喊他?」

  青陽賢能驛館聚賭,熱鬧非凡。賢才不是貢生學子,選賢之前他們混跡民間,出身三教九流,幾乎人人會打牌,個個愛賭錢,聽著樓下骨牌嘩嘩作響、還有越來越吵鬧的歡笑、吆喝,終於有人坐不住了,三三兩兩微笑上門,和東道宋陽寒暄幾句,摸著袖中地銀兩漸漸向著賭局靠了過去……二傻忙壞了,張羅著下注、維持著秩序;小九則喜上眉梢,開心得跟什麼似的,一雙漂亮小手分別握著紙筆,飛快算賬,幫眾人結算賭資。

  不多時,屋子裡已經聚了快三十人,正熱鬧亂吵之際,忽然一個聲音從門外響起:「錢賭錢有的爪子意思麼,有得更有趣的賭法,有人跟我賭麼?」

  說句心裡話,宋陽從未聽過如此好聽的嗓音……

  一個瑤彝打扮年輕女子不知何時來到屋子門口。

  紅色纏頭,黑色長袍鑲嵌銀邊,個子不高身形卻凹凸有致,顯得小巧玲瓏;因在山中生活,膚色若小麥光澤且飽滿,雙目明亮鼻樑挺括,但最醒目的是她的嘴唇……黑色。

  黑口瑤。

  擅巫蠱。

  宋陽早就知道驛館中有個黑口瑤,不過他沒想到,居然是個年輕瑤女。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17 08:27 PM

本帖最後由 wildmind 於 2012-1-17 08:33 PM 編輯

第七十章 座位


黑口瑤,自幼習練巫蠱、降頭這些古怪邪術,體質受到影響,嘴唇會失去血色,變成醬紫或黑色,這一族也因而得名。

    他們少與外界接觸,性情古怪心思狠辣,睚眥必報,因為別說漢人,就是平地瑤、盤山瑤這些『遠親』都不願和他們有什麼接觸。驛館中的這個黑口瑤,平時也被其他賢能視作惹不起的異類,都繞著她的門口走路,好在她也不喜歡和外人聯絡,入駐後基本不怎麼出屋。

    她一開口,屋子裡突然安靜下來,其他人對她都忌憚很。

    宋陽是東道,就算不想惹事也不能不說話,對著黑口瑤笑了笑:「大年三十,大家在這裡打牌取樂,吵了你的清靜,抱歉的很。」

    瑤女搖頭:「麼得吵到我,麼得啥子關係,就一件事我搞不得明白,你娃過年請客,請遍了樓上樓下,獨獨繞過了我的門口……我來問一哈子,是討厭我,害怕我,還是看不起我。」嗓音清甜清脆,夾雜了西南口音的半生漢話,說出不的動聽和歡快,用百靈鳥兒的啼唱來形容也毫不過分,讓人忍不住想要露出個笑容。可惜,說話之人,蛇蠍狠毒。

    過年招呼驛館眾人相聚,是小九的主意,也是小九去挨門通知的,但她對擺弄巫蠱的人又害怕又討厭又不敢接觸,沒過去打招呼,不成想這點小事,就惹來對方的記恨了。

    小九既不敢得罪瑤女,又不想給宋陽惹麻煩,怯生生地想要賠禮道歉,還不等宋陽替她撐腰,另一個陰冷的聲音就從賭桌上傳來:「要賭就進來,不賭就走開。」

    嘩地一聲,桌邊聚賭的眾人就散開了,把冷冷開口的陳返閃了出來。甲頂宗師,就算修為不靈,又哪會把一個瑤女放在眼裡。

    「我賭,幹嘛不賭。」瑤女說著,伸手一拋,把一隻金錠子扔到賭桌上,發出咚地一聲大響:「不過錢賭錢,麼得什麼意思。」

    陳返看看金子,又看看妖女,問道:「什麼意思?」

    「我用金子賭頭髮,一根頭髮就好,你們賺咯。」

    邪術以鬚髮為引,這是最簡單不過的常識,黑口瑤拿到了誰的頭髮,就等若捏住了誰的小命,這個賭注誰敢去接,屋裡眾人再退。瑤女微笑,因雙唇的顏色,顯得她邪氣昭彰,目光盯住陳返:「就賭根頭髮,老漢兒你敢不……」

    話沒說完,瑤女的聲音忽然癟了下去……別說頭髮,陳返眉毛鬍鬚什麼都沒有,一張臉無以倫比的乾淨。瑤女可沒想到會有這種情形,一時間愕然當場,全不知道該說點啥。

    陳返也挺尷尬,他不怕邪術,心裡想賭,但是拿不出頭髮啊。

    緊張、詭異,還有些可笑,『賭場』裡的氣氛變得古怪起來,宋陽咳嗽了一聲,邁步上前正剛要說話,忽然一陣香風飄蕩,南榮右荃身著一襲紫色長裙,從外面款款走來,毫不顧忌地伸手一拍瑤女肩膀,笑問:「阿伊果,誰又惹到你了?」

    跟著,南榮右荃又對宋陽點了點頭:「本想早些下來,但赴你的約請,總要打扮一番,來得晚了。」

    桀驁潑辣的瑤女對南榮右荃全無敵意,正相反,她的神情速柔和下來,甚至在目光裡還滲出一絲絲…溫柔,瑤女下頜一點宋陽,口中問南榮:「小娃兒是你的朋友?」她叫做阿伊果,要算年紀,比著宋陽還要小半歲,不過西南山區裡的方言習慣,平輩或者晚輩都稱作『娃兒』。

    「豈止朋友,他還是我的恩人。」南榮右荃的笑容盛放,只有宋陽看得懂的怨毒。

    阿伊果不虞有他,痛快一擺手:「既然是朋友就麼得事情了!」說完,琢磨了下,又指著牌局問南榮:「那你娃兒會不會這個牌子的打法?」

    南榮先是愣了下,隨即恍然大悟:「你也想賭錢,但不會打牌?」

    阿伊果神色不屑:「漢人的牌,點子槓子紅的黑的,麻煩咯!」

    南榮笑:「不妨,我懂的,你出本錢,我幫你賭。」

    阿伊果大喜,拉著南榮的手上前賭錢,可她倆一上,除了光頭陳返之外,再沒人敢坐在桌上推牌了……贏了南大家的錢,保不齊這位阿伊果不會偷摸扯走自己的幾根頭髮。

    宋陽湊了一手,上桌推牌,對巫蠱他並不太忌憚,雖然不明白這些古怪本事,不過按照他的想法,不外是蟲毒、血毒、外加些神經毒素,歸根結底總歸逃不過一個『毒』字,對方和自己比起來,至多是各有所長。

    陳返、南榮加宋陽,還是三缺一,剩下的人寧可回去睡覺也不願在虎視眈眈的阿伊果面前賭錢,阿伊果知道眾人害怕自己,脆聲笑道:「麼得事,坐下來賭個嘛。」

    她不勸還好,一勸更沒人玩了。

    眼看著賭局不得不散夥的時候,門外傳來一陣沉重腳步,一個身著大紅袍、頭戴火云巾的侏儒老道緩緩走了進來……其實他走得並不慢,但他走路姿勢奇特,彷彿踩在泥潭中,每一步踏出都是奮力把腳拔出來似的,由此讓人錯覺他很慢。

    侏儒老道笑聲嘶啞;「賭錢喝酒,從來都少不了我這個火道士!」

    老道的聲音才落,又一個尖細的聲音飄來:「瞎子也手癢得很,想要摸上兩把。」旋即噠噠噠的竹杖聲響起,一個看上去不過中年,但身體卻佝僂地不成樣子的瞎子,拄著手杖來到桌前。

    火道士對瞎子一點也不客氣:「就還剩一個位子,你來得晚了,下次請早。」

    他說話的功夫裡,瞎子已經用竹杖探清賭桌的情形,噠噠地敲了敲空出來的位子,陰聲應道:「你還沒坐下,位子還空著,我來得也不晚。」

    顯然兩人早有齟齬,一見面就針鋒相對。火道士的語氣也陰沉了下來:「這張椅子燙得很,你這把骨頭坐上去,難免不會冒出濃煙,小心引火燒身。」

    瞎子仰頭,抿起了乾癟的嘴唇:「好大的學問,還知道『引火燒身』這四字,那你有沒有聽過另外一個成語:玩火自焚。」

    火道士還想再說什麼,宋陽已經站起來打圓場,搖頭笑道:「剛好我錢不多,兩位不用爭一把椅子,我讓位。」不料誰都不買賬,瞎子繼續冷笑:「你的位子,誰愛坐就去坐,我只認這個位子。」手中拄杖揚起,斜斜指向侏儒。

    侏儒老道毫不退讓:「巧極了,我也看上了這把椅子。」說話的時候,雙手縮進了袖口中。

    兩個人劍拔弩張,隨時準備動手打架,宋陽還在苦笑著相勸:「年根底下,總要討個吉利,兩位都消消氣……」說了幾句,見兩人理都不理他,宋陽也不耐煩起來,回頭對啞巴吩咐道:「重新收拾張桌子,我們換新桌子打牌。」跟著又望向小九:「差一個人你頂上,放心,萬事有我。」

    黑色的嘴角上翹,阿伊果對小九露出個古怪笑容,柔聲道:「麼得怕,我又不是大蟲,吃不得你咯。」古怪口音,甜膩膩地語氣,聽上去讓人說不出得彆扭。

    眾人一起動手,片刻功夫就把牌局轉到了另一處,沒人再搭理侏儒和瞎子,只留下了一張空桌子和四把空椅子。

    盤局挪走了,還要爭空椅子麼?侏儒道士和鬼谷瞎子可沒想到會這樣,走也不是站著也沒勁,在緊張對峙同時,臉上也不知不覺地多出了幾分訕訕……
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17 08:28 PM

第七十一章 有賊


屋子很大,另撐開幾張桌子綽綽有餘,換了個地方牌局繼續,開始大家還有些忌憚瑤女,過了一陣,傳說中喜怒無常、動輒殺人的黑口瑤和普通少女也不見有什麼區別,贏了歡呼雀躍,輸了唉聲嘆氣,時不時還會低下頭偷偷來數一下自己的賭本…...眾人漸漸放鬆下來,注意力轉移到賭局上,再沒人去看旁邊的瞎子和侏儒一眼。

    既然瑤女不發難,小九和宋陽也就不再推牌,玩了一陣後起身讓位,自然有人接替,正熱鬧的時候,宋陽好像發現了什麼,突然笑出了聲。

    小九納悶:「公子笑什麼?」

    宋陽伸手向著賭局裡指了下,小九順著他的指引望去——本來在和瞎子對峙的侏儒老道,不知何時已經悄悄走過來,正攥著銀子往桌上下注。瞎子看不見,全不知道對頭已經跑了,還在斜舉著竹竿,滿臉戒備著。

    小九樂不可支:「這老道太壞!」

    宋陽不會管這兩個傢伙,自從賭局恢復正常,他的注意大都放在南榮右荃和阿伊果,兩個女人的舉止親密,越看越不像普通朋友。

    阿伊果全副精神都放在輸贏上,南榮右荃卻始終分出一份精神來關照宋陽,時不時都會送過來一個動人笑容……賭博中時間飛快,眨眨眼睛兩個時辰就過去了,天將黃昏,僕役來通傳飯堂中已經備好了年夜飯,賭局就此結束,眾人神態各不相同,有人心滿意足有人意猶未盡,還有個人拉著這個抓著那個,聲音清甜語速奇快:「吃飯急個爪子麼,再來幾把,再來幾把!」

    黑口瑤賭癮最大,不管誰被她抓住都嚇得臉色蒼白,好在她對南榮百依百順,後者勸了兩句她也就作罷,沒發怒去揪人家頭髮。

    朝廷厚待所有入選之人,年夜飯菜餚精美酒饌豐富,大夥通過一下午的賭局彼此也熟稔了許多,再喝酒時全無間嫌。都是些普通人,一躍龍門成為國之上賓,錦繡前程撲面而來,心中本來就積攢了無限喜悅,再奉喜慶除夕,這場酒喝得如何能夠不熱鬧。

    等酒宴過後,宋陽帶著一群青陽同伴,就在飯堂了開始張羅著包餃子,其他人大都跟著幫忙,黑口瑤則拉攏了一夥賭徒,收拾出一個桌面繼續賭錢,此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,外面的鞭炮聲不絕於耳,飯堂之內則歡聲笑語,哄笑吵鬧。

    此間從無『餃子』,但驛館眾人之中,有一多半都是普通門戶出身,每日裡為稻粱謀,做的一手熟練廚務,在宋陽的指點下,和面、擇菜、剁肉、攪餡,都有人操持,宋陽還特意找來十枚乾淨銅錢混在餡料中,過年吃餃子,總要咬個錢、圖個吉利,不過宋陽也沒忘囑咐二傻,等子時餃子煮好,吃的時候要小心,別把錢真吞進肚子。

    準備工夫完畢,最後搟面、包餃子,也不算什麼技術活,一切都井井有條,可唯獨心靈手巧的小九,好像受過詛咒似的,不管如何努力,偏偏就捏不出一個餃子,小丫頭自己又急又氣,宋陽看著啼笑皆非。

    過了半晌,連二傻都七扭八歪地包出來好幾個,小九還是捏一個漏一個,宋陽實在不忍心看她咬牙切齒的樣子,笑道:「先和我出去放炮,回來再和餃子拚命。」

    小九這次是動了『真怒』,一反對宋陽千依百順的常態,發狠搖頭:「你別管,我還就不信了!」說著,把手中那枚已經捏爛了的餃子放下,又拿起了一塊新面皮。倒是二傻聽到放炮,立刻跳了起來,拉著宋陽就向外跑。

    夜空之中,早已瀰漫了濃濃的火藥、硫磺味道,除夕夜特有的氣息,無論前生還是今世。

    鞭炮響亮,二傻咬牙閉眼捂耳滿臉的痛苦,好像鬧肚子似的捱著,但是等第一掛爆竹燃盡,他又立刻催促著宋陽去點第二掛,可宋陽卻站著沒動——透過淡淡青煙,一個書生打扮的少女,正從牆頭上鬼鬼祟祟地溜下來……除了玄機公主殿下,還會有哪個?

    任小捕動作靈活,輕鬆避過驛館衛兵,剛剛跳下牆頭進入院子,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,耳邊忽然響起一聲低喝:「有賊。」

    任小捕哎喲一聲,都顧不得去看是低喝之人是誰,雙手捂了臉撒腿就跑,公主可不能被抓個現行,等跑出幾步她才反應過來,這聲音…聽著耳熟啊!

    止步、轉身、跑回來,任小捕的眼睛永遠是亮晶晶的,其中除了快樂,還有一點點驚喜。

    來驛館,自然就會見到心上人,意料之中的事情可她還是忍不住驚喜,望著宋陽,好像總也看不夠,片刻之後,任小捕忽地掂起了腳尖,一下子長高不少,變得和宋陽一般高了,她更開心了。

    宋陽也滿滿盈盈地開心,忽然伸手攬過她,低頭壓下一吻。

    等宋陽放開她,任小捕好像個木胎泥塑似的,站在原地一動不動,直到片刻後才回過神來,雙手按住胸口,一個勁地念叨:「嚇死我了,嚇死了……」就算她再怎麼任性大膽,畢竟也是『古代』的人物,即便此刻處在圍牆陰影中,偌大院子也幾乎沒什麼人,可不在私密空間的親熱,還是嚇得她魂飛天外。不過她『還陽』之後,又好像做賊似的,左看看、右看看,確定根本沒人留意他們後,又喜滋滋地伸手攬住了宋陽的脖子:「要不…再來?」

    宋陽沒急著再來,而是伸出雙手,幫她暖臉頰,當真有些心疼了。王府豪門禮節繁多,尤其是新春這麼重大的節日,任小捕這個時候偷跑出來,身上的壓力可想而知。

    一向懵懵懂懂地任小捕,這次卻看出了宋陽的心疼,笑著搖頭:「不怕,有三姐呢。」

    宋陽有些意外:「她知道你出來找我?她會放你出來?」

    任小捕大搖其頭:「當然不知道,否則哪會讓我出來,不過…等到拜歲的時候她找不到我,就算再怎麼氣我也會先幫我掩飾過關。」

    宋陽失笑,有小捕這樣的妹妹,任初榕也的確挺不容易的。

    公主殿下見宋陽不『再來』,拉起宋陽的手,臉蛋紅得快要沁出血來,咬著嘴唇吃吃笑道:「去你住處。」她的聲音小的可憐,四周又爆竹不斷,若非宋陽五感明銳,幾乎都聽不到……

    只有過一次肌膚之親的少女,對男女歡情沒什麼貪戀,但除此之外,任筱拂實在找不出,這天下還有什麼比赤誠相對、水乳交融更能表達出那份愛意的方式。

    當兩個人再度融為一體時,一切都和上次一樣,任筱拂想哭又想笑,心底、腦海、口中仍是那句:我就知道是你!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17 08:28 PM

本帖最後由 wildmind 於 2012-1-17 08:39 PM 編輯

第七十二章 寵惜


新春佳節普天同慶,只要有漢人的地方就會有歡慶,鳳凰城內的南理皇宮也不例外,每一處門廳都高掛吉慶紅燈,每一根欄柱都包裹上滾金絲的大紅綢,宮女、太監們往來忙碌著,人人臉上都掛著幾分笑容……而以往夜中最為繁忙的御書房,在除夕時卻顯出了些蕭條。

    豐隆皇帝現在就在御書房中,年夜飯後他就回到了這裡。

    再過一陣,等到子時到來,宮中拜歲會有盛大儀式,屆時將有焰火衝天燦爛天角,洪鐘長鳴震徹全城,這也是整座鳳凰城歡慶除夕的最高潮,可是在這份已經滿溢、連天地都快包裹不住的喜慶氣氛裡,豐隆皇帝並不覺得有多開心。

    沒什麼特殊的麻煩事,很單純的,南理的年輕皇帝就是覺得,這些沒什麼好開心的。

    古時帝王自稱『孤、寡』,或許除了自謙之意外,還有一份自憐的味道在其中吧,茫茫無數同類,卻沒有一個同伴。孤、寡之人,大都不喜歡過年。豐隆搖了搖頭,甩開了這個有些可笑的念頭,隨口問道:「過年了,城裡有什麼有趣的事情,說來聽聽。」

    貼身服侍陛下的太監姓李,生得肥頭大耳,年紀並不大,還不到三十的樣子,他從小就跟在豐隆身邊,和太子一起長大的,太子做了皇帝,他也一步登天。

    單獨相處時,李公公和皇帝之間不用太苛求規矩,聽到詢問他輕聲應道:「還不是老樣子,和以前一樣,不見什麼特別的。」

    說完,李公公又想了想,好像終於想到了什麼:「對了,剛剛驛館那面傳來了些消息......」

    「說來聽聽。」

    「入選的賢能們,整個下午都在賭錢。」李公公低頭回話,眼角漏出的餘光卻在打量著豐隆的臉色,若陛下不悅,他就會立刻出聲譴責。

    「就在驛館裡?拉開桌子、吆五喝六的賭錢?」豐隆並未皺眉,而是顯出了幾分意外:「所有人都去了?」

    李公公應道:「除了洪家的三兄弟,所有人都賭到了一起,黑口瑤、鬼谷、火老道,還有那個陳返他們也去了。」

    豐隆更加意外了:「都去了?」說著,他笑了起來:「居然沒打起來麼?」

    皇帝一笑,李公公立刻跟著笑:「沒有。開賭的東道是青陽選上來的宋陽,聽說下午時候賭局裡生出些紛爭,但都被他抹平了。」

    豐隆饒有興趣:「那個舔不著胳膊肘的少年強?剛到驛館就把洪家哥仨毒啞三天的宋陽?」驛館中自有宮中的眼線,時時刻刻都有密報傳入御書房,對這些賢能的動靜,皇帝大都瞭解。

    李公公點頭:「可不就是他,另外聽說,他還弄了個新鮮物件,叫做…餃子,說是過年要吃餃子,自己採買了食料,自己動手來做。現在驛館裡,十幾個人在賭錢、十幾個人在忙活著做餃子,剩下的喝酒放炮,也算熱鬧。」

    說完,李公公不忘又補充了句:「這個宋陽,出身燕人。」

    皇帝不置可否,只是笑了笑,跟著站了起來:「換裝,也該去看看那伙子人了、順便問問這個宋陽到底是燕人、還是南理人。」

    李公公嚇了一跳:「現在?萬歲爺…待會就要拜歲,過後百官回來覲見……」

    不等他說完,皇帝就揮手打斷:「讓鏡子頂上,朕不想呆在宮裡。」

   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    再從宋陽房間出來的時候,任小捕又給自己扮上了男裝,不止衣衫,還有易容。她一定一定要和他一起過年。

    宋陽勸了兩句,不過也僅只兩句,任初榕的腦筋宋陽還是信任得很,知道有什麼事她都會幫小捕掩飾過去,大不了就當欠了任初榕一個人情,以後由自己來還吧。

    飯堂之中熱鬧依舊,對宋陽身後突然出現的小書生,旁人也沒多疑問,在他身邊有個侍候丫鬟、有個啞巴武士,現在再多個小小書僮也不算奇怪。小九當然也不會去聲張,她始終沒能包出一個囫圇餃子,此刻已經徹底死心,沾著滿手麵粉跑去張望賭局了。

    此刻子時將近,餃子基本都包好,曲家兩口見他回來,說道:「剛好,餃子準備下鍋,不過怎麼煮還得問你。」

    「熱水下鍋,打兩遍冷水、見三開就沒問題了,勞煩兩位了。」

    曲大叔哈哈一笑,擺手道:「多大的事情!」說著,端起一蓋蓋餃子走入後廚,廚房裡本來還有應值的大師傅,也跟著過來幫忙,餃子下鍋不久,尚未煮好之際,外面居然想起一串巨大轟鳴,震得瓦楞都微微發顫,小捕、小九、蕭琪等一群活潑少女齊聲歡呼,城中信炮響亮,傳報全城子時已到、新春伊始。

    賭錢的扔下骨牌、喝酒的暫放酒杯,除了幾個上了年歲、自願留下照看餃子的長者,所有人都簇擁著跑到街上,放爆竹放焰火,震耳欲聾的爆竹聲從四面八方轟湧而起,隱隱還夾雜著來自皇宮的洪鐘長鳴。

    任小捕年年守歲,唯獨今年最最開心,漫天煙花似乎也比著往年要更燦爛,她這份高興來自心上人,因為太高興,所以她高興到把宋陽暫時給忘了……就那麼喜著笑著,看花放炮、拉著小九一起忙活著張羅著,全沒注意到驛館中另一位才色女子不知何時走到了宋陽身旁,南榮右荃。

    煙花璀璨,映得南榮右荃更加嬌美,殷殷笑意之中,南榮幽然開口:「家主以前說過,會派人隨你赴擂一品,助你行事。只是他先前也不曾想到,南理甄選的並未武士而是奇士,所以臨時換了人,換了我。」

    不等宋陽說話,南榮就繼續道:「這期間有什麼事情,你都能找我相助。」

    說到這裡,她忽然撩開了一截衣袖,把光潔的右臂呈現在宋陽眼前,一點硃砂鮮明,與白皙肌膚強烈比襯著。

    跟著,不等宋陽開口,她又毫無風儀的揚起左手,從自己的舌尖上蘸了一點口水,在守宮砂輕輕塗抹幾下……紅痣褪色,很快消失不見。

    三年前宋陽通過針石截封了她的手三陽經,才把那枚守宮砂『扣』了下去,南榮右荃經絡收到淺淺衝擊,對身體全無影響,可再休想種上紅痣,即便她還是處子之身也不行。

    「家主諭令,南榮一定遵從;不過宋公子給過我的寵惜……」南榮的聲音很輕,但『寵惜』兩字的咬字極重:「我也一定回還的。」

    宋陽實話實說:「就是扣了顆痔,不用總想著。」

    南榮右荃俏臉上的笑容消散不見,目光清冷如冰,轉身走開了。

    宋陽伸了個懶腰,有些想笑的樣子,心裡大概明白了,當年的榮掌櫃應該沒弄清楚,她貞潔仍在,只是沒了那顆守宮砂。

    好歹二十歲出頭的女子,這都分不清楚麼?

    宋陽發噱的時候,趁著除夕熱鬧之際已經進入驛館的豐隆帝,臉色突兀變得鐵青。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17 08:29 PM

第七十三章 塞牙


皇帝到時,廚房中餃子剛剛出鍋。

    曲氏等人只道他是驛館中的官吏,當值的廚師當他是奇士的眷屬,誰也沒在意,豐隆拿了雙筷子,把一枚餃子送進口中,剛嚼兩下,喀地一聲怪響從他口中傳出……

    聖上果然吉祥,第一枚餃子就咬到了錢。

    聖上足夠實在,咀嚼的力道著實不小。

    聖上稍有不巧,他的上齒有道細細的牙縫。

    被銅錢塞了牙,這樣的經歷世上幾人有之?豐隆帝不曉得,他只知道…牙疼,要了命的那麼疼。同樣化作便裝的李公公手忙腳亂,從主上的嘴裡往外『掏錢』,隨行的三個侍衛高手面面相覷,都有些吃不準,這算是行刺不?陛下的嘴巴都流血了……

    偏偏曲大叔、大嬸笑得跟什麼似的,一個勁地對豐隆說:「恭喜恭喜。」豐隆總算把錢從嘴巴裡扣了出來,銅板上留了個牙印。他有點納悶,怎麼還能從餃子裡吃出個暗器來。

    曲大嬸嘴快,三言兩語把咬錢的吉慶寓意說了個清楚,李公公一掃要滿臉心疼,隨聲附和滿口吉祥話,豐隆本來也沒生氣,此刻更高興了些,拿著筷子目光從幾十盤餃子間來回巡梭,大有要把剩下九枚錢全都咬出來的架勢。

    曲大叔則從口袋中摸出了早就準備好的紅包,死活往豐隆、李公公和侍衛手裡塞……皇帝面色古怪,接過薄薄的紅包也不知道該說點啥。這個時候,門外傳來嘈雜聲音,宋陽等大隊人馬亂鬨哄地回來了,曲氏兩口不再招呼皇帝,張羅著給一眾年輕晚輩發紅包,沒幾個錢,但這份喜慶一定要討的。

    年夜飯到現在相距了兩個時辰,正是宵夜時候,眾人都有些肚餓,熱氣騰騰、新鮮美味的餃子擺在眼前,無論男女老幼、瞎子啞巴、漢人蠻夷全都食指大動,就唯獨任小捕,看到飯堂中的那位『新人』腳下一個踉蹌,絆在了門檻上。

    豐隆身邊一行五人,任小捕哪個不認識?被宋陽扶穩後,她連聲音都不敢出,只用口型對送宋陽比劃著:皇上。

    宋陽會意,意外十足但事不關己,招呼著身邊同伴落座。倒是豐隆皇帝,向旁人問明白了宋陽是那個,主動走到桌旁座下,跟他們一塊吃著,同時問道:「餃子,有說法麼?」

    「新年舊歲交於子時,更歲交子,就是取個諧音,討個吉利,所以叫做餃子。」宋陽解釋著:「餃子裹餡料,是個團,由此也含了份團圓的寓意,最要緊的是包它的時候,一家人會坐在一起,這份快活是安靜的。」

    過年時,花炮齊鳴娃娃歡笑,許多門戶裡還會支上桌子推幾圈骨牌,十足的吵鬧;但家的另一邊,還會有幾人張羅著包餃子,說說笑笑其樂融融。這一鬧一靜之間,就是家庭團圓的福氣了。看似普通之極,但又珍貴無比。

    豐隆皇帝學著宋陽的樣子,把餃子蘸了些醋,問:「聽說你是燕人,餃子是燕國地方上的習俗?看來你戀家得很。」說著,把餃子送入口中,小心翼翼地嚼了幾下,這次沒有銅錢,皇帝的表情裡有些放鬆,也夾雜了一點失望。

    看似無心的閒聊,卻是真正大事,甚至比著宋陽的金殿獻藝還要更重要。他有再出色的本領,南理也不會派一個燕人去參加燕國的一品擂。

    「長輩的事情,我瞭解得不多,我是舅舅抱到南理來、撫養長大的,所學的一切也都拜他所賜。」宋陽放下了手中的筷子:「他老人家辭世前,囑咐過我的一句話:別做尋根的白日夢,儘量離燕國遠些。」

    「這麼說,他不想你做燕人?」

    宋陽搖了搖頭:「本來我也從未把自己當過燕人,南理很好,尤其我長大的燕子坪…中土世上,我只有這一個故鄉。」

    豐隆帝笑呵呵的:「話都是你自己說的,誰知道你心裡真正的想法是什麼。我倒覺得另外一個說法更靠譜些……」正說著,忽然口中又是喀地一聲響,天子的真龍氣度當真不是亂說的,又被他咬到了一枚銅錢,這次沒塞牙,但因為心思放在了聊天上,口中咀嚼的力道不知不覺又恢復了平時的樣子,咯得不輕。

    李公公趕忙一串恭維話送上,同桌的二傻有些要翻臉的樣子,對豐隆皺眉道:「你少吃點,錢都被你咬了,別人咬啥。」豐隆吐出銅錢,果然不再吃了,咬錢雖然大吉大利,但總這麼疼可受不了,陛下的腮幫子都腫了。

    漱口之後,豐隆對繼續剛才的話題:「說不定,你是把這裡當做跳板呢?先在南理奪下『賢能』席位,再到燕國出人頭地。」說著,還不望自己現在是微服私訪,又笑著補充了句:「說些閒話解悶,想到哪就說到哪,不中聽你也別介意。」

    「不用那麼周到,我知道是閒聊。若對燕國有心,我又怎會說出幫助南理富強的道理?你當殿試是兒戲麼,要是誇誇其談,哪能欺瞞得了聖聽。」

    豐隆抬槓:「我聽說了,你有『少年強』之說,很不錯可要落到實處,難度也著實不小。」

    小九一直從旁邊聽著,越聽越覺得同桌這個人是來找事的,可她忽然笑了。皇帝有些好奇,轉頭問她:「笑什麼?」

    小九搖頭不答,心裡則念叨著:上一個和我家公子說這話的,已經被毒啞了!

