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杜默雨 - 娃娃師叔【單】 關閉[複製鏈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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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表於 2008-8-18 06:42 PM|只看該作者|倒序瀏覽
男主角:淩鶴群
女主角:柳湘湘

師叔?
要他叫這個膽小如鼠又小他好幾歲的女娃一聲師叔,
有沒有錯得離了譜!?
還得一路護送她到遙遠的四川……
其實,想想這倒也好,
省得在家聽他三個姐姐嘮叨、爹爹催婚,
把平日悠閒有如閒雲野鶴的他吵得快成了籠中鳥。
只是這個師叔未免太弱不禁風了,
三天兩頭拉肚子、傷風感冒什麼的,
要他負責親侍湯藥不說,還勞他教她習武健身……
噢!晚上竟得好生哄她入睡,
他……難不成上輩子是她奶媽不成……!?
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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頭香
發表於 2008-8-18 06:54 PM|只看該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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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

  春風拂柳,雲淡風輕,正是吟詩論劍的大好時光。

  淩鶴群走在大街上,腦海裏仍回憶著方才大明湖畔的風景,知己三五位,清酒兩三壺,談的是男兒志,論的是天下事。興之所致,拿起長劍舞弄一翻,伴著山光水色,真是豪情萬千呵! 遠遠看到自家的大門,他不禁搖頭輕嘆。心想待會兒被父親看到,一定又要罵他遊手好閒,不知幫忙家業。其實哪需要他這位少爺幫忙呢?在精明能幹的父親帶領之下,三個姐夫勤勞不懈,把淩家產業治理得井井有條,他這個真正的繼承人倒像是個外人似的。

  他拐進了小巷,從後門悄悄掩入,才走進後院,一聽到孩童喧鬧的聲音,他拔腿就跑。

  “小弟,回來!”來不及了,三個姐姐齊聲喚他。

  淩鶴群只得轉回身,無奈地面對三個大肚婆。“大姐、二姐、三姐,我已經二十六歲了,你們叫我一聲鶴群就好,何必用這個‘小’字呢?”

  “小舅舅!”幾個小孩纏到他身邊,一個個攀腿攀手,把他當作大樹在爬。

  大姐淩鳳鳴笑道:“你是我們淩家最小的孩子,又是爹娘的寶貝兒子,當然叫你一聲小弟了。”

  二姐淩鶯語抱起正在地上吃土的小娃娃。“叫小弟才親切呀!你看,我們的孩子也叫你小舅舅。”

  淩鶴群任小孩抱住他的大腿,無力地道:“他們只有一個舅舅,何必分大小?”

  三姐淩鵑啼正在縫小孩衣服。“不行呀,還有一大堆表舅,他們分不清楚的,你是小舅舅,其他是大表舅、二表舅、三表舅……”

  淩鶴群好不容易趕跑一個吃他指頭的女娃娃,忙空出一只手遮住耳朵。“三姐,別念了,我耳朵好癢。”

  “有蟲子跑進去了嗎?”淩鵑啼想把他拉到身邊看個仔細。“小弟,我幫你掏一掏。”

  “不了!”淩鶴群趕忙跳開,順便再甩掉大腿上的兩個娃娃。

  “嗚嗚……娘,小舅舅踢我。”一個三歲的男娃娃坐在地上哭了起來。

  “阿明,我沒踢你,是你不小心摔下去的。”淩鶴群蹲了下去,拍拍男娃的頭以示安撫。

  “我不是阿明,我是阿昌啦!”男娃娃哭得更大聲了。

  淩鶯語拉起阿昌,拿了手絹抹了他的鼻涕。“別哭了,再哭就像小舅舅一樣迷糊,誰和誰都分不出來了。”

  “二姐,你也不用這麼說我啊!”淩鶴群望向滿院子亂跑的小孩,只覺得頭暈腦脹。“你們每年都在生小孩,現在又一個個大肚子,我怎麼分得出那麼多小孩?”

  淩鳳鳴搖頭道:“爹老說你不用心我們淩家的事情,果然沒錯。我生四個,鶯語生三個,鵑啼生兩個,你也不過九個甥兒,就分不清楚了?”

  淩鶴群指向三個姐姐的肚皮。“馬上就變十二個甥兒了,他們整天跑來跑去,難道你們和姐夫都不嫌吵嗎?”

  “怎麼會呢?”淩鵑啼道:“咱淩家家大業大,爹和你三個姐夫忙不過來,你又不幫忙,我們只好盡量生兒子,以後長大了好分擔解憂。”

  “誰說我沒幫忙?我也會幫爹巡一巡鋪子。”淩鶴群拉回腰間的佩劍,又丟一個白眼給扯劍的娃娃。

  淩鳳鳴道:“你哪裏是去巡鋪子?根本就是順道吃吃喝喝。”

  淩鶯語道:“人家你二姐夫一天到晚在外頭收租收帳,這才是做事。”

  淩鵑啼道:“是啊,你三姐夫還要跟著船隊送貨,很辛苦耶!”

  “娘啊!小舅舅壞壞,”被淩鶴群瞪一眼的娃娃哭了。

  只聽得你一言,我一語,夾雜著小孩的哭鬧嬉笑聲,淩鶴群頭痛欲裂。“你們說完了沒?我要回房去了。”

  “小弟,你還不能回房,爹好像在找你。”

  “找我?”保證沒有好事,淩鶴群的頭更痛了。

  擺脫了這群聒噪的娘們和娃娃,淩鶴群往大廳走去,耳邊仍然嗡嗡作響。

  父親以鳥為他們姐弟命名,結果,三位姐姐人如其名,自小就愛講話,只要她們聚在一起,必定不得安寧。所以他淩鶴群自幼有一個心願,那就是讓三位姐姐盡早出嫁,還他淩家一個安靜的空間。

  沒想到三位姐姐固然成親,姐夫們卻搬進了大宅子,這幾年三對夫妻又拼命生小孩,把整座宅子吵得更加熱鬧了。

  淩鶴群用力搖搖頭,企圖甩掉從後院飄來的小孩哭叫聲,腳底加快速度,終於來到清靜的大廳。

  父親不在大廳上,他大大地松了一口大氣,看到椅子就用力坐下來,長劍咚地一聲摔到桌面,把一個坐在對邊椅子的小姑娘嚇得跳起身。

  淩鶴群打量這個面生的姑娘。“你是新來的丫環嗎?我怎麼沒看過你?”

  “我……”她低頭看鞋尖。

  “丫環做事累了,偷懶一下無所謂,但是有人來了,就得學機伶些了知道嗎?”

  “我……”

  “你是新來的,大概還不懂規矩,以後慢慢學著吧!”淩鶴群伸個大懶腰。“啊!好渴,你送上茶來吧,”

  “茶?”她抬起眼,清亮而靈動。

  淩鶴群心頭一跳,隨即大聲道:“去廚房抓把茶葉,衝壺熱水,這麼簡單的事不會做嗎?”

  “喔。”

  她轉身走出去,才跨過門檻,又回頭問道:“廚房在哪裏?”

  正要閉目養神的淩鶴群無奈地撐開眼皮。“出去向右轉再向右轉,直直走下去就是了。”

  好不容易得到片刻的安寧,淩鶴群歪坐椅子上,恍惚進入酣甜睡夢中,一聲幽幽的女聲又鑽入他的耳際:“我找不到廚房。”

  他生平最痛恨被別人打斷睡眠,沒好氣地嚷道:“你這麼笨,怎麼當丫環啊?”

  “我……”她只是乖乖地站著,還是低頭看鞋尖。

  淩鶴群看她一副可憐模樣,只得嘆道:“算了,回頭叫我大姐好好調教你,當丫環豈是那麼容易的事?”

  “真的很不容易。”她點頭同意,又抬起那對明亮的眼睛。

  還真是一個標致的丫環呢!淩鶴群忙避開視線。“算了。那杯茶有人喝過嗎?”他指向她方才座位邊的茶幾。

  “沒有。”

  “端過來呀!”實在有夠不伶俐,還要他指點嗎?

  一杯冷茶端了過來。他望見那細致柔白的皓腕,又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藥味,不覺皺起眉頭。“你生病嗎?不常做事嗎?”

  “嗯,我身子不好。”

  “身體不好還敢來當丫環?”淩鶴群掀起杯蓋,喝了一口冷茶。“哇!這是今年新摘的碧螺春耶!剛剛有什麼重要的客人來過?”

  “有一個。”

  “這麼好的茶也不喝,真是糟蹋上等茶葉了。”

  “我身體弱,綠茶性寒,所以不能喝。”她認真地解釋著。

  “你說什麼?”淩鶴群一口茶險些噴了出來。“你當丫環的還敢偷喝茶?”

  “我沒有偷喝,是人家請我喝的。”

  這年頭的丫環都這麼好命嗎?淩鶴群一轉頭看到父親跨進大廳,趕忙起身問候道:“爹,您老人家好啊!”

  淩樹海瞪他一眼。“老子找兒子找了一整天,你說我好嗎?”

  “爹,我這不是回來了嗎?子日,父母在,不遠遊,我每天晨昏定省……”

  “你別嘻皮笑臉了!你只要給我認真辦事,早點娶房媳婦安定下來,你老子我就謝天謝地了。”淩樹海邊走邊數落,來到上首位置,向著那位姑娘道:“師妹,讓你笑話了,請坐請坐!”

  淩鶴群大吃一驚。“爹,您叫她什麼?”

  “什麼她她她的?”淩樹海也坐了下來,換了一張和氣的臉色。“師妹,這是我家老四,不也日子鶴群,鶴立雞群也,可惜到現在仍是閒雪野鶴一只。”

  再換過一張臭臉。“老四,過來見你師叔,你這位十二師叔姓柳名湘湘,父親是京城飛天鏢局總鏢頭柳伯淵……”“等一下,爹!”淩鶴群呆愣在原地,望那個年紀比他小一截的柳湘湘。“她不是新來的丫環嗎?”

  “什麼丫環?叫十二師叔。”

  “不叫。”這太傷他的自尊心了。“她小小年紀,怎麼會是我師叔?”

  “湘湘師妹是你太師父第十二個弟子,拜師禮都行過了。師妹,是不是?”

  “是的。”柳湘湘坐在位子上點頭。

  “我怎麼都不知道?”

  “我也不知道呀!”淩樹海拿出一封信。“這是你太師父的親筆信,原來他上個月到京城,在飛天鏢局巧遇湘湘師妹,便收為弟子,後來你太師父先回青城山,今天柳總鏢頭趁押鏢順路,就帶了師妹過來,請我這個大師兄送師妹到你太師父那兒,繼續練功強身。”

  淩鶴群愈聽愈激動。“太師父都八十歲了,還在收徒弟?”

  “這是可喜可賀的事情,你當小輩的生氣什麼?”

  “前年太師父才收了小師叔,他不過大我兩歲,我要叫他師叔已經很勉強了……”

  “師門之間論輩分,誰管你年紀大年紀小?”

  “這不行!尤其她是一個小姑娘……你幾歲?”淩鶴群轉移攻擊目標。

  “十八歲……”柳湘湘被淩鶴群的神情嚇到,紅唇頓時失去血色。

  “你才十八歲,又不會武功,你怎能當我的長輩?”