    「少年強自然好的,但究其根底,這個說法來自『先量變而質變』的自然道理。它是長久功夫,這個道理強健的是國之根本,補的是腎、治的是本。」中醫有腎為本源之說,所有的疾病究其根本最終都與腎臟有關,在中土讀書人之中,這也算是基本常識了,宋陽的話豐隆完全能夠聽懂。

    待皇帝點頭之後,宋陽繼續道:「強國之道,恰如強身之道,要標本兼顧,才能真正強壯,『少年強』是固本的好藥,而我心裡,還有另一道從自然中領悟的玄機,或能治標。。」

    皇帝將信將疑:「你的意思,你還有辦法,能讓我…讓咱們南理迅速富強?」

    宋陽卻搖頭而笑:「一夜強國?怎麼可能!不過我的道理,如果能夠用得好大有可為。」

    豐隆對這個話題大感趣味:「是什麼,說來聽聽?」

    「笑話!這是要金殿獻藝,準備請聖上定奪的強國之道,哪能說給你聽?你是當今萬歲爺麼?」宋陽看著豐隆。

    豐隆搖頭,不知道該說點啥。

    宋陽對著他揮了揮手,滿臉不耐煩,用這種態度對皇帝,心裡感覺還真不錯。

作者: jazzsax    時間: 2012-1-18 07:22 PM

第七十四章 故人

  中土世界自古就有守歲習俗,驛館裡不乏好賭之人,早就商量著今晚要賭他個昏天黑地,吃飽了餃子立刻就收拾桌面繼續推骨牌。

  豐隆不再纏著宋陽,湊過去看了一陣,高高興興地坐上了桌。這種滿是市井氣、不停大呼小叫的牌局,對他來說新鮮得緊,玩得挺開心,全沒要回宮的意思。

  連咬兩錢的喜氣也果然不假,豐隆手氣了得,就屬他贏得多……小氣皇帝眉花眼笑。

  直到快三更時分,皇帝才起身告辭,滿意回宮,堂堂一國之君,走的時候不忘吩咐手下:把贏下的銀子替我收好。

  雖然已經深夜,但京城中還殘存著幾分破歲時的熱鬧,偶爾會有些少年惡作劇似的挑起一掛爆竹,砸碎深夜安寧,豐隆步履輕鬆,心情很不錯,一邊走著一邊問李公公:「宋陽和我說的那些話,你都聽到了吧,怎麼看?」

  「能從九州脫穎而出,來到京師的賢才,個個都有真才實學,這個宋陽也不例外。」李公公的話沒有一點味道。

  「那你覺得,他到底是燕人還是南理人?」

  「這要看他的強國之策了…若他說的真有道理,便證明了對南理的忠心。」李公公生怕自己總是打太極,會被主子責怪,說完後立刻岔開了話題:「萬歲好像對這個小子看重的很。」豐隆笑了笑,並未多說什麼,轉而說起今晚的牌局,李公公立刻追著皇帝的話恭維個不停,最後又湊趣道:「奴才一直從旁邊算著,您今晚拿到的最多牌就是地槓,萬歲爺可知,這副牌還有另外一個說法,真正大吉啊!」

  豐隆興致勃勃:「什麼說法?」

  李公公搖頭晃腦:「這牌象喚作:地振高崗……」剛說到這裡,遽然,整座地面毫無徵兆地晃動起來!震動來得突兀,侍衛立刻搶上,把皇帝護在了中央,但稍顯古怪的是,三個侍衛中只有兩個人簇擁過來,另外一個身形消瘦的年輕衛士只是站在了原地,似乎他能察覺,這場震動根本沒有危險。

  李公公的反應也不慢,一驚之下立刻尖聲提醒:「是地震!」

  的確是地震,不過並不嚴重,京城震感輕微,地面只是晃了幾下就安靜下來,破壞不會太大。豐隆帝輕鬆不再,加快腳步回宮。京城有了震感,說不定遠處某地會遭受重災。李公公伸手打嘴,哭喪著臉對豐隆說:「是奴才嘴臭,該打,求萬歲爺責罰。」

  豐隆嘆了口氣,沒多說話,憂心忡忡盡顯眉宇之間。

  突兀地震,不光皇帝,只怕整座朝廷都會忙碌起來,鎮西王自然也不例外,原本打算陪著宋陽直到天亮的任小捕也不敢再胡鬧,由宋陽護送著,匆匆忙忙返回紅波府了。

  不過京城的輕微震動,對驛館中賭性正濃的賢才們並沒太大影響,牌局仍舊如火如荼,只有那個自稱鬼谷傳人的瞎子,遠遠地坐在一旁,雙手掐指口中唸唸有詞,迅速的算個不停。

  旁人只顧著桌上的骨牌,誰也不把神叨叨的瞎子放在眼裡,但二傻看著他有趣,走過去蹲到他跟前,一言不發老實巴交地等著,直到瞎子算完,二傻才問道:「算出啥了?」

  「有人沉冤待雪,有人自告奮勇,有人知恩圖報,有人枉為小人……」瞎子搖頭晃腦,似吟似唱,自己樂在其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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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隨後一連幾天,驛館中都太平得很,有關下一輪選拔也沒有個確切消息,中選眾人無所事事,宋陽也不例外,好在新年之後任小捕每隔一兩天就會找機會來探望他,讓人開心得很。

  鎮西王正月初三就離開京師,去西線慰問將士了,所以任小捕在如此『得閒』。

  日子閒散而舒心,一直到初九上午。

  承合郡主任初榕突然上門拜訪。

  見面之後任初榕也不做寒暄,直言笑道:「我是來看蕭琪和驛館中其他幾人,不是專程拜訪你的,順道和你說幾句話……上次你拜託我尋找『蝴蝶藍』,京中幾乎有些名望的醫館、郎中都被我訪了一遍,根本就沒人聽說過這種藥。」

  宋陽皺眉,情不自禁追問了句:「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味藥?」

  任初榕搖頭:「你是不是記錯了。」

  宋陽發呆了…眉頭越皺越緊,臉色也不停變化著,足足愣了快一盞茶的功夫,宋陽終於想通了什麼,伸手猛地一拍自己額頭,同時口中罵了句:「糊塗東西!」

  如果蝴蝶藍真的是一味傳經、在方的藥材,就算冷門,至少也會有人聽說過,可偌大的鳳凰城,數不清的大夫郎中,竟無一人知曉此物。

  只存兩種可能:一是此物不存於典籍,是尤太醫發現過這味藥材,也只有尤離知道它的功用效果;又或者『蝴蝶藍』是個代稱,指的是另一位藥,即便如此,也是只有尤太醫自己給它起的綽號,旁人並不知曉。

  但知道『蝴蝶藍』的人還有一個:大宗師陳返。

  想到此,事情也就豁然開朗。那道方子是夾在尤離的醫書中的,宋陽無意中翻出、看過,由此記住了蝴蝶藍,他也先入為主,把藥方當成了前人傳世的古方;卻未曾想過,這張方子還有可能是尤太醫自己研創出來的。

  尤太醫的武功是被廢掉的,與經絡無關,他用不到這道方子;

  方子所治之症,正是陳返的固疾;

  陳返曾說,他也有一位神醫朋友;

  一味蝴蝶藍,天下無人知曉,唯獨尤離、陳返知道……所有的關竅一一對照,宋陽哪還能想不到,尤太醫夾在書中的方子,就是為治療陳返而創的;陳返口中那位神醫朋友,多半便是舅舅尤離!

  一想到此,有關宋陽自己和陳返之間發生的事情,也全部得以解釋。為何陳返會給他講『大宗師統統都是下流之人』的道理,為何陳返會逼他衝破三關、助他修為猛增。

  前者是前輩教誨,後者則是前輩餽贈,只因初見時陳返在聽宋陽提及『蝴蝶藍』,就已經明白他是故人之後了。

  不知是本性如此,還是被世情所激,陳返的脾氣古怪心性偏佞,做人以『有仇必報、有恩卻不一定會還』為標榜,即便他打算幫宋陽,也不肯明說而是用些偏激手段……宋陽從椅中猛地站起來。

  承合郡主還有話沒說完,見他好像要走似的,下意識伸手抓住他衣袖:「稍等。」

  陳返是尤太醫的故人,這樣的話,有關尤太醫以前的所有事都有機會真相大白——他的出身來歷、辛苦給自己煉血的目的、而最最重要的,他的仇家是誰。宋陽此刻心境已然大亂,全沒注意到任初榕抓住了自己,拔腿向外跑想要去找陳返。

  宋陽起身,任初榕伸手、宋陽向外跑,幾乎發生在同個瞬間裡,郡主是嬌滴滴的女子,哪受得住宋陽的力道,哎喲驚呼中被他帶到在地……宋陽這才回過神來,趕緊把她扶起來。

  任初榕摔得著實不輕,額頭被地面戧破了一塊,苦笑開口:「你先聽我把話說完,陳返的事情…很有些不對勁。」任初榕冰雪聰明,已經大概猜到了宋陽急著去找誰。

  說話的時候任初榕找來銅鏡看自己的傷勢,一照之下,即便一貫從容的郡主,突然變得又急又氣,聲音裡帶了少少的哭腔:「這個…額頭會留疤!」
作者: jazzsax    時間: 2012-1-18 07:22 PM

第七十五章 老人

  對任初榕的腦筋、心思,宋陽還是信任的,她說陳返『不對勁』,那陳返就肯定不對勁。

  「你說,我聽著。」宋陽平復了下情緒,取出了藥箱幫她處理傷口。任初榕習慣性地向後躲,搖頭道:「不用你了,我說完話就走,找其他大夫來看就好。」

  宋陽笑了下:「想不留疤,最好別亂動。」這句咒語靈驗得很,承合郡主立刻不躲了。

  長到這麼大,任初榕第一次和一個半生不熟的年輕男子這麼接近,心中莫名緊張,連脖子都有些發僵發硬,不過在她腦子裡,還是浮現出一個連她自己都不曾想到的念頭:還好,這小子長得還不錯……

  宋陽手腳麻利,片刻功夫就敷藥、包紮完畢,又寫了一道方子遞給任初榕:「上半段外敷,一天換一次藥,下半段內服,也是每天一劑,睡前煎服……臉怎麼這麼紅?」宋陽笑了,沒什麼惡意,談不上輕浮,但也有幾分取笑的味道。

  跟著也不用對方解釋,宋陽就繼續道:「放心吧,不礙事,用不了兩個禮拜就好了,不會落疤。」

  任初榕面色迷惘:「禮拜?」

  宋陽恍惚了下,隨即失笑搖頭:「是胡話,你不用理會,半個月就好了...說陳返的事情吧。」

  「你最近沒和陳返有過接觸吧。」任初榕並未急著說上正題,而是先問了一句。宋陽點頭,自從除夕打天九之後,他就沒再沒見過陳返,對大宗師的狀況並不瞭解。

  任初榕道:「這座驛館之內、周圍,有的是暗樁和眼線,倒不是想要監視你們,而是為了隨時瞭解,我家看上的人才,今天又和哪家接觸了……」這個事情不用解釋,宋陽完全能夠理解,當即擺了擺手,示意她撿選要緊的事情說。

  「鳳凰城繁華,外地人到此,大都會四處轉一轉,驛館中所有人都是這樣,陳返也不能免俗,不過他和別人不同,離開驛館時一般沒什麼,但閒逛一陣下來,他就開始、就開始……」

  說著,任初榕蹙起眉心,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措辭了,琢磨片刻才再度開口:「開始兜圈子。我的人不是刻意盯梢,但幾次無意中都看到他,在幾條街反覆轉個不休。開始我們也不覺得奇怪,可是總這樣,就顯出異常了。」

  宋陽還記得,不久前和二傻喫茶樓時,也看到了陳返『兜圈子』。

  「特別是年後,」任初榕繼續說著:「他出去轉,兜圈子花的時間一次比著一次更長。到了最後一次…他上次離開驛館是正月初五,今天是初九……三天多的時間,不分白天黑夜,他一直都在距離驛館幾條街外的地方,來回來去地轉。」

  不是任初榕笨嘴拙辭,而是陳返的舉動實在反常,以至她一時間沒法把事情說得清晰、準確,不過宋陽也能完全明白她的意思:「現在陳返還在外面兜圈子?」

  任初榕神情認真,穩穩點了點頭:「不知他出了什麼問題,可他是大宗師…而且還是紅波府從青陽帶回來的,我怕他會鬧事。我想請你幫忙,去看看他到底怎麼了。」

  京師重地,大宗師真要搞出什麼事端,紅波府也脫不開關係。可是就憑著陳返的脾氣,誰敢沒事上前問他一句:你轉悠啥呢?

  在青陽的時候,任初榕眼前看著陳返幫宋陽提高戰力,隱隱覺得他們兩人間應該有些淵源,這才來請宋陽幫忙。把事情說完後,任初榕猶豫著,又補充了句:「我覺得,陳返的樣子像極了……迷路。」

  「二傻也這麼說過。」宋陽應了句,只是隨口搭聲,並沒有取笑的味道,他再度起身:「我去看看他。」任初榕苦笑,把藥方抓在手中,隨著他一起站起來向外走:「我還有其他事情,陳返的狀況你隨時通知我。」

  在郡主手下的指點下,宋陽在五條街外找到了陳返。

  除夕已過,但未出十五,街上仍舊喜氣盈盈,人人新衣新帽,精氣神十足地走在街上,遇到相熟的立刻拱手施禮、送上一串吉祥話……陳返就在街上,左顧右盼著,彷彿在尋找什麼,腳下卻漫無目的。

  他遊蕩了快四天,雖然精神還不錯,但身上的長袍免不了腌臢了,夾雜在衣著光鮮的人群中,顯得格格不入。宋陽遙遙望著他,一向矍鑠、倔強的大宗師,此刻落在眼中和普通的老人也沒了太多區別。

  陳返有些蒼老。他本來就是個老人吧。

  宋陽吸了口氣,臉上現出一副飽滿笑容,快步走到陳返身前:「讓我好找,原來您老在這裡。」

  陳返的目光有些迷惘,看著宋陽沒出聲,好像不認識他似的。不過很快迷惘就消散而去,換做一抹輕鬆,從陳返的眼中一閃而過,旋即他的目光有如以往一般,變得冷冰冰了,繼續向前走去:「找我做什麼。」

  宋陽跟在他身後:「沒什麼正經事,就是來找您老聊聊天,大過年的,好歹也得請您吃頓好的。」

  陳返語氣生硬,聲音更沒有一絲溫度:「無事獻慇勤,非奸即盜。」宋陽搖頭笑著,正想再說什麼,陳返卻一揮手:「少廢話,我且問你,畫好了麼?」

  宋陽愣住了:「畫什麼?」

  陳返站住了腳步,緩緩轉回頭,目光森嚴地盯住了他:「連畫什麼都忘記了麼?」

  話題混亂,宋陽一時間不知該怎麼回答,而陳返見他不說話,臉上漸漸顯出了怒色。宋陽嘆了口氣,先順著他的話說了下去:「我沒畫……」

  陳返聲音嚴厲:「只是沒畫?不去畫和忘記該畫什麼,是一回事麼?」

  宋陽的腦筋不慢,這次回答的極快,語氣卻免不了帶了些試探:「畫太陽?」以前他曾見陳返在自己的屋中不停地畫太陽。

  陳返的神情稍稍緩和了些,轉回身繼續向前走:「為什麼不畫?三副落日圖,七天之內交給我,否則我撅了你的弓!」

  宋陽的心沉了下去。很明顯,陳返把他當成了另外一個人。

  這個時候陳返好像看到了什麼,頭也不回地對宋陽甩了句:「站在這裡等我!」說著,分開人群走到街對面一個賣各種年貨的攤販前,買了張紅紙,把小小的一錠銀子胡亂包裹起來,又走了回來,想說什麼可是性格使然,老頭子最終還是一言不發,直接把『壓歲錢』塞進了宋陽手中……

  陳返的確是迷路了。雖然他自己不說,但宋陽卻能篤定。

  記憶混亂、迷失方向、認錯熟人、暴躁易怒……這種老人中常見的疾病,在宋陽的前生裡有個準確的名稱:老年痴呆。

  這是神經與腦部的病變,即便大宗師身體強壯,也無法逃過這只病魔。

  千年之後醫學發達,對它也沒有一個準確認知,病程不可逆轉,無治。陳返最終會失去記憶、失去自理的能力,變成一個痴痴呆呆的老人。

  恍惚之間宋陽想起,還在青陽時,自己與陳返激戰之後,曾問他:為什麼幫我?

  陳返本已打算回答,卻忽然變得暴躁不已……他想說,可他忘記了答案。

  此刻陳返並未戴著斗笠,上次所中劇毒的復效仍在,頭上臉上光禿禿地可笑。宋陽也分不清正漸漸從心底瀰漫起的些許窒悶,究竟是後悔還是內疚,握著壓歲錢對陳返認真點頭:「回去我就畫。」

  陳返難得之極地笑了起來:「咦,大了一歲,好像真又懂事了一點。」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20 09:12 PM

第七十六章 駭聞


對尤離這個名字,陳返全沒了一丁點的記憶。不僅如此,連蝴蝶藍是什麼他也都不再記得,甚至,他都忘記了,自己為什麼要參加這次選賢……陳返的記憶,只能用『一潰千里』來形容。

    宋陽臉上始終保持輕鬆笑容,和陳返在外面吃過飯,一起返回驛館,又在對方的屋內坐了好一會才告退,回到自己房間後,他取出了一張銀票交給小九:「幫我辦一件事情,找城中的有名畫師畫三副落日圖,不能落款署名。越快越好。」

    剛剛在告辭之前,陳返還在囑咐他,要他認真作畫。大宗師的神情認真、殷切,宋陽不忍拂了他的心意,又不知道他想要什麼樣的畫,這才出重金去向名師求畫。

    小九並不多問,點頭收好銀票。

    是夜,宋陽悶悶不樂,枯坐燈前用盡全副心思想要配出一副能夠暫緩陳返病情的治療手段……隨後整整兩天天他費勁心思,但人力有窮極,有些心願是永遠也無法企及的。

    而這個時候,朝廷的旨意也終於頒佈下來,南理賢才的真正大選,就定在二月初二、龍抬頭的吉日中舉行。金殿選拔由皇帝親任主審,朝中諸位重臣都會列席,選拔的規矩與上一場『海選』頗為相似,諸多賢能逐一獻藝,只不過當時不會直接選出赴擂一品的人選,要五天之後、在豐隆與重臣商議過後才會公佈結果。

    同時,來宣旨的太監還給出了已經擬好的登場順序,宋陽剛好是最後一位……不知是不是巧合,洪家三位兄弟,就排在倒數第二。

    消息一動驛館中人人振奮,宋陽也不例外。對下一次選拔,他已經想好了題目,不過在細節上還有許多需要計較的地方。由此暫時轉換了心思,把精力從陳返身上挪入選拔之中。

    小九乖巧得很,不僅仔細照顧著宋陽,同時還唬下了臉,不許旁人來打擾宋陽,以免耽誤了主人的功課。如此又過了兩天,正月十三。午飯的時候,宋陽把精神放鬆下來,問小九:「最近有什麼趣聞,說來聽聽。」

    小九天生是個八卦性子,不管什麼事情她都要打聽清楚才善罷甘休。大凡喜歡打聽的人,也都喜歡『散播』,聽宋陽一問,小九立刻來了精神:「趣聞沒什麼特別,但『駭聞』卻有一樁,最近在京師裡鬧得沸沸揚揚,連皇帝都大為震怒,公子要不要聽?」

    宋陽伸筷子給她加了塊雞肉,笑道:「說,好聽的話就再送你個雞腿。」

    小九笑嘻嘻地把雞肉放進嘴裡,裝模作樣地嘆了句:「甜得很,甜得很!公子夾過來的肉好吃得不行……」

    鳳凰城的『駭聞』,來自京師中的一座衙門:渾儀監。

    渾儀監,主掌觀察天象、推定曆法之職,除此之外,這座衙門還負責勘驗風水、預測凶吉、占卜國運等諸多玄學之事,算是『專業技術部門』,並沒什麼實際的勢力、權力。在渾儀監的後園內,精通堪輿的前輩官員通過假山、水池、景栽擺出了一座小小的風水陣,陣中央護佑著南理開國先祖皇帝的衣冠祠,算是為國祈福、昌盛國運的手段。

    而『駭聞』的源起,則是除夕夜中的那場地震。

    地震並不嚴重,鳳凰城幾乎絲毫無損,渾儀監當時也沒什麼事,但多少受到了些影響,就在三天之前,陣中衣冠祠前的泥土忽然塌陷,露出一具死人骸骨。本來是絕對的機密事,不知哪個環節出了漏子,讓消息傳入了市井,立刻掀起軒然大波。

    為國祈福的風水陣中塌陷深坑、暴露骨骸,而且還是除夕時的地震所致……坊間流言飛漲,最終形成輿論,把此事看作了『喪國噩兆』。

    而介入調渾的刑部很快發現,這具骸骨皮肉盡腐,但是被埋入地下的時間並不長,充其量五、六年的光景,在死者肋骨還留有清晰刀痕。這一來事情就有了變化,所謂的喪國噩兆,其實就是機緣巧合下暴露出來的殺人、埋屍的兇案。

    只要案情公佈,自然能平復流言、重整民心。但前提是非得先破案不可,刑部幹員都已經調動起來,以求盡快偵辦此案。不過現在還沒什麼動靜,其中最麻煩的一點莫過於屍體變成了骸骨,除了知道此人是個男子外其他一無所獲,無法辨認死者身份。

    死的是誰不知道,刑部本領再大,也只能在外圍亂轉。任誰都能想得到兇手就是渾儀監的人,外人壓根沒機會把屍體藏在這裡,可是查不出死者是誰,就沒法追索他的社會關係,抓不住要害線索,單純靠著提審監中大小官員詐供,根本全無效果。

    這個『故事』在小九講來當然沒那麼簡單,小丫頭繪聲繪色,這一時認真描述骸骨的模樣、彷彿她就是啟屍之人;那一時又學起皇帝震怒模樣,好像當時她也在金鑾殿上議政……而宋陽的表現也有了些反常,從開始時的饒有興趣漸漸變成了若有所思。

    小九說完,還意猶未盡,一本正經地評論道:「這樁案子肯定是能破,抓不到真兇就找人頂罪是了,反正一定得平息坊間那些『喪國』謠言,不過麼…在找人頂罪之前,還是要先查上一番再說,能查出真兇最好。」

    「是這麼回事。」宋陽笑,起身取來紙筆,迅速列出一張單子遞給小丫頭:「還要辛苦你,待會採買這些東西。」說完起身向外走去。

    小九忙不迭追上去:「公子去哪?」

    「這個案子有些意思,我想去看看,你接著吃飯不用跟來。」

    小九目送宋陽離開驛館,俏臉上滿滿都是納悶,大選將至,不明白他為何不在家裡好好用功,卻跑去關心這樁無頭案?

    宋陽出門先去了鎮西王府,想參與這件案子,總要有人舉薦才行,憑著自己現在的身份,到了刑部也只能碰一鼻子灰。

    王府門衛早都得過郡主的吩咐,如果有入選賢能上門要以禮相待,在宋陽表明身份後對他還算客氣,不巧的是任初榕不在府中,宋陽無奈,有試探著問起任小捕。

    任小捕也不在,這倒沒什麼,但是讓宋陽十足意外的是……公主殿下『上班』去了,而且還是去渾儀監『上班』。

    看著宋陽的驚奇模樣,門前衛士笑道:「早在三年前,聖上加封我家小姐為機敏郡主同時,還賜下渾儀監玄機博士之職,一年前加封『玄機公主』,但渾儀監的官職未動。此事京城人盡皆知,你卻不知道?」

    原來自家的媳婦不光是位公主,而且還是個『博士』,宋陽笑呵呵地謝過衛士告辭離去,隨便向路人問明了渾儀監的所在,趕了過去。

    鳳凰城四方平直佈局規整,王公重臣的宅邸集中於西城,六部和一眾公門衙門全在東城,宋陽從王府趕向渾儀監,要橫穿京師,也路過位於城中央的南理皇宮。

    中土幅員遼闊,南北氣候差異極大,同樣的正月時節,燕北還白雪皚皚,而南理已經滿眼新綠。尤其在皇宮內外,遍栽南理特有樹種『眼兒桐』,已經到了飛絮散種的時候,當熏風蕩漾,一層層淡黃絮凌空而舞,拂在臉上暖暖地發癢,當真是新春時節呵。

    這種『眼兒桐』的飛絮,也能入藥,有強身健體之效,即便不經曬制隨風而飄,散發出的淡淡香氣也能提神醒腦,算得鳳凰城新春的一道著名風景。

    宋陽路過皇宮時還特意流連了片刻,從空中接下了幾朵飛絮在手中把玩著……

    等到渾儀監門口時,還沒去向門衛打聽,就看到任小捕的貼身護衛秦錐大步從門中走出來,宋陽大喜,快步迎上,先是喜氣洋洋地拜年,跟著向對方說明來意。

    秦錐也挺納悶:「這當口不在驛館準備功課,還有心思跑來破案?」

    宋陽正色:「學為所用,為國效力,才是青陽賢能本色。」

    秦錐哈哈大笑:「別鬧。」一邊笑著,把正準備出門要辦的事情暫時放下,帶著宋陽走入渾儀監去覲見公主。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20 09:13 PM

本帖最後由 wildmind 於 2012-1-20 09:24 PM 編輯

第七十七章 人頭


   事情一到任小捕那裡,立刻就變得簡單了,她甚至連句『為啥要來破案』都不問,就把宋陽舉薦給刑部。

    宋陽的運氣不錯,刑部尚書杜大人當時正在渾儀監坐鎮……不久前剛剛發生過魁堂失火的大案,現在又出了風水陣藏屍案,杜大人身上的壓力不言而喻,這樁案子要是也破不了,他這個尚書就甭幹了。

    不過對於宋陽,杜大人也並未太過看重,只是礙著公主的顏面,把宋陽喚到近前。

    杜大人花甲年紀,身為大員,卻天生了一張苦瓜臉,毫無威儀可言,打量了宋陽兩眼:「聽公主殿下說,你能破案?」他說話的聲音很輕,如果不是宋陽耳力了得,幾乎都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,而且此人在說話時候顯得死氣沉沉,全無一點鮮活感覺。

    宋陽如實回應:「我是仵作出身,對驗屍有些見解,盼著能幫上些忙。」

    杜大人笑了下,不見歡愉也沒有輕視之意,只是覺得宋陽的回答沒太多意思:「沒有屍體,只是一副骷髏架子,你想看就看吧。」說完,稍稍提高了些聲音,但仍顯得有氣無力:「唐火腿。」

    「下官在。」一個身材微胖中年差官搶上幾步,對尚書躬身施禮。

    尚書點了點頭,對宋陽道:「有什麼情都和他說就是了,用心些、仔細些,莫負了公主對你的舉薦。」說完揮手示意他們退下。

    『唐火腿』本名唐活泰,但杜尚書說話時偶爾會帶出些鄉音,唐活泰這個名字落在他口中就變成了『唐火腿』,久而久之這也成了唐在刑部的綽號。

    唐火腿官拜員外郎,品級不高但在刑部供職多年,人面熟悉,由他隨行打點,宋陽行動大為方便。

    宋陽並未去勘察現場、調閱口供,京中刑部能員無數,在查案上宋陽不覺得自己會比著人家更高明,他只是直入主題,提出要去看屍,唐火腿痛快答應,領著宋陽便走。

    骸骨早從風水陣中啟走,現正封存在刑部直轄的殮房。

    只剩骨頭和少許毛髮……宋陽圍著遺骸轉了一圈,沒像唐火腿想像的那樣仔細辨識,僅只大概看了看,而後伸手指向頭骨骷髏:「我能把它拿走麼?」

    唐火腿嚇了一跳:「拿去哪?做什麼?」

    「拿回驛館仔細看…最多兩天我便歸還,到時候大概會有個結論。」至於是什麼樣『結論』,宋陽沒多說。

    唐火腿有些躊躇,案子轟動,骸骨也成了重中之重,哪能讓旁人拿走?可轉念一想,宋陽是公主舉薦、尚書親口允他破案的,自己就是個跑腿幫忙的,犯不著矯情,真出事也和自己沒點關係,也就點了點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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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晚飯時分宋陽提著個圓滾滾地包裹返回了驛館,小九也把他吩咐的東西盡數採買回來:粘土、軟尺硬尺、硃砂紅筆、漿糊……宋陽好歹吃了些東西,在桌上多點了幾根蠟燭,就著充足光線取出骷髏,小九開始不知道包裹裡是啥,等宋陽開始幹活時她才知道,自家公子居然帶來了這麼個可怕『東西』,哎喲驚呼了一聲,向後退開了幾步。

    宋陽對她笑道:「你要害怕就去和蕭琪擠一擠睡,不用留在這裡照應了。」

    小九咬著牙搖了搖頭,公子留下丫鬟逃走?她心裡可沒這個道理。宋陽也不多勸,沉下心思,開始專心致志地研究眼前的頭骨,時而用軟、硬尺子仔細丈量,時而伸手在骷髏的顴、腮、額等各個位置反覆摸索,有時還會起身把手洗乾淨,出門去找驛館中的其他人。

    小九越看越好奇,也跟在主人身後,宋陽找人也沒有別的事情,客氣幾句之後就伸手去摸人家的臉,二傻、曲大叔、還有除夕時混熟的其他人。

    著實研究了一陣,直到月上中天,宋陽開始攪拌粘土,看到現在小九也終於明白他想做什麼了,試探著問道:「公子是想、想把這具骷髏的樣子復原出來?」宋陽心不在焉地點點頭,他去摸旁人的臉,就是為了尋找相似的骨骼比例,用以參考脂肪、肌肉組織的厚度。小九又是驚奇又是興奮,口中嘖嘖讚道:「這都行?我家公子有神仙手段!」

    宋陽隨口應道:「以前我看同事弄過,自己弄是頭一回。」說完,想起今生沒有『同事』這個詞,而他在今生也從未有過『同事』,忍不住自嘲一笑。

    小九大著膽子坐近了些,眉目間掩飾不住地開心:「公子能把人像還原出來,這樁案子也就離告破不遠了…到時候一定揚名天下!」

    宋陽搖頭道:「能有一、兩成的相像我就知足了。」即便是以前的『同事』來做,最終如果有四成相似就已經是很好的成績了,宋陽只憑著記憶、第一次來做這種事,還原出兩成就算他走運。

    小九皺起了眉頭,五官一牽而皆動,在她小小的鼻子上也顯出幾到淺淺的褶紋:「一兩成…那有用麼,到時候還不是誰都不識得他。」

    「所以還有個關鍵,一定要牢牢抓住才好。」宋陽笑了下,沒再多解釋什麼,繼續忙碌個不休……

    第二天清早,按照宋陽的吩咐,小九捧了銀子出去,又從外面請回來幾位捏泥人的手藝人和一個精擅人物肖像的畫師,幾個人按照宋陽的想法,彼此商量著,捏出或薄或厚的粘土,小心地貼在骷髏上,頭骨漸漸豐滿起來,有了個大概的形狀。

    僅僅是個囫圇樣子、腦袋外形而已,尚未捏塑五官,乍一看甚至分不出哪裡是正面、哪裡是後腦。

    接下里的五官的定位、擺放才是真正重中之重,對此那些藝人全無概念,宋陽則再度拿起了尺子……雙眉微皺,神情專注,宋陽一邊仔細丈量著,一邊用硃砂紅筆小心勾勒,時不時退開幾步,看一眼遠景。

    如此過了良久,宋陽把亡者的五官一一定位,小九現在早都不害怕了,看著宋陽煞有介事,她滿心滿眼地好奇,等主人終於忙好,趕忙用漂亮小手捧上一杯香茗:「公子辛苦了…不過小九不明白,你是憑著什麼依據擺出他五官的位置?」

    宋陽接過茶一飲而盡,跟著長出了一口濁氣:「三庭五眼,黃金分割。」

    小九眨了眨眼睛,更不明白了......

    之後再請泥塑師傅出手,塑造五官,等到了這一步,進度就加快了許多。是單眼皮還是雙眼皮?是獅子鼻還是酒糟鼻?是薄嘴唇還是厚嘴唇……即便有天大的本事,從一具骷髏上也休想辨出五官的細節,泥塑匠人們要做的,也僅僅是在宋陽『指定』的位置上,捏出一個相應的、中規中矩的『器官』。

    很快,一具頭像成形,正如宋陽所說,總體上,能有一兩成相像就算是運氣了。

    泥匠退下,畫師上陣,但是宋陽只要他以頭像作個參照,畫出的卻並非一個死氣沉沉的人像…...所有這些事情,一直忙碌到轉過天的中午總算大功告成,宋陽謝過那幾位師傅,把頭骨洗淨包好,帶著畫好的肖像直接趕往刑部,找到唐火腿後直言:「按照這幅畫像發佈告。」

    唐火腿十足詫異:「你繪出了苦主的畫像?這…如何繪出的?」

    宋陽沒多解釋,只是說道:「可能不太像,但聊勝於無,公佈出去,或許會有人能認出來。」

    唐火腿一邊點頭一邊打開畫卷低頭觀看,只看了一眼他就倒抽了一口涼氣,神情變得哭笑不得:「宋先生,這、這樣怕不是不妥吧?」

    宋陽笑得挺有些不好意思:「這個…沒辦法,非這樣不可!」

    畫像上,苦主咧開嘴巴、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牙齒、正在開懷大樂……

    這是苦主的畫像,若能確定就會城門張榜、同時分發四處,尋找識得他之人。且不論這樁案子事關重大,刑部的一舉一動都被朝野看在眼中,單就現在這張畫像,一旦發放出去肯定會轟動京城。

    以往刑部發佈的圖繪,無論是通緝盜匪還是認屍公文,畫上人全都是素容正襟,唯獨這一次,一張哈哈大笑的死鬼苦主肖像。
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20 09:15 PM

第七十八章 笑像



宋陽也是沒辦法。但凡有更好的選擇,他也不會畫出一張開懷大笑的苦主像……

    所謂『三庭五眼』,實際是黃金分割在人類面部的體現。從髮際到眉毛、從眉毛到鼻端、從鼻端到下頜各占人臉的三分之一,是稱三庭;五眼指的則是人臉寬度,大概為眼睛的五倍。

    這個理論在宋陽前生裡已經廣泛應用,涉及人像還原、化妝美容、雕塑美術等多個領域,但它只是理論上的比例,落實在個體上實際差異極大,再加之對苦主五官細節無法把握,所以宋陽在驛站中還原出來的泥塑,與苦主本人差得遠了。

    對這一點宋陽如何不明白?不過他敢把這件差事攬上身,還有另外一個依仗:苦主並非全無特徵,他的牙齒參差不齊。

    這就是宋陽對小九說過的『關鍵』了。不太相像的畫像上,如果能夠突出一個真實特徵的話……

    頭像上的五官位置大差不差,為辨識此畫之人提供了個大概的輪廓,再加上那一口真實到不能再真實的牙齒,這幅畫像的相似程度就一下子從兩成提高到了五成。

    大笑,就是為了露出牙齒。

    換句話說,宋陽真正追求的並非完全形似,而是神似,所以才有了畫像上這個大笑苦主。

    唐火腿拿著畫像愣了半晌,實在不知該說點什麼,最後還是苦笑搖頭:「就這麼發出去?我可沒這個膽子,這件事要請示我家大人。先生隨我來,這幅畫像的來由還得你向大人解釋。」

    宋陽早料到他會這樣說,當即點頭答應,隨他一起去求見杜大人。

    或許因為十幾年都在與刑律打交道,杜大人在下屬官員面前從來都沒太多生氣,也沒太多表情,饒是如此在他看到苦主畫像後,那張苦瓜臉上還是升起了個怪模怪樣的表情,比笑容難看許多、比發怒略顯柔和……宋陽不敢等他發問,趁著尚書大人還沒來得及把畫撕掉前,大概把事情解釋了一遍。

    古怪神情漸漸褪去,杜大人沉默不語,又過了片刻把手中畫像扔給唐火腿,不帶任何語氣地吩咐道:「張布出去,開始找人。」說完,又轉目望向宋陽,淡然道:「辛苦了,下去吧。」

    案子遲遲未破,萬歲幾次催促,刑部壓力越來越大,杜大人也是實在沒有退路,這才『接受』了宋陽的畫像,純粹是死馬當活馬醫,反正杜大人再找不出更好辦法的同時,也想不出更壞的後果了。

    刑部效率不低,當天下午『苦主大笑像』就傳遍全城,看到畫像的百姓人人愕然,轉眼成為市井熱議,驛館中也不例外,不少中選賢能都拿著小張的公文,嘖嘖稱奇笑個不停,宋陽躲在屋裡不出去,偏偏小九還得意得很,逢人便說:這是我家公子所繪,惟妙惟肖!

    宋陽主動參與渾儀監的無頭案,當然是有他自己的打算,不過到了現在,他能做的都已經做好,只剩等待、盼望畫像能夠有效。他的心思也收斂回來,再度開始準備大選之事,但才剛開始功課,房門就被人咚地一聲踹開了,大宗師陳返背負雙手走了進來:「小子,七天時間到了,畫呢?」

    腦疾讓陳返的記憶完全混亂,他把宋陽當成了自己的弟子、晚輩。

    之所以會是宋陽而非旁人,還是因為就在不久前,陳返剛剛幫宋陽提升了修為,在陳返腦海深處,這段記憶雖已不再,但那份把他看做晚輩的意識依舊殘留。

    宋陽立刻將三幅畫軸取出。

    陳返神情變得開心了些,點頭道:「只要你畫一幅,你卻畫了三幅,不錯,懂得用功了。」宋陽心裡嘆了一聲,陳返記住交功課的七天期限,卻忘記了所留功課的數量。

    畫早就準備好了,重金向三位有名畫師求來的落日圖,畫法、筆觸各有不同,一副《江花亂》;一副《半山紅》;還有一副意境更盛的《將夜》,畫卷中烏云遮天,不見落日,只有淺淡的一抹夕霞,苦苦支撐著,而將夜的畫師也最為傲氣,聽說不讓署名,給多少錢都不肯畫,後來小九衝他甜膩膩地笑了一陣,他就畫了……三幅畫各有勝場,宋陽有信心,至少會有一卷能讓陳返滿意。

    可當畫卷一一展開,陳返臉上的怒氣也越來越重,等看過所有的畫,大宗師的臉色已經變得鐵青,怒斥道:「混賬,畫了些什麼!」隨手抓起一副,毫不客氣地擲在了宋陽的臉上。

    話音未落,『嗷』地一聲怪響從內間屋傳出,啞巴翻臉,拖起巨大的獨腳銅人大步向著陳返衝來。不管別人用什麼丟宋陽,啞巴都會把自己的銅人丟還回去。宋陽嚇了一跳,趕忙攔住啞巴,把他打發出去了。

    陳返則根本不去看啞巴一眼,瞪著宋陽叱喝:「我讓你畫的是什麼?」

    「落日。」宋陽沒生氣,只是略顯無奈。

    「那你畫的是什麼?」陳返說著,伸手拍著桌上的畫卷:「畫什麼山?畫什麼水?有山水太陽會落,沒山水吧便沒了落日麼?」

    「落日就是落日,與山水有個狗屁關係。矯揉造作,自以為是!」陳返聲色俱厲,斥罵中抓書案的毛筆,蘸著茶水直接在桌子上畫了一輪太陽。

    寥寥幾筆,很快勾畫完畢,陳返向著自己的畫作一指,又問宋陽:「我畫的是什麼?」

    「落日。」宋陽的語氣很有些古怪,既有驚訝也有興奮……僅只『水墨』,並無暈色,但陳返畫在桌面上的那個彷彿墨汁疙瘩似的圓,卻能讓宋陽一眼就看出:這是一輪落日。

    無力卻不頹廢、暗淡中飽蘊爆發…沒有道理可講,宋陽就是能從桌面那團墨跡中,看出這樣的蘊意。隨後腦中第一個聯想就是夕陽。

    陳返畫出的是『意』,夕陽之意。

    陳返放下了筆:「你的修為已經逼近宗師境界,但你可知,宗師與普通武者的區別是什麼?」

    宋陽搖頭,給陳返沏了一杯熱茶,示意他坐下來說。

    陳返接過茶杯,隨便找了張椅子坐下,老臉上的怒氣不曾稍減:「天下習武之人都歸於天干十品,而天干十品中又劃分出宗師、上品、中品、下品四個階段,這不是沒有道理胡亂劃分的。從普通人到下品武士,是精化為力;下品到中品,是力歸於氣;從中品到上品,是氣歸於勢。」這些道理尤太醫從未給宋陽講過,對尤太醫而言,只要宋陽練好武功、有自保之力便足以了,有關道理他才懶得去解釋。

    宋陽點了點頭。

    陳返的說法完全能在宋陽身上得以驗證,未曾練武時宋陽精力旺盛,但是對力量的運用、把握全不摸門;從下品到中品時,開始修習內勁,真氣流轉;而跨身上品後,每一刀都有了轟烈之勢,龍雀初成。

    陳返再度開口:「從上品到宗師,講求的是勢歸於意。你的修為已經逼近上品大成,距離宗師境界只差一步之遙,可要跨過這一步,就非得『會意』不可。」

    說話間,陳返的語氣悄然柔和了下來:「明白了?你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,要求的已經不再是力、氣、勢,而是意。先求意境,才有突破。求意途徑無數,本門則要在畫中求……所以才逼你畫畫。莫說你,就是我現在也畫個不輟。」

    如果單論戰力,宋陽在年青一代中絕對算得佼佼者,但他完全是尤太醫一手炮製出的上品武士,對武學道理瞭解甚少,直到此刻才明白,陳返畫太陽其實是練功。

    宋陽聽得津津有味,忍不住追問了句:「那『勢歸於意』之後呢,便再無新的境界了麼?」

    「宗師也分甲乙兩字,勢歸於意是乙字,想要成為甲頂宗師,則要意合於虛。」說著,陳返擺了擺手:「扯得遠了,甲頂現在和你沒什麼關係,你先安心從畫中求意吧!」

    宋陽點了點頭,正想著先敷衍下來,不料陳返繼續道:「從今天開始,我與你同吃同住,免得你再偷懶耍滑,你道我看不出麼,三幅畫沒一張是你畫的!研磨去吧,現在就開始畫。」

    說完,陳返端起茶杯淺淺地咄了口水,擺出要和宋陽耗下去的架勢。

    宋陽傻眼了,站在原地不知道該說點啥好。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20 09:16 PM

第七十九章 畫意


陳返說到做到,當天就在宋陽的房間住了下來,盯著、逼著宋陽『畫中求意』。

    有大宗師指點,這是旁人夢寐以求的機會,可宋陽卻叫苦不迭,且不說還要準備大選,單只這份『指點』而言,對他全沒有一丁點的用處……陳返只許他畫太陽。

    陳返習弓,本門心法喚作『普照』,威力驚人,要通過觀日、畫日求意;但宋陽修習的是龍雀,和陳返壓根就是兩條路子,不停地畫太陽對宋陽而言,純粹是緣木求魚。

    不畫還不行,除非宋陽對大宗師直言真相。

    宋陽猶豫著,最終還是嘆了口氣,沒多說什麼,研磨撲紙,畫起了『水墨』太陽,腦中則轉開了另一份念頭,仔細琢磨著有關大選時自己的說辭、道理。

    當第一幅『宋陽落日圖』畫好,送到陳返手中時,大宗師明顯愣了下,眉頭微皺。

    宋陽笑容無奈:「畫得難看?」紙上那個黑太陽的確不太圓。

    陳返搖了搖頭,並未點評,只是說了句:「再畫」。

    隨後一連十餘天,每日都是這樣,宋陽腦子裡琢磨著大選,同時心不在焉地畫畫,陳返逼得不算太緊,只要宋陽肯畫就好,等畫好一張,他就大概看一眼,說句:接著畫……直到正月三十夜裡,宋陽又畫好了一個黑七八糟的落日後,陳返忽然呵呵呵地笑了起來。

    宋陽神情一喜,對方笑了,或許是自己誤打誤撞畫出了他滿意的太陽吧……

    陳返起身、走向了另外一張桌子,上面摞著一層層畫稿,都是宋陽的太陽。陳發把所有的畫稿都抱了起來,隨手扔到地上:「這幾天,你一共畫了兩百三十七幅落日,現在你從頭看看,能發覺到什麼?」

    宋陽看著滿地自己的『墨寶』,神色茫然地搖搖頭。

    「看不出來?」陳返繼續笑著:「我倒有些領悟,這幾天裡你一直神不守舍,不知有什麼心事……這樣很好,若非心不在焉,你的『氣勢』也不會在畫中洩露出來。」

    一邊說著,陳返一邊緩緩搖頭:「兩百多副畫,運筆之間都透出一股子霸道、一股戾氣,怎麼看都不像本門功法,我這才知道,羅少俠除了我姓陳的,還拜了別家高人為師。」

    陳返臉上的笑容散去了,再望向宋陽的目光也變得複雜了——先是憤怒,繼而難過,到最後卻是…心疼。

    「門規不是我訂的,也不是我能改動的,」陳返聲音很低:「羅冠,把遺願告訴我吧。」

    無心塗鴉竟會透露自己的武道?這樣的事情宋陽可從沒想到過,但陳返身為大宗師,目光何其犀利,加之他十年如一日從畫中求意,幾天下來,已經看得清清楚楚。

    饒是宋陽機敏,現在也不知該怎麼去解釋,滿臉苦笑著,腦子裡轉個不休想要找出個合適說辭,可陳返卻不肯再等:「沒有麼?那便如此吧。」說著,一步跨上,輕飄飄一掌按向宋陽頭頂。

    頭頂要害,即便陳返現在的實力只是上品,被他打中了也只有死路一條,宋陽哪敢不躲,身形迅速倒退,同時急聲道:「您聽我說。」

    但陳返才剛一抬手,就呆立在原地,直到此刻,直到運力,他才驀然發覺,自己的修為已經不再是甲頂宗師!

    老人的臉上,滿滿的驚訝、滿滿的恐懼。感受著內息,死盯著手掌,半晌之後抬頭,望向宋陽,目光從晶亮漸漸變作渾濁,未久,又從渾濁變得清澈,可是下一刻,那份清明又一下子崩散開去!只有混亂,只剩混亂,陳返怒喝:「你不是羅冠,你是哪個?」

    不等宋陽回答,陳返暴跳如雷,在屋子裡歇斯底里地亂打!直到他一拳把最後一張椅子轟碎,陳返再找不到能用來洩憤之物,在屋子裡轉來轉去……發瘋般地轉來轉去。眼前的方向已經完全扭曲,腦子裡各種散碎記憶彷彿刀鋒不斷狠戳,陳返暴躁卻茫然,還有打從心底泛起的恐懼,什麼都分不清,什麼都想不通,什麼都亂成了一團!

    終於,陳返一跤摔倒在地,繼而雙手抱頭,身體蜷縮成一團,篩糠般地顫抖著。宋陽快步搶上,想要扶他起來,不料手指才一觸及陳返,對方就猛地躍起來,伸手甩開他,厲聲叱喝:「滾開!」

    話音落處,陳返大步出屋,揚長而去。宋陽擔心他出事,立刻跟在他身後,不過陳返並未走出驛館,只是回去了自己的房間。

    宋陽在外面等了一陣,見他不再離開才略略放心,苦笑著回到自己的住處……陳返的事情無解,沒有任何辦法。

    此時已經子夜時分,因陳發發狂,驛館上下都被驚動,人人起床掌燈追問緣由。而鳳凰城中,還有另一處地方,也如驛館一樣燈火通明——刑部。

    杜大人很少向屬下發脾氣,這次也不例外,他只是往自己的衙門大堂中一坐,一言不發直到天亮。自從渾儀監案發起,每天都是這樣。而他不走,刑部上下哪個官員敢輪值、告假?負責查案的眾人日夜不歇追查線索,與這件案子無關的刑捕也不敢放鬆,能幫忙就幫忙,幫不上忙就胡亂找些事情來做,這當口誰也不敢閒著。

    忽然,唐火腿從外面跑來,滿頭大汗滿臉喜色,剛一邁入正堂就一連串地喊道:「啟稟大人,找到了、找打了、找到了!」

    杜大人語氣淡漠:「找到什麼了?」

    唐火腿站住腳步,躬身行禮同時嘴巴不停:「找到苦主了!有人認出了宋陽的畫像。」

    杜大人一如既往,臉上並沒有太多表情,只是用佈滿血絲的眼睛,瞟了他一眼:「有人認出了畫像,也未必就是認出苦主。」

    認屍的告文上有不菲懸賞,在剛發出去當天,就有十幾個人來刑部說認得笑哈哈的苦主,一番審查下來,一半是真的認錯了人,另一半乾脆就是來碰運氣騙錢的。

    唐火腿前面跑得太急,現在還氣喘吁吁,聞言立刻搖頭:「這次是真的,兄弟們圍著這個苦主的身份,追查他的人際關係,已經捯到了渾儀監一個小吏身上,那個小吏則動機十足…」

    「現在人呢?」

    唐火腿知道尚書指的是那個嫌犯:「人已經悄悄扣下了,尚未審問,不過應該不會錯!大人放心,這樁案子必定是破了。」

    杜大人點了點頭,沉默片刻後再度開口:「破案這件事,這幾天誰也不許說出去。敢說出去半個字,便自己拔掉舌頭吧。」

    唐火腿愣了下,不敢再多問半句,躬身應命後告退。

    「備轎、回府。」杜大人也站起身來,對外面的屬下吩咐道。

    一個時辰之後,刑部密報直接送到了他的府上,嫌犯招供,有關細節全部得以確認。對此,杜大人甚至都沒有一個笑容,隨手把密報撕碎,轉回屋中繼續睡覺,而轉過天來的早朝,面對皇帝的再次追問,刑部尚書也並未直言相告,只是請求豐隆皇帝再寬限幾天。

    一樁驚動朝野的大案終於告破,可杜尚書卻一手把它捂了下來。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21 09:05 PM

第八十章 手心


一樁驚動朝野的大案終於告破,可杜尚書卻一手把它捂了下來。

    宋陽對此毫不知情,二月初一,明天便是大選之日,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,可他還有要緊事沒做。一早起來他就跑去了藥鋪,亂石果、花荷根、漸寒衣、紫欲尺、迷方草籽、水人丹……中土的藥材,和上一世的叫法大相逕庭,這倒不奇怪,畢竟不是一個神農嘗出來的。宋陽一共買了這六味藥材,都普通的很,『地位』和前生裡的陳皮、黃芪差不多,只要是個藥鋪就有的賣。

    返回驛館,宋陽同時擺開幾個鍋子,對六味藥材小心炒制,這個時候就看出尤太醫傳下的本領了,鍋子、藥材、不同的手段、各異的火候,宋陽忙而不亂,衣衫上更沒濺上一點污漬。正忙得起勁,承合郡主忽然到訪……

   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    「怎麼可能!」任初榕瞪大了眼睛。

    宋陽苦笑了下:「大宗師也逃不過病、也逃不過命的。」

    不久前任初榕託付他去查一下陳返的狀況,再之後宋陽一直沒能脫開身,郡主只道沒什麼事情,但昨夜裡驛館鬧出的動靜不小,她也得了消息,專程過來詢問。

    宋陽把有關陳返的一切都如實相告,任初榕驚訝之餘還著實有些感慨,端起茶杯小口小口的抿著,宋陽則轉開話題,突兀問道:「朝廷裡的勢力,應該挺複雜的吧?」

    任初榕沒想到他好端端地會問這個,下意識地點了點頭,隨口應道:「有親吐蕃的,有親大燕的,有苟且偷安的,也有力求一戰的,一句兩句說不清楚。」

    「皇帝呢?他怎麼想的?」

    週遭無人,任初榕謹慎但並不小氣,評論兩句聖上她也不太當回事:「皇帝年輕,平日裡也不太有主意,無功無過,算是中規中矩吧。」

    宋陽點點頭:「那要是……」說著,他微微皺眉,似乎覺得這樣把話說出口不夠妥當,抬手捉住了任初榕的柔荑。任初榕哪想得到他會這樣,當即又羞又怒,可還不等她說什麼,宋陽就攤開了她的手心,伸指在其中慢慢寫了幾個字。

    等他寫完,任初榕只剩下滿臉滿眼的驚愕,聲音飽含戒備:「你想幹什麼?」

    宋陽放開她的手:「就是好奇,隨便問問。」

    任初榕的眼睛再度眯成新月,牢牢盯住宋陽:「這種事沒人敢提,更沒人能問!」

    宋陽笑:「你不說也無妨,我來猜下,猜對了麻煩你點個頭……你爹。」

    任初榕猶豫了一下,最終還是緩緩地點了點頭:「不錯。」之後她不再多待,走到門口的時候又緩下了腳步,回頭對宋陽沉聲道:「你…別嚇我,千萬不能胡鬧。」

    宋陽挺開心的樣子,笑意吟吟:「放心,你看我像胡鬧的人麼?」

    「像!」任初榕最後甩下一個字,就此離去,回到紅波府之後立即傳令幹練手下:「查,宋陽這些天都做過什麼,買過什麼,一舉一動我都要知道!」而後整整一個下午她都顯得心不在焉。

    掌燈時分。

    宋陽在擺弄新衣……他在洪家兄弟的房間、擺弄著洪家兄弟為了明天朝見天子準備的新衣。

    現在正是吃飯時候,洪家哥仨不在屋中,宋陽口中輕輕念叨著:亂石果一位、花荷根一位、漸寒衣一位……三味經過秘製的藥粉,被宋陽分別塗抹在三個人的新衣上。經過炒制的藥粉細不可辨、顏色幾近透明、藥味也被宋陽盡數驅除,塗抹在衣衫上看不出一絲異狀。

    在新衣下過藥,宋陽並沒有急著離開,而是四處翻動,尋找著什麼……明日金殿選拔的位次,自己倒數第一、洪家倒數第二,未免也太巧了些。平心而論,宋陽沒想過再去對付三個醜人,不過真地避無可避,一定要『打』的話,宋陽肯定是先動手的那個。

    大多時候,宋陽總能找到他想要找的東西,上一世的職業讓他有這個本事,翻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,宋陽口中嘟囔著著什麼,笑眯眯地離開了他們的房間。

    進入走廊,左右看了看,宋陽輕捷縱躍,又潛入了南榮右荃的閨房。

    南榮靠著舞技入選,明日面聖的盛裝就是她的舞霓裳,宋陽依樣而為,仍是給衣服上『下藥』,只不過換了種藥材,他給南榮右荃種的是紫欲尺。

    值得一提的是,南榮的屋內『機關』重重,門上、窗邊、櫃前都有細小佈置,或是一根頭髮,或是幾片草葉,而宋陽也提前加了小心,保證這些一切都保持原樣。

    六味藥粉,只剩最後兩味,宋陽沒再『找』別人,返回房間後取出小九修改好的鞋子,把藥粉分別注入鞋底夾層,穿在腳上試了試,小九的手藝果然不凡,鞋底夾層縫製巧妙,普通走動無妨,只有足底貫力才會讓藥粉洩露出來,宋陽大喜,著實誇了小丫頭一番。

    等到晚飯過後,宋陽又好像個沒事人似的,去拜訪南榮右荃,進門後也不客套什麼,直接開口:「有件事情,想問你能不能幫上忙。」

    『助宋陽』,這是顧昭君的命令,南榮不會違背:「說來聽。」

    宋陽遞上一張紙條,口中交代了幾句,南榮右荃面無表情地聽完,點了點頭:「明早給你。」

    至此,臨時起意也好、早有打算也好,所有有關『大選』的準備,宋陽已經全部完成,只剩安心等候。無論如何他也要搶到一個赴擂一品的席位,這件事是絕不容阻撓的。

    而長夜未盡,就在宋陽準備睡覺的時候,任小捕偷偷摸摸地跑來找他了……小九的眼力沒得說,笑嘻嘻地帶上啞巴離開,把房間留給了兩人。

    宋陽有些好奇:「這麼晚還跑來,不怕家裡追究麼?」

    「本沒想來,怕打擾你。可今天晚上和三姐聊天,說起你登殿獻藝的事情…她說情形對你不利」說著,任小捕的神情也變得鄭重起來,好像很嚴重的樣子:「第一個,你幫刑部破案的事情。」

    苦主像已經傳遍大街小巷,朝野皆知這幅畫出自宋陽的手筆,現在『青陽奇士宋陽』的名頭在京師響亮得很。只要稍有些心思就能想到,宋陽平白無故跑去幫刑部破案,多半與他的『殿試』題目有關,可是到現在為止刑部還沒有抓住兇手,大笑苦主像已經淪為笑談,宋陽的確出名了,不過不是什麼好名聲。

    任小捕嘆了口氣,憂心忡忡:「再加上你本來就頂著個『燕人出身』的頭銜,已經有人在胡說八道,說你故意嘲弄南理。」

    宋陽笑了笑,評論了句:「當我是燕人的,沒有那張畫像仍當我燕人,反之亦然,沒所謂的。還有呢?」

    「還有姓洪的那三個人。三姐和他們接觸過幾次,看得出他們心胸狹小,和你結怨是一定會找機會報復的……偏偏殿試的排次,又和你緊緊相鄰,不能不防。」說完,還生怕宋陽不信,又認真囑咐了句:「我三姐看人很準,不會錯的。」

    任筱拂懵懵懂懂,不善算計,她提到的這幾樣,都是剛剛聽任初榕說的。

    宋陽把任小捕攬在了懷裡,語氣認真:「多虧你……」剛說了三個字,後面的謝語還沒來得及說出,任小捕就嘻嘻地笑了:「太假,不用專程哄我開心。」

    任小捕把頭枕在宋陽的肩膀上:「我跑來前,三姐說不用,她說她能想到的,你也早都會想到,

    可我就是忍不住,想來告訴你。」說到這裡,公主殿下忽然低呼了一聲,宋陽的另隻手已經解開她的書生袍,悄然入懷。

    膚若凝脂觸手滑膩,心神蕩漾中誰能把持,又何須把持?宋陽不老實,任小捕假裝老實,軟綿綿地推了幾下,不但沒能推開那隻惹是生非的手,反倒把自己完全陷入宋陽懷裡……除夕後到陳返逼宋陽畫畫前那段時間裡,公主常常來找宋陽,親密中、不知不覺裡從『一回疼兩回麻』變成『每回好像小蟲爬』,短短一會功夫,她的喘息開始輕輕發顫,身體軟了、氣息亂了,溫暖濕潤的任筱拂。

    宋陽俯下頭,在她耳邊輕柔調笑:「任小捕,你這身板就是個豆腐渣工程。」

    任小捕面色潮紅,眼波柔媚流淌,夢囈似的:「豆腐渣?」而後她吃吃地笑了:「好像真是這麼回事。」

    說話間,公主不自禁夾緊雙腿,口中卻深深吸氣,努力把自己從迷情中掙脫出來:「明天大考,今天不能胡鬧……」不等說完,宋陽便搖頭:「放鬆精神的。」

    任小捕將信將疑:「真的?」

    宋陽正經八板:「聽大夫的,沒錯。」

    公主喜上眉梢,雙臂柔若無骨,纏上了心上人的脖子,紅唇滾燙……
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21 09:06 PM

本帖最後由 wildmind 於 2012-1-21 09:10 PM 編輯

第八十一章 金殿


二月初二,龍抬頭。碧空如洗煦風和暖,皇城內外飛絮飄舞。

    除了已經失去記憶的陳返,從南理九州甄選出的眾多賢能奇士身著盛裝齊聚宮門。侍衛高手逐一搜身,還有靈犬穿插其間,仔細嗅過每人,全無任何異常。

    巳時至,賢能整齊列隊登入金殿,整肅衣衫三呼萬歲,豐隆皇帝對眾人嘉勉一番,而後微微一擺手,內廷太監尖聲唱諭,把大家早都背得滾熟的選拔規程又公示一遍,隨即宮內洪鐘長鳴,眾人退出殿外等候,聽太監唱名而入……南理赴擂燕國一品的席位選拔正式開始。

    宋陽排在最後一位,時間早得很,在偏殿裡安心等候,靜心推敲自己準備的說辭,偶爾和一同等候的曲氏夫婦、蕭琪低聲說笑幾句,幫他們放鬆情緒。二傻也在,不過他不緊張,用不著放鬆。

    時間一點點過去,在偏殿等候的賢能逐個被喚上大殿,展示才能後並不會立刻得知是否中選,退下後也不能在宮中逗留,直接返回驛館去……金殿大選持續了整整一天,其間也免不了休息幾次,容眾位大人喝幾口水、上個茅廁。

    直到天將黃昏,排在倒數二位的洪家三兄弟上殿去,此間就只剩下宋陽一個人了……

    洪家兄弟都有真才實學,加之事先準備充分,在金殿上三人彼此配合互相輔證,不僅殿上群臣,連豐隆皇帝也頻頻點頭。從頭到尾就只有兩個人無動於衷:一個是『重案在身』的苦瓜臉杜大人;另一個則是朽木一般、侍奉過三代帝王的、活死人似的右丞相班大人。

    三兄弟越說也就越發放鬆,不知不覺裡早都犯了老毛病,在朗聲暢談時手舞足蹈、揮袖頓足以添聲勢,豐隆才不會計較這點小小的孟浪,目光昂昂地認真聽講。

    三個人從頭到尾說了快有一個時辰,比著其他賢才佔用的時間足足多出了幾倍,這才終告收聲。而在收聲之前,三兄弟還認真言明,因為時間有限,今次吐露不及平生所學之萬一。

    豐隆開懷大笑,少不了又是一番嘉勉,但仍和其他賢才一樣,並未當時就告知結果,而是揮手讓他們退下回去等消息。

    不料,三兄弟一起跪拜在地不肯離去,豐隆意外:「為何不退?」

    老大洪一恭敬開口:「草民得知下一位賢能宋陽所擅,也是強國之道,斗膽乞求陛下留我在殿上,聞聽此人高論。」

    洪正與洪止同時磕頭:「求陛下開恩,恕草民不情之請。」

    三兄弟被宋陽毒啞三天,之後始終規規矩矩,心中所有怨怒全都積攢到今天,要當著聖上的面,與宋陽激辯這一題『強國之道』。

    當著皇帝的面,他們自不怕宋陽會再下毒,三個人有大把信心,能把宋陽駁斥到『啞口無言』,能讓滿朝皆知,燕人宋陽不過是誇誇其談的小人。

    三兄弟要把宋陽打回原形,今日之後雙方身份天差地別,三位國家棟樑、天子門生再去對付一個小小平民……什麼仇都有的報了。

    而左丞相胡大人也踏出了一步,對陛下躬身:「強國之道,本就越辯越通暢,臣也請聖上開恩,留他們三個在殿上、賜他們開口暢言。」

    聽一個人說,總不如聽幾個人吵來得更有趣,豐隆欣然點頭:「把宋陽叫來吧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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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宋陽上殿,依照規矩行禮、問安,報上籍貫、姓名等事後起身肅立,同時還不忘給洪家三兄弟送去一個笑容。他的笑容一貫真誠。

    豐隆上下打量著他,宋陽做戲,假裝偷眼望了一眼聖上,隨即顯出一份驚訝、繼續懊惱……完全是『上次竟然有眼不識泰山』的神情。豐隆找回了感覺,這才緩緩開口,但並未提及『獻藝』之事:「朕聽說,前陣子你幫刑部畫了幅畫,很快傳遍了大街小巷,宋陽的名頭,在京師可響亮得很。」

    皇帝開口就沒好話,洪家兄弟都面露喜色,洪一更是情不自禁想要撫鬚微笑,手剛抬起一半忽然省起現在是在金鑾殿上,不是茶樓看戲聽書,忙不迭又把手放了下來。

    宋陽沒什麼慚愧:「怪案擾民視聽、亡者沉冤待雪,草民只是盡自己的一份力,盼著能幫上些什麼。」

    豐隆的語氣不善:「幫忙?朕卻聽說,那副畫像不僅什麼忙都沒能幫上,還惹來了無數嗤笑。宋陽,你倒仔細說說,」說著,皇帝在龍椅上微微前傾身體,目光直盯宋陽:「畫一幅哈哈大笑的苦主像,你腦子裡都想了些什麼?」

    宋陽神色從容,語氣認真:「為緝拿兇手,仵作能剖屍驗骨;為審斷冤直,刑捕能開棺查屍,驚動亡人是為了告慰他們的在天之靈,草民畫出那副大笑苦主,也是這樣的心思,全無褻瀆之意。」

    跟著,宋陽甚至還抬起目光,與皇帝對望了一剎,隨即收回目光繼續道:「辨骨時我便知,畫像一出我必淪為全城笑柄,但只要有一成機會能為亡者討還公道、將兇徒繩之以法,也就顧不得其他了,旁人要笑便笑吧,草民問心無愧,問心…自豪。」

    這個時候洪家老三洪止跪拜:「草民有話想說,求陛下恩准。」豐隆擺了擺手,換了副和藹神情,笑道:「剛剛已經賜你們『開口暢言』,想說就說,不用再事先啟奏。」

    謝恩之後,洪止轉目望向宋陽:「閣下之言感人肺腑,洪止由衷欽佩……」不等說完,宋陽就搖頭笑道:「不用寒暄了,先生心裡想不客氣、嘴上卻客氣的要命,不嫌彆扭麼?聖上招我等覲見,可不是為了聽你我的客氣話。」

    習慣使然洪止把大袖一甩,直逼主題:「要真畫得像,你那番慷慨之詞才能信得;若是毫無道理地胡亂畫像,又豈止是褻瀆亡者,更愚弄了我南理律法。理當治罪!」

    說完,洪止稍作停頓,又淡淡地加了一句:「話再說回來,如果真畫得像,又怎麼會這麼久都沒人認出苦主。」

    洪止抓住要害出言詰難,卻沒注意到,剛剛開口替他們請留的左丞相狠狠瞪了他一眼……

    便如承合郡主以前和宋陽說過的那樣,諸多賢能、各方拉攏。洪家這三位兄弟早已被左丞相招致麾下。

    左丞位高權重,行事自有分寸,對這種雄辯之士其實並不在意。但身份使然,有些話左丞相不能直接開口說與聖聽,所以他收了這三個人。說穿了,洪氏兄弟剛剛在金殿上擺出的『強國之道』,是對左丞相最最有利的『強國之道』。今日如此,以後三兄弟晉陞『國士』,永遠如此。

    洪家兄弟把宋陽當成了死仇,求左丞相能給個機會,讓他們在金殿上與宋陽辯上一場、把他打回原形。這對左丞相來說不過是小事一樁,先安排了登場次序,又在殿上出言求情留下三兄弟。

    不過,左丞相只是答應三兄弟針對『強國之道』去駁斥宋陽,藉以顯示他們才學了得,以求得到聖上賞識。可從未讓他們在『畫像』這件事上做文章……畫像的事情,牽扯的不止宋陽,還有刑部。

    畫是宋陽畫的,發下肖像的卻是刑部,抓著這件事不放,打得可不光是宋陽。

    刑部尚書為政中立,從不參與朝中各方的博弈,只是做自己的刑律之事,對其他的不聞不問。能在朝中保持中立,本身也是一種實力的象徵了。左丞相不怕他、也從未想過要得罪他。

    洪一、洪正、洪止三個人畢竟出身貧寒,根本不懂得這些牽扯,他們想的只是追打宋陽,追到他無論可逃、打到他永世不能翻身。卻壓根就沒想到,自己正拿著竹竿去捅一隻天大的馬蜂窩。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26 04:36 PM