  “我……我會一點點功夫。”被大聲一吼,她的臉也變白了。

  “會功夫還來拜師?”淩鶴群問父親道:“爹,是不是太師父又缺錢了,這次他收了飛天鏢局多少拜師禮金?”

  “五百兩銀子。”柳湘湘回答了出來。

  “五百兩?”淩鶴群亂吼亂叫地。“五百兩就賣掉他徒孫的尊嚴?要我叫這個小娃娃一聲師叔?”

  淩樹海吼了回去:“老四,你是最小輩的人,這裏沒有你說話的餘地!”

  “大師兄,不要勉強師侄了。”柳湘湘溫和地勸著,語氣有點顫抖。

  連師侄一詞都出來了,淩鶴群再也待不住大廳。“不勉強最好,算你有自知之明,我走了。”

  “老四,你給我站住!”淩樹海喚住狂放的兒子。“我要你送湘湘師叔上青城山。”

  “什麼?”淩鶴群震驚不已,雙腳反而黏在地上。

  “還要我說第二遍嗎?”

  “辦不到!”淩鶴群怒目望向柳湘湘。

  “你好兇喔!”柳湘湘被他瞧得渾身戰栗,抓緊了椅子把手。

  “我就是兇!你還敢讓我保護上山嗎?”淩鶴群更是擺出了一張兇惡的鬼臉。

  “嚇!”柳湘湘不自覺地往椅背擠去。

  “老四,你還敢鬧?”淩樹海氣得兩眼翻白。“快跟師叔賠罪!”

  “膽小的娃娃一個,做什麼師叔啊?”淩鶴群低嗤一聲,轉身就走。

  柳湘湘出聲了:“算了……大師兄……”

  一語未了,只聽得“咚”地一聲,父子倆同時回頭,原來柳湘湘暈倒了。

  ***  當天夜晚,淩家所有的人都聚集在大廳上。

  只要有三姐妹在場,就免不了小孩奔跑嬉戲的場面,淩家二老含飴弄孫,不亦樂乎,全場只有淩鶴群的臉色最難看。

  淩夫人道:“湘湘師妹身子弱,這一路到四川,一定得小心照料。”

  淩樹海道:“所以我才叫武功最好的老四保護她呀!誰知老四一來就把師妹給嚇暈了,現在還在睡呢!”

  “我不去。”淩鶴群仍然只有這三個字。右腳一踢,把腳邊的皮球踢回給阿明,誰知阿明沒接著,正中頭部。

  “嗚!小舅舅打我啦!”阿明嗚嗚大哭,一個小女娃趁機搶走他的皮球,他立刻含著兩泡眼淚追上前打人。

  “阿明哥哥打入了!”小女娃也哭了起來,往阿明臉上擰去。

  “痛啊!”阿明又出了一拳。

  “我也痛死了!”小女娃不甘示弱,開始亂無章法地打了起來。

  “呵呵!好啊!”出聲的是外祖父淩樹海,他笑瞇瞇地看著孫兒打架。“從小會打架,以後就喜歡練武了。”

  淩鶴群別過頭去,不想再看到家庭亂象,他哀求著三位姐姐。“拜托你們一下,管管小孩好嗎?”

  淩鳳鳴道:“小孩活潑是好事,有了笑聲哭聲,屋子才會旺啊!”

  淩鶯語道:“就是啊,孩子自幼活動筋骨,以後骨架也長得好。”

  淩鵑啼道:“不怕打,不怕摔,長大就可以成為江湖大俠了。”

  這三只鳥一定得同時講話嗎?淩鶴群痛苦地望向父親。“爹,如果沒事的話……”

  “是了,差點忘記正經事。”淩樹海又正式命令道:“老四,你明天就護送湘湘師叔到青城山。”

  “爹,您為什麼不叫別人去?”

  “你爹娘年紀大了,難道你要我們去嗎?還有,你三個姐姐雖然練了功夫,但一個個挺了大肚子,她們能去嗎?”

  “還有姐夫啊!”

  “你三個姐夫為了淩氏家業,半刻分不得身,他們能去嗎?”

  “岳父!”三姐夫開口了。“我正要入蜀批藥材,或許我可以順路送……”

  “順什麼路?”淩鵑啼拉住了丈夫的衣襟。“如果你談完生意再送人上青城山,就耽擱了師叔拜師學藝的時間,如果送人上山後再去談生意,又延誤了商機。死鬼!難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嗎?”

  “我哪敢想什麼啊?”三姐夫涎著笑臉,兩手做討饒狀。“我只是想去見見太師父,順便幫你到山裏採點養顏美容的奇花異草回來呀!”

  “叫小弟去就可以了。”三姐妹異口同聲。

  大姐夫和二姐夫吃吃偷笑,他們早有自知之明,湘湘師叔年輕貌美,他們的老婆怎會允許他們護送她上山呢?

  大姐夫道:“是啊,我們在外頭忙碌,無時不想早點回家和妻兒團聚,小弟既然沒有家累,就幫我們出這趟任務吧!”

  二姐夫道:“小弟,就當作你幫幫三個姐夫,讓我們和你姐姐有時間相聚,這樣夫妻感情才會好呀!”

  三姐夫見風使舵。“對了,鵑妹你也快臨盆了,我談完生意,當然要盡早趕回來陪在你身邊嘍!”

  這三只饒舌的鸚鵡,就只會跟著那三只鳥起舞!淩鶴群打心眼裏瞧不起三個姐夫,堂堂男子漢,竟然讓老婆牽著鼻子走,還忠心耿耿地為岳家賣命,叫他身為男人的尊嚴都掃盡了。

  再看父親帶著笑意,殷慧地為母親斟茶,還順手摸了那肥胖的小手掌,淩鶴群簡直要暈過去了,原來在這個家裏面,只有他才是真正有骨氣的男人啊!

  他站起身想要離開,又有兩個娃娃掀起他的衣袍,繞著他的兩腿縫隙玩捉迷藏,他索性大腳一邁,把兩個娃娃絆倒在地上。

  “嗚!小舅舅踩人了。”又是打雷般的哭聲。

  “阿菊,我沒有踩你。快,跌倒了要自己爬起來。”

  “人家不起來,小舅舅拉我起來。”

  “不拉。”淩鶴群狠心如鐵。

  “我不管啦!”阿菊坐在地上哇哇大哭,把兩只手伸得老高要人拉。

  “哎!”二姐夫趕了過來,拉起阿菊。“阿菊好乖,爹抱抱,別哭了,小舅舅壞壞,我們不要理他。”

  “小舅舅壞壞。”阿菊也學了一句。

  淩鶴群氣惱地道:“剛剛不是鼓勵小孩子打架嗎?現在小孩自己跌倒,我叫她爬起來,就變壞人了?”

  “那不一樣。”淩樹海仍是笑瞇瞇地解釋著:“打架是鍛煉身體,可阿菊是被你絆倒了,她讓你這麼大個子的小舅舅欺負,當然要哄她了。”

  “我不會哄小孩。”

  “伸出手拉她,拍拍她的背,有什麼困難?”淩夫人拉過一個娃娃做示範。

  “很難。”對淩鶴群而言,他只會把身邊的小孩趕開。

  “小弟真是沒什麼人情味耶!”三只鳥又說話了。

  “不如這樣,我們留小弟在家,教教他如何和小孩子相處。”

  “對了,也該教他如何討姑娘歡心,不要老把人家姑娘嚇暈了。”

  跟三只聒噪不休的母鳥以及一群吱吱喳喳的小雀兒在一起?

  門兒都沒有!淩鶴群只覺得淩家大宅已經變成一座大鳥籠,而他是被關在裏頭的一只猛虎……

  不行!他一定要逃脫,否則他會發瘋。

  反正那個柳湘湘是個病娃娃,看起來也不多話,一路上就叫她躺在馬車裏休息,他既樂得耳根清靜,又可以遊山玩水,何樂而不為呢?

  “爹,我這就去收拾,明天出門。”淩鶴群拋下他的決定,大腳踢開三個爬在地上擋路的娃娃,邁出了大廳門。

  大姐夫不解地望著他的背影。“小弟怎麼突然改變主意了?”

  淩鳳鳴道:“你認識小弟這麼多年,還不了解他嗎?”

  “對了,家裏吵,他最怕吵了。”大姐夫回答。

  “不止呢!”淩鶯語搖搖手,指向自己的丈夫。“你說。”

  “他討厭小孩子,偏偏家裏小孩多。”二姐夫道。

  淩鵑啼也指了自己的丈夫。“還有呢!換你說。”

  “他更討厭聒噪的女人!家裏的婆娘都很聒噪……”三姐夫開心地大叫著。

  “你在說誰啊?”三只鳥同時瞪向他。

  三姐夫心虛地摸摸頭皮,看來他入門為婿的時間最短,他得找個時間,再向兩位姐夫多多討教為婿、為夫之道。

  笑聲滿堂,夾雜孩童的哭鬧聲,這就是熱鬧非凡的淩家呵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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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

  “師侄!師侄!”柳湘湘掀開馬車的布簾,不知道喚了幾十聲。

  駕車的淩鶴群理也不理她,仍是慢條斯理地放任馬兒緩行,狀似心不在焉地瀏覽風景。

  “呃……淩……”本想叫一聲淩公子,想想太見外,叫淩大哥又亂了輩分,最後她終於決定叫:“鶴群!”

  “有人叫我嗎?”淩鶴群挖挖耳朵,遊目四顧。

  這三天來,柳湘湘早已習慣他的輕忽態度,但她實在急了,不得不出聲喊他:“我要……嗯,早上吃壞肚子了。”

  淩鶴群勒緊馬韁,將車子停在地望無際的田野間。“好了,請方便。”

  柳湘湘爬下馬車,看到不遠處正在耕種的農夫,她微紅了臉,轉身拿了自己的披風。“麻煩你幫我擋一擋。”

  “沒有人看到啦!”

  她走到他身邊,將披風塞給他。“拜托一下嘛!”

  既然人家都拜托了,他還能怎樣?於是他大手一揮,扯開披風拉成一道布屏風,再轉身面向綠油油的田野。“你快一點,待會兒有人從後面來,我可不管。”

  此時正是春暖花開時節,水田映著天光浮雲,間有綠色秧苗搖曳生姿,再伴以田梗上的各色野花,真是一幅繽紛的田園景色呵!

  可是……後面那個味道真難聞!

  為什麼他要站在下風處呢?淩鶴群恨恨地屏住呼吸,好不容易終於聽到寨憲章奉的整衣聲,還有一個怯怯的聲音。“好了。”

  他將披風扔回柳湘湘的手中,皺起眉頭道:“我們早上吃一樣的清粥小菜,為什麼我沒事,你就有事呢?”

  “可能是吃了腐乳,體質不適合。”

  “你到底還有什麼東西能吃?”淩鶴群用腳踢了踢泥土,將那堆作嘔的稀巴爛掩蓋起來。“辣的不能吃、酸的也不吃、鹽不能放太多、酒不能喝、炸的也不行。你說,你還能吃什麼?”

  “清淡一點就行了。”柳湘湘小聲地道。

  “是了,吃粥也會拉肚子,你這個大小姐,還要我幫你調配食譜呢!”