第八十二章 玄數


宋陽沒有把刑部拉下水,仍是把事情全都攬到自己身上:「像或者不像,我都已盡力而為,剛剛就說過,無論怪罪或恥笑應由我一人承擔,現在再加上洪先生的懷疑,也無妨的。」

    畫像這件事,自己和刑部就是一條繩的螞蚱,洪老三舉著棍子打過來,根本不用宋陽說啥,苦瓜臉尚書自然看得到。若再換個角度,杜大人能同意分發畫像,宋陽就已經承情得很了,到現在案子沒破,這份巨大壓力,宋陽也想盡力多分擔些。

    洪止猶自張揚,疤瘌眼斜忒宋陽,冷笑道:「宋先生沒明白我的意思,我想問的是,你憑什麼畫出那副像?依據何在、道理何在,到底是不是胡亂塗鴉藉以嘲笑……」小人得意而忘形、妄言,全沒想到此刻指摘宋陽惡意嘲笑京師、律法,刑部也同罪同責。左丞相終於聽不下去了,咳嗽一聲站了出來:「今日諸位登殿,是為了甄選我南理奇士,兩位賢才可越說越遠了。」

    就在這個時候,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,從殿上響起:「聖上,臣有事啟奏。」刑部杜大人跨出一步,手執牙板對豐隆躬身。

    豐隆沒說話,只是點點頭,示意他但說無妨。

    杜大人目光平靜,先看了宋陽一眼,而後又轉目望向洪止,出乎意料的,這位一向沒什麼表情的大員居然對他笑了下……每當有大案需要尚書親審,在案情落實、元兇被定罪處斬時,杜大人都會送過去一個這樣的笑容。

    洪止受寵若驚,還不知道他在苦瓜臉的眼中,已經變成了死人。

    笑容斂去,杜大人對左丞相拱了拱手:「人心才是最重要的,胡大人以為,宋陽的心地如何呢?他畫出苦主肖像,究竟是為了譁眾取寵,還是真心想替死者伸冤?」

    刑部尚書不好惹,左丞相的『門生』惹到了他,他就直接要左丞相的態度——宋陽的心地,就是刑部的心地,杜大人的問題簡單直接。

    而豐隆皇帝高坐在龍椅上,看著臣子『議事』,好像挺開心的,全沒有出言打斷的意思。

    左丞相心中痛罵洪止惹是生非,臉上則笑容儒雅,輕飄飄地卸開了話題:「宋陽是青陽選上來的奇士,玄機公主的眼光,信得過、當然信得過。」

    杜尚書沒再追究下去,只是輕輕點了下頭:「胡大人有所不知,此子不止心思不錯,手段也稱得上『了不起』。」說完,他轉頭望向豐隆皇帝,再度長身施禮:「啟奏吾皇,渾儀監兇案剛剛告破,兇手緝拿歸案、案情真相大白。究其緣由,還是因為宋陽的苦主畫像被人認出、由此確定了死者身份,突破這一層,便在無障礙了。」

    隨後杜尚書直起腰板,對宋陽點了點頭。

    此言一出,金殿上所有人都大感意外,其中洪止臉色最最難看,案子破了,剛剛的斥責全都成了無理刁難,杜尚書這一記耳光,扇得還算響亮。

    宋陽也一下子輕鬆起來,不是因為洪家兄弟,在宋陽眼中根本沒有他們。

    豐隆先是面露喜色,但很快又皺起了眉頭:「什麼時候破的案子?為何不早說?」

    「剛剛散去休息時臣得到的消息,本想等大選過後再呈稟陛下,剛好現在被洪…洪止提起,便提前說了出來。」

    明明押後一天多才呈報的案情,被他說成『這還是提前說了呢』,杜大人沒語氣、沒表情,不管是實話還是謊話,從他口中說出來,永遠都是理所當然的樣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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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杜大人不是江湖好漢,從不去講究什麼『知恩圖報』。宦海沉浮,利來利往,沒有一輩子的朋友也不存畢生的仇敵,哪能意氣用事……不過,如果不費力、不傷身,杜大人也不介意去扶持一下幫過自己的人。今天的事情便是如此了,宋陽幫他破了大案,他便幫宋陽揚眉吐氣。

    杜大人心思不差,當初宋陽主動跑來要幫忙破案,他就大概猜到了,宋陽此舉多半與殿試大選有關,雖然他想不到兩件事的具體關聯會是什麼。他把案子捂下一天,就是為了在大選時宣佈,給宋陽助力。

    對刑部尚書而言,案情押後一天再呈報,不算什麼大事。

    這個消息來得恰到好處,這些老狐狸拿捏時機的本事不同凡響。

    『大笑苦主像』居然真的派上了用場,再加上宋陽之前的『只求盡一份力,甘願被嘲笑』之說,殿上幾位大員對他全都換了一副眼光,而更讓人忍不住想問的則是:通過一副骸骨,宋陽是如何繪出亡者面目的。

    果然,豐隆皇帝當即就好奇笑道:「宋陽,你是怎麼把他畫出來的?」

    「家學緣故……」宋陽仍是在青陽登台獻藝時的那一套『觀察自然參悟玄機』的說辭,之後才把話鋒轉回:「能從骸骨還原亡者相貌,靠得是一位『天機玄數』。」

    洪止暫時不說話了,洪正則清晰的冷哼了一聲,意思再明顯不過,覺得宋陽裝神弄鬼、無稽狂言。可偏巧,他這聲冷哼從鼻子裡出來的慢了片刻,龍椅上的豐隆皇帝已經饒有興趣地追問宋陽:「什麼天機玄數?」

    洪老二的冷哼,譏諷的好像是皇帝。洪家三兄弟同時嚇了一哆嗦,所幸這時候沒人注意他們。

    宋陽稍稍措辭,朗聲回答:「比如蜜蜂。天下所有的蜂巢都一樣,雄蜂的數量會比雌蜂多一些,如果再仔細數一數的話……便會發覺,每座蜂窩裡公蜂和母蜂的數量比率,全都是一樣的,這個比例便是草民所說的天地玄數了。」

    豐隆啼笑皆非:「你就靠著數蜜蜂,數出來了個天地玄數?」

    宋陽笑而搖頭:「蝴蝶雙翅展開長度的身長的比率;水稻、麥子的節莖,相鄰兩節的長度之比;海螺上的螺紋,上一圈與下一圈的內徑之比;若有心,還可以量一量樹木長高、和長粗的比例……世間萬物,林林總總,都會有草民說的這個『天地玄數』。」

    黃金比例,原本是個很好聽的稱呼,被宋陽篡改成『天地玄數』之後,一下子俗氣了不少…...前一世裡,宋陽讀過一本風靡全球的懸疑小說:《達芬奇密碼》。

    和所有看過這本書的人一樣,他也對被書中渲染得玄之又玄的『黃金比率』產生了興趣,而後上網一查,當即駭然發現,在自然中、在生活中、甚至數不清的歷史重大事件中,黃金比例真的無處不在,無法用現代科技去解釋,這是屬於大自然的神奇數字。

    宋陽把他所知的,有關自然中黃金比例的例子不停列舉出來,完全都是身邊的細節、卻始終被忽略,而當這些冥冥中隱藏的驚人巧合被突然發覺,心中自然升起幾分驚訝,皇帝如此,大臣亦如此。

    把自然中有關黃金比例的現象列舉過後,他又把話鋒一轉,回到豐隆最先的問題:「天地玄數包羅萬物,世上之人也在其中。正因如此草民才敢大膽一試,托陛下洪福,我畫出的肖像,與死者僥倖有幾分相似。」

    「還原死者原貌,最最關鍵的地方在於五官的擺放和五官的距離比例……」接下來便是『三庭五眼』之說,這套理論就是黃金比例在人面結構上的體現,在後世早已完善、成熟,而今天的說辭,宋陽準備已久,言語清晰講解生動,殿上眾人一言不發,仔細傾聽。

    這一次宋陽在大選時準備的題目的核心,就是『黃金比例』。也正因如此,在聽說渾儀監的骸骨案時他才會主動趕去幫忙。此案轟動朝野,連皇帝都在關注,宋陽的想法很簡單,如果能成功還原、幫助破案,那他的『天地玄數』既有了引序話題、也多了個有力佐證。

    有關『三庭五眼』的講解,足足持續了一炷香的功夫,其間豐隆幾次插口提問細節,饒有趣味的樣子,直到全部弄明白了,他才心滿意足地點點頭。而宋陽要說的話,還遠遠沒完,話鋒再變:「遠不止五官、相貌,常人身上的天地玄數,多到數不清。」

    以肚臍為界,上下半身的比例;以咽喉為界,上半身兩部的比例;肩膀到手肘、手肘到指尖的比例;手的寬、長之比…甚至細緻到關節、脊柱等等,宋陽滔滔不絕,一個又一個的例子奉上。豐隆也是年輕人,一邊聽著,早已傳旨讓太監取來軟尺,按照宋陽的說法,一一量過比對,既量大臣,也量自己,洪家哥仨也被仔細量了一遍……而隨著一次次丈量的結果被落實、所有的數字全都落在了『天地玄數』,皇帝的神情也漸漸變化了。

    如果說之前自然中黃金比例的例子,會讓眾人驚訝不已的話,那現在,這個數字突然跑到了自己的身上,心中的感覺便是…震撼了。

    至此,宋陽終於收聲,向陛下施禮。皇帝正親自和太監覆核那些量出來的尺寸、比例,趁此機會大臣們也彼此議論上幾句,畢竟此刻是選拔賢才,而非朝上議事,不用太過嚴肅。

    洪家三位兄弟也對望了一眼,神情都有些無奈。

    一個道理,可以換成無數角度、衍生無數論點,洪家三人有雄辯大才,最喜歡也最擅長搬弄文字功夫,宋陽就算把前生所知的諸子百家至理真言全都拿來,還是會被他們找出漏洞、抓住錯處,但是到現在為止,宋陽說的全都是…科學,三兄弟根本找不到下嘴之處,心中鬱鬱可想而知。
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26 04:37 PM

第八十三章 笑容


洪一毫不掩飾自己的敵意,對宋陽輕輕說了句:「待會閣下就該說回正題了吧?我們留下來,可就等著聞聽閣下高論呢。」在三兄弟眼中,『這一仗』還沒開打,宋陽說的全是與強國無關的雜學,蓄勢以待等著後面進入正題,又哪裡想得到,這道『天地玄數』的雜學,就是宋陽今天的題目了。

    宋陽對三兄弟點了點頭,本不想再多說什麼,可片刻後,他嘆了口氣,用只有他們才能聽到的聲音,低聲說了句:「你們三個,適可而止吧。」

    洪一沒說話,只是用力一抖袖子……最後的勸告被當成了討饒,且是被拒絕的討饒。

    宋陽搖了搖頭…笑,不再理會三兄弟,轉頭對仍在詫異『天地玄數』的豐隆躬身道:「草民有一物,想請陛下過目。」說著,從懷裡取出幾張紙,捧於手上高舉過頂。

    上殿之前所有賢才都經過嚴格搜身,不過這幾頁書紙並無妨害,還是能帶進來的。

    豐隆好奇,太監不用吩咐,快步走上前接過宋陽手中的紙張,返回皇帝駕前,將其呈上。豐隆根本沒用手去接,只是掃了一眼,又抬眼望向宋陽:「你這功課…做得很全啊!」

    宋陽繼續笑著,沒吱聲。

    豐隆則吩咐身邊太監:「把這幾張紙拿去給杜大人看看,這事歸他的刑部管。」

    事情古裡古怪,殿上眾人都有些摸不到頭腦,杜大人也不例外,直到他接過太監送過來的那幾張紙,苦瓜臉上才露出了一絲釋然。豐隆追問:「你怎麼看?」

    說完,豐隆加重語氣:「朕要聽實話,那些模棱兩可的說辭,趁早爛在肚子裡。」

    杜大人把幾張紙小心疊好收攏入袖,回應道:「收些錢財不是大事,不過……他們不行。」說著,伸手一指洪家兄弟。

    洪家兄弟根本不知道怎麼回事,突然發覺杜尚書的話鋒轉到了自己身上,三個人都是一樣的神情,既迷惘又忐忑,全然不知該說些什麼。

    豐隆的臉上沒什麼表情:「為什麼他們不行,」

    「其他賢能懂相馬、擅兵法、曉戰陣…即便收了錢財、受人拉攏,將來也不過是個效力東郡、還是效力西城的差別,歸根究底,都還是為我南理盡力。」杜大人聲調平平,不像說話更像唸經:「但洪家三個人不行,他們的才技是強國之道。」

    說到這裡,杜大人死氣沉沉地嘆了一聲,抬起目光望向洪家兄弟:「強國之道,不能有立場的。今天收了我的錢,你們在『道』裡就會幫著刑部說話;明天收了紅波府的錢,你們又要在『道』裡替鎮西王找好處……強國之道變成了爭權之道,強國之道變成了誤國之道。」

    說完,杜大人對三兄弟再次露出了笑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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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昨天,宋陽在洪家兄弟的屋子裡翻出了幾張銀票,面額不菲。其實單憑幾張銀票,本來是傷不到洪家兄弟的。

    錢是左丞相送的,左丞相當然不會傻到用自己的名字跑去錢莊開個戶頭、然後再開出銀票去拉攏三兄弟。

    銀票剛到洪家三人手上的時候都是舊票,對應在錢莊裡的存根戶頭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商賈號。宋陽就算把這些銀票偷出來也做不了物證,他證明不了銀票是洪家兄弟的。

    不過……三兄弟是小氣之人。

    不久前他們特意拿著銀票去錢莊,建了自己的戶頭、轉存了銀兩……在他們想來,自己戶頭裡的才真正算是自己的錢,人之常情吧。這一來舊票變新票,票面上明明白白地寫著立戶日期、立戶之人。而對於宋陽來說,這樣的銀票仍不足以成事,三兄弟大可辯駁說這銀票是旁人冒充他們的名字存下、專做誣陷之用。

    所以宋陽昨晚又去找南榮右荃,他遞過去的紙條上寫了幾串銀票的票號,宋陽要南榮右荃幫忙,從錢莊裡啟出洪家兄弟立戶時的存根底檔。

    這事宋陽自己做不來。所有的底檔都會錢莊作為機密封存,哪會輕易拿出來給別人看,就算他靠著武功身法潛入錢莊,想要在一夜間從成千上萬的戶頭中找出自己想找的,也幾乎不可能。

    但南榮右荃手上有顧昭君留下的『資源』,當夜全力運作下,還是幫宋陽做成了這件事。

    底檔到手,上面的手印、畫押一應俱全,三兄弟就算長了八張嘴,也再不存強辯的機會。當今日清晨南榮將其遞給宋陽的時候,宋陽就已經把洪家兄弟的前程、甚至小命都捏在了手中。

    正如苦瓜臉杜大人所說:精研強國之道的人,是不能有立場的。

    不收錢、說錯了,不過是能力和學識不足;收了錢、說得再好也是欺君之罪!

    而豐隆皇帝看過『存根』後,再仔細琢磨三兄弟剛才殿上點出的強國之道,也終於品出了一絲『腥味』,洪家的強國之道,在幾個關鍵處,都照顧了一個人、或者說一個勢力……豐隆看了左丞相胡大人一眼,後者垂首肅立,面色從容。

    豐隆目光轉動,又問刑部尚書:「這件案子,應該怎麼辦?」

    「先查錢從哪裡來,再審拿錢做什麼。」杜大人回答得簡明扼要,待皇帝點頭後,他再次躬身:「臣乞告退,這便下去追查此事。」

    豐隆擺了擺手,示意准奏。

    「三位賢才,隨我走吧」杜大人面帶微笑,語氣極為罕見地帶了些和藹。三兄弟勉強猜到些端倪,可是對整件事的經由,一時間又哪裡想得通,眼神惶惶眼臉色驚懼,不敢多問什麼,跪倒叩拜後隨著杜大人一起離開。

    豐隆的心情絲毫不受影響,不等杜大人和洪氏兄弟走出金殿,他就轉目望向宋陽:「你的天地玄數還算有趣,以後若有暇,這樣的趣事不妨多說一說,現在,說正經事吧!你的強國之道是什麼?」

    洪家兄弟不自禁同時把腳步放緩…僅只緩了一瞬,便省起自己根本再沒機會去辯駁宋陽半字。

    寒門貧賤、畢生苦讀,嘗盡辛苦只盼著有天能夠一鳴驚人,總算皇天不負有心人,南理九州選賢洪家兄弟脫穎而出,夢寐以求的金光大道終於從天角盡頭一路鋪到了腳下,當真不容易的。就是因為這樣,之前宋陽從未真正想過去對付他們……直到宋陽確認,三個姓洪的正要阻撓他去赴擂一品。
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26 04:38 PM

第八十四章 人才


「我的強國之論,也在玄數之中。此數藏於天地,合順自然,若能將其融於兵家、用於政道,當有大用處。」宋陽聲音響亮,但說過之後他彷彿忘了場合似的,伸手搔了搔後腦勺,呵呵呵地笑了:「不過…具體怎麼融、怎麼用,這個、這個……」

    豐隆愕然:「你還沒想好?」隨即目光漸漸凌厲起來:「沒想好你就敢來?你覺得自己的人頭長得很結實麼?」

    宋陽搖頭:「也不是完全沒想好。只是玄數神奇,裹蘊無限玄機,一時間難以完全破解,此其一。其二則是…陛下明鑑,草民願以所學、所長報效朝廷,但我家學為領悟自然,國術非我長項。若真要說些什麼也並非難事,不過我明白一件事:以我的地位、以我的目光,再如何精研,也休想算盡天下!兵家事、法家事、君臣道、馭國術何其複雜?草民見識淺薄,哪敢信口妄言。能做的就是把自己想到的、有用的說出來,供陛下、諸位大人參詳,僅此而已。」

    豐隆聽過,並沒有繼續責難,僅僅是皺眉追問著:「只是提出建議?沒有些具體的想法?」

    宋陽應道:「想法當然會有一些,不過大都不成形,只是些胡亂琢磨的荒謬念頭。」

    「無妨,先說一個來聽聽。」

    「天地玄數與人體構造緊密貼合,此處應該會有用途,我曾給一位街坊老漢做了一根枴杖,以老漢身高為基,就按照玄數比例確定了枴杖的長短,他用起來果然順手,再用過一陣之後,其他什麼尺寸的枴杖,拿到手裡都覺得不夠舒服……」

    宋陽嘮嘮叨叨,扯著一件沒用的事情說個沒完,這個時候豐隆帝好像想到了什麼,忽然一揮手打斷了他:「枴杖?宋陽,你能想到枴杖…卻想不到兵刃麼?」

    宋陽愕然住口,臉上則擺出一副古怪神情,有些迷茫,還透著歡喜,彷彿即將有一個重大突破,但還未能盡數想通。豐隆則對身邊的太監道:「去把李逸風叫來!另外再拿幾根棍子來。」太監領命去了,不多久一個身材消瘦的年輕侍衛上殿,口稱萬歲叩拜行禮,起身後看了宋陽一眼。

    除夕皇帝去驛館吃餃子的時候,他曾護駕隨行,與宋陽也算有過一面之緣,可宋陽向他微笑致意,李逸風卻面無表情,毫不理會。

    很快棍子也找來,豐隆吩咐了幾句,幾位太監同時忙碌起來,把十幾根平齊長短的丈八大棍鋸得長度各異。另外還有一根長棍,改造好之後的長度,與李逸風身高之比剛好為『天地玄數』。

    棍子都弄妥後,豐隆開口:「李逸風,耍耍這些棍子,看看那條最順手?」皇帝的語氣略帶興奮。李逸風一言不發,挑起長棍便舞。

    宋陽本以為,武士在皇帝面前試棍,一定會抖擻精神,於金殿上舞出層層棍影,可實際上李逸風只是將長棍握在手中,只揮動一下就換過下一條,轉眼工夫他就試過所有的棍子,最終一指那條『天地玄數棍』:「這只最順手。」

    主意是豐隆出的,此刻得以驗證,皇帝自然開心得很:「仔細說說,朕要聽!」

    「相比其他這一根易發力、易收勢、棍上承載地力道也最充足。其實十幾根棍子差別不算很大,三品以下的武士怕是難以察覺。不過它好用就是好用,能不能察覺得到,它都會好用一些。」

    話音剛落,左丞相胡大人就急切開口,好像想到了什麼不吐不快,高聲對豐隆道:「吾皇聖明!以玄數打造兵刃、裝備大軍,兵刃順手了,每位軍士都在不知不覺裡強上一分,整支軍隊便也會在不知不覺裡戰力大增!」

    一下子想出了個『強軍之策』,豐隆心中那份高興勁自不用說,不過好歹他還不算糊塗到家,搖著頭呵呵笑道:「說得容易,做起來卻太難了,給每一位軍士量身打造武器?小心邱大人和你拚命!」

    邱大人是工部尚書,站在原地沒敢吭聲,聽到皇帝這麼說,心裡大大鬆了口氣。

    左丞相鄭重搖頭,繼續道:「可以取每支部隊中士兵身高的均值,再按玄數打造統一制式的武器…即便沒法嚴准達到玄數,可畢竟是最大程度的接近了,越接近、戰力便提高地越多。」

    他的意思所有人都能明白,皇帝第一個點頭,其他大臣也都跟著一起點頭,豐隆誇讚:「不錯,果然是這個道理…還有,全軍都量身打造固然不可行,但是對尖兵、精銳小隊倒不妨多花些心思和銀錢,配上趁手兵器,讓他們勇猛、再勇猛些!」

    不出意外的,左丞相再次把『吾皇聖明』四個字喊得響亮無比。而工部尚書也搶出一步:「微臣也有個想法。鍛造武器時,要是融入這個玄數…比如柄、刃長度之比?這樣的兵器,不知殺傷會不會更大些?」

    豐隆點頭大笑:「何妨一試?何妨一試!」

    皇帝想出了第一個有關玄數的應用,至少現在想上去、看上去,他的法子的確會讓南理軍力增強些,由此他對這個數字的興致大增,殿上眾人哪一個不是人老成精,眼看著皇帝興致勃勃、先後開口的兩位大臣連受讚譽,人人都轉開心思,仔細琢磨著『玄數』與本職間的聯繫。

    兵部尚書略作沉吟後他認真開口:「楚、韓的蕭山之役;晉、魯的長淮之戰;還有胡夏白頭嶺大戰……」都是中土歷史上的著名戰役,流傳史冊、被兵家奉為必修之學。而兵部尚書所舉的這些戰役,再仔細思量下便能發覺,或佈陣、或兵種組合、或衝陣的切入點,或多或少都能體現出『黃金比例』。

    細緻講解過後,兵部尚書緩緩道:「這個玄數,合於戰事,倘若加以破解…也許能融於戰策兵法!」

    事情還沒完,當兵部尚書收聲,殿上長史又開口:「七百年前,洪太祖統一天下,四海臣服,是世上唯一一次中土合併一國的盛舉。大洪盛世兩百年,直到洪熙宗登基,國力開始漸漸衰敗,後經九代帝王,苦撐了一百二十年最終土崩瓦解,洪亡……從盛到衰,究其年長,又何嘗不是一個天地玄數啊。前車之鑑我輩當做警醒,若能破解玄數,或許真能找到永霸中土之術。」

    事情越說越玄,皇帝驚訝,群臣苦思,也只有宋陽心思平靜。在上一世裡早有人系統總結過黃金比例在戰爭中的體現、在時間縱軸上對歷史事件的影響。成吉思汗的征戰策略、拿破崙的帝國興衰、甚至二戰中德國對蘇聯的閃電戰等等都在其中,真就彷彿冥冥中自有注定。

    不同世界、不同歷史,但天地依舊造化依舊,前生裡的玄奧數字,也照樣是在這一世中的神奇規律。

    不知何時,宋陽已經退到了一旁,站在末位一言不發,內心平靜。

   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。

    自己提出『天地玄數』,而所有有關玄數的思考、應用,就留給皇帝和大臣們去說吧。宋陽就是要把自己的『自然領悟』,變成大佬們口中的『強國之策』,這一來,說宋陽不好便是說他們自己不好;反之亦然,

    想誇讚自己又說不出口?簡單得很,贊同宋陽就是了。

    **有關『天地玄數』的討論持續良久,這個話題越說,豐隆也就越覺得當真有一個極大的強國契機,就隱隱約約地藏在玄數之中。古時帝王,哪個不想窺得天機、哪個不想順應天地借此國富民強成就千秋功業?越討論,皇帝就愈發投入,直到殿外亥時鐘輕悠迴蕩,豐隆才回過神來,伸手揉了揉眉心:「今天晚了,到此為止吧,諸位愛卿回去當多加思索,有關玄數之事明日再議。」

    說完,他又轉目望向宋陽,笑道:「南理出了你這樣的人才,朕心甚慰。」

    不過是句普通讚揚,在之前表現出色的賢能奇士也大都得到類似評語,但是對於宋陽而言,皇帝的話中卻透出了一個重要信息:你是南理的人才。

    一直壓在宋陽頭上、『此子乃燕人』的頭銜,被皇帝輕描淡寫地摘掉了……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26 04:39 PM

第八十五章 脾氣


待宋陽謝恩之後,豐隆忽然收斂了笑容:「朕選拔奇士,是為了彰顯南理之威,不是為了送禮。由此,朕還有一件事要問你……若把驚蟄換做端午、把此處換做鄒城燕宮,把朕換做燕帝景泰,把這殿上群臣換做五國重臣,你再說出的強國之道,強得是哪一國?」

    不是好問,但至少…豐隆把話問出來,總好過不問。

    「量變而質變、天地玄數這兩重道理我已經忘記了。草民另有強燕之策,若能赴擂一品,當獻於燕帝。」最最要緊的問題,宋陽沒去鋪墊,直接開口:「犬戎崇奉白狼、有薩滿侍神,但薩滿臣服蠻主,神事僅以祈福、促戰為限,別無其他。君至高,神事輔。」

    「吐蕃篤信密宗,舉國上下以活佛為尊,各地藩主為活佛法旨是從,戰事、政事皆由活佛主持,神至高,君為輔。」

    「回鶻拜火,聖火起處萬民熾狂,自建國以來,歷代君王都還有另個身份:聖火使者。君為神,神亦君,二位於一體。」

    「三座蠻荒之國,都在百年內迅速崛起,幾無底蘊可言,民心卻空前凝聚……或君主、或神主、或君神一體,歸根結底都是一個首領。燕國卻有大雷音台、鄒城燕宮兩處神聖地,燕想更上層樓不難,兩處聖地只留一個就是了。」

    宋陽說完,豐隆歪著頭看他:「這個強燕之道…你當燕國人都是傻子麼?」

    宋陽搖頭:「他們傻不傻,草民管不著,草民只是實話實說。」

    豐隆忽然哈哈大笑:「的確是實話實話!」大笑聲中,揮手退朝,並未再給宋陽隻言片語……

    朝事完畢,諸位大員退出寶殿,散去前少不了還要彼此寒暄幾句,就只有右丞相班大人,凡人不理,坐上轎子直接走了。

    回到府中,兩個嫵媚丫鬟迎上來,小心攙扶著顫巍巍老頭子到廳堂用飯,碗筷才剛剛擺上來,門外腳步聲響起,有個人走到班大人跟前,笑呵呵地問了句:「怎樣?」

    來的也是個老人,不過比起班大人要年輕不少,身形乾瘦長相普通,唯一有些古怪的地方僅在於:他的雙手對揣在袖中。

    顧昭君。

    這一次與往時不同,顧昭君臉色晦暗,額頭上纏了厚厚一圈繃布,走路時再沒有以前那種隨風而飄的清逸,變得一瘸一拐。

    顧昭君受傷了,而且傷得不輕。不過他的神情還是老樣子,笑得一片和氣,假惺惺地客氣:「你還沒吃飯啊?先吃,吃完再說,我不著急。」班大人太老了,老到翻起眼皮似乎都是件吃力事,目光低垂著,不去看對方一眼,在丫鬟地侍奉下開始吃飯,其間一言不發,顧昭君也不著急,坐在一旁靜靜等待。

    直到一餐飯吃好,下人盡數退下,班大人滿是愜意地長舒一口氣,枯瘦地背後仰,倚靠在椅子裡:「還算聰明,比我想得聰明,也比你說得聰明。」

    顧昭君聳了下肩膀:「你光誇讚他聰明,卻不說殿試的情形,誠心讓我迷糊麼?」

    班大人沒急著說什麼,而是反問顧昭君:「宋陽以『強國之道』為題來應選南理奇士,你怎麼看?」

    顧昭君搖了搖頭,給出了四字評語:「蠢到家了!」

    金殿選拔與九州『海選』不同,殿上的每個人,除了選手和太監之外,其他有一個算一個,統統全都是『領導人』。人家從祖上幾代開始幾輩子都在和官術、權術、民術、國術打交道。

    其他什麼才藝都好,唯獨這個強國之道……平民出身,仗著心思機敏學識不錯,就跑到這樣一群天天在琢磨、商量著該如何強國的大佬跟前指手畫腳,大談自己強國之策?不過因為是國家選賢,大家總得有個虛懷若谷禮賢下士的樣子,是以表面看上去他們態度還不錯,但心裡對宋陽、對洪家兄弟最初時的反感可想而知。這是最簡單不過、最正常的心態,從皇帝到朝中諸位大臣全不例外。

    所以,以『強國之道』來應選,真如顧昭君所說的那樣:蠢到家了。

    「姓宋的小子,先藉著這份『反感』抹掉了和他作對的洪家哥仨;等輪到他自己的時候……」在班大人的臉上沒什麼表情,但目光還算明亮:「殿上,他說出了個天地玄數,這個數有點意思,而最有趣不在於此,是他只論天機、不談國策。」

    論辯強國之道的賢能,如果表現得中規中矩或許還好;一旦露出了短處,被人抓住了把柄,一定會被一辦到底。洪家兄弟因受了些錢就落入萬劫不復的境地,固然與宋陽有關,但至少有一半原因在這份連皇帝自己都不曾發覺的、對他們的『反感』。

    強龍不壓地頭蛇…何況宋陽也好,洪家兄弟也罷,他們還不是龍,殿上的諸位才是真正的猛獸。

    當初在燕子坪準備入選題目的時候,宋陽就想明白了這個道理,所以才弄出了諸多噱頭,努力說明自己是在『觀察自然、領悟天機』。這樁『家學』本身與國策無關,只是可以加以運用罷了……

    或許說太多話是嗆到了口水,班大人忽然咳嗽了起來,兩人密談週遭無人,顧昭君就好像個沒事人似的坐在一旁,無動於衷地看著那個老頭子咳得隨時都會一口氣上不來……終於,隨著濃痰吐出,班大人無比費力地捯回一口長氣,總算還活著,顧昭君滿臉厭惡,對方的痰就吐在他腳邊。

    「宋陽把玄數講解得仔仔細細,但是在論及玄數的應用時,他突然變了話題,說自己見識淺薄、不敢妄言國策。」班大人從懷裡取出不知名地藥丸,和著茶水吞服,勉強壓住了紊亂氣息:「歸根結底,他是想告訴皇帝兩句話:『我是領悟自然的,不是指摘國策的。我想借自然的玄奇道理強大國家,但真正能讓正奇相輔、訂出強國良策的肯定不是我,而是你們。』這兩句沒有明說,卻被他穩穩當當種進了皇帝心裡。」

    雖然殿試時不在場,但是憑著顧昭君的心思,已經大概明白了當時的情形,點頭附和著:「這一來,他就從不知天高地厚、妄論國事的偏荒小子,變成了依靠家學熱心幫忙的少年才俊,悄悄轉變了自己的身份,這一點做得很好。」說完,還不忘用下頜去指老班手中的藥瓶:「什麼藥?治什麼的病的?要是好藥我也吃。」

    班大人毫不理會,小心翼翼地把藥瓶收回懷中,口中繼續著宋陽的話題:「不只是轉變了身份。他還用一根枴杖,引著皇帝說出了兵刃。小把戲,不值一提,但用得合時宜,他把那個玄數落到了實處,用皇帝的強兵之策成全了自己的玄虛道理……到最後散朝時,皇帝說他是南理的人才。」

    「南理的人才?皇帝認可他的身份了。好得很啊!」顧昭君笑得開心。

    班大人冷曬:「皇帝對他的一句誇讚,就讓你高興成這個樣子?今天哪個賢才沒被皇帝稱讚過?」

    顧昭君好脾氣的樣子:「你又不是不知道皇帝的性子,何必明知故為。」

    班大人搖頭,可是才剛一晃動便又停了下來,乾癟的嘴角微微抽動,勉強算是個笑容:「人老了,晚上不捨得睡覺,總想找個人說說話,其他人不如你有趣。」

    顧昭君靜靜望了班大人一陣,最後還是一笑開口,把對方『明知故問』的事情,當成個故事來講,全當陪老人家閒聊了:「你家的這位年輕皇帝,沒什麼雄才大略,但也談不上殘暴剛愎,中規中矩吧。不過年輕人麼,總會有些火氣,豐隆也不例外,總怕被別人看扁了,這便是根結所在了。派奇士去赴擂一品,已經是南理示弱了,豐隆怕派去的奇士太『軟』、見誰都腿軟諂笑,會更讓別國嗤笑,所以他想選個有些脾氣、敢抬頭說話的人,等到了燕國,至少不能、不能認慫。」