  “你吃什麼,我就跟你吃,只消給我一碗熱水洗掉調味就行了。”她委委屈屈地爬回馬車。

  “等等,你吃個止瀉藥,免得又要拉肚子。”

  “我沒有止瀉藥。”

  淩鶴群敲敲一個小箱子。“你帶了這一箱藥丸出來,裏頭沒有止瀉藥嗎?”

  “沒有,只有調養身體的藥。”

  “沒有刀傷藥、驅風油、解熱丸、平胃散這些出門必備藥品嗎?”

  “沒有。”

  “你爹是走遍天下的大鏢頭,他沒跟你說出門要帶什麼東西嗎?”

  “沒有,他叫我收拾行李,我就帶了衣服和每天要吃的藥丸。”

  看來那位總鏢頭把照顧女兒的責任都推給淩家了,淩鶴群氣得雙手在車裏亂扒,找到自己的包袱,拿出一瓶藥,再彈出一顆藥丸。“拿去吃!你不要以為我對你好,我只是不想再聞到異味。”

  柳湘湘小心翼翼接過了,露齒一笑:“謝謝。”

  這病娃娃也會笑?淩鶴群好像看到了匆匆一含的含羞草,而他則是去觸動那草葉的微風,他擺開這個奇怪的念頭,問道:“你不怕我了?”

  “你很兇,可是不可怕。”

  “聽不懂。”他繼續維持兇惡的臉孔,跳上馬車,大喝一聲,用力一揮馬鞭,再度起程。

  他就是要繼續嚇她,絕不讓她以師叔自居!

  ***  黃昏的客棧中,淩鶴群和柳湘湘坐在一起吃飯。

  “喂!我為了你,忍痛不叫最喜歡吃的酸辣湯,幫你叫了這碗清淡的筍片湯,你又不喝了?”

  柳湘湘挾起一塊嫩筍片。“這筍片湯很香,可是竹筍性寒,我體質弱,最好不要吃,不過既然你叫了,我還是會吃一些。”

  “這麼勉強?”淩鶴群挑起眉毛,不以為然地道:“你還有什麼不能吃?統統告訴我,免得下次叫了你又不吃。”

  “你盡管叫你喜歡吃的東西,我多少吃一點,不會勉強的。”

  “你快說!省得麻煩。”又擺出一張兇臉。

  柳湘湘用筷子指著桌上的開陽白菜。“大白菜性寒,吃了胃會不舒服。水果方面,梨、橘也屬寒性,水產則是蟹、蛤最寒,至於肉類,鴨、蛙也是涼性的。”

  “煮熟了不就沒事?”

  “底性寒,煮熟了還是一樣。這就是之所以秋天吃熟蟹,仍然要佐以熱姜茶的道理。”

  “原來如此。”淩鶴群撈走一大團白菜。

  “你別把菜夾光了呀!我也要吃。”

  “你不是不吃嗎?”

  “我還是會吃,人總要填飽肚子,我只是盡量少吃寒涼食物。”柳湘湘伸出筷子,趕緊夾了兩片白菜。

  “又說不吃,又說要吃,我都快被你煩死了。”淩鶴群拿起酒杯,一飲而盡。

  “你這壺高粱酒性烈,喝了身體會暖,可是喝多了傷肝,喝醉了也會誤事……”

  “你能不能不要說話?”淩鶴群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,雙眼直瞪柳湘湘。“我淩四少最痛恨喋喋不休的女人了。”“我沒有喋喋不休,我只是實話實說……”她握緊筷子,嘴唇嚅動著。

  “還說?”他再用力瞪她一眼。“那盤清蒸牛肉片是特地為你叫的,你乖乖吃飯,不要吵人。”

  “我不吵你,可是你才吃半碗飯就喝酒,這樣很傷胃……”

  “你有完沒完?”

  她已經被瞪得無地自容,只好端起飯碗默默吃飯。

  淩鶴群又倒了一杯酒,心裏正得意嚇住了她,一眼望見她從飯碗裏抬起來的清亮明眸,像是欲言又止。他受不了那個眼光,扔下了酒杯,也是端起飯碗。“我先吃飯可以了吧?吃兩大碗飯再來喝酒,就不傷胃了。”

  “對!”她咽下飯粒,眉眼裏有了笑意。“多吃點飯墊墊底,總是保養自己的身子,不過最好淺酌即可……”

  “我說一句話,你一定要說三句話嗎?”

  “其實……我不太講話的……”

  “沒看過像你麼吵鬧的女人,快吃飯!”淩鶴群可惱不能閉起耳朵,否則他照樣可以留在家裏,又何必帶這個小麻煩出來遊蕩呢! 柳湘湘吃畢一小碗飯,再舀一碗熱湯,從隨身小袋掏出一顆黑色的大泥丸,用湯匙將大黑丸在湯裏慢慢壓碎。

  這些天來,淩鶴群已經受夠了那顆大黑丸的奇異藥味和難看顏色,他擠了擠鼻子,皺眉道:“你一定要在我面前吃這顆藥嗎?”

  一碗透明的清筍湯已經變成了墨汁湯,柳湘湘仍然賣力地壓碎藥丸。“這藥味道難聞,更難下咽,大夫說每天晚飯後配著熱湯喝下去,既容易下肚,腸胃吸收效果也好。”

  “你能不能在我吃完飯後再玩這套把戲?”淩鶴群放下筷子。“你已經嚴重破壞我的食欲,知道嗎?”

  “這樣啊?”柳湘湘抬起眼,無辜地眨了一下。“我每天喝完藥湯之後,你就吃完三碗飯,如果你食欲好的話,是不是可以吃上五碗飯?”

  “你別在我面前喝這碗湯就是了,還 嗦什麼?”

  柳湘湘端起湯碗,不知道是喝還是不喝,眼睛注視著一口接一口吃飯的淩鶴群。“你食欲不好,再點個開胃小菜嘛!如果是身體的問題,我請客棧幫你做茶膏糖,只要茶葉加白糖熬成絲,鋪在熟菜油上面,放涼了就可以切塊帶上路,很簡單的。”

  “你講完了嗎?”只要她從他眼前消失,淩鶴群相信自己的食欲一定會變好。“還不回房喝湯?”

  “好吧,我先回房去了。”柳湘湘捧著藥湯站起,走了一步又跨回來。“吃飯要細嚼慢咽,你這種吃法非但不能享受飯菜的美味,而且大塊食物落肚,不易消化……”

  “請你閉嘴!”淩鶴群“啪”地一聲放下飯碗,引來客棧不少人側目。

  柳湘湘低了頭,委委屈屈地抱了湯碗離開。

  鄰桌的客人哈哈笑道:“兄弟,你家小娘子也是為你好,你何必這麼兇?”

  淩鶴群沒好氣地道:“你吃飯的時候,旁邊有一個女人嘮叨個不停,請問老兄你還吃得下去嗎?”

  “是啊!”那桌幾個男客人都笑了。“我家黃臉婆也是這樣咧!不如找幾個哥兒們到外頭吃飯,喝酒劃拳聊天,還可以叫姑娘唱曲兒,這才爽快呢!”

  這句話對中了淩鶴群的胃口,當下兩桌並作一桌,天南地北聊了起來。

  直吃到酒酣耳熟,眾人方大笑歸去。淩鶴群聊得痛快,連日來面對柳湘湘的鬱悶一掃而空,他帶了滿身酒氣準備回房休息,經過柳湘湘的房間時,發現房裏依然燭火通明。

  “這麼晚了還不睡?”他敲了她的門。

  房門輕輕地打開一條縫,露出一只圓圓的眼睛。“呀!你喝完了?”

  “我喝完了關你什麼事?”淩鶴群噴了一口氣。“你快點去睡,身體不好就別學人家熬夜。”

  “哎!好臭。”門後的柳湘湘後退幾步,顯然是被酒氣醺到了。

  “你沒事吧?”淩鶴群遲疑了一下,還是推門進去。

  “我……我頭有點暈……酒味太重……”她扶著桌沿,臉色變得蒼白。

  “這樣也會頭暈?”他繼續在房裏噴著酒氣,桌上擺著她的藥箱子,蓋子已經打開,看來她似乎正在找藥。

  “你找什麼藥?”他問了。

  柳湘湘坐到床上,細弱的手臂撐著床板。“我本來睡著了,後來……喉頭好幹,很不舒服,想找喉嚨痛的藥……”

  “找到了嗎?”

  “大概沒有。”她不支地垂下頭。

  淩鶴群不再避嫌,伸手摸了她的額頭,果然微燙,他劍眉微蹙。“我一路不敢讓你風吹日曬,你又是什麼時候著了風寒?”

  “可能是下午拉肚子的時候吹了風,晚上又吃寒涼的竹筍和白菜……”柳湘湘抓了棉被,人就臥倒在床。“還有……我今天喊了你好久,你都不應,喉嚨喊出病了。”

  “你說你生病都是我害的嘍?”淩鶴群惱得要衝出房門,一看到床上那個蒼白的臉孔,他又停住腳步注視著她。

  “你快出去……”柳湘湘閉眼皺眉。“好臭,我頭好暈……”

  “不用你趕,我自己有腳!”

  不管她了,讓她睡上一覺,明天總該會好吧!

  才踏出房門,差點和迎面而來的夥計撞個滿懷,他沒有好臉色地道:“你這麼晚還在忙嗎?”

  “哎唷!我們當夥計的以客為尊,再晚也要忙。”夥計捧著一碗熱湯,笑嘻嘻地道:“我給客倌送醒酒湯來了。”

  “我什麼時候要你送這勞什子湯來?”

  “是客倌的娘子要我們煮的。”夥計向著房間努嘴。“小娘子好細心,吩咐我們買葛花和蕾香,用水煎了準備給客倌醒酒呢!”

  “真是 嗦的婆娘!”淩鶴群嘀咕了一句。

  夥計仍在自顧自地道:“小娘子人美心腸好,客倌真是福氣呢!我們掌櫃的就說嘛!小夫妻愛吵架,還賭氣分房睡,其實心裏還是很愛對方……”

  “你們客棧的夥計都像你這麼聒噪嗎?”

  “小的不聒噪。”夥計仍是笑嘻嘻地舉起醒酒湯。“我們掌櫃的才厲害,客人點五兩一桌的酒菜,他可以說服人家換成十兩一桌,點米酒換高粱,點桂花魚換鮑魚……”

  那碗清淡的醒酒湯仍在冒著熱煙,一股清香撲鼻而來,淩鶴群自動關起了耳朵,倣佛周圍只有那碗淡雅宜人的熱湯,不再有雜音,也不再有雜念,他接過碗,一飲而盡。

  “我們掌櫃的還會說故事……”那夥計的聲音忽然又回來了,他也聽到房裏傳來的濃重呼吸聲。

  淩鶴群將湯碗塞回給夥計,回身踏進柳湘湘的房門,吩咐道:“你去把我房間的包袱搬過來,退掉那間房。”

  夥計笑道:“夫妻早該同房嘛!何必浪費那個房錢……”

  “你去不去?再燒一壺開水來。”

  “這就去。”

  耳根終於清靜,淩鶴群掩上房門,柳湘湘在半睡半醒之間。“你沒走?”