    說著,顧昭君翻起眼皮,琢磨片刻,最後笑道:「就是『不能認慫』。呵呵,這個詞兒不錯。」

    班大人沒理會他的自誇自讚,慢條斯理地問道:「所以在青陽選賢時,你安排了吐蕃商人去給宋陽『墊腳』?」

    顧昭君知道這件事瞞不過他,痛快點頭承認。

    老狐狸捉摸透了年輕皇帝的心思,安排宋陽和吐蕃人較勁兒,說穿了就是顧昭君幫宋陽去『投豐隆所好』,提前在皇帝那裡給宋陽加個印象分。

    班大人皺了下眉頭:「另外問句,你不想答也無所謂…那些吐蕃人是你的手下麼?你什麼時候又和吐蕃搭上關係了?」

    「那些番子不是我手下,不過臨時『拿來』用用,挑唆他們上台也不是什麼難事,在青陽的時候,那夥人和我住一家店,飛揚跋扈的很,正好看他們不順眼。」顧昭君搖頭而笑:「這些不是重點,重點是當時宋陽,他能猜到此事是我安排的,但猜不透其中的關鍵,即便如此,他還是把那台戲熱熱鬧鬧地唱下去了。」

    「毒啞洪家兄弟的事情和我沒關係,純粹三個倒霉蛋自找。不過這件事也和之前青陽對付吐蕃商人的事情一樣,都被皇帝看在眼裡。豐隆看中了宋陽『你有來我便有去』的脾氣,但對他的燕人出身的身份還有些疑慮,」顧昭君覺得有些口乾,但身邊沒人喂茶水,吞了口口水作罷,繼續道:「今天殿上,豐隆對他身份的疑慮消去,宋陽入選的可能自然大增...老班,依你看,宋陽赴擂的機會有幾成?」

    「五成左右。」班大人語氣冷漠:「強國之道是個先天不足的題目,發揮好了也不過五成勝算!能不能如願赴燕,就在皇帝一念之間了。」今日散朝前豐隆最後的問題,便是班大人所說的『先天不足』了,宋陽的應答充其量也只能算作中規中矩,能否過關誰也說不準。

    班大人雙目半閉:「宋陽的腦筋挺清楚的,怎麼會選了『強國之道』來參選?不知道這道題目,不用比就先輸了五成麼?」

    顧昭君一笑:「照我看,不是他傻,是他沒辦法吧。」

    一語中的。

    宋陽對殿試可能遇到的問題都做了準備,既然料到豐隆會問『到了大燕你的道理強得是哪國』,自然能想到自己所選題目的『先天不足』,可他實在沒有別的選擇了,唱歌跳舞他不成、武功修不能入選、毒術醫術說不出道理…他還能怎麼辦。宋陽最恨地就是上輩子沒去學學吹玻璃、煉鋼鐵……

    班大人眼中顯出了一絲笑意:「你這是替他辯解?聽你的語氣,好像有些護短意思。」說完,也不等老顧回答,就換過了話題:「不管怎麼說,你都是盼著宋陽能去燕國的…他行麼?值得麼?」

    顧昭君沉默了,半晌之後沉沉開口:「我的機會不多,顧不得去想太多。」

    對此班大人不置可否,口中話鋒再轉:「他們的動作不小,這次你逃過一劫,下次就未必有這樣的運氣了,你自己想清楚吧。」

    顧昭君的目光陡然變得犀利了,哈的笑了一聲:「姓顧的,死不了!」說完,表情又復輕鬆,張嘴大大地打了個哈欠:「睡覺去了!你家的床太硬,這幾天總也睡不好,熬不得夜。」起身向外走去。

    班大人回答得毫不客氣:「嫌床硬就滾。」

    顧昭君哈哈一笑,腳步不停:「最多再過三天我就走,到時候會送你一張真正軟床。」

    班大人也笑了下,再說出的話有些莫名其妙:「現在的床再怎麼舒服,將來也都還是睡進陰冷梆硬的匣子裡。小顧,趁著還有軟床,就多躺一躺吧。你現在再怎麼忙,也躲不過那隻冷冰冰的匣。」

    顧昭君腳下稍稍一緩,語氣變得清淡了:「等到真進了匣子,就不用忙了。」

    班大人皺了下眉頭,愣愣地重複了句:「是啊。等到真進了匣子,就不用忙了。」

    而顧昭君頭也不回地交代:「我的人不在身邊,你給我找個女人侍寢。不要處子,生澀僵硬不解風情,沒味道的。」

    「我給你找三個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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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三女環繞、春意無邊,就在顧昭君陷入溫柔鄉的時候,城西刑部大堂中,杜尚書正在靜靜地坐著,目光久久凝視著桌案上的火燭,不知在想些什麼。

    一位刑部官員從外面快步走來,到門口停下腳步,與正當值唐火腿耳語幾句,唐火腿點了點頭,進入大堂微微躬身,對杜尚書輕聲道:「大人,晚上收押大牢的洪家兄弟說,他們願供出行賄之人,只求大人從輕發落。」

    杜尚書終於收回了自己的目光,看燭火久了,眼前總會有一團跳動的光亮,把周圍的景物都模糊了,他喜歡這份『模糊』:「審都還沒審,他們就要招供了?」

    三兄弟離開皇宮後,直接被杜尚書投入大牢,根本不曾審問。

    待唐火腿點頭後,杜尚書冷曬了下,同時也終於下定了決心,淡淡開口:「洪家兄弟本有隱疾,心悸中隱疾爆發,還沒來得及過堂就暴斃獄中了。」

    唐火腿吃了一驚,明知自己不該多嘴,可還是忍不住問道:「這…三兄弟這件案子,是聖上親**代的。」杜大人懶得理他,閉上了雙目默不出聲……有些案子一定要破,好像前陣那樁渾儀監藏屍案;但也有些案子輕易不能去破,就如眼前這一樁。從他爺爺的爺爺開始,就在朝中做官、做大官。這麼多年下來,杜家不曾真正權傾一方、但也始終不曾有過半分衰敗,而南理建國以來,能像杜家這般常青樹一樣的家族寥寥無幾。

    『常青』的訣竅僅在兩個字:中立。

    杜大人謹守祖訓,官做得再大,也不會去沾染是非。洪家兄弟的案子便是如此,審個水落石出不過舉手之勞,但之後呢?平白把一位朝中大員放到對立面。

    杜大人不怎麼喜歡交朋友,但也更不想樹敵人,這件事到此為止,皇帝的責罵固然免不了,可放出去的那份人情,遲早對方會還回來的……雖然雙目已經閉合,不過那團光亮仍在杜大人眼前跳動不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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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今日殿上發生的一切,紅波府都已得到詳細傳報,任小捕聽得興高采烈,大半夜了還不肯睡覺,跑到三姐房間,死乞白賴地擠到人家的床上:「姓洪的三個小氣鬼,還沒來得及開口對付宋陽,就被杜大人帶走下獄了,姐,你說他們冤不冤?」是問句,但不等任初榕回答,她又咯咯地笑起來:「平白跑來和宋陽作對,倒霉也不冤枉。」

    對此任初榕只是微微一笑,伸手把妹妹攬在懷裡:「我倒覺得,談不上冤枉或者不冤枉。有些人啊,什麼都計劃好了、什麼都算準了…卻惟獨沒算到自己命短。」
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26 04:42 PM

第八十六章 解藥

二月初二之後幾天裡,驛館中的氣氛有些異樣。賢能們湊在一起仍是說笑寒暄,但心中那份小小的忐忑,終歸沒辦法完全掩飾,無論什麼話題,說不到一會最終都會轉到二月二的殿試上去。

    宋陽和其他人沒太多交流,更多時候他都回到陳返的屋中去坐一坐,大宗師的意識還清醒著,但記憶卻更加模糊了,沒再把宋陽當成自己那個叫羅冠的弟子,但是也認不出宋陽是誰,在陳返眼裡,這個經常來探望自己的後生應該、應該是個街坊吧,又或者是個八竿子打不著的遠房親戚。

    在面對宋陽的時候,陳返總是很迷惘,他隱隱約約地記得,自己應該有一件重要事與他有關,可是陳返不確定那個『他』到底是不是跟前這位少年,而更可笑的,那件重要事到底是什麼,他也完全不記得了。

    正月三十的夜裡,陳返發怒發狂,諸般記憶在腦海中混亂衝撞,讓他頭疼欲裂,但是也因此得到了片刻的清醒,那時他已回到了自己的屋裡。藉著短暫的清明,他把自己後面要做的事情,寫在了一張紙上

    可惜的是,轉過天來,陳返乾脆忘記了自己曾寫過一張紙條,更不知道紙條被他放到了哪裡。

    宋陽當然不清楚這些事情,但他能看出陳返的迷惘。

    還有訪客,以前驛館中最最『紅』的奇才,莫過於陳返,每日裡都有要員托辦重禮、屈尊降貴自居晚輩來拜會他,現在卻再不聞門房的傳報。陳返患上腦疾的事情瞞不住人的。

    絕頂人物沒落如斯,任誰都會唏噓不已,特別是宋陽……

    二月初八,殿試後第六天,清早起來驛館門外鑼鼓喧天,聖旨傳到。

    重臣合議、皇帝欽點,南理奇士終於『浮出水面』。大好消息是宋陽如願以償,躋身赴擂一品之席,其餘中選者分別為:相馬卓絕的蕭琪、馴服怪鳥的劉二、巫蠱瑤人阿伊果、鬼谷弟子瞎子、侏儒火道人、南榮右荃。另外還有兩位中選者先前並不起眼,一個中年鐵匠,名叫蕭易;另個則是位老年木匠,姓高。

    宋陽大喜之餘,從心裡數了兩遍,怎麼數怎麼是九個人,還差了一個不知是誰……

    比較惋惜的山中歌者曲氏夫婦,宋陽在選歌上著實費了番心思,最終分別給他們選了『萬里長城永不倒』和『上海灘』的調子,歌詞略加改動,且從粵語換成了南理官話,夫婦倆反覆練習,演繹得著實不錯,金殿獻藝時還曾得豐隆的親口稱讚,不成想到最後還是被刷了下來,宋陽暗自苦笑,上一生的『本事』,拿到這一世來換個喝彩聲或許不難,可要想靠它真正出頭,也不是那麼容易的。

    另外就是二傻,迷迷糊糊不太像樣,本來不在南理奇士之列,但他那頭鳥了不起,為了他朝中幾位大佬還專門爭論過一陣,有人認為派個糊塗人出去有失國體;另方則覺得,此事重鳥不重人,你管他傻還是不傻,只要怪鳥能顯示出南理莽林的可怕、能夠警示列強便足矣了,何況二傻只是智力弱一些,又不是真正傻子,基本道理和禮節他全都曉得,甚至比起別人還更認真些。到最後豐隆還是聽從了後者意見。

    唱誦聖旨後太監退到一旁,又有官員宣讀官文,那些沒能中選的賢才,都被朝廷妥善安排,得到了份能夠盡展所長的差事,有官銜加身從此享受朝廷俸祿。

    中選的『南理奇士』暫時沒有具體職務,只是『謁者台給事郎』的頭銜,謁者台歸禮部統轄,主掌有關外交、朝客諸事;給事郎乾脆不入品。給下這樣一個頭銜,只是為了方便出使燕國。雖然職位不濟,但每位奇士都得到厚重封賞,到手的是真正的實惠,而且可想而知,等他們從燕國歸來,朝廷也必然不會虧待,到時再加官進爵、論功行賞。

    未能中選的人簡單收拾,即刻隨在場官吏到任職處報導,幾位奇士另有恩旨,得了二十餘天的假期,只要不算太遠的、又想回家的,都可以返鄉一趟,且有禮部官員一路隨行,算得衣錦還鄉了。不過必須在三月初一前返京,這個消息一宣佈,最開心的那個莫過於二傻,歡呼一聲就跑回驛館收拾行囊去了。

    宋陽心細,特意找傳旨太監詢問:十個席位裡還差一個,又會是誰?

    「聖上自有安排。」太監向著皇宮的方向拱手,跟著笑道:「這事不是咱們能問的,宋先生安心等待就是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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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至此,南理選賢這件大事終於暫告段落,中選的固然高興,落選的也各得其所,算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,宋陽卻顧不得和同伴慶賀,腳步匆匆出門去了一家藥鋪,買了不少草藥。

    等回到自己房間,發現承合郡主已經在等著他了,當即笑道:「正好,一會我還打算去找你來著。」

    任初榕沒去恭喜他中選,而是開門見山:「金殿選拔前日,你在我手心裡寫下的那六個字…這件事我必須問清楚,你到底想做什麼。」那六個字,在這幾天裡攪得她心神不寧,但任初榕聰明,明白大選結果出來之前,無論她怎麼問宋陽也不會說,就壓著性子忍耐下來,等到『南理奇士』席位落定,她立刻上門追問。

    宋陽沒應她,招呼了聲:「再等我一會,你先坐。」隨即把郡主晾到一旁,自己跑去內間屋,取出新買得藥物忙活起來…足足過了一個多時辰,他才捧著十幾個小小瓷瓶,返回前堂。

    任初榕並沒有不耐煩,但神情裡那份凝重明顯得很,靜靜注視著宋陽:「現在能說了麼?」

    宋陽把瓷瓶羅列在桌上,又給任初榕換了個杯新茶抵到她手裡,這才落座道:「不算洪家哥仨和我,二月初二金殿上,皇帝、大臣、太監、還有個叫李逸風的侍衛,一共十四個人,這是十四瓶藥,一人一瓶,都給你了。」

    任初榕弄不明白這麼沒頭沒腦的話,招牌式的皺眉、微笑:「什麼意思?該不會這些都是毒藥,你想托我把那天殿上的人都毒死吧?」

    宋陽哈哈一笑:「當然不是,這些不是毒藥,它們是解藥、解毒的藥。」

    郡主先是微微一愣,隨即『當』的一聲,手中茶杯摔碎在地上,茶水四濺……任初榕雙頰全無血色:「姓宋的…你、你,解藥…什麼意思。」
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26 04:42 PM

第八十七章 亂花


「還用問麼?」宋陽的聲音清晰:「我『獻藝』時,金殿上在場的十四個人都中毒了,若不理會的話,十天之後會發瘋……從現在算起來還有五天。解藥在這裡,毒發前給他們服下去就沒事了。給他們解毒這事就要麻煩你了。」

    跟著宋陽想了想,又補充道:「你要不想救他們,我無所謂的,不過杜大人那天幫了我,算我欠你個人情,把他救回來吧。」

    任初榕的腦中亂成了一團,整個人都懵了,愣愣坐在椅子上過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:「金鑾殿上下毒,這是彌天大罪…為什麼?」說完,她長長地深呼吸,儘量平靜了些:「說說吧,到底怎麼回事?」

    宋陽的答案異常簡單:「我怕他們不讓我去燕國。」

    殿試前一天,宋陽任初榕手心上寫的六個字是:若駕崩,誰繼位?

    豐隆皇帝不過二十幾歲,前幾個孩子又都是女娃,去年才剛生了個兒子,現在連話還不會說,豐隆如果突然出事,朝中最有資格繼承大統的,非身為皇叔、且手握雄兵的鎮西王莫屬,退一步講,即便鎮西王不做皇帝,至少也會攝政。

    二月初二當日,宋陽借殿試機會,散毒金鑾殿。

    扣在頭上的燕人身份、強國之道這個題目的先天不足,都讓宋陽對中選沒有把握,由此他提前做了個準備……

    毒藥會在十天後發作、殿選結果則是在五天後公佈。按照宋陽的算計,萬一落選的話,那南理國就改朝換代吧,豐隆發瘋,鎮西王繼位,憑著自己和任家姐妹的關係,應該會有機會讓新皇推翻前帝聖諭、重新擬定赴擂一品的人選;如果能中選,自然皆大歡喜,只要想辦法五天內給殿上眾人解毒就是了……這個『解毒的辦法』,便是任初榕了。

    說穿了,宋陽不惜把南理朝堂攪得天翻地覆,就是為了確保一個『機會』:一個落選之後、再重新入選的機會。

    任初榕已經鎮靜了許多,但聲音還是無法抑制地帶了些輕輕顫抖:「當朝天子與核心大員一夜盡去,你可知會出惹出多大的亂子?會引來多少爭鬥?會讓多少人喪命?你這樣做……宋陽,太瘋了吧?!」

    宋陽不置可否,說話時聲音很輕,語氣卻重:「燕國的一品擂,我非去不可。怎麼做能讓更靠近那個席位,我就會怎樣做。至於其他的事情…我不去想。」

    任初榕薄薄的嘴唇嗡動半晌,最終也沒再斥責,只是搖頭苦笑:「解毒這個事情,你以為很容易麼?」

    「當然不是件容易事,至少我做不來,所以才要麻煩你。」

    解毒聽上去沒什麼,但最最麻煩的,解藥必須『口服』才能管用,宋陽總不能拿著小瓶走到豐隆跟前:陛下,您老中毒了,請喝解藥……我怎麼知道你中毒?咳,您就別問了。

    想要解毒,非得神不知鬼不覺地把解藥混在飲食中,讓皇帝吃到肚子裡去……宋陽最近這些天裡,再沒機會見到豐隆,南理雖是小國,但皇宮內院的戒衛也非同一般,就憑他現在的本事,想要夜潛入宮不被發覺幾乎沒可能。

    早在下毒之初,宋陽已經算計著,解毒這件事要交給任初榕了。

    承合郡主眼角直跳,仍是搖頭拒絕:「我做不來!能在不知不覺裡把解藥給聖上服下,我就能悄然給他下毒,你覺得我有那麼大的本事麼?宋先生太看得起我了。」

    宋陽如實回答:「沒那麼誇張,宮裡會有辨毒的好手負責檢查皇帝的日常飲食,想要通過飲膳下毒幾乎沒可能,但是解藥無毒…混著山珍蘑菇一起吃味道還不錯呢,你動動腦筋,總會有辦法。」說著,他又復微笑,舊話重提:「這對你父王是個大好機會。反正我把解藥給你了,要不想給他們解毒也隨便你,我求的只是赴擂一品,其他的不管。」

    任初榕隨手拿過一瓶解藥,輕輕把玩著,久久不語,臉上的驚駭不知何時已經消散,換而凝神思索,眸子裡精光閃爍……所有人都明白,宋陽說的『對你父王是個大好機會』意味著什麼,承合郡主盤算著、權衡著。

    過了好一會,她的眉頭才舒展開來,任初榕還是放棄了『機會』,這件事實在太大、來得也太突然,究竟是福是禍根本無法判斷,維持原狀不失為最最穩妥選擇……任初榕對宋陽點了點頭:「解毒我盡力而為。整件事我還有三個想不通的地方,想要聽聽你的解釋。」

    宋陽痛快應道:「儘管問。」

    「殿試的時候下毒,為的就是萬一這個皇帝不給你過,就再從下個皇帝身上找機會。」任初榕一邊說著一邊不自禁地搖頭,心裡更恨恨罵了句『瘋子』,這才發問:「在驛館裡下毒,總比到金殿下毒容易吧?」不到四十位民間奇人,一共十個赴擂席位,常理來看,宋陽只要把驛館裡的選手毒翻大半,自然也就中選無疑了。

    「我能不能中選,最大的障礙有兩個,一是燕人出身;二是強國之道這題目本身就不適合出使。金殿上不能打動豐隆,就算把其他奇士都毒死,他也不會讓我去燕國。何況過年的時候大夥喝酒賭錢,處得還不錯,不想對他們下手。」

    任初榕沒去點評,輕輕咳了一聲後,她又問出第二個不明之處:「純粹是有些好奇…你是如何在殿上下毒的?」

    對用毒高手,能把毒藥撒到金鑾殿上無疑是件得意事,不過宋陽沒太多笑容,而是有些沒頭沒腦地問道:「任筱拂和你說過我舅舅吧?」雖然是問句,但並不等對方回答,宋陽就逕自向下說道:「尤離是個真正奇人,也是個真正懶人,煉製出無數神奇藥物,卻連名字都懶得起。」

    任初榕隨口應了句:「我聽筱拂說過,『不餓』。」

    「不錯,如果他有一百種靈藥,其中至少五十種都是這種名字,不餓、不困、不疼…不過,另外五十種靈藥的名字,卻華麗得很呢。」尤太醫懶得起名字,從『不餓』可見一斑,可是……『新涼』呢?世事一場大夢,人生幾度新涼。不死過一次,又何談新涼。

    這味假死藥的名字,著實有幾分味道。

    尤太醫的藏藥林林總總,且不論它們的功效如何,單在名字上就分作截然相反的兩大類,一類若『不死』般直白可笑;另一類如『新涼』般意境飄渺。

    「這事我沒問過他,不過我倒是能猜出原因——舅舅的師父或者師祖是位雅人。」宋陽笑意淺淺:「舅舅自創的藥物,統統都是懶名字;但他從師門中學來的方子,全都是風雅名稱。」對尤太醫這個人,初榕完全不感興趣,不過也不曾打斷宋陽,只是默默等待著下文。

    宋陽聲音平靜:「以前我和舅舅學過一道兇猛的方子,名字就好聽的很,喚作:亂花漸欲迷人眼。這樣的名字,不用問,是他師門的傳承吧。這道方子就是我這次用到的,強力致幻、迷亂五聽直到讓人發瘋。」

    任初榕口中細細咀嚼著毒方的古怪名稱,片刻之後恍然抬頭,緩緩說道:「我差人查過,二月初一你買了六味藥材:『亂』石果、『花』荷根、『漸』寒衣、紫『欲』尺、『迷』方草籽、水『人』丹……」

    宋陽『咦』了一聲,笑道:「這麼快就反應過來?承合郡主的確聰明,不枉小捕總要誇讚你。亂、花、漸、欲、迷、人、眼,每個字都是這道方子的一味主材,七味再普通不過的藥材,各自經過煉製後,再湊出的卻是再兇狠不過的毒藥。」

    亂石果、花荷根、漸寒衣…從每位藥的名字中取一字,便是『亂花漸欲迷人眼』了。

    任初榕的眉頭淺淺地皺了起來:「七味藥材合成的劇毒?但你只買了六味藥。『眼』在哪?」說完,她忍不住自嘲搖頭,覺得自己提了個傻問題,宋陽隨身帶了不少藥材,最後一味沒去買,自然是他本來就有。

    宋陽能明白郡主的想法,笑著搖頭:「想錯了,最後一味藥我沒有…也不用有,它漫天都是,想要多少有多少。眼兒桐的飛絮,就是那個『眼』。」

    任初榕愣了愣,而後想起以前的一件小事,從他瞪起了眼睛:「從青陽赴京路上,你問過我鳳凰城初春飛絮的風景,那時你就在盤算此事了?」

    宋陽挺高興:「這麼點小事,你還記得啊。」
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26 04:43 PM

本帖最後由 wildmind 於 2012-1-30 10:22 AM 編輯

第八十八章 任性


  亂花漸欲迷人眼,七味最普通不過的藥材,各自經過不同的炒制,再組合起來就會變成致命劇毒,其中也只有眼兒桐的飛絮不用煉化。

    這劑致幻發瘋奇藥,在『施展』中也有嚴格的順序,如果有人心甘情願來試藥的話,宋陽會先讓此人在眼兒桐的飛絮氣味中待足三天以上;

    三天後,對其散佈經過秘製的『紫欲尺』藥粉;

    再之後便是亂石果、花荷根、漸寒衣,這三味藥彼此不分先後,但一定要在『眼』、『欲』之後。

    最後播散迷方草籽和水人丹兩位藥。

    這個順序決不能錯,宋陽金殿投毒的安排,也緊緊扣住了這個順序。

    要先以『眼』為引,這一點全不用說,初春時節,皇宮內外漫天飛絮,眼兒桐飛絮特有的香氣瀰漫四處。鳳凰城獨有的景緻、提神醒腦的氣息,南理引以為豪的風情,在用毒大家的眼中卻是黑白無常的拘命鎖。

    煉製過的紫欲尺藥粉,被塗抹到南榮右荃的舞衣上,南榮先於洪、宋等人上殿,她的獻藝是舞蹈,身姿展開霓裳翻舞之際,藥粉隨之播散;

    接下來的三味藥則由洪家兄弟帶到殿上,三兄弟在講學時都有甩肩揮袖的臭毛病,雖然不如南榮舞蹈動作大,但用來散毒已經足夠了;

    最後則是宋陽藏在鞋底的『迷』、『人』,當時宋陽還忍不住想要笑,百歲夜裡,謝胖子給他起的字就是『迷人』,此刻他左腳『迷』右腳『人』,倒還真對上了字號。

    劇毒聽起來匪夷所思,布下去更是麻煩無比,憑著宋陽自己做不來,這才找來南榮和洪家哥仨『幫忙』。

    等到宋陽面聖的時候,前面五味藥都已布撒完畢,只差宋陽自己控制的最後兩味藥粉。而他剛一上殿,皇帝就態度不善,責難『大笑苦主像』,宋陽又哪還會有絲毫的猶豫,當即足下用力,把『迷、人』散了出去,至此劇毒成形,除非及時施救否則大家就等著發瘋好了。

    對用毒任初榕是完全的外行,但是在聽宋陽講解後,長出了一口氣:「這麼複雜啊。你用毒兇猛得很。」

    宋陽搖頭:「我倒更覺得,是舅舅在天有靈。」

    尤太醫通曉毒方無數,宋陽學到的充其量兩三成,當初學到『亂花』,僅僅因為宋陽覺得它名字不錯。

    皇宮重地盤查森嚴,想要把毒藥灑在金鑾殿上絕不是件容易事,宋陽盤算過自己所有的用毒手段,有的味道無法消除,瞞不過身檢時靈犬嗅覺;有的瀰散範圍太小,非得接近皇帝身前五丈才能生效;有的需要高溫加熱,難以實行,總之或多或少都有紕漏,就唯獨這道『亂花漸欲迷人眼』,

    彷彿就是給這次金殿選拔量身打造的一般。

    最妙的、也最巧合的是,『亂花』劇毒,必須要讓『眼兒桐』的香氣瀰漫開來才能生效,要是換個時節或者換個地點,宋陽哪有機會讓皇帝在飛絮香氣中浸染三天?

    飛絮散起的初春,又剛好是飛絮最多的皇宮……適逢其會?還是冥冥巧合?

    任初榕從不會去追究『天意』這種無聊事,在她看來下毒就是下毒,區別僅只在於毒發、或者解救。沒再就此多說,她提出了第三個問題:「筱拂告訴我,除夕時你見到聖上了,為什麼當時不毒?兩三個月後再發作的慢性毒藥,你不會沒有的。」

    「家鄉有句老話:誰過年還不吃頓餃子啊。」宋陽笑了笑:「除夕夜,吃餃子,那麼好的氣氛,下毒會煞風景的。」

    這也能算理由麼?任初榕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罵,最終苦笑著評了他兩個字:「任性!」為了給搶奪赴燕席位加一份保險,不惜毒翻一干南理最最重要的人物是『任性』;早就打定主意下毒,卻因為『煞風景』就放過最好的機會,更是『任性』。

    可歸根結底,宋陽還是成功把毒藥灑在了金鑾殿上。

    該問的都已經問清楚了,任初榕舒舒服服地往椅背上一靠,不再理會宋陽,而是眯起了眼睛,不知在想什麼,過了一會,郡主臉上漸漸顯出了幾分笑意。

    宋陽看得挺好奇:「笑什麼呢?」

    「真正的聰明人啊,一般都不會太任性。」任初榕莫名其妙地說了句。

    宋陽也笑了:「嗯,我不算聰明人。」

    「你不聰明?不聰明能把毒藥撒到金鑾殿上?」任初榕歪起了腦袋,笑眯眯地望著他,她這副樣子只有調皮活潑,哪像獨掌管紅波府內務的承合郡主。

    任初榕措辭片刻:「真正聰明人大都不會太任性;不過…任性的人其實也能很聰明。」說著,食指芊芊虛點宋陽:「你就是這樣了,任性在前,聰明在後。」

    任性在前,聰明在後。

    目標幾近瘋狂,實現時卻仔細謹慎,算計周到。

    而且最最重要的,宋陽早在心中定計之前,就想好瞭解毒的辦法,任初榕不敢讓朝廷大亂,任初榕也的確有手段把解藥『喂』給皇帝服下……對郡主的點評,宋陽搖頭而笑:「你倒騰繞口令呢?」

    任初榕擺了擺手:「不耽擱了,我現在就走。」解毒只剩不到五天,時間不算充裕,任初榕找來一隻匣子把十四瓶解藥小心翼翼地碼放整齊,一邊收拾著一邊說道:「假期二十餘天,你應該回去燕子坪看看吧?筱拂那裡我會去和她招呼一聲。」

    宋陽道:「另外還有個事情,如果方便的話,想請你照顧下陳返。」

    任初榕無所謂的表情:「小事一樁。」很快收拾妥當,她把匣子抱在懷裡起身向外走去,快到門口時又停下了腳步,轉回頭對宋陽道:「跟你打個商量?以後再有這樣的事情,能不能提前找我合計下?挺想把你當個朋友的,落在你的算計裡,心裡不怎麼得勁。」

    宋陽點頭:「這次對不住的很,下次會小心的。」

    任初榕笑了,眼睛眯成了月牙兒,轉身而去……

    郡主前腳剛走,二傻就風風火火地衝進來,臉上滿滿都是開心:「宋大人,宋大人,收拾好了沒!」

    現在大夥都是『謁者台給事郎』,彼此要以大人相稱,劉二可是個講規矩的人。

    小九從走廊另側過來,拿著戲文裡的腔調插口:「劉大人稍等,小奴兒這就幫宋大人收拾行囊。」說著,笑嘻嘻地斂衽施禮,似模似樣。

    一聲『劉大人』,把二傻喊得心花怒放,一時間也不知道是該『手撚鬚髯』哈哈大笑好,還是威嚴肅立不苟言笑好,結果劉大人左臉傻笑右臉僵硬,看上去好像馬上就要嚎啕大哭……
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26 04:44 PM

第八十九章 家鄉


小九去收拾行囊,宋陽則喊上啞巴,拉著二傻向外走,二傻納悶:「宋大人,去哪?」

    「做官了、賺錢了,就空手回去探望麼?」

    二傻恍然大悟,嘿嘿笑著不停點頭,跟著宋陽一起跑去城中繁華大街採辦禮品,還不忘和買賣家討價還價,忙得滿頭大汗……等他們返回驛站,小九已經收拾妥當,蕭琪算是孤兒,沒地方可去,此刻也背了個小小的包裹,來和他們湊熱鬧,全當出門野遊。

    門外已經有禮部車馬恭候,宋陽和帶隊的官員客氣了幾句,又把自己那輛舊馬車給拉出來了,幾個人或騎馬或上車,就此啟程。

    可才剛剛走出幾步,忽然一個清脆甜美的聲音傳來:「等哈子麼,大家一路去咯。」黑口瑤從驛館中追了出來,南榮右荃跟在她身旁。

    宋陽略有些意外:「大家一路?你們去哪?」

    南榮腳步盈盈,走上前用只有宋陽才能聽到的聲音輕聲道:「你去哪裡我便跟去哪裡,家主吩咐,南榮不敢違背,請宋先生成全。」

    黑口瑤阿伊果則大聲應道:「小南說要和你們一去出去轉轉散心,她去哪裡我就去哪裡。」

    這一趟只是回燕子坪去看看,沒有特殊事情,帶上她們也無妨,宋陽沒廢話,只是呵呵笑著點頭:「那便一起吧,人多更熱鬧。」

    兩個女子加入隊列,二傻又依著『官場』規矩去和人家打招呼,對黑口瑤拱手道:「阿大人好。」

    不料阿大人滿臉不悅:「阿伊果是我的名,我不姓阿,你娃莫得弄錯了。」說完,見劉二滿臉迷糊,黑口瑤撇了撇嘴巴:「就好像你叫劉二,我叫你娃二大人,你娃會開心咯?」

    劉二立刻搖頭,二大人?不妥不妥。

   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    假期短暫,誰也不想把時間耽誤在路程上,車隊速度著實不慢。趕路辛苦,不過氣氛始終歡愉,南榮右荃不來找事,只是為了家主命令與宋陽等人同行;而黑口瑤阿伊果性格外向,總來和大家吹牛閒聊,全不像傳說中那樣可怕,除了烏黑的嘴唇看上去顯得詭異之外,也不見她和普通少女有什麼區別。

    不過這位黑口瑤,和南榮在一起的時候她規規矩矩,可南榮不再身邊時,她就一定會湊到蕭琪、小九身邊,笑嘻嘻地說這說那,找到機會就去摸人家少女的柔荑……

    六天之後眾人抵達燕子坪,鎮上老幼早都得到了消息,由周縣令、盤頭等人領著早早在路口相迎。此時最高興的那個毫無意外、必數二傻無疑……劉大人在路上就向隨行官員學會了諸般禮節,下車之後依足規矩,對縣太爺行下官之禮,一絲不苟滿臉鄭重,把周縣令都弄懵了。

    二傻拜見過大老爺,又準備依樣畫葫蘆去『對付』盤頭,結果盤頭笑罵:「滾個蛋逑!」一巴掌把他拍一邊去了,劉大人嘿嘿傻笑:「你不講究。」

    此間老人看著宋陽、二傻長大,此間青年自幼與他們摸爬滾打,此間娃娃則是被他們看著長大的,這裡若不是家,哪裡才算得家?

    而兩個伢子都成為南理奇士,上了金鑾殿、見過聖天子,更是小鎮亙古未有過的大風光,鎮上父老與有榮焉,眾人見面後那番歡樂喜慶自不必說了。

    時隔三月有餘,鎮上人不會有太多變化,唯獨盤頭和他手下的一眾衙役,帽子上的孔雀翎不見了,多出了一個銀線繡成的『刑』字。帽子上的小小改變,代表的卻是個全新的身份,燕子坪上的衙差兄弟由縣衙私募的捕快變成了國家在冊的『刑捕』,享受國家俸祿,從地位到收入都大幅提高,要是較真的講,他們現在都是刑部的官員。

    這也是拜宋陽所賜,他在青陽時和太守打過招呼,後者在年前就把此事運作了下來。

    車上眾人陸續下來,小九是個甜咯姑娘,下車後拉上啞巴,挨個去拜見鎮上長輩,盤頭兒開心之餘,拍著二傻肩膀笑道:「這一比你就不成了,陽伢子出去一趟,收了漂亮丫鬟、厲害武士,你有啥?」

    二傻回應的聲音異常響亮:「我有個鳥!」

    大夥一起努力,把裝著怪鳥的籠子從車上搬運下來,這頭泰坦鳥也是順著劉二、劉三往下排的,喚作劉四兒。

    劉四還是小鳥,現在長到成人胸口,它跟了新主人後,飼食精良、心情也更加愉悅,長得愈發茁壯了,鐵翎飽滿目光凶悍,四隻利爪再配上一隻巨喙,顯得又凶悍又威風,本來這一路劉四不用坐車,大可追在隊列中跑下來,但馬匹對它異常恐懼,若不把它裝在籠子裡,馬非驚了不可。

    劉四被困得久了,一出籠子立刻振聲啼鳴,圍著劉二撒歡亂跑亂跳。它已經徹底被劉二收服,雖然天生嗜血,但聽話得很,不會主動傷人。眾人又驚又羨,少不了圍住怪鳥品頭論足一番,果然,劉二把風頭從宋陽那裡全都搶了過來,洋洋得意之餘,還舍了好大便宜似的勸身邊的劉老漢說:「讓你孫子騎上去,跑兩圈玩玩?」劉老漢趕忙把小孫子緊緊抱在懷裡,一個勁地搖頭……

    小鎮純樸,逢喜事沒太多儀式,就只有喝酒,大隊人馬一同返回縣衙,衙門前的空地上已經擺開了桌椅,阿姆阿嫂張羅著各色風味,黃昏時分熱鬧開席。席間盤頭專程找到宋陽:「有件事要和你說下,半個月前有蠻子出山來找你,是個老太婆。沒鬧事,聽說你不在就回去了,問她什麼事情她也沒說。」

    宋陽點了點頭,心裡盤算著這次要抽出些功夫,進山去看看那群蠻子,不知道他們戒斷了鴉片沒有。另外還有小妖怪…宋陽對小娃娃不太惦記,但返回鳳凰城任小捕是一定會問起她的。

    閒聊之際,少不得說起彼此最近的經歷,小九嘴巴快,根本不用宋陽開口,她就把鳳凰城裡那些事情全都講了出來,說話時煞有介事,要不是她時時會說出『我家公子』,大夥還當所有事情都是她做的了。

    其中她『親身』經歷,最為『得意』的莫過宋陽的那張大笑苦主像,盤頭聽得無比詫異,搖頭笑道:「乖乖,能照著骨頭畫出臉來,陽伢子可真不能留在燕子坪,太委屈你了。」

    宋陽也笑道:「這件事大半靠的是運氣。」

    「要真有本事才好,否則光有運氣也沒用。」即便宋陽自己說自己,小九也得替他辯護,說完之後想了想,又喜滋滋地繼續道:「不過話說回來,我家公子運氣就是好,有佛祖保佑呢!要不是趕上一場地震,也不會顯出骸骨,公子也沒機會大展身手,這都是天意!」

    眾人歡笑之餘,話題也不知不覺間跑到了『地震』上去,除夕夜裡小鎮附近也有震感,而且比著京師要更強烈,所幸沒有房屋倒塌,就是縣衙年年不修,在震動時掉了不少瓦片下來……

    酒宴喧鬧,深夜不散,小鎮上的居民對回家的伢子當然親熱,也同樣把宋陽的同行者當做貴賓,但是對黑口瑤,大家心裡很有些恐懼。唯獨盤頭兒不當回事,和阿伊果有說有笑。

    盤頭是平地瑤,對黑口巫蠱吧比著旁人瞭解得更多,特意找了個機會低聲給旁人解釋了……世人只知巫蠱詭異神秘,害人無形,卻不知黑口瑤族中的另一個說法:一隻蠱一碗血、三隻蠱半條命。

    蠱與主人精血相連,在黑口瑤眼中珍貴無比,除非深仇大恨,否則他們也不捨得放蠱害人。

    眾人釋然不少,酒宴的氣氛在不知不覺裡也變得更加熱烈,而宋陽卻已悄然離開,回到了自家老宅。小九這時候正咬牙切齒地和蕭琪拼酒,把主人給忘了。

   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    打開院門,貓貓狗狗竟然還在,這讓宋陽很有些驚喜,同時心裡也有些後悔,怎麼忘記帶些吃食回來喂餵牠們啊。貓兒們突然見到有人進來,全都露出警惕神情,待認出宋陽是個熟人後,又若無其事地抻個懶腰,一聲不吭轉身走開了;狗兒比貓有情義,三隻四隻圍攏上來,搖著尾巴追在他身邊打轉……

    或許是嗅覺特殊,走進屋子的宋陽,還是能聞到一股焦糊味,這個味道讓他心裡微微發皺。家院重建之後,宋陽努力按照之前的家具、陳設去還原,乍看上去,真的和原來沒太多區別,可再仔細看看,什麼都不一樣了。

    靈位常在,宋陽抹逝塵土,供上三柱清香……禱告過後,宋陽坐到了那張搖椅中,把頭枕在寬大椅背上,閉目養神。不久之後,黑暗中、安靜裡,將進酒的調子輕輕響起,宋陽微笑,在心裡對尤太醫說了句:喂,我要去燕國了。
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26 04:45 PM

本帖最後由 wildmind 於 2012-1-26 04:46 PM 編輯

第二卷 百花殺 第一章 不祥


隨後兩天,宋陽都留在鎮上,串東家走西家,把提前準備好的禮物分發下去,讓他心裡格外舒適的是,鎮上鄉親很快就模糊了他的『大人』身份,宋陽還是那個陽伢子。

    日子安寧平靜,全無大事,其間只有二傻來找過他一次。

    二傻的神情有些疑惑、有些焦慮……到了小鎮之後,『劉四』雖然依舊聽話,但明顯有些不安,幾次險些跑掉,二傻不得不再把它鎖回鐵籠,這樣的狀況以前從未有過。宋陽不是獸醫,對此束手無策,只能找來幾匹黑布,把籠子罩了起來,泰坦鳥陸上的肉食凶禽,並不夜盲,不過它們習慣白天捕食夜晚休息,週遭黑暗下來,劉四果然就安順了許多。

    第三天黎明,宋陽和小九打了聲招呼,獨自出鎮進入深山,去探望他的蠻子朋友。

    一進山界,轟轟烈烈地龍雀沖完全發動,猛烈身形帶動疾風,所過之處飛沙走石,無論速度還是聲勢都堪比妖怪過境…...清晨時分,山中祥和,看不見什麼小獸,但鳥兒已經早早起來,嘰嘰喳喳得唱個不停,從這廂飛到那廂,亂糟糟地忙碌著。宋陽卻越跑越覺得不對勁。

    沒什麼特殊原因,可『氣氛』不對。

    本就五感了得,再加上逼近宗師境界的修為,讓宋陽對環境的感受愈發敏銳,不知為何,這山中正蘊了些古怪的壓抑,彷彿暴風驟雨來臨前的前兆,週遭一切都正常,但週遭一切也很『緊張』,具體的很難說清楚,僅只是宋陽的感覺而已。

    正疑惑中,遠處忽然傳來一串淒厲啼鳴,前方遠處三頭泰坦鳥奔騰大步,凶喙前探,迎面向他衝來,惡鳥身形巨大,全力奔馳中更顯可怕,恍惚裡幾乎讓人分不清,它們究竟是真實猛禽、還是一場噩夢!

    宋陽沒有刀也不想打,他現在的修為,大鳥追不上他,正打算兜個圈子甩開對方,沒想到又有幾隻泰坦鳥從左側遠方現身,狂奔衝來,更讓宋陽意外的,新出現的大鳥眼中的獵物不是他,而是正面衝來的那幾頭同類……不過片刻功夫,兩伙凶禽就開始兇猛撲擊。

    真正的性命相搏,最原始、最野蠻的搏殺,轉眼血肉橫飛腥羶瀰漫。

    宋陽腳步稍緩,心裡多少有點納悶,加在一起七八頭凶鳥,就為了一個叫宋陽的小小肉饅頭,打生打死好像有點不值得,可是不久之後,戰團還沒分出勝負,四面八方又有新的泰坦鳥陸續現身。

    泰坦鳥根本就不去看宋陽一眼,從亂石堆後、青樹崗上、長草丘旁衝出來,啼嘯驚天氣勢洶洶,撲入最初的戰團,那場搏鬥越演越烈,在不停噴灑的鮮血中漸漸變成了一場戰爭——凶禽之戰。宋陽這才恍然大悟,這事和肉饅頭沒關係,是怪鳥間的一次自相殘殺。之前山中那份『山雨欲來風滿樓』的壓抑,也是因此而來,這些大傢伙正準備打架。

    以前山溪蠻曾經說過,這些猛禽是群居動物,少則三五隻、多則數十頭。還有族群規模巨大的,成員數量上百。此刻的情形也是如此,幾乎沒有單獨行動的大鳥,全都是成群結夥而來。

    對它們為啥打架宋陽沒興趣,遠遠地看了一會又重新發動身法,繞開戰場繼續趕路,就在這個空子裡,還有巨鳥不停趕來撲入戰團,這場猛禽相爭規模著實不小,看來醞釀已久,一旦開打也不是幾個時辰就能分出勝負的。

   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    山溪蠻對宋陽的突然到訪,充滿了意外,但這份意外並未影響接下的盛大歡慶,真正讓宋陽開心的是,蠻人們已經燒掉了那滿滿一倉的鴉片煙膏……算算時間,宋陽送藥方,已經是九個多月前的事情了。

    上次宋陽離開後三個月,鴉片煙膏的危害逐漸顯現,幾個老人、娃娃先後死去,全族的體質也愈發虛弱,再過兩個月情況更加嚴重,蠻女首領也終於明白了,神仙藥膏其實是蝕魂噬骨的毒藥。

    戒斷煙癮不是件容易事情,這個時候宋陽送來的藥方就派上了用場。尤太醫的手段了不起,藥方不僅僅是斷癮,同時厭煙和補身奇效,經過幾個月的調養,蠻子們完全擺脫了鴉片,身體也在迅速康復。之前萎靡頹廢一掃而空,又復兇猛彪悍!

    土釀、烤肉、詭異的鼓聲、嚇人的亂舞、還有夜棲時被推進宋陽帳內的三個蠻人少女……宋陽又把她們推出去了,不是他假正經,是山溪蠻的審美和漢人的差異實在有點太大了。

    宋陽本擬第二天就走,但蠻女首領堅決不肯放人,硬是把他再留下來盛情款待了一天,蠻寨中的那份熱情,真把大山都映照得紅彤彤了。

    再轉過天黎明,趁著蠻子們都在酣睡,宋陽躡手躡腳地『逃』了出來,正打算發動身法回去小鎮,忽然一個嘶啞、蒼老的聲音,陰森森地從頭頂上傳來:「留步。」

    宋陽嚇了一跳,抬頭向上望去,身邊一株足夠五抱的巨木上,一個蠻人老太婆坐在枝椏間,離地十餘丈,正冷冰冰地看著他。

    宋陽有些詫異,這個老太婆有些門道,憑著自己的敏銳五感,居然沒能察覺到對方藏在樹上。

    宋陽認得對方。

    去年第一次來到蠻寨時,宋陽大展神威,飛身躲開了山溪蠻的『九彩祝福』,其他人都沒說什麼,唯獨這個老太婆呵斥他不祥,要他立刻離開。這次再來,老太婆對他仍是沒有好臉色,目光永遠陰冷怨毒,彷彿在她眼中,宋陽是比著鴉片煙膏還要更可怕的毒藥。

    老太婆聲音嘶啞,開口時還是那件舊事:「九色不沾,你身染惡煞,山神定你此生無親、無故、無妻子兒女、無至交好友。」

    這詛咒有點太狠了,宋陽聽得眼角直跳,不過轉念一想也實在不用跟一個野人老太太計較啥,搖頭笑道:「不光山神這麼說,我還是天煞妖星來著。」

    老太婆不理會宋陽的話,逕自向下說道:「孤寡之人,身邊不該有親朋好友,把你當做親友的人,就只有一個下場……寨子裡所有人都明白此事,只是誰也不提。」說到這裡,她突然雙膝一軟,竟跪倒在宋陽身前:「別再來山中。」

    這些神神鬼鬼的說法宋陽當然不會去當真,可是蠻人信,所有的蠻人都相信。只是宋陽有恩於他們,所以熱情相迎……既然如此,又何必總跑來給人家添噁心。不過下次任小捕要親自來探望小妖怪的話,得提前給她打好招呼,人家潑染料的時候別躲。宋陽是向旁邊跨出一步,不去受她的跪拜:「明白了,以後我不來了。」說完轉身欲走,不料老太婆又嘶啞叫道:「慢!」

    宋陽皺眉:「還有什麼事?」

    「前一陣,我去燕子坪上找過你,你不在。」說著,老太婆站了起來:「山溪一族知恩圖報,受人恩惠就一定會還,你雖然不詳,但也不例外。我有一份禮物送你,還你救我山溪族人這個天大人情。」

    宋陽這一生裡盡遇到怪人,早都見怪不怪了,聽到『禮物』兩個字還挺開心的,隨口笑道:「金子?」

    「我沒錢!」老太婆正經搖頭:「你先請回,禮物我還在準備,幾天之後會送到你手上。」說完,她轉身返回寨子,在沒看宋陽一眼。

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26 09:04 PM

本帖最後由 jo4jp6vul40323 於 2013-5-3 10:30 PM 編輯

第二卷 百花殺  第二章 兩天

對方不理他了,宋陽再怎麼好奇也沒辦法追問,反正送禮是好事,等著便是了,不再耽擱發動身法返回燕子坪。

    途徑來時泰坦鳥的戰場,鳥群已經不再,面前偌大一片山地血漿斑駁、殘肢碎肉與倒斃的巨鳥隨處可見,足見惡戰激烈,若凝神傾聽,宋陽還能聽到遠山裡隱隱迴蕩著淒厲嘶鳴,顯然,惡鳥之間的這場大架還沒打完,只是轉移了戰場,越打越遠了。

    宋陽暗暗咋舌,猛禽間這場自相殘殺未免太『隆重』了些,持續兩天還沒打完。這事沒有解釋,估計和它們的本能習性有關,說不定恐龍就是這麼滅絕的吧……宋陽胡思亂想,把自己給逗樂了。

    一路疾馳平安無事,但是等他返回燕子坪,小鎮上的氣氛卻有些不對頭,盤頭帶著一群手下,正沿街鳴鑼,召集鎮上的青壯。

    宋陽快步迎上去,問盤頭:「什麼事?」

    二傻不見了。

    昨天早上起來,二傻就不見人了,盤頭兒等人納悶,又去安置劉四的大屋去找,這才發現鐵籠破損,劉四也不見了蹤跡。

    事情不難猜,應該是劉四撞開鐵籠逃入深山,劉二發現後當即追了下去。二傻的智力比著平常人差一截,但一般的道理他都能明白,這回丟鳥和幾年前丟了牛不一樣,大家沒法幫他進山尋找。大鳥兇猛,除非他自己,其他人壓根不能靠近,大夥進了山,找不到劉四還好,真要找到了說不定就會變成對方的美餐。

    所以劉二沒驚動其他人,自己跑進山裡去了。

    從昨天早上等到現在,他也沒回來,同行的禮部官員最先坐不住了。鳥丟了是劉二自己的事情,可劉二要是在山裡出點意外,這些隨行小吏人人都要跟著倒霉,他們一施壓,縣太爺也有些惴惴,當即傳令下去,要盤頭集結人手進山找人。

    盤頭說話的時候語氣輕鬆。鎮子上的人全都挨著大山從小長到大,人人都知道山裡危險,可人人小時候都跑到山裡去玩,一頭紮進去四五天再出來的也不是沒有。盤頭如是、宋陽如是、二傻當然也不例外,一般而言只要不進入山溪蠻的地盤,就不會有啥事。

    現在二傻不過進山一天多些,盤頭根本沒當啥事,可宋陽卻聽得頭皮發炸。

    聯想自己路上所見,和劉四來到小鎮不久就開始躁動不安,如何想不到,劉四會躁動,多半是察覺了深山中那些同類即將爆發惡戰。聽上去雖然玄奇,可畜生之間靈犀、感應常常會超出常人許多。劉四逃進山,很可能是『參戰』去了。二傻追進去,找死麼?

    鎮上不知道山裡的『鳥戰』,各家青壯陸續出門,說說笑笑著準備進山去,宋陽哪能再讓他們去冒險,三言兩語和盤頭說清了狀況,要他把大家散去,宋陽隨即轉身準備獨自去找人,可很快他又回到盤頭身邊:「盤頭兒,借您刀用用。」

    刑捕橫刀是公器,絕不容私自借人,但盤頭兒連官馬銀子都敢貪污,哪還會在乎這點規矩,接下刀塞進宋陽手裡。

    小九也在附近,張嘴想說和宋陽一起進山最終還是搖了搖頭,咬著嘴唇說了句:「你千萬小心!」

    宋陽送了她一個笑容,隨即又對已經扛起獨腳銅人、準備隨他共赴深山的啞巴說道:「你留下!我沒回來前,任誰也不許進山找我。」

    宋陽多想了一步,他怕劉四兒會回來…逃回來。如果在它身後再追著幾頭成年猛禽,小鎮就該遭殃了,所以他把啞巴留下來。

    啞巴不情願,依依呀呀地想要拒絕,但宋陽態度堅決,他也只有聽話的份。隨即宋陽嗅著、跑著,選擇了一個方向,很快消失在小鎮邊緣。其他人得知大山深處的狀況,鎮上氣氛轉眼變得凝重,一個衙役湊到盤頭兒身邊:「陽伢子一個人去成麼?咱們大夥都跟去,至少能有個照應。」

    不等盤頭開口,小九就代為回答:「我家公子以前說過,那種成年大鳥,比起赤手空拳的丁字武士還要更強些。」那個衙役吸溜了一口涼氣,不再說話了。這個時候一陣香風飄蕩,南榮右荃匆匆趕來,皺眉問盤頭兒:「宋陽剛回來了?」盤頭兩句話說清了經過,南榮皺眉:「哪個方向?」

    盤頭伸手一指,南榮右荃提縱身形急追而去,從小九、蕭琪到禮部官員、甚至和她親密無間的黑口瑤直到此刻才恍然得知,這位南大家不止舞藝精湛,而且還有一身很不錯的武功。

    阿伊果追在南榮身後大喊:「等哈子麼,我同你一起!」黑口瑤的武功不值一提,要是不用巫蠱,連任小捕都能打得她四處亂跑,還沒等她跑出小鎮就把南榮追丟了,只能站在鎮口咬牙跺腳。不久之後,又有兩個少女來到鎮口,和阿伊果一樣,臉上滿滿都是擔心……

    靠著嗅覺追蹤,身法無法盡數發動,宋陽前進的速度並不快,離開小鎮不久就被南榮趕了上來。

    宋陽回頭看了她一眼,略略有些意外:「危險得很。」

    「家主交代過,還不能讓你死,他的話我一定會聽的。」南榮的聲音很輕,卻沒什麼語氣,跟著反問:「追的上麼?」

    宋陽點了點頭:「問題不大,盼著他沒事吧。萬一有事、又只能照顧一個人的話,我不會管你。」說著,宋陽抽刀,開始往刀刃上塗抹劇毒,他手上最最霸道的毒藥。

    南榮沒接宋陽的話茬,緊緊跟在了他身後,奔跑一陣,看著宋陽不停東聞西聞的樣子,她淡然開口:「好鼻子…當初在陰家棧被你識破易容,就是因為這個,可惜事後才明白,當時沒能想到。」

    「嗯,你挺好聞的。」宋陽心不在焉,隨口應了句。

   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    一晃兩天,燕子坪邊緣。三個少女仍在原地守候,望著宋陽和南榮離去的方向……

    昨天夜裡,隨行的官員不肯再等,快馬趕往附近州府,尋求兵馬相助,不過一來一往路途不近,現在還沒能趕回;盤頭兒同樣焦急,帶了幾個手腳麻利的兄弟,幾次想要進山,最終都被小九攔了下來。如果宋陽應付不來的話,鎮上官差進去就只有送死。小九不太在意盤頭兒的死活,她只怕宋陽正陷入危局,恰巧盤頭兒等人趕去,屆時不止幫不上忙,還會牽扯宋陽一份精力來照顧他們,反倒添亂……

    兩天裡,黑口瑤的表情漸漸從擔心變成了痛心,眼中的期盼不見,換而失望、繼而絕望,眨眼時,忽然一串淚珠滾落,阿伊果聲音哽咽:「她這麼久還麼得回來,怕是回不來了。」她等得是南榮。

    焦慮之中,情緒是最容易『傳染』的,蕭琪和小九在搖頭否定的同時,眼裡的淚水卻不爭氣地湧出、滑落。阿伊果橫袖抹掉眼淚,臉上的悲慼不曾稍減,聲音依舊哽咽:「麼得哭,你們都麼得哭!萬一宋陽要回不得,還有我。」說著,她左手握住了小九的柔荑,右臂攬住了蕭琪的肩膀。

    可把兩個少女膩歪壞了,一個甩手一個甩肩,忙不迭把她推開了。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27 07:23 PM

第二卷 百花殺  第三章 血色


正亂著,站在她們身旁的啞巴忽然咿啊怪叫起來,伸手向前指去……視線盡頭,一團人影正漸漸清晰、漸漸靠近。

    宋陽、南榮、二傻、還有一頭泰坦鳥。

    二傻雙眼無神、宋陽面色蒼白、南榮髮髻凌亂,三個人都滿身污血,樣子狼狽得很,而最稀奇的卻是跟在他們身後的那頭泰坦鳥居然不是劉四……身體碩壯目光凌厲,比著之前的劉四足足高大出三倍有餘,分明是一頭成年猛禽。

    心中驚奇不足一提,只要他們平安回來就好,眾人忙不迭迎上去,簇擁著他們回到鎮裡,劉二還不忘指著身後大鳥,對盤頭介紹:「這是劉四的叔,劉五。」

    只看宋陽等人的樣子,是個人都能明白他們在山中涉險了,盤頭沒去掰扯這麼混亂的輩分,而是狠狠地瞪了二傻一眼,正想開口罵他,宋陽就擺手笑道:「大夥這不都平安回來了麼,他也嚇得不輕,算了算了。」

    到鎮上,南榮和誰也不打招呼,直接去往自己的住處,黑口瑤喜滋滋地跟著她一起離開;宋陽應酬了街坊鄰居,也回了自己家,小九里裡外外跑成了一陣風,拿新衣燒熱水,給宋陽張羅著洗漱更衣,蕭琪給她幫忙,順道也把二傻也給收拾乾淨了。

    忙活半晌,宋陽總算『煥然一新』,手裡捧著杯熱茶坐在椅子上,表情挺享受……小九站在他身後,幫他擦拭濕漉漉地頭髮。

    現在屋中的人,盤頭、二傻、兩個少女和啞巴,都算得自己人,宋陽這才緩緩開口,把他們在山中的經歷仔細講出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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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兩天前宋陽進山,找二傻只用了幾個時辰,算得上順利了,而真正的麻煩是在找到二傻之後。

    就是宋陽最擔心的樣子,二傻被劉四引著,一頭鑽進了泰坦鳥的戰團。這些來自遠古的猛獸打得亂成一團。幸運的是,劉四『認祖歸宗』,幾乎立刻被家族接受,二傻也發揮天賦,降服了『頭鳥』。由此,一群『姓劉的』凶禽護在二傻身邊,與其他鳥群生死搏殺。

    這場凶禽間的惡戰原因不明,恐怕山裡的泰坦鳥全部參與進來了,沒有明確陣營,僅只以『家庭』為單位,互相攻殺。偶爾也會有原始的自覺,一些小家族暫時聯合撲滅大種群的強敵,隨著強敵被消滅,聯盟便立刻崩碎……

    戰局混亂不堪,更讓人頭疼,泰坦鳥都有古怪本能,它們能『探查敵友』,在其他群族的眼中,二傻已經變成了必殺之而後快的目標。

    其實仔細想想,這個事情不難理解。二傻的馴鳥天賦,在很大程度上會讓泰坦鳥把他當做同類,他靠著劉四的『關係』,把劉四的親戚朋友收服成劉家軍,而他在選擇了盟友的同時,也就成了其他『不姓劉』的泰坦鳥的目標。

    所以二傻所處的環境,與宋陽初遇凶禽惡戰時大不相同:

    宋陽當時身處戰場邊緣,且凶禽知道他是異類,與同族間的戰爭無關,對他放任不理;二傻陷落戰場核心,雖然身邊有幾十頭同伴保護,但外面還有無數的猛禽把他當做同類、一有機會就會毫不留情的啄殺。

    還有地勢也讓宋陽頭疼的很,戰場深處於一座巨大山坳,地勢凹陷出口狹小。

    如果二傻能聰明些,身處這樣的險境裡,就不會收服『劉四家族』,而去選戰場中最強大的那支力量來做盟友,勝算還能更大些;可二傻要聰明,也就不叫二傻了,他和劉四要好,就一根筋地融入他們家…….

    宋陽進入戰場、與二傻匯合時異常輕鬆,還是之前的道理,泰坦鳥的眼中只有同類,對他這種長胳膊長腿的肉饅頭混不在意。『劉家軍』也得了二傻的指揮,並未攻擊宋陽。

    不過宋陽想要靠著身法武功帶走二傻,卻難如登天,只要一脫離劉家軍的保護,二傻立刻變成眾矢之的,無數利爪抓來、數不清的巨喙啄下,宋陽幾次想要突圍都沒能成功。再之後宋陽學乖了,退回到『劉家軍』裡,要二傻指揮它們一起配合突圍。不料劉家軍上下早都激發凶性,如果劉二在身邊它們會加以照顧,但絕不肯離開戰場,任憑二傻把口哨吹得多響亮,它們也不理會。

    當下的情形再明白不過了,什麼時候劉家軍打光了,二傻也就該倒霉了。宋陽要想保住二傻的小命,就只剩下一個選擇了——幫劉家軍。

    所幸,山坳中是一鍋粥似的混戰,所有不姓劉的泰坦鳥都是敵人,但敵人彼此之間也同樣是敵人(好吧,這句話不像上過小學的人說出來的),喘息的空間不小,宋陽調運五感照顧全局,一俟『同伴』遇險他便趕上前發動雷霆一擊。

    二傻被置於一頭尤其強壯的泰坦鳥身上,對他們,宋陽更是重點關照著。

    大多時候,宋陽只是個『影子』,藏在高大強壯的戰友身後,幾乎不會受到攻擊……

    惡戰時南榮就跟在宋陽身邊,她不用宋陽照顧。舞步便是身法,南榮的舞便是武。她難以擊殺成年凶禽,但出色身法自保無虞,彷彿狂風中的蝴蝶。

    一襲霓裳飛舞,血腥中的靈動,說不出的妖冶與詭異。

    野蠻戰場、原始殺戮,瀕死的厲嘯刺穿耳鼓,潑濺的污血瀰漫目光,南榮右荃並不動容,她的眸子始終清透。

    三歲到六歲的記憶,普通人腦海中的冰糖葫蘆、竹蜻蜓、過年時的新鞋帽……南榮卻只記得一種顏色:血紅。她從出生就被門閥選中,隱約懂事後第一個訓練不是詩詞歌賦、文章武功,而是:屠戶。

    她被送到屠戶的坊子裡,衣食無憂、做什麼都可以,只是不許離開屠坊半步,從最初的恐懼哭鬧到後來的慢慢適應,小小南榮漸漸習慣了鮮血與慘叫,一邊玩耍一邊聽著牛羊哀號,一邊吃著糖果一邊在地面血漿的縫隙間跳房子。

    身邊的惡戰,不過是童年的顏色,又有什麼可怕?唯一要做的也不過是翩翩起舞,好像小時候的跳房子吧!