  “你這個病娃娃模樣,我怎能走!”淩鶴群坐在椅子上,看床上臉色忽紅忽白的柳湘湘,他知道這是發熱的症兆。

  “你好臭。”

  “我喝醒酒湯了。”

  “衣服臭,有酒味。”柳湘湘轉身面對墻壁,用被蒙了頭臉。

  淩鶴群將窗子打開細縫,再走過去掀了被子。“不能蒙,生病了就是要呼吸新鮮的空氣,調養氣息,你常生病的人不知道嗎?”

  “好臭!你快走,我要睡覺了。”柳湘湘又抓回被子扯得死緊。

  “病娃娃還這麼大力氣?”

  夥計把東西送了過來,淩鶴群拆開包袱,迅速換了一套幹凈的衣衫,再拿出一顆解熱丸,來到床沿邊喊道:“快起來吃藥了,不要說我不管你的死活。”

  一聽到吃藥,柳湘湘倒是聽話地坐起身子,看到藥丸就吞了下去。

  淩鶴群把溫水送到她的嘴邊。“你有藥就吃,也不問問什麼藥嗎?”

  “我習慣吃藥了。”喝了一口水,她又要倒下。

  “坐好。”淩鶴群脫掉鞋子,跳上了床。“你不會盤腿坐嗎?”

  “你做什麼?我好困。”柳湘湘身子搖搖擺擺,還是聽話盤了腿。“你去睡覺,明天還要趕路……”

  “今晚不治好你,明天帶病娃娃上路才麻煩。”他幫她擺好上身,雙手撐住她的背部。“坐好,我幫你調理一下。”“調理什麼?唔……”柳湘湘整個身子倚在淩鶴群的雙掌上,只覺得有一股暖流傳入了她體內,慢慢周流全身,壓下了所有的躁熱與不適,好像是溫柔的春風吹拂著血流脈動,舒適而愜意。

  一個時辰後,淩鶴群扶她躺下,看到那張甜睡的臉蛋,他咬牙切齒地跳下床。“你倒好了,我耗內力幫你調理氣息,你只會睡!做什麼師叔啊?連基本的內功心法都不會,我當師侄的功力都比你強上千百萬倍。”

  叨念歸叨念,柳湘湘仍然睡得香甜,臉上恢復正常的血色,呼吸也順暢了,淩鶴群拉了棉被幫她蓋上。“你晚上給我好好睡覺,不要吵醒我。”

  柳湘湘睡得安穩,哪管旁邊這個苦命的男人呵!

  “真是有夠倒霉,我淩四少生來茶來張口,飯來伸手,什麼時候照顧過女人了?還要擔心你半夜會不會再發熱……”他走到桌前坐下,打個大呵欠,今晚真的很累,他一口吹滅燭火,就趴在桌上睡著了。

  深沉的睡夢之中,似乎有些聲響,又有著急促的呼吸聲音,只聽得“碰”地一聲,桌子猛地被撞歪,他也驚醒了。

  又是誰膽敢吵醒他的美夢?淩鶴群在黑暗中找到那個移動的身影,一把抓了回來。“我請你好好躺在床上睡覺,不要起來到處亂撞,好嗎?”

  “你……你是誰?”柳湘湘聲音變得驚恐。

  “我還是誰?我就是幫你趕車、帶你住店的可憐師侄啊!”他把她丟到床上。“你已經退燒了,好好睡上一覺,明天才有體力上路!”

  她坐在床沿,又要下地。“好暗……我睡不著……”

  他按住她。“半夜當然暗了,快給我躺下去,不要吵我睡覺。”

  “不要……”她坐了起來,呼吸愈來愈急,額頭也冒出冷汗。“好暗,我看不到東西,快點臘燭啊!”

  “你真麻煩,你乖乖躺著,把眼睛閉上,自然就睡著了,還點什麼臘燭?”

  “這麼暗,我睡不著,我好怕……”

  “又沒有妖魔鬼怪,我人在這裏,你怕什麼?快睡!”

  “太暗了,我好難過……”她用力喘氣,好像陷入了一個封閉的黑暗空間,又摸索著站起。“我有火摺子,我自己來點。”

  “算了,我怕了你,你不要亂動,不然又撞到桌子。”他拿起桌上的火石擦了幾下,迸出幾點火星。“我幫你點火了。”

  臘燭再現光明,淩鶴群看到柳湘湘呆呆站著,滿頭是汗,臉色慘白,緊張的神色卻慢慢舒緩了。

  “你真是病得不輕。”他丟了一條汗巾給她。“快抹抹頭臉,半夜露氣重,你不要又著涼了。”

  “我要吃藥。”

  “病娃娃又要吃什麼藥?”他打開桌上的藥箱子,看到裏頭各色的藥包和藥瓶。

  “那個紫色的瓶子,定心丸,可以鎮心神、怯邪氣。”

  “這是什麼騙人的玩意?”淩鶴群拿起瓶子凝娣,倒出一顆黑不啦嘰的小藥丸,聞了聞味道。“吃了這藥就會心神安寧?”

  “那是京城禦醫世家所開的珍貴藥方,快給我。”柳湘湘仍在冒冷汗。

  “好啦!反正你這只藥罐子,吃的草藥一定比神農氏還多了。”淩鶴群心裏不信,但仍然送上藥丸和水。

  吞過藥丸,她緩緩地坐到床沿,拿了毛巾拭汗,氣息也平靜了。

  “真的有效?”他狐疑地反復旋轉藥瓶,又看了那個藥箱子。“你這裏還有什麼奇怪的藥?”

  “血氣不足、心悸難眠、頭暈目眩、呼吸不順、體力衰弱……”

  “別說了,你再說下去,我也要生病了,擦完汗就睡吧!”

  “請你也回房去睡,我沒事了。”柳湘湘拉了棉被準備再睡。

  “我退房了。”

  “什麼?”她坐直身子,臉蛋驀地潮紅。

  “你以為你生的是小病嗎?”淩鶴群滔滔不絕的數落著。“如果我不發功幫你逼出風熱,小熱變大熱,等你真的病倒了,我們接下來怎麼趕路上山?說不定還得我親侍湯藥,天天服侍你這個病娃娃,我淩鶴群還做不做男人啊?”

  “我……常常生病……”柳湘湘捏著被角。“在家裏也沒人照顧我……”

  “誰照顧你了?我是怕你有什麼三長兩短,我如何向太師父和你爹交代?”

  “我病這麼久了,也死不掉的……”她的頭垂得低低的,看不到她的神情。

  “好了,別在那兒自怨自艾了,我趴在這邊睡,你不要再吵我。”

  “我不會吵你。”柳湘湘看到他即將吹熄臘燭,忙喊道:“不要滅!”

  “對了,你怕黑。”淩鶴群將燭火往前推,將床鋪周圍照得更加明亮。“你都點著臘燭睡覺嗎?”

  柳湘湘的眼神有些迷蒙。“嗯,我每天晚上躺著,眼睛要看著臘燭,那火光亮亮的、暖暖的,很容易就睡著了。”

  “好吧!你去看臘燭,我要睡了。”淩鶴群說完就趴了下來。

  “師侄……嗯,鶴群……”

  “什麼事啦!不是叫你別吵我?”他惱得又點上一把火了。

  “你趴在那邊,我會看到你,我沒辦法睡……我習慣一個人睡了……”

  “你真煩,到底是誰妨礙誰睡了?”淩鶴群拉了凳子,靠到墻邊暗處,口氣惡劣地道:“這下你看不到我了吧!我警告你,你再講一句話,以後生病了,我就任你自生自滅!”

  不一會兒,疲累的鼾聲傳了過來,柳湘湘轉頭一看,淩鶴群背靠墻壁,已然呼呼入睡。

  臘燭的火光刻劃出他俊逸的面容,原以為刻薄的他會有一張薄唇,仔細一看,那一張一合打呼的嘴唇卻是圓潤飽滿,再配上直直的鼻子,熟睡的他不再有白天的飛揚跋扈,倒像是一個憨厚可愛的男娃娃。

  柳湘湘也躺了下來,拉緊了棉被,眼睛望著溫暖的燭光,在光圈氤氳中,她輕輕念著:“鶴群……”

  倣佛有著神奇的鎮定魔力,她忘了黑暗的可怕,終於閉上眼睛,沉沉地墜入甜蜜的夢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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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表於 2008-8-18 07:17 PM|只看該作者
第三章

  西行的馬車,正悠哉遊哉地漫步鄉間,似乎忘了送人上山的任務。

  柳湘湘探出了頭。“那天謝謝你救了我。”

  “你還沒有要死,談不上‘救’字。”淩鶴群淡淡地回答,專心欣賞沿途風光。

  “以往我發病,總是要躺上好幾天,每天喝難聞的藥,很多食物要禁口……”

  “我沒興趣聽你的病史。”

  “我也不想生病啊!我爹說練內功可以調養身體。你的內功不錯,我可以跟你學嗎?”

  “天下哪有師侄教師叔的道理?我可不敢僭越了。”

  碰了幾個軟釘子,柳湘湘縮身回馬車裏頭,不一會兒又冒出來。“你每天駕車很辛苦,不如教我如何駕馬車,我好和你輪替。”

  “你給我乖乖坐在車裏,不要出來吹風。”

  “我不怕吹風了。”柳湘湘笨手笨腳地想爬到淩鶴群的身邊。

  “你這是什麼裝扮?”他一看到她頭綁方巾,身穿禦寒用的皮襖,手上套著毛袖套,不禁傻了眼。

  “擋風啊!”

  “笨蛋!把皮襖換掉。”他把她推回車廂裏。“又不是霜風雪雨,穿那件皮襖會被人笑死。”

  “那我要穿什麼?”

  “你不要出來!”他又吼道:“聽不懂我說的話嗎?”

  柳湘湘委屈地低下頭。“你說生病的人要呼吸新鮮的空氣,我坐在馬車裏搖來搖去,頂多掀起簾子透透氣,很悶、頭又暈……”

  實在被她吵得煩了。“喂!你有完沒完?去罩一件薄外衣再過來吧!”

  柳湘湘喜出望外,忙往箱子翻衣服,穿好之後就跳到淩鶴群旁邊。

  “哇!”她看著眼前的大道,開心地叫道:“這路又平又直,兩邊種了綠樹,那邊有田地,有農人拿鋤頭在耕種耶!還有仙鶴……”

  “我有眼睛自己會看,不用你描述。”他打斷她的話。“另外我要糾正你,那不是仙鶴,那叫做白鷺,你沒看過嗎?”“就是‘漠漢水田飛白鷺’的白鷺嗎?”柳湘湘興奮地喊著:“你看!這叫作‘萬頃江田一鷺飛’,飛起來了!白鷺飛起來了!”

  “高興成這個樣子?你別叫了,晚上又要喉痛。”

  “可是我真的很高興啊!”她又仰頭四望。“你看,這水田倒映白雲,不是‘天光雲影共徘徊’嗎?我第一次看到這麼大片的田呢!”

  “你自幼住在京城,有什麼沒看過?”

  她沒回答他,又指著一只大水牛大叫:“噯!好壯好大的牛!比牧牛圖上的牛只大多了。你聽,它還會叫!原來這就是眸眸聲啊!”