    從黃昏時分到子夜,再到日上三竿…….不再有新的泰坦鳥撲入山坳,這場除非同類否則絕無法理解的凶禽惡戰漸漸接近尾聲,十餘個時辰裡,宋陽從未真正衝鋒陷陣,他就做了一件事:偷襲。

    仗著『劉家軍』的掩護,宋陽運足十成十的修為,拚命欺負泰坦鳥傻。

    獅群的混戰中,一條毒蛇很可能成為勝負的關鍵……泰坦鳥不懂思考,只有最原始的本能:撲殺異己保護同族。在血腥打鬥中,它們也是團體行動。宋陽辨別情勢,只殺『兩種鳥』:可能會引發『劉家軍』戰團崩碎的,和有可能會引發敵人戰團崩碎的。

    將近一天的鏖戰裡,死在宋陽手上泰坦鳥並不多,充其量二十餘頭,不過每頭都曾是一場小戰役的關鍵,劉家軍就在一個接一個的『關鍵』中得以保存,不是不死,只是比著其他群族消亡得稍稍慢一些,再加上一點點運氣,漸漸變成殘碎戰場中最強大的一家。

    到了這個時候,宋陽要想帶走二傻離開戰場已經不再是難事,山坳中只剩劉家軍橫衝直闖,別家的惡鳥越打越少,越打越亂,已經不足以阻攔他們離開,可宋陽又不急著走了,倒沒什麼特殊緣由,就是堅持到現在總算勝券在握,不去看一眼最後的勝利總覺得不甘心、覺得虧得慌。

    又過一個時辰,到了正午時分,惡鳥的同族相殘終於結束了。與宋陽、南榮事先的想像不同,劉家軍沒有把他家猛禽盡數宰殺乾淨,當山坳中只剩下寥寥數十頭猛禽的時候,劉家軍的首領、一隻體型尤其巨大、頭上長了一隻金紅色肉冠的泰坦鳥忽然止住了衝殺的勢子,站在原地雙翅撐開,猛地爆發出一聲尖銳鳴嘯。

    僅剩的十餘頭劉家軍同時止住腳步,簇擁在首領周圍,引頸啼鳴齊聲附和。

    別家的泰坦鳥,加在一起不足三十頭,零零散散地站在周圍,無一例外的,它們都是『散兵游勇』,家族首領早被擊殺,隨著劉家軍的啼鳴越來越響亮,它們也不再胡亂撲擊。

    啼鳴過後,劉家軍的首領昂首從隊伍中走出,來到距離它最近的一頭別家凶禽面前,它比著對方要高大許多,頸子彎下,橙黃色的眸子虐戾十足,死死盯住了對方。

    那一頭泰坦鳥在和它對視片刻後,緩緩地收攏了翅膀,身體緊縮著,把自己的頭顱垂下。劉家軍首領一探首,巨大的喙正啄在對方的天靈蓋上,力量不輕不重,見血卻還不足以致命。

    被啄傷的泰坦鳥全沒有反抗的意思,反而略顯歡快的低鳴了一聲,跟著邁步走進了劉家軍的『隊列』中,劉家首領則邁步走向了另外一頭凶禽。接下來事情如出一轍,對視、低頭、被啄傷後加入劉家軍,也有個別性子凶悍、不肯臣服,轉眼就被撕成了碎片……
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27 07:27 PM

第二卷 百花殺  第四章 咕咚


最後的勝出者,收編了所有倖存下來的凶禽,如果不論傷勢只看數量的話,劉家軍的規模反而比著惡戰前更大了些,等收編完畢,一群大鳥沒有急著離開,而是留在山坳中原地休息。

    宋陽開始還在笑呵呵的看著,可不久之後就覺出來了,大鳥們再望向自己的眼神,已經從『這是個無關緊要的小傢伙』,變成了『這是個吃了就不餓的肉饅頭』。人家打完仗了,估計過不了多久就該張羅狩獵吃飯的事情了。

    宋陽問南榮:「還好?」

    南榮沒說話,只是點了下頭。宋陽又對正哆哆嗦嗦吹口哨安撫劉家軍的二傻招手道:「成了,叫上劉四回去吧。」劉四的運氣奇好,傷得不輕但至少保住了小命,當然,它還能活著和宋陽的刻意照顧也脫不開關係。

    二傻的臉色比紙還白,雙眼渙散無神,顯然還陷在血腥惡戰的恐怖裡,使勁喘了幾口粗氣才勉強能開口:「能、能把它們都帶回去。」

    「全帶回去?」宋陽先是不解,但話一出口便恍然大悟,掩飾不住的駭然:「全帶回去?!」

    二傻怯生生地點頭,好像犯了大錯似的……從青陽選出的賢者,任初榕只拉攏蕭琪一個人,她不想要二傻最重要的一個緣由就是:一頭凶鳥,在戰場上幾乎全無用處。

    或是不知道,或是忽略了,總之包括宋陽在內所有人都沒去想另外一件事:泰坦鳥是群居的。

    藉著劉四的關係,二傻和頭鳥『聊』得挺好,這就等若整整一個家族、幾十頭原始猛禽,全都接納了他……只要不和它們的本能相沖,二傻一聲口哨,這群大鳥就會兇猛撲出。

    有宋陽吸溜著涼氣,仔細看了看面前這群大傢伙,但最後還是搖搖頭:「只帶劉四回去就好了,還有,你馴服整族大鳥的事情,不可以對別人說起。」

    都不問為啥不能說,二傻就痛快答應了,宋陽笑,這就是劉二的可愛之處吧,

    隨即宋陽又轉目望向南榮。後者明白他的意思,語氣冷漠:「這件事我不會透露給南理,但也不會瞞住家主。」

    宋陽點了點頭,沒再多說什麼。

    不過劉四傷得不輕,二傻懂得馴鳥但不會療傷,宋陽是給人看病的大夫,對鳥的傷勢也幫不上太多忙,倒是這些泰坦鳥自己,從遠古的惡劣環境中一路走來,早都養成了辨別、啄食特殊草果養傷的本能,劉四要是再跟著二傻回去,能不能在茁長都是個問題,反倒是留在族群裡痊癒的機會更大些。

    二傻心疼兄弟,又惦記著自己的差事,就給自己換了頭傷勢無礙的大鳥,名字接著往下排,就劉五。

    劉五並非鳥群收編的殘兵,而是『劉家軍』的元老,只看體型就明白它是劉四的長輩……山中事了,幾個人不再耽擱,就此返回小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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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盤頭兒點頭道:「做得對,做得對!」他指的是『隱瞞二傻馴服整族大鳥』的事情。

    只有一頭怪鳥的二傻,誰也不會在意,藉著『奇士』的機會出國轉一圈,再回來後領份閒差,後半輩子舒服愜意;但是能指揮一群怪鳥的二傻,就一定會被徵召入伍。盤頭兒也好,宋陽也罷,甚至燕子坪所有人,可都不想他上戰場,無論是封拒吐蕃的西線還是阻抗大燕的北關。

    劉二這時候已經回過神來,坐在邊上呵呵憨笑,對這事他大概明白些,可又迷糊得很,反正宋陽不讓他說出去,那他就不說便是了,至於究竟為了個啥他才懶得想。

    又說了幾句閒話,盤頭、二傻、蕭琪相繼離去,此時天色擦黑,小九高挽衣袖,露出蓮藕似的一雙小臂,準備去廚房鼓搗晚飯,宋陽卻搖了搖頭,對她道:「弄你和啞巴那份就好,我不吃了,有人找我的話幫我擋下,什麼事都等明天再說。」

    說完,起身從正堂回到自己的屋裡,倒插門拴、盤腿上炕……

    泰坦鳥是什麼樣的怪物?壯愈大犀、力量可怕,鋼爪鐵喙、動作迅速,處在食物鏈最頂端的王者。想要獵殺它們絕不是件容易事。當年宋陽第一次遭遇泰坦鳥時,修為已經踏入上品之列,可若非龍雀在手,還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下場。而這次,修為激增但神刀不再,手中的橫刀沒用上幾次就卷刃崩裂,之後宋陽只能靠著拳頭,即便他全身是鐵又能碾幾根釘子……

    從參戰到結束,宋陽殺掉的猛禽也並不多,可即便如此,他還是累得心浮氣躁,修為損耗空前。現在清靜下來,他要默運內勁以求盡快回覆。

    天下武功在運功療傷時都大同小異,要抱元守一,沉心靜氣,很快宋陽便入定忘我。

    小九不敢去打擾宋陽,早早關門上鎖,吃過晚飯後還不忘去照顧院子裡的貓貓狗狗,等到月上中天,小丫頭確定宋陽那裡再沒動靜,和啞巴打了聲招呼,去休息了。

    小丫頭這兩天擔驚受怕身心俱疲,躺在床上腦袋才一沾到枕頭就陷入夢鄉……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,忽然『咕咚』一聲悶響傳來。

    偏荒小鎮、深夜時分,萬籟俱靜中悶響突兀且明顯,小九一驚而醒,恍惚裡還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,但很快,院子裡就傳來啞巴依依呀呀的喊聲,小九這才知道是自家有事,剛忙跑出來查看。

    啞巴左手不停比劃,右手則牢牢指向宋陽的房間,意思在明白不過,剛剛那聲悶響就是從宋陽屋裡傳出的。小九皺眉上前,在門外低低地喚了幾聲『公子』,同時舉手拍門,可屋子裡沒有絲毫反應,小九當機立斷,回頭對啞巴道:「撞門!」

    只一下,厚重門板便告粉碎,之間宋陽雙目緊閉臉色青灰,摔倒在地上生死不知。

    小九嚇得魂飛天外,急匆匆往裡沖,慌亂間一腳提在門檻上,整個人直接就摔到了宋陽身旁,一雙漂亮小手被粗糙地面戧得鮮血淋漓,小九卻顧不得疼痛,忙不迭把宋陽抱在懷裡,伸手去探他的心跳。跟著,小丫頭哇的一聲哭了出來:「公子死了!」

    啞巴的動作更快,小九去探胸口的時候,他已經捉住了捉住了宋陽的腕子去探脈搏。心藏於左胸,脈顯於雙腕,小九從左胸摸不到心跳,他卻能清楚摸到宋陽的脈搏。

    小九哭鬧,可把啞巴氣壞了,另隻手一推丫頭的腦門,嘴巴裡啊啊啊的大吼三聲,但苦於口不能言,一時間沒法把事給她講明白,果然,小九壓根不理他,只顧大哭……

    剛剛平靜了不久的小鎮,再次亂了套,先是附近的鄰居,再是盤頭兒、二傻、南榮…不多時眾人全都聞訊趕來。

    宋陽的狀況異常古怪,全身滾燙,但額頭印堂、胸口羶中、小腹關元這三處卻出手冰涼,脈象更是凌亂無比,強的時候幾乎要彈開探脈者的手指,弱的時候又幾乎察覺不到,南榮習武多年也略同醫理,但是對宋陽的狀況全無辦法,放開宋陽皺眉走到院中,對隨她同來的阿伊果道:「你給幫忙看看吧。」

    阿伊果眉頭皺得老高:「你娃麼得煉蠱,不懂咯,六迷三殺一活命,十條蠱裡才能煉成一條救命蠱,這條救命蠱抵得上另外九條好蟲……」

    南榮哪有耐心聽她嘮嘮叨叨,搖頭打斷:「一定要救,當我求你。」

    「我看哈情形再說咯。」阿伊果語氣裡都是不痛快,眼角眉梢掛足不情願,慢騰騰地轉身向著屋內走去,而背對南榮後,黑色的嘴角卻抿出了些許笑紋,一閃即滅。
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28 08:18 PM

第二卷 百花殺  第五章 蠱蟻


屋內,眾人亂成一團,蕭琪幫宋陽除去上衫,小九已經知道自家公子沒死,拿了條濕毛巾幫他抹身,盤頭大聲吩咐手下兄弟備馬車送宋陽去附近大鎮求醫,正亂時,突然一聲清脆叱喝從門口響起:「都給老子閃開咯!」黑口瑤分開人群,大步走了進來。

    阿伊果不診脈,走上前掰開宋陽的嘴巴,拉出他的舌頭仔細端詳,另隻手不停在上面捏來捏去,其間她還湊上雙唇品嚐了舌尖的味道……啐了口唾沫,收回手指混不嫌腌臢隨手在衣襟上擦掉口水,她又彎腰把頭枕在宋陽的肚皮上,不時換個位置,好像在傾聽什麼,半晌後阿伊果才抬起頭。

    盤頭、小九、蕭琪異口同聲:「怎樣?」

    阿伊果目光如蛇,狠狠一瞪盤頭:「鬧個爪子!」隨即又換上個甜膩膩地笑容望向小九和蕭琪,柔聲道:「麼得擔心,一切有我。」最後她又望向南榮:「能不能救不好說,試試看吧!」

    南榮追問:「多少時間?」

    阿伊果想了下,應道:「明日辰時。」隨即她轉目望向屋裡其他人,又換上狠辣的神氣,雙手擺動向外轟人:「都出去咯都出去咯,退到院子外去,沒完事前哪個敢探頭探腦,不等日頭升起他全家就變成活跳屍!」

    小九哪肯把宋陽交給這個巫蠱怪物,咬著牙本想說什麼,卻被盤頭拉走了,到門口時盤頭還對阿伊果誠懇道:「我曉得救人的蠱,是蠱家自己的半條命…這份恩情天大地大……」不等他說完,阿伊果就不耐煩地一揮手:「麼得廢話,出去出去!」

    盤頭兒出門後對小九道:「黑口巫蠱會殺人也會救人,還有『殺過不救、救中不殺』的規矩,她現在要救宋伢子,就不會藉機使壞。」

    小九臉上依舊滿滿,和蕭琪手拉著手守在了大門口。

    黑口瑤出手,盤頭暫時放棄送醫的念頭,點燃火把領著手下在屋外仔細檢查,看看有沒有夜行人出沒的痕跡。具體情況現在沒人能說得清,是中毒、是染病,抑或仇人上門?宋陽就那麼好端端的昏倒……

    宋陽的確是倒了,但他沒昏。

    與外人無關,問題出在宋陽自己身上,默運玄功恢復精力,對武士而言就如吃飯、睡覺一般,本來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,不料就在行功即將圓滿的時候,泥丸、羶中、關元三處重穴忽然散出陰寒涼意,轉眼侵蝕諸道經絡。宋陽大吃一驚,這是從未有過、更從未聽說過的怪事,心神一晃寒意擴散更快,轉眼散入四肢百骸,讓他丁點力氣都提不起來,身體一軟摔倒了地上。

    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,與前後兩次新涼『中毒』異常相似,全身無力難以稍動,只不過新涼會讓身體麻木全無感覺,只剩聽力;而現在,除了眼皮閉合導致視力不在,聞、嗅、味、體等其他感覺都在。

    小九摸他左胸、啞巴抓他腕子、阿伊果嘗他舌尖宋陽全都感覺得到,甚至他還也能嘗出來黑口瑤的嘴巴發甜,來之前應該是剛吃過什麼瓜果……

    鼻息…微熱的氣息吹到了自己臉上,雖然睜不開眼睛,宋陽也能大概明白,阿伊果湊了過來,兩人的臉孔只有一指之隔,她正仔細盯著自己。

    片刻後,阿伊果低聲嘟囔兩句瑤彝土話,宋陽聽不懂,但認真把它記了下來。

    沒人知道自己還清醒著,瑤女當然也不例外,越是這個時候,說出的就越應該是實話吧。突生惡疾讓宋陽惴惴忐忑的同時,也忍不住在心中苦笑了幾聲,想不到自己的新生裡,就光靠著這一招來聽實話了,十八年前尤太醫如是,如今黑口瑤如是。

    阿伊果直起腰,開始在腰間的挎囊裡亂翻,她的藥囊亂得可以,翻了半天才找到要拿的東西:兩枚烏黑的鈴鐺。看樣子應該是純銀質地,用得久了氧化變黑,稀奇的是兩枚鈴鐺都被蜜蠟封口,是密閉的。再加上鈴鐺表面密密麻麻的蠻文篆刻,看上去更像件法器。

    兩枚鈴鐺一俟離開皮囊,立刻發出叮叮噹噹地怪響,阿伊果動作極輕,絕不會是搖動起來的動靜,而是有什麼東西在裡面亂衝亂撞。

    阿伊果十指翻飛,很快揭去封蠟,旋即呼呼地怪叫大作,兩隻半寸長的金頭螞蟻分別跳出來,在地上轉了兩圈,彼此一碰觸鬚,立刻撲咬到了一起。

    做好這件事,阿伊果也不去看宋陽,哼了個山歌調子,甩著手在屋裡來回溜躂,全沒規矩地四處翻動,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,或許是沒能找到感興趣的東西,過不多久就大大地打了個哈欠,把宋陽推進了床鋪裡面,騰出些地方,她和衣躺倒,閉上眼睛開始睡覺……

    呼吸均勻平穩,不多時她竟真的睡著了,宋陽顧不得理會她,全副心思都用來思索自己的狀況。

    劇戰之後三座要穴滲出陰寒,把持經絡,讓自己無法稍動。而真正值得在意的是,這三座要穴正是陳返給他講過的『三關』,這次突發的狀況,是『走火入魔』的後遺症,還是煉血之術的反噬,抑或兩者兼有之?宋陽空有一肚子藥學醫理,卻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緣由。

    他出事的時候已經是深夜,再過一個多時辰,天色破曉,鎮子上公雞啼鳴,終於驅散了阿伊果的美夢,瑤女翻身跳起,仍是不去看宋陽,蹲到地上去端詳自己那兩頭古怪螞蟻。

    螞蟻還在打架。

    兩條蟲居然誰都沒死、誰也沒能奈何得了誰,阿伊果早就知道會是這樣,笑嘻嘻對說了句:「累壞了吧,吃過飯再繼續咯!」說著,站起身來,指尖刀光一閃,她刺破了自己的手腕,隨手拿來兩隻茶杯蓋,很快接出小小的兩汪鮮血。

    跟著,瑤女從宋陽頭上扯下一根頭髮,雙手靈活繞動,奇快無比把那根頭髮打出了一串古怪的結,置入一汪鮮血中;隨後阿伊果從腰間挎囊翻騰了幾下,取出一隻金色的小匣子、打開,金匣內也是一根頭髮...花白頭髮。

    與宋陽的頭髮同樣處理,仍是先打結,隨即被浸泡在另一隻碗蓋鮮血中。

    再就是向兩隻碗蓋中加入古怪藥粉,微火灼烤,同時口中再次哼起了個調子。這一次,不再是俚語山歌。

    氣若游絲、詭異淒厲,與音律無關,僅只是深山中、腐葉下才會有的聲音……杯蓋中的頭髮消失不見,被藥物拿著、完全腐蝕在血液中,古怪的調子也戛然而止,阿伊果把兩隻杯蓋往怪蟻身邊一放:「吃飯咯!」

    兩頭螞蟻早都打得疲憊不堪,當即分開戰團,各自跳入一汪鮮血中,須尾亂擺徜徉其中,顯得無比快活,阿伊果蹲在旁邊,掐動手指來計算時間,笑吟吟的神情卻掩飾不住眼睛裡那份緊張。

   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,兩條蠱蟻就喝飽了血汁,不用主人召喚便躍回地面,搖頭擺尾呼呼怪叫向對方衝去。可是這一次當它們彼此靠近,碰過觸鬚之後,並沒有再廝打。

    觸鬚一碰再碰,看似對峙實則『溝通』,似乎從對方身上發現了什麼奇怪的信息……而接下來,兩頭彷彿前世仇敵、見面就會打生打死的蠱蟻,竟漸漸靠近、輕輕摩擦著對方的身體,耳鬢廝磨親熱起來,先前口中的呼呼怪叫,也變成充滿享受、愉悅的呢喃。

    一旁的阿伊果用力一拍大腿,清脆地吆喝了一聲:「仙人板板,非救不可!」說著,也不脫鞋,轉身就跳回到床上,盤腿坐到宋陽身邊,直接把挎囊翻轉,裡面的諸般零碎嘩啦啦散落床上。

    阿伊果挑挑揀揀,選出合用的蟲蠱,竹刺、金刀、銀鉤……就在她剛剛挑選好合適的材料,準備動手施救的時候,本來僵直倒臥、無法稍動的宋陽忽然背脊一震翻身跳起,落下後和她蹲了個臉對臉,笑道:「要等你救,人早涼了。」

    阿伊果毫無準備突遇『詐屍』,嚇得頭皮發炸,嘴裡尖聲怪叫著『格老子』,身子後仰,直接從床上摔了下去…
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28 08:24 PM

第二卷 百花殺  第六章 胡話


阿伊果毫無準備突遇『詐屍』,嚇得頭皮發炸,嘴裡尖聲怪叫著『格老子』,身子後仰,直接從床上摔了下去……

    總算宋陽手疾眼快,在她後腦勺著地前把她拉住了。

    阿伊果使勁眨眼,盯著宋陽好一會才回過神來:「你、你好了?」

    差不多就在瑤女睡醒起床的時候,散於宋陽經絡間的陰寒忽然消失,身體就此恢復正常,力氣完全恢復。三關寒氣來得突兀,散去的也莫名其妙,宋陽試著用功小心地檢查著、探視著自己的身體和經絡,沒有絲毫的異常。

    除了被寒氣桎梏了大半夜之外,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……學識不夠,再怎麼冥思苦想也解不開這件事,宋陽覺得身體已經無礙,乾脆不再去浪費心思,但也沒有立刻起起身,對瑤女好奇、對巫蠱好奇,倒不妨藉著這個機會多看一會。直到對方擺出『傢伙』,要在自己身上動手的時候他才跳起來。

    等瑤女站穩,宋陽放開對方,伸手指著地上螞蟻,饒有興趣的樣子:「這個,怎麼回事?」

    阿伊果手腳麻利,把兩頭仍在親熱的蠱蟻收入鈴鐺,小心放好,又在屋裡點起小小一堆火,把杯蓋、鮮血全都燒了個乾淨,隨後笑道:「蠱術救人,也不是啥子人都能受得,總要先試試你能否適應。」

    中規中矩的解釋,宋陽一笑了之,整理下衣衫正想出門去,阿伊果伸手攔住了他:「莫得急著走,我想跟你娃商量個事情…待會見到小南,能不能請你娃說,是老子…不是老子、是兄弟我的巫蠱把你救好的?」

    說到這裡,她忽然變得嬉皮笑臉:「小南央求我救你,本來我也要救你了,可還不等我救你娃就好了…這樣最好,皆大歡喜,不過小南那裡你總得給我個面子咯。」阿伊果不把自己當女人、更喜歡女人,這事連二傻都看得出來,何況宋陽。

    她要在心上人跟前做面子,對此宋陽只是覺得好笑,倒談不上反感,點頭道:「成了,不是多大事。」

    話一出口,阿伊果喜上眉梢,攥起幹乾瘦瘦的拳頭,搗了宋陽胸口一下:「你這娃好得很咯!山裡的瑤家最講義氣,你幫得我,我就欠你份人情!」說著,她從挎囊裡取出一對鈴鐺,把其中一隻塞進宋陽手中。依舊是蜜蠟封口,其中藏有蠱蟲,不過這次的鈴鐺並非銀質,而是紅色木頭製成的。

    「這只鈴鐺你隨身帶好,真有天遇到了麻煩,你就捏碎它,即便遠隔千里我也能知道你娃出事,立刻就會去救你咯!」

    宋陽一個沒忍住,噗地笑了出來,他真有心問問對方:你這個鈴鐺是聯通的還是移動的?

    見他笑出了聲,阿伊果沒發脾氣,只是撇了撇嘴角,語氣輕蔑:「你娃少見多怪,山裡能用來煉蠱的蟲兒有的是,『金串子』也不例外,但一萬條金串子裡,也找不見一條『星串子』;一千條『星串子』要是能煉出一對『千里不斷』,就是巫祖娘娘的開恩咯!」

    『金串子』外形和蜈蚣相似,體型不算大,可以入蠱,算不得太珍貴,不過這種蟲子偶爾會生出雙頭的異類,在黑口瑤眼中,一下子就變得珍貴萬倍了,喚作『星串子』。

    星串子首、尾兩端各生一頭,如果按照宋陽前生的理論來解釋,星串子其實是兩條蟲,只是胚胎問題,讓它們長在了一起,有些像連體嬰兒的情況。黑口瑤有祖傳的手段,能將它們分割開來,再以複雜秘術小心淬煉,便能得到一對『千里不斷』,雙蟲心有靈犀,無論相隔多遠,一隻若死掉,另只都會立刻察覺、同時發瘋亂撞。這時候把活著的那隻放出來,它就會趕往『兄弟』喪生之處,不休不眠速度奇快,等它找到屍體,自己也再不進食,活活把自己餓死陪葬。

    煉製它們的難度不言而喻,不提其他過程,就只說找到星串子後,要分割開來、且保住它們的性命就難到了極處,成功率極低。『千里不斷』妙用不凡,而煉成這道蠱的機會只有千百分之一,足見其珍貴。

    宋陽收好了自己那隻鈴鐺,望住阿伊果的眼睛:「這麼珍貴的蠱,就為了我幫你在小南面前吹牛?」

    這次阿伊果沒再去搗宋陽胸口,而是一拍自己的胸膛,聲音清脆語氣豪邁:「你幫黑口瑤小事,黑口瑤還你大禮!」她拍自己的力氣不小,引得飽滿胸膛都在輕輕發顫。

    宋陽惡趣味橫生,壓低聲音問:「那我再問一句,純粹好奇…你睡她了沒?」

    山裡人行事古怪,認知與漢人迥異,阿伊果一點不生氣,只是懊惱搖頭:「睡個爪子麼!要是睡了,還用那麼多彎彎繞做啥子!」

    宋陽又追問:「我聽說你們煉蠱的人,大都有種情人蠱,看上了誰就給她中下去,一輩子都不會變心,你沒有還是不捨得用?」這事還是他上輩子聽說的。

    阿伊果的神情更沮喪了:「情人蠱是有的,可那個蠱,只能男娃給女娃種、或者女娃給男娃種,麼得能女娃種女娃。」

    宋陽哈哈大笑:「你還知道自己是女娃?」,一邊笑著,邁步出門,守在外面的眾人本來憂愁擔心,一見他精神飽滿地出來,人人精神振作,懸了一夜的心總算放了下來。宋陽認真謝過大夥,說辭自然是依著阿伊果的囑託,『蠱術神奇,治好怪病』,像蕭琪、二傻、小九這幾個和宋陽特別近親的,聞訊後還專程去向阿伊果道謝,後者不見一絲赧然、滿臉自豪洋洋得意……

    瑤女拉住小九、蕭琪吹牛之際,宋陽走到了南榮身邊,聲音很輕:「聽阿伊果說,是你請她來救我的。」

    只有獨處時,南榮才會斂去表情,有外人在她大都會帶上副得體笑容,不過她的語氣冷漠依然,用只有宋陽聽得到的聲音應道:「不用謝我,所有人情都要算到家主那裡。我只是依令行事。要是有天,家主說不用再護著你了……」說著,她臉上的笑容更盛,伸出雙手搭在宋陽的肩膀上,用力按了按,彷彿至交好友:「見你好了,身體無妨,我開心得很!」

    宋陽笑了,搖著頭道:「有件事和你說下,三年前陰家棧前…」

    提到往事,南榮的目光倏然冷漠,叱了聲:「不用說了!」隨即轉身便走。

    宋陽已經開口,哪會不把事情說完,邁步和她並肩而行:「那次你中毒,我只是扣掉了守宮砂……」話剛說到一半,南榮突兀一甩長袖,隱在袖中的芊芊食指,上不知何時已經套上了一枚三寸長刺,直戳宋陽小腹。

    若被刺中,雖不致喪命,但重傷難逃。

    宋陽身手遠高於南榮,心裡又早有防備,哪會被她刺中,探手捉住了她的腕子,同時加快語速,不等她再變招:「沒碰你,只是扣掉了那顆硃砂痣。」

    南榮愣住了,語氣古怪:「什麼意思?」宋陽放開她的手腕:「這有什麼難懂的。我擅醫擅毒,除掉那顆砂簡單得很,從頭到尾我也只是在你胳膊上紮了幾針……你再仔細想想,那時你是個白淨胖子,扮得跟李公公似的,我就算有那份心,也下不去手。」

    「還有,」宋陽想笑,使勁忍住:「你、你自己真不知道?」

    事情來得太突兀,一貫冷靜的南榮,從心裡到腦中完全亂了套,脫口應道:「我怎麼會知道?」話說完,她才想到和一個男子討論『知不知道』實在不對頭,臉蛋騰地一下就紅了,咬著嘴唇狠狠瞪了宋陽一眼,腳下加快步伐,狼狽『逃』走,

    無論是陰家棧的拚命搏殺還是前日裡山中打鳥,宋陽都能看得出,南榮右荃受訓有素心智堅穩,這樣的人按道理不會被一顆守宮砂困住,可南榮偏偏就被困住了……對此宋陽無意追究,他還有另外一件事要弄清楚,等門口眾人陸續散去後,他專程去找到盤頭,直接問道:「您懂得黑口瑤的土話麼?」

    「簡短的還行,太長的我就不成了,」盤頭如實回答,語氣略帶感慨:「我們從山裡出來幾百年了,穿漢衣說漢話,像漢人多過瑤人。」

    宋陽從『記事』開始就認得盤頭,說話混不在意:「嗯,您還貪污漢人朝廷的銀子呢。」笑過之後轉入正題:「兩句話,都不算長,您幫忙給聽聽。」

    昨天夜裡,黑口瑤在拔宋陽頭髮之前,兩句喃喃自語。

    宋陽重複出第一句,盤頭兒聽得懂,給他翻譯:「一時半會還死不了。」

    宋陽點了點頭,就是因為『一時半會死不了』,所以阿伊果全不著急,穩穩當當地鼓搗怪蟻,其間還睡了一覺,算得上合情合理,但這句話也實在沒啥子值得注意的。

    當宋陽重複出阿伊果的第二句話,盤頭的神情卻變得古怪了,笑道:「真是這麼說的,你沒聽錯?」

    宋陽搖頭:「絕不會錯,我記得牢靠…怎麼,您聽不懂?」

    「倒是能聽得懂,不過這不像明白人說的話,倒像二傻的夢話。」盤頭笑呵呵的,先評論了句,這才慢條斯理地給他翻譯道:「這句話是:你要不是你,老子才不會救。你自己聽,這不是句胡話麼?」

    口中咀嚼著『你要不是你』這句糊塗話,不久,宋陽嘆了口氣。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29 08:36 PM

第二卷 百花殺  第七章 景泰


偌大天地,在同一個剎那,有多少人在做著同一件事?

    宋陽在南理的偏荒小鎮鬱鬱嘆氣的時候,千里之外,燕都鄒城皇宮內院,燕帝景泰也在嘆氣,他的狗死了。

    景泰登基十年大慶時,吐蕃送來的賀禮之一,金睛雪山獅子獒。

    景泰喜歡這條狗,因為它忠心。他試過。

    高原上的犬子在靈秀江南絕難成活,當年被抱來不久,雪獒就染了重病,氣息奄奄。宮中一位才人天性愛犬,不捨得那時還是毛茸茸的小東西就這麼死掉,著實花了不少心思,仔細照料雪獒,總算幫它度過劫難,雪獒漸漸長大,威風兇猛,整座宮中它只認兩個人:景泰皇帝和那位才人。

    才人很高興,景泰卻很好奇,他想知道誰才是雪獒真正的主人,所以一天,他帶著雪獒去找才人,屏退下人、關門……先是皇帝的一聲叱喝,跟著是惡犬的狂吠、最後是才人的淒厲慘叫,等寢殿的門再打開,雪獒的尖牙利齒間沾染血污,才人的喉嚨被扯斷,景泰則是一副開心的樣子,他知道了答案,還算滿意。

    跟著,他伸手照著雪獒的頭頂抽了一掌,笑罵:「本就想讓你咬兩口算了,你個畜生沒輕沒重,居然把人咬死了。」雪獒嗚嗚低鳴兩聲,不明白主人為何打自己……

    自那以後,除了上朝他到哪裡都會帶著這條好狗,轉眼十餘年過去,好狗變成了老狗,爪牙不在鬃毛脫落,幾天前開始不吃不喝,堅持到現在,終於呼出了最後一口氣。

    雪獒死在了御書房裡,就在主人腳旁。這時屋中還有兩個人,正在呈稟要務,景泰揮手打斷了他們,蹲下來伸手去揪狗耳朵。很快,雪獒的頭耳就被撕扯地鮮血淋漓,景泰這才確認狗子死了,沉沉地嘆了口氣,抬頭望向面前的大臣,慼慼道:「天底下最忠心的那個,死了。」

    景泰皇帝四十餘歲,身體略有發福,長相比著普通人要丑,塌鼻闊口眼睛細小,眉毛稀稀疏疏,可到了眉峰處又變得濃了些,斜斜挑起,猶如兩道刀痕。

    饒是兩位大臣應變快、心機深,不知該怎麼去應他的話,表忠心?去和一條死狗爭誰才是天下最最忠誠的那個?能做的也僅只勸陛下節哀,心中則萬般惶恐,暗罵老狗死的不是時候……景泰是什麼人,大家心裡都有數,趕在他最喜歡的狗子死掉的時候,向他呈報政事,運氣實在糟糕透頂了。

    景泰把手上的血抹在了雪獒身上,起身回到座位,目光在面前兩位大臣身上巡梭片刻:「覺得自己運氣不好麼?放心,不會遷怒你們,狗是狗,人是人。」說著,伸手指了指剛剛正說到一半的大臣:「接著說,南理那邊怎麼了?」

    大臣躬身:「去年秋末南理魁堂失火,其中豢養的高手傷亡殆盡,一品擂無人可派,豐隆自作聰明,捉著國書上的言辭做起了文字功夫,不派武士,而在南理甄選賢能,要以奇人赴擂。」

    景泰好奇:「什麼樣的奇人?」

    「相馬、馴獸、舞者…林林總總,包羅廣闊。」南理九州選賢,鬧得轟轟烈烈,這件事根本瞞不住人。

    景泰哈哈大笑:「難不成南理派了個馬戲班子來赴我的一品之擂?」

    大臣正色搖頭:「據臣所知,十名奇士都有真正才學在身,或許不必重視,但太過輕視終歸不妥。」惶恐歸惶恐,大臣還是把自己該說的說了出來,甚至言辭都不需要太斟酌,這便是大燕、南理這兩座漢人朝廷間的區別了。

    景泰殘暴,但相比那些說話不太客氣的大臣,他更喜歡殺阿諛奉承之人。

    果然,從景泰臉上不見絲毫慍怒,反而點頭笑道:「朕明白,朕懂得,他們不想打擂又怕丟了體統,弄出個雜耍班子來彰顯國威,就是來唬人的麼。他們唬不住朕、唬不住你,可難保其他人不被他們唬住。別說整座大燕,就只我這睛城的百姓,若提起南理便覺得蠻荒可怕,朕也不痛快。」

    鄒城,又稱『睛城』,取畫龍點睛之意,中土升龍此處為睛,天下最最鮮活、靈秀之城。

    景泰皇帝登基二十二年,對外五次主動宣戰,兩次御駕親征,對內更不用說,著實做出過不少大事,但他最最得意的,是他辦過的一場論學。

    四年前,以皇家之名,朝廷廣邀國內飽學之士於鄒城講論天人之道,激辯數日最終一人舌壓群賢……重要的並非這個人是誰,而是他口中的道理,『上上說』:燕上上,燕人上上,當主四方,他族輕賤,從而役,否則殺。

    論學之後『上上說』著述成冊,且輔以無數旁論,曆數蠻夷與別族之害、之輕賤,朝廷花費龐浩精力將其推廣四方,先是翰林、鄉學、讀書人,再而平民百姓,四年中時時不輟,是所有朝臣手上最大政務,即便景泰拔出付家、引得朝野震盪時,『上上說』的推廣也不曾稍有耽擱。

    鼓動的是民心,挑撥的狂妄。

    這件事做到現在,總算初見成效,燕人前所未有地排外。仇恨了、輕蔑了,自然便有了戰意……辛苦幾年,總算挑起了些『民意』,而五國一品之擂,本來就是一場『火上澆油』的好戲,對奪魁景泰有十足把握。

    只有南理,忽然出了個『歪門邪道』,來的不是武士,打贏不光彩,任由他們展示南理強處,對燕人正層層高漲的『上上』之狂無疑又是猛挫。景泰翻起眼皮,望向大臣:「依你看,怎麼辦?」

    大臣從容回應:「不難。相馬、馴獸這些門道,還是從我們這裡傳到南理的,他們不過是學生,大燕才是祖宗,找人把他們比下去就是了,這件事我立刻會去辦。」

    景泰卻搖了搖頭:「豐隆弄來個雜耍班子,我就要跟著也弄一個?沒這個道理。」說著,他忽然笑了起來:「打一仗吧,省心的很。」

    大臣一愣:「臣愚鈍……」

    景泰昨晚夜御三女、沒怎麼睡覺,此刻略顯倦怠,打了個哈欠,聲音有些走樣:「端午之前揮師南下,不用鬧得太大,打下豐隆兩個城關、拿他南理幾萬首級就足夠了。有這一仗墊底,什麼話都不用說了。一品擂時,大大方方地讓南理的雜耍班子登台獻藝便是。」

    南理相馬厲害?大燕打了勝仗。

    南理馴獸高明?大燕打了勝仗。

    南理冶鐵了得、木工精細?大燕打了勝仗。

    ……

    就算南理遍地神仙,個個活佛,可大燕打了勝仗!