  “別嚷嚷了,我的臉都被你丟光了。”不過是一只平常的水牛罷了!這女人從來沒見過世面嗎?淩鶴群惱怒地揮動長鞭,加快馬車速度。

  “我不嚷了,你走慢一點,讓我看風景嘛!”柳湘湘囁嚅著。

  安靜了一會兒。

  她小聲問道:“那個河裏遊的是鴨嗎?”

  “你看過雞劃水嗎?”

  她笑了。“果然‘春江水暖鴨先知’,又印證一句詩了。”

  又安靜了”會兒。

  “哇,孔雀!”

  淩鶴群差點口吐白沫。“拜托你,這是農家飼養的吐綬雞。”

  “是雞嗎!為什麼長得這麼大!羽毛又這麼茂密!不過,好像跟畫裏的孔雀不太一樣,毛色也黑。”

  “既然不是孔雀,當然長得不像孔雀了。”

  “喔……那只黑黑胖胖的是什麼?”

  “豬!”

  “你怎麼罵人了?”

  “明明就是一只大笨豬,我哪有罵人?”

  柳湘湘不曉得自己哪裏錯了,只是怯怯地道:“我平常很少說話,今天看到這麼多東西,印證了我看過的書本和圖畫,忍不住就要說出來,看不懂的也要問……”

  “你真是有夠無知了。”

  “我是很無知。”柳湘湘認分地低頭說著:“從小到大,我沒有走出家裏的大門,只在院子裏看過貓、狗,可是爹不讓我養,後來我連貓狗都看不到了。”

  “你沒出過門?那你還看過什麼?”淩鶴群放慢了馬車的速度。

  “還有地上亂爬的老鼠。”柳湘湘眼睛流露出光採。“我偷偷看它們好幾年了,它們住在屋角的一個小洞,有時候我會放一塊饅頭做為引誘,它們會探出頭來,東張西望,又嗅又聞,最後再把饅頭抱進洞裏面,好多小老鼠都是被我的饅頭養大的。”

  “你是飛天鏢局的大小姐,有什麼你不能玩的,竟然去養老鼠?”淩鶴群不可置信地望著她,突然發現她長得十分纖瘦柔弱。

  “後來老鼠也沒得養。”柳湘湘又低下頭。“我爹叫人用火把老鼠洞薰了,小老鼠都死了……”

  “死就死了,有什麼好難過的?”

  “死了,很寂寞的……”

  “你又沒死過,怎麼知道寂不寂寞?”

  “我……”柳湘湘沉默了,只是放眼望向遠方。

  半晌,她鑽回車廂內,不再聽到她的聲音。

  這病娃娃怎麼了?淩鶴群發現這些日子來,他似乎已經習慣她那柔軟又帶興奮的講話聲音,如今她變得這麼安靜,還真是有點反常呢!

  ***  夜裏,淩鶴群照例走到隔壁房間,他要知道她無事,這才能安心入睡。

  剛剛聽到客棧的夥計送來一大壺熱開水。這麼晚了,她還喝什麼茶啊! 柳湘湘房間依舊燭火通明,他敲了門。“別喝那麼多水了,待會兒半夜跑茅廁,不小心又著涼了。”

  “我睡了,你也去睡。”沙啞的聲音傳了過來。

  “你怎麼了?”聽到聲音有異,他拍門拍得更加猛烈。

  仍然是開了一條小縫,露出一只布滿紅絲的眼睛。“你別吵到其他客人了,我沒事。”

  淩鶴群心覺有異,趁勢推開房門,就看到柳湘湘穿著皮襖,脖子圍了一條巾子,雙手還捧著熱茶,不安地看著他。

  “你還說沒事?我看你八成又著了風寒。”他大掌摸上她的額頭,不燙,但是十分冰冷。

  “我喝熱水,身體就暖了。”柳湘湘說著就唱下茶水。

  “照你這樣喝下去,把肚子撐破了也好不起來。”他毫不考慮地拉起她的手掌。“果然手腳冰冷。你生病了為什麼不跟我說?”

  她慌地抽出手掌。“我沒有生病,我自己知道應該怎麼辦,你不用管我。”

  “要是你病死了,還能怎麼辦?”他奪過她的杯子,再把她按到床沿坐下。“我偏偏要管你!”

  “我是你的師叔,你不能管我。”她又要站起來。

  “別拿師叔這個頭啣來壓我,我最痛恨你們這種自以為是的女人了。”他又怒喝一聲:“你給我坐好!”

  柳湘湘被他的語氣嚇到,臉色又變得蒼白。

  “我警告你,你不要再給我暈過去,我去去就回來!”

  像陣旋風似地,淩鶴群提了他的包袱過來,拿出一顆藥丸塞到柳湘湘手裏。“快吃了。”

  她順從地吞下,小聲地道:“我不想麻煩你……”

  “你麻煩我還不夠多嗎?把皮襖脫下,我幫你灌點真氣。”

  “我睡一覺就好……”

  他伸手扯下她的皮襖。“今天晚上你只能聽我的話,別再跟我 嗦半句。”

  “我不囉嗦的,我在家也很聽話,生病絕不麻煩別人,自己會去找藥吃……”

  “還囉嗦?”

  柳湘湘閉了嘴,乖乖地盤腿坐在床上。

  淩鶴群並沒有跳上床,他站在床邊,語氣嚴肅地道:“你的體質實在太弱,今天天氣這麼暖和,你出來吹點風就病了。我不想每天替你提心吊膽,正本清源還是得從改善體質做起,所以從今天開始,我每天教你一點內功心法,你要靠自己調養。”

  “你要教我?”柳湘湘露出笑容,臉頰泛起興奮的紅暈。“那我身體可以更快好起來,以後跟師父學功夫也快多了。”

  “反正倒霉的、做白工的都是我。”淩鶴群咕噥著。“聽著了,我教你呼吸吐納,你要認真照著做。”

  “我一定會認真學的。”她笑得更開心了。

  他愣了一下,那蒼白的面容襯著醉紅的笑靨,讓她清純得有如雪地上的一枝小花,可風雪這麼大,瘦弱的她承受得了嗎?

  “嗯……鶴群?”

  “什麼?”他回過神。“認真聽我念口訣了。”

  不消半刻鐘,柳湘湘已經掌握到初步的吐納功夫,她努力照著心法運轉氣息,雖然不夠純熟,但胸口窒悶的感覺已經好多了。

  “客倌,您要的生姜湯來了。”門外傳來夥計的聲音。

  淩鶴群捧了進來,關上房門道:“你別練了,先來喝姜湯。”

  柳湘湘睜眼一看,面前來了一大碗熱騰騰的姜湯,熏得她立刻瞇起眼睛。“我不喝湯了,這內功心法挺好用的,我再練一會兒。”

  “這種功夫急不得,要每天練才會見效,你現在身體畏寒,姜性屬熱,可袖風散寒,所以我叫人煮一碗給你喝。”

  “你也懂這麼多?”圓圓的眼睛望著他。

  “你以為只有你懂食物的屬性嗎?”他把姜湯送到她嘴邊。“我娘就是喜歡熬湯燉補,什麼涼補熱補,把我們四姐弟補得肥肥胖胖的,所以對食材的屬性,我也知道不少。”

  “有娘真好。”她自己捧起大碗,慢慢啜飲著。

  “你娘親不煮東西給你吃嗎?”

  她沒有回答,一口又一口喝完那悔碗大的姜湯,一邊喝著,額頭也一邊滲出細微的汗珠,辛辣的姜味刺激著她的眼皮,眼睛也紅了。

  她正打算起身把碗放回桌上,他主動接過去,問道:“身體熱起來了嗎?”

  “熱了。”

  他摸上她的手掌,皺眉道:“還不夠熱,上去坐好,我再幫你調理調理。”

  “我穿著皮襖,蓋上棉被就不冷了。”

  “我都退了房,打算犧牲睡眠來救你,你還不領情?”

  “我都是這樣子禦寒的……”

  “這樣子你一輩子永遠畏寒。”淩鶴群脫掉鞋子,準備跳上床。“你的體質寒弱,你爹會武功,為什麼不教你練功調養呢?還有當娘的也應該關照女兒的身體,老是生病是不行的啊!”

  柳湘湘低了頭不說話,他以為她沒聽清楚,又道:“你爹娘到底是怎麼養你的?竟把你養成一個病娃娃!”

  “我天生體弱,我娘……死了……我爹又很忙,我一兩個月才看到他一次。”她聲音像是來自好遠的天邊。

  有生以來,淩鶴群第一次發現到什麼叫作“說錯話”,也是生平第一次,他語塞辭窮。

  柳湘湘背對他坐著,長發垂在她瘦削的肩上,使她的身形更加纖弱,空氣倣佛也變得冰冷,慢慢地凝結……

  “哎!”她先出聲了,語氣帶著一絲興奮。“你不是要幫我調理嗎?你幫我運氣,我也可以運行剛剛學到的心法,快點開始呀!”

  “喔!”他總算收起不知所措的心情,雙掌抵住她的背部。“開始了,聽我的口訣運轉氣息。”

  一個時辰後,柳湘湘畢竟功力不足,在溫熱的氣流運行之下,她還是睡著了。淩鶴群摸向她的手掌,已感覺到她掌心的暖意,但是指尖仍然冰冷。

  再偷偷摸向她穿了厚襪的腳掌,一股透心涼從布襪散了出來,他不禁搖頭輕嘆。“病娃娃底性太寒,一時半刻也轉不過來的。”

  正打算扶她躺下,一看到床上的薄被,他又是搖頭,心想,這條被子對一般人綽綽有餘,對她卻仍是不夠保暖。

  他不再顧慮其他,稍稍挪動身子,背靠墻壁,把她摟進自己的懷裏,拉上被子蓋在她的身上。

  他心無旁騖,大掌包住她一雙冰涼的小手,聞著滿懷的藥味,一覺到天明。

  ***  臘淚滴盡,柳湘湘也是一覺到天明。

  她好久沒睡得這麼舒服了,無論是盛暑或是寒冬,她常常在半夜被凍醒,醒了之後總是無所適從,只好呆呆地看著臘燭,直到看累了,眼睛花了,這才昏昏沉沉睡去。

  真暖,這床被子實在太暖和了,她用臉蛋蹭了蹭被面,又把頭埋入被窩裏。

  “喂!你會悶死自己的。”有人把她拉開來。

  “你去備馬,我再睡一會兒。”

  “你壓在我身上,我怎麼去備馬?”

  睡在誰身上?柳湘湘立刻驚醒,雙臂用力撐起身子,又讓淩鶴群哇哇大叫:“你壓斷我的骨頭了!”

  原來她的手掌正壓住他的胸膛,那衣服上頭掉了些許長發,她臉蛋驟然轉紅,跳下了床。“你……”

  “發什麼呆?快把衣服穿上,不要著涼了。”淩鶴群爬了起來,又是捶肩,又是敲腿。“唉!當了一夜的肉墊子,全身肌肉酸痛呵!”

  柳湘湘身子仍然暖烘烘的,除了習慣的藥味以外,又有另外一種陽剛的氣息,她的臉更紅了,趕忙轉身穿上長衫外衣,將”身的暖和緊緊包裏起來。

  “你……你肌肉酸痛的話,我有擦酸痛的藥油,還有止痛丸,我來找看看。”她說著就要去翻藥箱子。

  “不用了。”淩鶴群下床伸展手腳,又轉了轉脖子。“沒事不要亂吃藥,你每天吃那麼多藥,也不知道藥性有沒有相克相衝?萬”你吃到中毒,我可不負責。”

  “不會的,藥性不會相衝,大夫說只要相隔半個時辰吃藥,就不會有事,而且這些藥丸藥性溫和……”

  “藥性溫和?那味道還這麼重?”淩鶴群不以為然地抬了抬眉。

  “你不喜歡看我吃藥,我不在你面前吃就是了。”柳湘湘合起了藥箱子,手掌輕撫著那冷冰冰的銅扣鎖。“家裏請的嬤嬤每天幫我熬藥送藥,熬到都怕了,做不了多久總是要辭工的……”

  陽光從紙窗透射進來,但是淩鶴群感受不到春日的和暖,隨著柳湘湘的話,房間裏似乎泛起一股涼意。

  “哎!說這些做什麼?我們該上路了。”她拿起茶壺準備倒水。

  “喂!你大清早的不要喝冷茶。”

  “我不喝冷茶,我漱漱口而已。”她的動作停住了,低了頭要往外走。

  “你又要去哪裏?大清早不要到處亂跑,萬一著涼了,我還得救你。”

  “我……我去茅房……”她的臉頰又紅了,房裏也回復了溫暖。

  “呃……”淩鶴群口裏叨叨念著。“再去添一件衣服。還有,上茅房的時候要關緊門板,不要讓肚子吹了風。”

  “你不要管這麼多嘛!”柳湘湘第一次出聲抗議,但還是披上了皮襖,兩頰腓紅如火地走出房門。

  “我還要繼續管你這個病娃娃呢!”淩鶴群想想不妥,也跟了出去。

  “你別來呀!”

  “你要上茅廁,難道我不用上嗎?”他大步一邁,超越了她。“我半夜就想上了,卻被你壓得死死的,害我憋到現在。”

  站在客棧惟一的茅房外面,柳湘湘聽著那有如洩洪般的聲音,羞得滿臉通紅,她很想跑開,可是……她也很急。

  一臉舒坦的淩鶴群走了出來。“換你了,這門上的鉤子掉了,我幫你頂住門,既不吹風,又可提防冒失鬼闖進去。”“你先回去,我自己來就可以了。”她連脖子也紅了。

  “又不是沒看過你出恭。”他推著她進去。“快點,我可不想在這裏聞味道。”

  不想聞味道,又要守著她,淩鶴群覺得自己實在有夠矛盾,心想還是盡快把她送上山,免得夜長夢多。

  “喂!你聽著了,從今天開始,每天早晚各練功一個時辰,早上練完功才能吃飯,吃完飯再上路,晚上睡覺前再把今天教的東西練一遍。”

  講完這些話,他猛然往腦袋一敲,要練功就會延誤行程,看來他這場惡夢將會做得很久,很久。

  “還有,我叫客棧煮了蔥白粥,可以驅風寒,暖身子。順便再請他們上街買彭大海、羅漢果,你那麼愛講話,講了又要喉痛,沒事就衝了潤潤喉吧!”

  幹嘛對她這麼好?他又是敲敲自己的腦袋,臨行前父親塞了三百兩銀子給他,說是柳總鏢頭親自托付,叮囑路上務必好好照料他的女兒。

  反正花的是別人的銀子,何必心疼呢?

  “我說真奇怪啊!你爹是飛天鏢局的總鏢頭,每年保鏢保來保去,天南地北都走遍了,為什麼不叫自己鏢局的人送你到青城山呢?還要花錢請我們不相幹的人送你?不怕半路被我們拐了嗎?”

  還不出來?唉!女人真是麻煩,上個茅房也要這麼久嗎?他又想到了在家裏和姐姐搶茅房的惡夢。

  “普天之下,最麻煩的就是女人,每天梳頭打扮就花了一、兩個時辰,吃飯要細嚼慢咽,又要花一個時辰,像我那聒噪的娘親和姐姐,還要花上三個時辰講閒話,也不見她們喉嚨痛。喂,你或許可以向她們請教一下保養秘訣……”

  門板後頭有了動靜,他轉身打開門,拉著她的手就走。“走了,走了,別在這兒當逐臭之夫了。”

  “等一下,這兒有水缸,要衝衝水。”

  “我來,你碰了水又要著涼。”他右手仍緊抓著她,伸出左手舀了一瓢清水往茅房灑去,再把葫蘆瓢兒扔回水缸,濺起了老高的水花。“快走,臭死了!”

  “你在外頭自說自話,也不知道吸了多少臭氣了。”柳湘湘邊走邊松開被抓的手腕,心裏覺得好笑。“我有一罐甜話梅,可以給你含在嘴裏,驅驅臭味。”

  “我不學女人吃甜糖。”

  “那不是甜糖,我也不常吃,只是帶著備用,有時候滿嘴藥味,或是藥太苦了,我就會含上一塊,話梅味甘,清香開胃,你胃口不好的話,也可以吃上一塊……”

  “別念了,你好不容易安靜下來,現在又要吵人了?”

  “我不會吵你的,如果你不想吃甜話梅的話,我們可以去買蜜梅,不過,蜜梅也是甜的,你又不愛吃甜,那就買紫蘇梅好了,紫蘇梅較酸,或者買酸梅也可以……”

  “還吵?”他又拖起她的手。“回房練功了。”

  “我自己會走路呀!”好有力的大掌!柳湘湘這次掙脫不了,只好在客棧其他客人的奇異目光下,任淩鶴群拉回房間。

  臉紅手熱,心也熱了。
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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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表於 2008-8-18 07:34 PM|只看該作者
第四章

  柳湘湘實在不明白,為什麼她總是在淩鶴群的懷裏醒來?

  十多天了,她每天都很認真地練功,白天他教心法,讓她自己練習,晚上他就坐在她身後幫她導氣。每天晚上,她不斷告誡自己,一定要打起精神練功,不能打瞌睡,可是日復一日,她還是不知不覺地睡著了。

  淩鶴群早就不訂兩間房了,他就是大大方方提了包袱進來,晚上照樣跳上她的床,白天照樣把她罵醒。

  “喂!病娃娃,你頭發伸到我的鼻孔了。”

  柳湘湘又是慌地跳起來。“你怎麼又在這裏?”

  “你要我說幾遍?”淩鶴群伸個大懶腰。“你練功不力,我幫你引導氣息,是要你自己學著引導調理,不是讓你好好睡覺!誰知你每次練著練著就往後倒,叫也叫不醒,我都被你壓疼了,還滿身瘀血。”

  “你瘀血了?”柳湘湘難為情地低下頭。“痛不痛啊?我先幫你揉一揉。待會兒請客棧煎個九層塔炒蛋,九層塔行血,雞蛋補身……”

  “你要叫他們煎蛋就煎吧!你臉色蒼白,才該行血。”淩鶴群跳下床,照樣做起了舒筋活骨的功夫。“我也不用你揉,你那個小手勁兒,連蚊子也打不死。”

  “我身子不重,所以力氣小……”柳湘湘似乎抓到一點頭緒。“我既然不重,就算不小心睡倒在你身上,你可以把我推開呀!”

  “誰說你不重?”睡著了,病娃娃就變成泥娃娃,推也推不動了。”他忙著甩手甩腳。“我的手都被你壓麻了,再這樣下去,我遲早血路不通,廢了手腳。”

  “不會這麼嚴重吧!血路不通、活血化瘀……應該要吃桂枝葆苓丸,我找給你吃。”她聽得著急了,拿了藥箱子要找藥。

  “那是女人的藥,我不吃!”

  “吃個幾天,看看成效嘛!”柳湘湘正在翻找,突然隱約記得,她並沒有壓住他的手臂。

  每當午夜夢回時,她知道自己睡在一雙臂彎裏頭,而那兩只手臂圈住她,替她擋住了所有的寒意,暖和了她冰涼的身子,讓她睡得格外溫暖而舒適。

  偶爾,那雙手會在她的肩臂上滑移,撫著她長長的頭發;倣佛,臉上有著溫熱的觸動,柔和的指尖輕輕滑過她的臉頰……

  她總以為那是夢,從沒被父母擁抱過的她,不知道什麼是擁抱的滋味,而在夢中,她嘗到了。她不願醒,害怕那溫暖會消散無蹤,於是,她緊閉著眼,在那溫柔的撫觸中,再度沉睡。

  難道那雙手?

  “你……你半夜偷摸我……”她的眼睛紅了。

  “你發什麼春秋大夢?我每天趕車累得要命,還得張羅你那難伺候的肚子,晚上又要教你練功,睡覺也被你壓得半死,我都睡昏了,還摸什麼?”

  “你睡覺做了什麼,你當然不知道了。”

  “奇怪了,我都說沒摸你,你這麼大聲嚷嚷,別人都以為你被摸了。”

  “你每天和我同宿一室,我……我……還有什麼面子?”柳湘湘終於掉下眼淚。

  “不準哭!”他走上前,舉起衣袖粗魯地抹去她的淚水。“哭泣傷神,傷了神身體就弱,身體弱又要胡亂香藥丸,這些天練的功夫都白費了。”

  “你好兇。”她忍住了淚。

  “我本來就兇,你又不是不知道。”他盯住她的淚眸。“你敢掉眼淚,再給我生病的話,我就把你放在半路上,讓你給野狗叨走。”

  “可是……我們不能住在同一個房間,被人看到了難為情啊!”

  “誰又認識你了?每次進到客棧,掌櫃的就喊公子、夫人,不然就喊少爺、奶奶,還有喊哥哥、嫂嫂的,也從來沒聽你出聲反對。”

  “那是省得麻煩 嗦。”她臉蛋又泛起淡淡的紅暈。“免得愈描愈黑,人家反而誤會了。”

  “這就是了,你還 嗦什麼?”他打開窗子透氣,清晨爽冽的氣息立即飄進房裏。“你別給我玩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,我看我姐姐玩得太多次了。”

  “什麼上吊的把戲?你說給我聽聽,好像很有趣的樣子。”柳湘湘興味十足。

  要是教了你,這還得了?淩鶴群嘀咕著,轉身走向房門,嚷道:“要不要上茅房?不上的話,就乖乖到床上打坐練功!”

  “等一等,我找到桂校在苓丸了,你先吃幾顆,外頭風冷,先活活血路也好。”

  “自己一身是病,還管得了別人腦袋疼?”他理都不理她,大步走了出去。

  柳湘湘只好把藥丸塞日瓶子裏,再走到窗前,伸出雙手測探屋外的天氣。

  今日天陰,她掬得了一手涼風,也感受到涼涼的溼意,但她並不冷,再握了握手掌,手心手指都是溫熱的。

  不知道是練功有效,抑或天氣漸漸暖和了,雖然體力依然虛弱,但她已經很少畏寒,而且連續十五天沒有病倒,更是前所未有的紀錄。

  她滿意地笑了,站在窗前學淩鶴群大口吸氣,心滿意足。

  “病娃娃,不要站在那兒吹風。”一只大掌把她拉了回來,順便為她披上一件外衣。

  “我不冷,這空氣挺清新的,是你叫我要常常吐穢氣,吸清氣。”

  “要吸清新的空氣,到山裏再吸。去!先把身體練好了再說。”

  “快,再教我下一個口訣。”她笑容滿溢,容顏嬌傃欲滴。

  淩鶴群目光一眩,忙眨了眨眼,唉聲嘆氣地。“學習興致這麼高?我把整套心法教給你,太師父可輕松了,最辛苦的就是當徒孫的我了。”

  “有事弟子服其勞,你年輕力壯,既然你可以為師父他老人家分擔解憂,就不妨量力而為,師父他一定很開心……”

  “你真 嗦!不用你教訓我,快坐好,要教你了。”

  新的”天開始,外頭陰雨,在柳湘湘的心底,可是一個大晴天呢!