    只要在端午前打一個勝仗,南理的奇士使團就真的成雜耍班子了,任由他們上台去演、去耍好了,本領越大,從鄒城百姓那裡換來的嘲笑就越多。要是真那麼強,又怎會擋不住燕國鐵蹄呢?

    皇帝駕前不容放肆,可那位大臣還是倒抽了一口冷氣,隨即咕咚一聲跪倒在地,聲音急促:「陛下,打不得。」

    刀兵之事,不是說動就能動的,中土諸國彼此制衡,南理雖弱但也是維持這份平衡的一份子,燕重兵南下,西、北兩國多半會趁虛而動,最遠處的回鶻也未必就老實看著,牽一線而亂全局,屆時究竟會是個什麼樣的局面誰也不敢說,但燕國陷入三面重壓的可能性很高。

    景泰早就知道他會有此一跪,擺著手笑道:「起來起來,你的意思朕明白。剛剛就說過了,不用鬧得太大。朕不是要亡了南理,只是打豐隆幾下子,抽他個耳光。南線本部入戰綽綽有餘。不用從西、北調兵,更不等吐蕃、犬戎反應……等他們明白過來,我大軍早已班師回朝了。」

    對皇帝的如意算盤,大臣毫不客氣:「最近幾年燕與南理並無大戰,但邊關上的小爭鬥不斷,南理在折橋關、紅城沿線屯紮重兵,衛戍森嚴,想要一舉突破不是件容易事。」

    景泰無所謂地搖搖頭:「這個不用你操心,朕有辦法。」

    大臣仍跪地不起,皺眉猶豫著,片刻後還是咬牙把心裡想說的話,說了出來:「要知…不止外患,還有內憂。」

    景泰咦了聲,饒有興趣:「內憂?朕的大燕有內憂麼?說來聽聽。」說完,見大臣神情躊躇,又笑著補充了句:「說無妨,恕你無罪。還有,起來說話,你跪著朕看不到你的臉。」

    大臣站直了身體:「七年前,大雷音台傳下法旨,著天下青壯僧人習武以求強身、自省;六年前,國師參悟玄機,言大世修羅劫將至,警醒天下信徒;五年前,二十一座須彌禪院以衛道破劫之名增設韋陀別院,正式訓練、豢養武僧;四年前,各禪院再添鬥戰閣,選拔精銳僧侶精修兵書戰策;三年前……」

    這些年裡,燕國師托佛家之名動作不斷,武力與日俱增,這些事情所有人都看到眼裡,景泰當然全都知曉,可他對此不聞不問,就任由國師去忙著。這次也不例外,不等大臣說完,他就擺手笑道:「這就是你說的『內憂』?沒什麼新鮮的,不用理會他。」

    「陛下明鑑,事情還不止如此啊。」大臣既已開口,就打算把話說完:「從三年前開始,國師與吐蕃墨林大活佛開始接觸,先是書信往來,繼而互遣使節……直到最近一年裡,吐蕃活佛五次遣密使入境造訪國師;國師也派出心腹門徒三次回訪…臣以為,既然是密使,便包藏了禍心。現在大雷音台中,還藏著一個吐蕃喇嘛,三天前剛到的。」

    還有一句話,大臣沒說出口:文、武、仙、蛇,當年的四大重臣先後被除去了三個,現在只剩下國師了……事情似乎再明顯不過,國師不打算坐以待斃。

    景泰語氣輕鬆:「錦遷啊,朕有句話,要是說得狠了你別在意。」

    大臣名喚溫錦遷,聞言立刻躬身:「臣請陛下教誨。」

    一眨眼間,景泰臉上的笑意盡數消散,目光也隨之陰冷,緩緩地說出了六個字:「查國師……你配麼?」

    溫錦遷面無表情,垂首肅立。而景泰又笑了起來,口中換過了話題:「錦遷,你說說看,人臣之道是什麼?」

    溫錦遷回答得斬釘截鐵:「忠君愛國。」

    「這是場面話,說了等於沒說。」景泰呵呵笑著:「朕覺得,為臣之道不外兩處,一是精通手上的政務,不管怎麼說,得先把活幹好了;另一個就是要揣摩主上的心思。頭一處你做得不錯,但第二處,你就差些了。」

    景泰身體後仰,把背脊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:「什麼內憂外患的,朕不在乎,南理這仗朕一定要打。你可知道為什麼麼?」說著,景泰回頭招手,對侍立身後的一個小太監笑道:「小豆子,你來說說,我為什麼非要打仗?」

    小豆子還是個娃娃,十歲左右長相普通,但眉眼間帶著股天生的喜慶勁,討喜的很,聽到陛下召喚,忙不迭躬身繞到龍書案前,清脆回答:「萬歲爺的狗死了,所以要打仗、要殺人!」

    景泰哈哈大笑,猛地一拍桌子:「中了!」

    萬歲爺的狗死了,總要有人陪葬的;還有就是,狗死了景泰不開心…殺些人能讓自己高興。

    溫錦遷無話可說,也不知道該說什麼,跪叩行禮之後退去了,景泰又轉目望向第二位大臣:「有小杭的消息了麼?」

    第二位大臣搖頭:「去年蘇大人出海之後,就再沒消息傳回,臣已著屬下出海去找,暫時…..」

    「滾!再去找!」景泰忽然暴躁了起來,抓起茶杯砸在了地上。
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29 08:44 PM

第二卷 百花殺  第八章 大禮


燕子坪。

    宋陽從盤頭口中問出句『你要不是你』,先是嘆氣,跟著又搖頭苦笑,等返回到自己住處時,他才注意到,小九的雙手纏了厚厚的繃布,隱隱可見還有血跡滲出。昨晚剛出事的時候,小丫頭光顧著擔心宋陽,沒心思處理傷口,就用清水沖了沖,草草裹了繃布了事。

    宋陽趕緊把她拉到面前坐好,除掉紗布重新換藥。小九把手搭在宋陽的腿上,手心向上,親親密密的姿勢……再度牽動傷口難免疼痛,小丫頭不停吸溜涼氣,眼光裡卻笑意滿滿,小幸福的樣子。

    宋陽準備著藥物,口中則問道:「我要想見老顧,是不是挺難的?」

    「從來都只有他找別人的份……」說著,小九翻起眼睛又想了想,措辭後繼續道:「就這麼說吧,在顧先生眼裡,只有自己的事情。所以他要有事,就會主動找上門,可別人有什麼事,他從不會理。」

    對這個的回答,宋陽並不意外,沒再多說什麼,這個功夫他已經配好了藥膏,小心塗抹到小九的傷口,後者咯咯一笑:「涼,癢癢。」小手情不自禁的向回縮。

    宋陽正笑著讓她不許亂動,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,去向周邊求援的禮部官員,終於帶了大隊人馬趕回來,小九把嘴角撇得無比誇張:「指著官兵救人,早都晚了八村了!幸虧我家公子吉人天相,有佛祖保佑。」

    見宋陽無恙,禮部官員如釋重負,少不得又是一通寒暄,其間宋陽起身致謝,但始終抓住小九的手,給她換藥的動作不停,小吏識趣,客套了一陣便退去,遣回帶來的軍兵。

    外邊還亂著,又有人敲門,不等宋陽出聲,二傻就從門外探了個腦袋進來:「宋大人,有人找你,在鎮外等著。是個蠻族老太太,說是送禮的,可又空著手。」二傻在鎮子邊緣遛鳥,正好遇到來送禮的山溪蠻老太婆,憑著劉大人的性子,當然是要上前聊幾句的。

    跟著,二傻的語氣變得有些訕訕:「我問她送啥,她說滾。」

    宋陽又氣又笑:「你沒放鳥咬他?」

    二傻神情大駭:「那不得鬧出人命,可不敢把劉五隨便放出去。」

    宋陽哈哈一笑:「知道了,等我一會。」手上繼續處理著小九的傷口,這是個精細功夫,就算動作麻利,也沒法在轉眼間做好。

    二傻老實巴交地等著,就只有來回亂轉的眼珠暴露了他那份焦急心思,小九也挺著急,大眼睛一眨一眨地,宋陽明白她的意思,笑道:「讓山溪蠻等會無妨,倒是你這雙漂亮小手,大意了就會落疤,不行不行。剛才應酬禮部那幾位大人時我也沒停下,就是這個道理。」小九的笑容裡,彷彿融了蜜糖……

    半個時辰之後,官兵盡退,宋陽也總算處理好那雙小手,帶著小九、啞巴,由二傻領著,到鎮子邊緣去見山溪蠻,老太婆沒有絲毫不耐煩,見他來了沒太多廢話,說了句『跟我來』,轉身就走。

    宋陽也不多問,隨著她身走了二里路,進入一片茂密樹林。其他人都沒什麼,唯獨宋陽,才一踏入樹林,周身突兀升起一股異樣感覺——有人在望著自己。

    並非五感察覺有人,而是因為五感明銳、修為深厚才有的古怪直覺。宋陽放慢腳步,催動內勁運轉心中提起警惕。這個時候,老太婆停下了腳步,轉回身望向宋陽,漢話生澀:「禮物到了。」她伸出乾巴巴的手指,指了指自己的鼻子:「就是我。」

    隨即老太婆雙膝一軟,以蠻族之禮大跪於宋陽跟前,聲音嘶啞語氣堅決:「山溪秀拜奉,宋陽我主。」

    小九嚇了一跳,心裡情不自禁地嘀咕了句:丫鬟?

    宋陽也詫異得很,可還不等他說什麼,老太婆忽然昂頭,大吼了一句誰也聽不懂的蠻話。

    叱喝響起,小九則哎喲驚呼一聲,拉著宋陽一起躲到了啞巴身後……密林中,幾人周圍,每一棵大樹上,都有一兩個蠻族漢子現身,粗略看去,足有數百人,枝椏嘩啦啦地晃動不休,鴉雀驚飛。

    以往見過的山溪蠻,男女都不例外,人人身材高大碩壯,比著普通漢人足足高出大半頭。此刻從樹上現身的蠻子,身上的油彩、腰間的短裙等等這些打扮和山溪蠻無異,只不過身後背負的不是沉重石錘,而是一桿大約半人高的梭鏢。但這群人身材瘦小枯乾,比小九恐怕還要更『苗條』些。

    不過他們手腳靈活動作敏捷,乍一望不像人倒更似一大群兇猛健猿。

    最要緊的,那些正喳喳叫著亂飛的鴉雀,是在他們不再隱藏行蹤時才被驚起的…之前蠻子們藏於密葉間時,連鳥兒都沒能察覺到他們就在身邊。

    不止鳥兒,還有官兵。這處密林緊鄰官道,州來付援的官兵才剛剛從林旁一來、一往,卻全未察覺異狀,這些蠻子若當時發難,後果不言而喻。

    攀援奇快行動無聲,數百蠻子落地,全部集結到老太婆身後,隨著她一起對宋陽大跪行禮。

    老太婆起身,伸手指著身後眾人對宋陽道:「山溪九部,秀依木而生,算我在內,這裡三百山溪秀精銳,就是禮物了。」

    事出突兀,一時之間宋陽有點反應不過來,直到此刻才恍惚明白了兩件事:老太婆的禮物,居然是送一支『軍隊』給自己;山溪秀不是老太婆的名字,而是山溪蠻下一個部族的稱呼。

    「山溪秀族姓為『木』,我的名字叫做木恩,秀族之首,從今日起,統帥三百兒郎任你號令。」或許是漢話晦澀,她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咬下重音,聽上去異常兇狠:「山溪秀樹上生、樹上長,林中獵敵,戰無不勝。」

    跟著老太婆回頭說了句什麼,她身後的一個蠻人解下背後梭鏢,暴喝中向不遠處一棵大樹用力擲出,只聽『嘭』的一聲悶響,足合一抱的樹幹,竟被梭鏢刺了個對穿。

    梭鏢也由此力盡,留在了樹幹內,兩頭露尖,但出手的蠻人動作奇快,在透出武器後立刻縱躍追去,不過一個呼吸功夫他就趕到大樹前,伸手拔出梭鏢,再次出聲大吼,長梭又洞穿了一顆大樹,而蠻人再次跟衝過去,取下武器發動第三次猛擊……

    宋陽打量著眼前數百蠻人,頭頂葉環膚色棕褐,四肢引常年爬樹都有些變形了,站在地上無一例外都是羅圈腿,顯得有些可笑,可誰敢小看他們?

    棲於樹冠,飛鳥不覺;短梭如電,接踵猛擊。

    不是山溪秀的武功如何,是因為他們世世代代依樹而生,早已與樹木『融為一體』,隱匿不動時,他們就是枝椏、就是樹瘤、就是木葉……至於力氣,比起他們那些身材高大的同族卻毫不遜色。

    二傻看得高興,咧開嘴巴笑了。

    宋陽則想不通,納悶問木恩:「不是說我九色不沾身染惡煞,跟在我身邊的人都會死絕麼,」話沒說完,一貫溫柔的小九勃然大怒:「她放、放…」畢竟是女兒家,惱羞成怒之際,髒話還是沒法說出口,一旁的二傻認真幫忙:「屁!」

    宋陽沒理會兩個同伴,繼續問道:「粘上我就不得好死,你們還來?」

    木恩的回答只有八個字:「天大恩情,不報不行。」

    給死人剖宮救下小妖怪,這份情誼不淺,但也僅僅是不淺而已。山溪蠻行事簡單卻不是傻瓜,為了這份情誼,他們把宋陽當做貴賓,如果需要幫助也會適當出手,可絕不會到託付性命的程度;但是煙毒之害,足以讓整族覆滅,即便十二尊屍復生,也無法挽回這場劫難,全賴宋陽,山溪蠻脫難新生…他送來的那道戒斷鴉片的方子,才是真正的大恩。以山溪蠻的性子,捨命也要報答的。

    木恩是山中人,同樣有著蠻族的性子,而她對『九色不沾』的詛咒也深信不疑,如何取捨、反覆思量……

    再不讓宋陽與本族聯繫,自己也讓出山溪九部之秀的首領位置,帶出三百死士投效宋陽。

    追隨一個『九色不沾』之人,下場只有悽慘死去,木恩準備好了,既然來了便不存遺憾。

    無論是前生的思維還是今生的認知,對木恩的古怪做法、態度,宋陽都有些理解不來,搖了搖頭說:「上次就說過的,我不會再去山裡找你族人。至於你的大禮…」說著,宋陽笑了起來:「實在太隆重了,收下有些不安,不收又實在捨不得。這樣吧,你們還在山裡,將來有朝一日我有求時,諸位肯出山幫忙,我就感激不盡了。」

    大好戰士誰能不動心?即便現在宋陽想不到有什麼地方會用到他們,也不捨得就直接回絕了好意,總之眼下一切照舊,將來有事再說。

    木恩應了句:「你是主尊你說了算,三百山溪秀以後便駐紮於此,隨時聽命。」說完,回頭對兒郎們一揮手,矮小蠻子立刻散入密林,轉眼再不見蹤跡。

    而木恩還有話要說,問宋陽:「上次你問我禮物是不是金子,你很缺錢麼?」

    二傻聞言皺眉。宋大人很缺錢麼?劉大人倒是有五十兩金子,萬一宋陽開口借還是不借呢?一邊苦思冥想,腳下悄然後退了兩步。

    宋陽沒注意二傻,聳了下肩膀:「誰能不缺錢?你有錢?」

    木恩大搖其頭,理所當然。宋陽咳了一聲,笑道:「沒錢說個啥!」

    這次木恩沒吱聲……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30 06:42 PM

第二卷 百花殺  第九章 獻宴


假期短暫,眼看三月初一愈近,宋陽等人告別家鄉父老,啟程返回鳳凰城。
這次回京後用不了多久,南理奇才就會再度啟程赴擂一品,出使大燕是國事,當然帶不得家屬,宋陽乾脆把小九、啞巴留在了小鎮,木恩和她的三百山溪秀也留在附近山林,並不隨行。

    小九乖得很,一直把宋陽送出老遠,最後拉住他的袖子,小聲道:「祝我家公子一路順風、一品奪魁,揚威天下。」說著,嘴巴癟了,小臉上儘是難過,彷彿這一趟不能跟去,她受了多大的委屈。宋陽笑:「過了過了,你這戲有點過。」

    小九撲哧一聲笑了出來,滿臉委屈崩散不見,換而俏皮精靈:「也不全是裝的,心裡總有些捨不得。」說完,又放開聲音,再次重複:「祝公子一品奪魁,揚名天下,小九在燕子坪上等公子凱旋而回。」

    在小九的脆聲祝福裡,一行人正式上路,黑口瑤一步三回頭,遙望小九戀戀不捨……

    這趟回家,二傻收服了一『窩』猛禽,宋陽得了三百山溪秀,雖然現在沒什麼用處,可不管怎麼說也能算得上收穫豐厚了。唯一讓宋陽心裡有些不安的是那夜突如其來的急病。

    那晚過後無論宋陽運功還是發力,都再無異狀。宋陽潛心琢磨此事,但始終找不到確切緣由,後來乾脆不再徒勞亂想,跑去和二傻說說笑笑,此外他和阿伊果也熟稔了不少,常常去找她,說笑之餘也常常聊到巫蠱之術。

    一路無話,直到抵達京師前夜,車馬歇息停靠驛站時,宋陽把南榮單獨喊了出來,開門見山:「我要見顧昭君。」

    自從知道只是被他扣掉了個痣後,南榮都沒再搭理過宋陽,此刻看上去態度和以前也什麼變化,不過自己事自己知,南榮明白自己心裡,對宋陽或有了少許變化。以前她一想到宋陽,便只有四個字:千刀萬剮;但現在變成了『痛打不休』。

    殺倒不必,但真恨不得打他一頓…一頓不夠,最好是每天三餐前都能狠打他一頓,舒心開胃。

    和以往獨處時一樣,南榮的聲音平靜冷漠:「他有事的時候會主動來找你。你想見他,要等他想見你的時候再說。」

    這個回答和小九說的如出一轍,宋陽沒矯情,又追問:「那你總會有辦法聯繫到他對吧。」

    「能,你有什麼事情我可以代傳。」

    宋陽挺高興的,又把話給兜回來了:「麻煩你傳告老顧,我要見他。」說完,不等南榮皺眉,他又補充一句:「在鳳凰城見不到老顧,阿伊果就再別想去燕國了。這句話也請傳到。」

    「關她什麼事?」南榮先是一愣,但隨即笑了起來,風情萬種:「你以為,我真會在乎黑口瑤,能用她的性命迫我就範,盡心盡力幫你約見家主?你山裡打鳥的時候傷到腦子了麼?」

    「反正我怎麼說你就怎麼傳好了。還有,」宋陽假惺惺地笑了:「守宮砂那事你也別總放在心上了。」南榮笑容崩散,一言不發轉身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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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鳳凰城繁華依舊,平安依舊,皇帝和大臣也都沒發瘋……鳳凰城內有一座風味小館,喚作『八方齋』,在當地人裡有些名望,生意還算紅火,或許是店主人想『更上層樓』,二月初九忽然光派請柬,邀京城多家名樓的主廚、掌櫃赴宴,共鑑一席他家獨創的『無名宴』,宴上只有八個菜,主料是各種山珍蘑菇,但每個菜都沒有名字。

    赴宴之人一頓飯吃下來,個個讚不絕口,這道『無名宴』真就是一天揚名,八方齋的主人卻還嫌不夠,對外並不售賣此宴,又請關係找到宮中,想要以這一宴敬獻陛下。

    要是能夠得到陛下的讚譽,或者運氣再好些,陛下開心之餘給無名宴賜下個名字……可是這個帳得分兩頭算,事關皇帝,小事也變得比天還大,坊間酒樓想要獻宴哪會是件容易事?托請關係的花費怕是夠再開上幾家酒樓的了,何況花了錢也未必能辦得成事,宮裡太監輕飄飄一句『等著吧』,三年五載一點不稀奇。這本生意經人人會算,賠面大贏面少。

    可八方齋主人中邪似的,非要去走這條路,讓人意外的是……二月初九才推出的無名宴,在二月十一黃昏,就擺到了皇帝面前。

    只能說明他托請的門路夠硬、他花費的銀兩夠多吧。

    八方齋的主人入宮,親自炮製出那一桌好菜,其間每一道工序都有人嚴格監視,所有從他自己帶來的調料、食材都被仔細查驗,確認無毒無害。

    豐隆皇帝不知道今天的晚膳來自坊間進貢,平時他對膳食這一項也不太在意,反正太監端上來什麼他就吃什麼,這次也不例外,與往常一樣就著菜吃了兩大碗飯。等他放下飯碗,李公公才弓著身子走上前,把這頓『無名宴』的來由說了出來,最後笑嘻嘻地問道:「萬歲吃得還順口麼?」

    豐隆喝茶、清口,最後笑道:「能吃得下,但要真說味道…也不過如此,讓他們甭在來了。」

    『不過如此』,皇帝的四個字,讓八方齋主人的無數心血、銀兩都打了水漂……但是等到二月十三、『亂花漸欲迷人眼』發作的期限,豐隆帝沒發瘋,精神飽滿聖體安康。

    最麻煩的那位都被成功喂下解藥,其他在場之人承合郡主自然也有辦法,其實最關鍵的一點宋陽之前就說過:解藥無毒,可以順利通過各方檢查。如果是毒藥,任初榕本領再大一倍,也休想把它喂到那些人的嘴裡去。

    不過即便是無毒藥物,還是讓任初榕忙得焦頭爛額,從二月初八到二月十二,她幾乎調用了全部的暗樁,五天裡加在一起睡不夠四個時辰,所有的心思都投入其中,居中傳令協調各方,任小捕從未見三姐這麼緊張過,親手端了碗銀耳羹跑去探頭探腦:「出了什麼大事,讓你忙成這樣?」

    任初榕『恨屋及烏』,瞪小捕:「問你心上人去!」

    任小捕『啊』了一聲,把銀耳羹往桌上一放,跑去攬住三姐肩膀,嬉皮笑臉:「小榕兒,你就是我心上人啊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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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幾位賢能重聚驛館,沒得一天半日的清閒就忙碌了起來,朝中指派專員來教授禮儀,古時禮節繁複,何況這次是要代表南理出使,從行站坐臥、到言語措辭,樣樣都有嚴格要求,除了南榮之外,包括宋陽其他幾位奇士人人學得頭昏腦脹、苦不堪言。天一亮就開始授課,直到晚飯後方歇,每日都一樣,任小捕懂事,這個時候不敢來打擾宋陽,在他返京之後只偷偷來探望過兩次。

    幾天裡,宋陽下了功課沒什麼事做,都回去到陳返的屋裡坐一坐、聊一聊。

    陳返暫時還住在驛館中,對宋陽的來訪,他挺開心的樣子,對這個後生,心裡稍稍有些熟悉的感覺,雖然想不起是誰,但、總歸是個熟人吧。

    宋陽能察覺,大宗師的記憶衰退得更厲害了,因為陳返的脾氣變了,不再生冷強硬,變得慈祥,臉上總有笑容。

    記憶與心性無關,就算忘記了所有的事情,一個人與生俱來的脾氣秉性也不會改變,除非……他平時表現出來,並非自己的本性。陳返連以往十幾、或是幾十年無時無刻不在刻意維持的冰冷殼子都忘記了,因失意而顯露的本性,平和、還有些老人獨有的善良。

    抵達鳳凰城的第十天晚上,宋陽正在陳返屋中閒聊,忽然敲門聲響,門外一個挺客氣的聲音響起:「深夜造訪,不打擾吧?」

    敲門的是南榮,說話的是顧昭君,雙手永遠都對揣在袖中的顧昭君。
作者: wildmind    時間: 2012-1-30 06:43 PM

第二卷 百花殺  第十章 佃戶


南榮並未進門,把主人帶過來後轉身離開,顧昭君對宋陽點了點頭:「在這裡說,還是回你住處?」

    宋陽起身想要對陳返告辭,可大宗師眼中流露出的那份落寞,讓他猶豫了下。

    老人最怕的就是孤獨吧。什麼都不記得的人,能和一個還算熟悉的後生聊聊天,最後的一點派遣了。宋陽還是坐回了原位,指了下顧昭君,對陳返道:「我的朋友,在這裡聊會天,不會打擾吧?」

    「不打擾。」陳返笑著,站起身來:「有客人上門,歡喜得很,我去沏茶你們先坐。」

    等陳返轉身去到別的房間,顧昭君低聲說了句:「堂堂大宗師,可惜了。」隨即又望向宋陽:「又做傻事。」

    宋陽明白他指的是什麼,搖頭道:「他的病是真的,不會記下你我說什麼,就當陪陪老人吧。」

    「尊老是好事。我也是老人。」顧昭君不矯情,走進屋裡隨便找了把椅子一坐。宋陽則略顯意外:「受傷了?」

    顧昭君的傷勢已經基本痊癒,但走路時腿腳還是略顯不便,逃不過宋陽的目光。對此,顧昭君嘿嘿一笑:「不用你操心。小事情,算不得什麼。」

    宋陽卻嘆了口氣:「別撐了,沒必要。」

    顧昭君愣了一下,而後抬起頭,穩穩盯住了宋陽,語氣平靜道:「說說看。」

    「大象無形、大音希聲,燕國丞相的靠山,掌控著幾個行業、權財驚人、隱於朝堂背後,」宋陽說的,都是顧昭君第一次找上門來時說的話,重複了幾句,宋陽的話鋒忽然變了:「姓顧的掌控一方,付丞相又怎麼突然垮台。你若真那麼強,付家就不會有事。不難猜的,從付家被連根拔起,就能看出你也敗了。還有……」

    宋陽暫時住口,望向顧昭君,後者沒太多表情:「繼續說,不用客氣。」

    「付丞相已經死了,他身後留下的死士能有多少呢?這份力量在普通人看來或許了不起得很,可在你這個『靠山』眼中,又能算得什麼?哪值得你親自奔走…大財主不會為了幾十兩銀子勞心費力,除非家敗了,財主變成了佃戶。老顧,你不是財主了,就你我的時候,不用總撐著個場面了。」

    絲毫沒有被揭穿老底後的惱羞成怒,顧昭君笑了:「的確不是財主了,不過也沒到佃戶那麼寒酸,莫忘記魁堂的大火…好吧,不是我自己幹的,但也有我一份。」

    「那這次遇襲呢,你都受傷了,身邊人傷亡應該更重吧。」聽上去稍顯刻薄,不過大家都是聰明人,說話也不用拐彎抹角。果然顧昭君並不介意,只是搖了搖頭:「的確,身邊又少了幾個人,真格有些心疼,離佃戶更近了一步。不過我還活著,命在本錢就在。」說著,他忽地冷笑了一聲,六個字:「姓顧的,死不了。」

    跟著,顧昭君把話鋒一轉,有些突兀地問道:「阿伊果被你看出來了?」宋陽要見顧昭君,請南榮傳話『見不到老顧,阿伊果就再別想去燕國了』,這是只有顧昭君才能懂的信息。

    宋陽卻所答非所問:「你要收編付丞相留下的力量,隨便找個人冒充付家餘子也就是了,又何必非得拉攏我呢?這事不難解釋,對方手中握著鑑別『真假』的辦法,讓你沒法瞞天過海,我本來還在納悶,這是個什麼樣的法子,會如此神奇。不久前我才知道,原來是巫蠱上的秘術。」

    說著,宋陽笑了起來:「前陣子我病了,她給我治病時,口中漏出一句:你要不是你,老子不救。」乍聽上去諢話一句,可宋陽還是琢磨出其中的味道了,因他有兩個身份:『你』是宋陽,『你』也是付家四子。

    顧昭君挑了下眉毛:「就憑她一句話?草率了吧?」

    「不光是這一句話,還有些其他事情」,宋陽繼續笑著:「比如她靠著螞蟻擺弄的古怪法術,我差不多全看在眼裡了;比如我聽一位長輩說,救人的蠱是蠱者自己的半條命;還有,事後阿伊果送給我一個異常珍貴的聯絡蠱。再加上剛才說過的、我以前就猜到付家勢力有『親子鑑定』的辦法,幾件事串到一起,大概也就有個結論了。」

    急病當晚的情形。

    阿伊果放出兩頭螞蟻打架,自己美滋滋地睡覺,等怪蟻打得筋疲力盡,她才爬起來,用自己的血溶了兩根頭髮,一根是宋陽自己的;另一根白頭髮來歷不明。

    巫蠱傳承千年,自有神奇之處,兩頭不共戴天的怪蟻,分別喝下不同頭髮調製的血漿,立刻變得親密起來……這些古時的玄奇法門,今人全無法理解,宋陽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,但他至少能看得出,這個過程不是瑤女所說的、施蠱前的『過敏皮試』,倒更像是一種驗證『兩根頭髮』的關係的辦法;

    阿伊果救或者不救宋陽,和南榮的請求沒有半個大錢的關係,她評判是否施救的標準,來自兩頭怪蟻飲血之後的表現;

    救人蠱彌足珍貴,抵得上蠱者半條性命,除非極親近、極重要的關係,否則他們不會救人,但阿伊果一見怪蟻變得親熱,立刻準備著手救人;

    『千里不斷』,天下奇蠱,連二傻都不會那它隨便送人,阿伊果傻了麼?隨便扯了個『不願意欠人情』的藉口,就把這只蠱送給了自己;

    還有那句:你要不是你,老子不救……綜上種種,事情很快也就理順了。

    「救人之前要先驗明正身…我是燕子坪的小仵、南理國的奇士,這些身份都不值一提,倒是大燕付丞相四子這個身份,有人會在意,要驗個明白。」宋陽的表情略顯無奈:「阿伊果手中那根白頭髮,應該是付丞相的吧。付丞相雖然死了,但流傳下幾根頭髮不是難事,黑口瑤能靠怪蟻、蠱血、頭髮來斷定父子關係,也真是了不起的手段了。」

    「因為我是付老四,所以不捨得要我死、寧可拿出自己『半條命』來救我的人…你或許算一個?」宋陽伸手指了下老顧,後者笑呵呵地點頭:「那是那是,我可不捨得你死,我現在是個佃戶,還要靠你去掙付丞相留下來的那幾十兩銀子,養老送終的錢都要從這裡出呢。」

    宋陽沒接他的怪話,繼續著自己的話題:「阿伊果不是你的人,否則也犯不著用頭髮來驗證我是付老四。不是你的人,就只可能是付丞相留下來的勢力了。她送我『千里不斷』,也擺明了以後我若有難,他們會全力相助。這些事情都理清了,也就該想另外一件事了:付丞相身後的實力,怎麼會找到我?」

    顧昭君笑得挺客氣:「當然是我告訴他們的。」

    宋陽沒笑,不過神態還算輕鬆:「我想見你,主要就是為了這個。你的情形我能明白,我的狀況你也清楚,大家互相體諒吧,這趟燕國之行,我所有的心思都會放在尤太醫的案子上,不想節外生枝,也沒精力應付其他。」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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