  ***  在陰雨泥濘中,淩鶴群好不容易找到一間客棧。

  跑堂的笑容滿面招呼著:“客倌要住房嗎?你們一對夫妻正好,敝店只剩下一間客房了。”

  “一間就一間,快訂了下來,先上壺熱茶吧!”

  回頭看到柳湘湘哭喪著臉,他笑道:“我本來想聽你的話,打算訂兩間房,可天不從人願,你只好再將就一晚了。”柳湘湘知道自己一定要臉紅了,只得低下頭坐下,不再說話。

  夥計上來一壺熱茶和四碟小菜,淩鶴群看了忙道:“涼拌小黃瓜不要,這個腌蘿卜也不要,花生留下來。嗯,這碟小魚幹,把辣椒剔掉了再端過來,等一下,辣椒仔也要剔幹凈。”

  夥計應聲去了,柳湘湘笑道:“你愈來愈婆婆媽媽了。”

  他翻了白眼。“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,你看我每天跟誰在一起?”

  背後突然被重重一拍。“喲!我說是那對俊俏夫妻?原來是我的鶴群師侄呀!”

  定睛一看,來人是個英俊高大的年輕男子,笑容可掬地望定他們二人。

  “是你!”淩鶴群嚇了一跳。

  “就是我啊!”男子大方地坐了下來,再度用力一拍。“怎麼娶親了也不通知我?你當師侄的不夠意思,我那大師兄更不夠意思嘍!”

  “別拍了,我的肩膀快被你卸掉了!”淩鶴群撥掉那只手掌。“你怎麼也在這裏?”

  “這道路四通八達,我怎麼不能在這裏呢?”男子徑自向柳湘湘一揖。“我該怎麼稱呼你呢!如果你是鶴群的妻子,我也該喊你的名……”

  “不是的!”柳湘湘忙搖手,小臉羞紅了一片。“我是他的師叔。”

  “你一定得說出來嗎?”淩鶴群臉色十分難看。“既然同門相見了,就由我來引見吧!小師叔,這個是你新入門的師妹柳湘湘。”

  “呵,原來是湘湘師妹啊!我是……”

  淩鶴群幫他接了下去:“這個不速之客是你的十一師兄風無垠。”

  柳湘湘驚喜地道:“原來是十一師兄,我聽師父介紹過你了,我一直想說有什麼機會見到其他十位師兄呢!”

  “你是見過大師兄了?”風無垠也是笑意盈盈。

  “是的,我爹請大師已送我上山,大師兄就叫鶴群帶我上路了。”

  “原來如此。”風無垠笑道:“鶴群有沒有好好照顧你這個小師叔啊?”

  “她不是小師叔,你才是小師叔。”淩鶴群搶白一句,把“小”字說得很重。

  “是了,你總是不肯叫我十一師叔,那你有沒有好好叫過十二師叔呢?”

  “別想我喊她師叔!”

  “真是倔強的師侄啊!小師妹,你就別跟他計較了……”

  一聲小師妹讓淩鶴群起了雞皮疙瘩。“拜托你,小師叔,你們師兄妹第一次相見,用不著這麼親切。”

  “出門在外,難得見到故舊,心裏是格外歡喜呀!”風無垠搖頭晃腦起來。“尤其今日夜雨,令人不期而然想起昔日,我和師侄你共秉西窗燭,煮酒論英雄的往事呵!”

  “別自命風流了,你論什麼英雄呵?還不是在評比各地美女?”

  “咦?師侄洩我的底了?”風無垠大笑道:“呵呵!小師妹,你可別當真,我們這個師侄心高氣傲,我武功不如他,向來被他欺負得很慘。”

  淩鶴群總算有點笑意。“你也自知武功不如我了?你十年前和我比劍輸了,口口聲聲說要報仇,我以為你會奮發圖強練功,沒想到你練劍不成,兩年前竟然花了一千兩拜我太師父為師,反過頭來要我喊你一聲師叔。”

  風無垠大嘆道:“我年紀大了,四體不勤,不再想練劍,只想行吟天下。雖說君子報仇,十年不晚,可心裏懸著這件事,總是不安心,正好師父他老人家又缺錢用,我正好花錢買個名分,挫挫你的威風。”

  “反正你是‘小’師叔,武功又差,有什麼本事挫我威風?”

  “你也沒什麼威風了,鎮日遊手好閒,也不娶妻,整日像個遊魂似地亂飄。”

  “你怎麼口氣跟我爹一樣?”

  “我就是跟大師兄學的啊!”

  “你們兩個……”柳湘湘遲疑地問著:“不是有什麼深仇大恨吧?”

  淩鶴群瞪一眼。“男人講話,女人不要插嘴。”

  柳湘湘低了頭,雙手捧住茶杯取暖,不敢再說話。

  風無垠見狀忙道:“我說小師妹你別怕,鶴群師侄敢欺負你,我十一師兄幫你撐腰,回去叫大師兄把他修理一頓。”

  “不要啦!”柳湘湘急道:“鶴群對我很好,還教我內功心法。十一師兄,你可不要冤枉好人。”

  “他是好人?”風無垠捧腹大笑。“你們在一起走多久了,一個月?真是奇跡啊!哈哈……”

  柳湘湘不明白他在笑什麼,只見風無垠猛往淩鶴群肩頭亂拍。“你不是最討厭婆娘嗎?說家裏全是女人,又吵又亂,所以才成天出來和我們聊天喝茶。我看啊!今天若非小師妹文靜乖巧,你早就發瘋了。哈哈!”

  “她文靜?”淩鶴群看了一眼臉色無辜的柳湘湘。“算了吧,她也很聒噪的。”

  “小師妹,你聒噪嗎?”風無垠笑問道。

  “我是不聒噪的,有話我才說。像我們坐在這裏這麼久了,天又黑又冷,你們肚子一定都空了,客棧的茶水只是暫時潤喉,你們不要一直灌,如果不吃點東西墊底,會很傷脾胃的。還有,鶴群,你臉上才冒出一顆膿瘡,不要吃花生,吃了只有更加惡化,哎……你還吃?”

  淩鶴群又丟了一顆花生到口裏,苦笑道:“小師叔,你說她聒不聒噪?”

  風無垠笑個不停。“比起你家三只鳥、九只麻雀好多了。”

  “快變成十二只麻雀了。”

  “啊!恭喜了!”

  柳湘湘不明所以。“我去大師兄的家,沒看到什麼鳥和麻雀啊?”

  “哈哈!”風無垠猛捶著肚子笑道:“小師妹真是可愛啊!我肚子真的餓了,一起叫菜吧!跑堂的,來點菜嘍,”

  “來了!”跑堂的殷勤地趕過來。“我們這裏有幾道推薦菜,要不要試試啊?”

  風無垠看著菜牌子。“咦?招牌填鴨?好像不錯。”

  淩鶴群道:“不行,鴨性寒,對病娃娃不好。”

  跑堂的忙道:“客倌莫怕,我們這個鴨肚子裏頭塞了紅棗、冬菇、豬肉,事先用藥材熬過了,保證暖身補血,鴨皮又烤得酥脆,掃上麥芽糖,就算是冷水潭抓來的鴨也不寒了。”

  淩鶴群望向柳湘湘。“可以嗎?”

  她點點頭。“寒熱食性互補,就像當歸煮鴨肉,一熱一寒,就抵銷了。”

  風無垠拍著肚子。“你們再討論下去,我就餓昏了。”

  淩鶴群白他一眼。“為了照顧好你的師妹,你最好聽我點菜。”

  跑堂的又推薦道:“另外我們有新撈的蚌,煮了清水蚌湯,肉質甜美,新鮮可口,可以嘗嘗。”

  淩鶴群皺眉道:“又是寒涼的東西?”

  柳湘湘向跑堂的微笑道:“請多放點姜和蔥,灑一小匙酒……”

  淩鶴群打斷她:“你怎麼可以吃酒?”

  “沒關係的,酒可去寒,大火一煮,酒味散去,我就不怕酒味了。”柳湘湘又向跑堂的道:“上一盤釀肉苦瓜吧!”

  “不行!”淩鶴群立刻阻止道:“你不能吃苦瓜,瓜類性最寒冷,你吃了又拉肚子怎麼辦?”

  柳湘湘搖頭笑道:“不是我要吃,是給你吃的,你最近火氣大,要吃點退火的涼瓜消熱。而且釀肉苦瓜裏頭有豬紋肉,我也可以吃。”

  淩鶴群和緩了臉色。“好吧!再給你叫一盤炒青菜。小二哥,油、鹽不要太多,蔥、姜、蒜不能少。”

  “知道了。”跑堂的等得腿酸了,也學聰明了。“客倌來個正宗十全大補羊肉爐如何?保證吃了手腳暖和,全身血氣通暢。”

  “好!”淩鶴群立刻應允。

  “呃……我說……”風無垠出聲了。“我想吃條活魚……”

  淩鶴群又吩咐道:“那就清蒸活魚,多用些姜去腥,淋點烏醋,上頭蔥花切多一點。”

  “可我想活角三吃,炸魚頭、辣豆瓣魚肚……”

  “炸?辣?”淩鶴群抬了抬眉。“小師叔,你要害死你師妹嗎?”

  柳湘湘忙道:“十”師兄喜歡吃什麼,就叫什麼呀!”

  “不行!”淩鶴群道:“今天我請客,客隨主便,小師叔得吃我們的口味。”

  “好吧!”風無垠無奈地攤開兩手。“咱們好不容易道途相逢,總該叫一壇老窖大麴來慶祝慶祝。”

  “不能叫酒,病娃娃聞了酒味會頭暈。”淩鶴群又搖頭了。

  風無垠嘆道:“那沏壺龍井總該可以了吧!”

  “龍井性涼,來壺普洱吧!”淩鶴群囑咐道。

  跑堂的小二哥終於松了一口氣,如釋重負地往廚房備菜。

  風無垠趴倒在桌上,無力地道:“你們每次點菜,都得這麼費事嗎?”

  淩鶴群敲了敲他的背。“還不是你在旁邊 哩 嗦,妨礙點菜?”

  柳湘湘問道.!“十”師兄,你不要緊吧?”

  “我不要緊,我只是餓得手腳發軟呵!”風無垠呻吟著。

  “手腳發軟?”柳湘湘尋思著。“那就是體弱無力了?我這裏有增強體力的藥丸……還是你今天淋到雨,著了風寒,叫鶴群給你把把脈,他也有吃風寒的藥。這樣好了,我有些參片,你先含一片補元氣、添精神……”

  風無垠跳起來。“我怕了人參,吃了整整一年,我受夠了!”

  “戲演完了?”淩鶴群好整以暇地道:“小師叔,你不能欺騙你師妹,她只有一根腦筋,也不會轉彎,所以不管別人說什麼事情,她都會信以為真。”

  “這是小師妹秉性善良呀!”

  “鶴群說我無知。”柳湘湘低頭玩筷子。

  “我說師侄啊!你怎能這麼說你十二師叔呢?她可是很聰明喔!”風無垠不滿意地睨視淩鶴群。“我聽師父說過了,小師妹從來沒出過門,本來柳世伯是要請師父留府,慢慢調教師妹內功心法,可師父那個老頑童,早就待不住京城的深宅大院,正好小師妹也想溜出來玩,師徒倆就串通好了,說是養身練功就要到仙山靈境,於是老的先開溜,小的再上山尋師學藝。小師妹,我說得對不對?”

  柳湘湘紅了臉。“我沒跟師父串通,我只說,希望在有生之年,能出來看看這個大千世界。”

  跑堂的開始上茶,淩鶴群伸筷去撕剝填鴨,把一只肥美的鴨腿扔到柳湘湘的碗裏。“什麼有生之年?說得好像快死了一樣!”

  “幾次生生死死來回……”柳湘湘本欲再說下去,但她立刻住了口,抬頭笑道:“哇!這烤鴨皮好脆好甜,肉質也香嫩。鶴群,你怎麼不夾給十一師兄?”

  “他大男人有手有腳的,不會自己吃嗎?”淩鶴群將鴨肚掀開,掏了一朵冬菇給柳湘湘。

  “唉!果然是男女有別。”風無垠饒富興味地看著他們。“師侄啊!我記得你從來不幫你娘親夾菜遞筷的。”

  “她有我爹的一雙手就行了。”說話之間,再丟一顆紅棗到柳湘湘的碗。

  “有趣,有趣!你真是轉性了。”風無垠問柳湘湘道:“那小師妹你怎麼又跟這個兇師侄上路呢?世伯不派鏢局的人送你嗎?”

  “開春以來,爹的鏢局一直很忙,一時調派不出人手。師父又有事要先離開,所以他就告訴我爹,說是大師兄有三個女兒,去過青城山幾次,可以托她們帶我去。”

  “可是大師兄卻派了這小子送你?”

  “那是三位姐姐師侄有孕,身體不方便。”

  “你爹不知道嗎?”

  “爹不知道。”柳湘湘低了頭。“他只是保鏢路過濟南府,把我帶到大師兄家中,轉了師父的信,和大師兄寒暄一會兒,又繼續趕路了,他總是很忙的……”

  淩鶴群挖了一匙苦瓜裏的碎肉,倒在柳湘湘高高聳起的碗裏,自己再咬了一大塊苦瓜,問道:“喂!我上次問你同一件事,你怎麼不回答我?小師叔才問,你就回答他了?”

  “你上次在那種地方問人家,我怎麼回答呀?”

  “我在什麼地方問你?”

  “就是那個茅……”看到滿桌佳肴,她硬是把“房”字壓了下去。

  風無垠笑道:“鶴群師侄真是不解風情,聊天說話也不找個適當的場景兒。”

  “我哪像你是個大情癡?非得花前月下,你死我活的?”

  “唉!這你就不懂了,若非親自嘗過,又怎知個中滋味呢?”風無垠也夾起苦瓜。“如今你也吃了苦瓜,應該了解我的感覺吧?”

  “你們……”柳湘湘小心地問著:“你們在說什麼啊?”

  “你吃你的飯,小心別噎著了。”淩鶴群仍是那命令的口氣。

  柳湘湘只好默默低了頭,細嚼慢咽,聽兩個男人談天說地。

  不講話也好,能夠聽別人聊江湖軼事,總比她躺在病榻上翻閱一本本書冊好多了,她心滿意足地微笑聽著。

  一餐將了,淩鶴群照例向跑堂的要了一碗甜湯,今晚叫的是紅棗桂圓湯。

  “你怎麼才叫一碗?我沒有嗎?”風無垠問道。

  “你如果要吃藥,我會幫你叫一碗。”淩鶴群答道。

  “我怕死藥了。”風無垠見到低頭挑蚌肉的柳湘湘,立刻會意笑道:“原來又是為了我的小師妹呀!”

  “什麼你的我的?我讓你來照顧病娃娃一天,看你喊不喊累?”

  柳湘湘忙道:“不敢麻煩十一師兄了。其實我不需要人家照顧,是鶴群師侄他細心,不但照料我的生活起居,還花費精神教我練功,他真的很辛苦,我很過意不去……”

  “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吧!”淩鶴群挑了幾塊蚌肉到她的碗裏。

  “可是他老罵你呀!”風無垠為她抱不平。

  “鶴群他沒有罵我,我知道他講話的口氣就是這樣,看起來很兇,其實心地很好……”柳湘湘的臉愈來愈紅,趕緊吞了碗裏的蚌肉。

  淩鶴群大口喝了一口茶。“哎!這茶冷了。”

  風無垠為他倒了新茶,端詳著他。“茶冷了,還喝得滿臉通紅?又不是喝酒。”

  “那是因為我吃了這爐羊肉,我每天跟著病娃娃吃補,吃得都虛火上升了。”

  跑堂的正送上紅棗桂圓湯,聽了忙道:“客倌要退火,要不要喝碗綠豆萱仁湯?”

  “那就上兩碗吧!”淩鶴群向柳湘湘伸出手。“拿來。”

  她解開身邊的袋子,拿出一顆大黑泥丸,他接了過去放在紅棗桂圓湯裏,開始用湯匙搗了起來。

  風無垠如見天下奇觀,嘖嘖稱奇:“這頓飯吃到現在,小師妹不必伸筷子,就有人幫忙夾了滿滿的一碗菜,就連吃藥,也有人服侍得妥妥貼貼啊!”

  “我之所以會夾菜,是病娃娃食量小,一定得逼她多吃菜。幫她搗藥,是看她力氣小,搗了老半天,總是敲得飯碗叮叮咚咚響,惹人側目,我才幫她的。”說完話,藥丸也搗好溶化在甜湯中,淩鶴群推到柳湘湘面前。“可以喝了。”

  柳湘湘舀起苦甜參半的湯汁,慢慢喝著。

  她總覺得有些事情,今夜在風無垠的推波助瀾之下,就像是這顆原本堅實的大黑藥丸,一塊塊地崩開、化解,氣味也更明顯了。可這味道苦苦的,甜甜的,捉摸不定,到底是怎樣的事情在搔動她呢?

  她昏昏然想著,全然沒注意到淩鶴群的目光緊緊盯住了她。

  而風無垠看著這兩個人,笑得更加開心了。

  ***  夜裏,雨聲淅瀝,雨水沿著屋檐滴下,不絕如縷。

  他傳送給她的熱流,亦是不絕如縷,此刻在客店的小房間裏,他照樣懷抱著熟睡的她,給她最貼心的溫暖。

  本來練完功之後就要離去,但怕天雨屋寒,她會睡得不安穩,於是又繼續摟抱她,非得讓她身體暖和,手腳溫熱,他才能安心。

  他似乎也打個盹,睜開眼一看,桌上的臘燭又短了一截。他不離開是不行了,今天說好和風無垠同睡一房,他再不回去,會壞了柳湘湘的名聲。

  輕柔地把她放在床上,掩了被子,再蓋上她從不離身的皮襖,拉了拉被角,確定把她遮掩得密不透風了,這才悄聲打開窗子跳出去,不忘回身把窗子關緊了再離去。

  風無垠房間仍亮著燭火,難道這家夥也點燈睡覺嗎?淩鶴群推開房門,就見到風無垠坐在桌前喝酒,桌上擺了一碟辣蘿卜,一碗紅燒牛肉,還有一盤油炸豆腐。

  “你還沒睡?”淩鶴群關好房門。

  “我等你呀!咱叔侄倆多久沒一起大口喝酒,大塊吃肉了?”風無垠為他倒上一杯濃厚的烈酒。

  “得了吧!風無垠,人前我叫你一聲小師叔,人後你就別相心佔我便宜了。”

  “也不知道是誰佔誰便宜了?”風無垠笑道:“明明是把人家點穴,還騙她是自己睡著了,然後抱著人家不放,這叫作偷吃香喔!”

  “你胡說些什麼?”淩鶴群坐了下來。“她可是清清白白的大姑娘,你敢隨便亂講話,小心我劍下無情。”

  “師侄都敢喜歡師叔了,你若有這個勇氣,師侄會砍師叔也不稀奇。”

  “風無垠,你閉嘴,”淩鶴群仰頭喝了一口酒。

  “難呵!名分、輩分這一關就跨不過去。”

  “是啊!我們本來是一起打架長大的朋友,你突然變成長一輩的師叔,叫我一時之間怎麼能接受?”

  風無垠知道他有意轉開話題,仍順著他的話道:“我那個時候快死了,又沒有兒子,總希望有個晚輩為我送終呀!”

  “你意識都不清楚了,還拼命要我喊你一聲師叔!”淩鶴群想起往事,又感傷又好笑。“幸好太師父把你救了回來,否則我還得為你披麻帶孝。”

  “一千兩銀子拜師,果然有效。”風無垠吃起牛肉。“聽說小師妹花了五百兩拜師,如果她能把師父整套內功學全了,調養好身子,這也就值得了。”

  “太師父可好了,五百兩銀子入他自己的口袋,我當徒孫的每天教病娃娃武功,什麼也拿不到。”

  “拿到美人芳心就好了。”風無垠笑眼瞇瞇,再為兩人斟了酒。

  淩鶴群用力一拍桌子。“風無垠!你今天說的話最好馬上忘記,否則我追殺你到天涯海角!”

  “我被人家追殺的還不夠嗎?你慢慢排隊吧!”

  “你呀!你真是不值得,為了一個女人,搞得武功全廢,差點一命嗚呼,如今在青城山躺了兩年,還沒覺悟嗎?”

  “哈哈!”風無垠大笑道:“問世間,情是何物?淩鶴群,你又覺悟了嗎?”

  “我活得好好的,覺悟什麼?”

  “你剛陷進泥淖,我看一時也很難抽身……不!不!”風無垠飲了一口酒。“通常只會愈陷愈深,終究不能拔。”“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。”淩鶴群也喝下酒,吃了一口辣蘿卜。“我要睡覺了,你盡管吃吃喝喝,可別讓我醒來看到一具醉死脹死的屍體。”

  “醉死、脹死,總比迷迷糊糊睡死,還被師侄偷抱好多了。”

  “風無垠!”這次眼睛瞪得很大。“你不信我殺了你?”

  “小師妹都說了,你這人是面惡心善。”風無垠面不改色,繼續倒著酒。“你只是那張嘴巴愛唬人,否則從小到大,我也不知道被你殺過幾次了。”

  淩鶴群神色凝重。“我幫她練功,你不要想歪。”

  “我知道你是真心對待她,我不會想歪的。”

  “你……”

  “不過,前途渺茫,困難重重啊!”風無垠舉起酒杯。“來!我的師侄,為我們叔侄倆多舛的命運幹杯吧!”

  “我才不像你那麼命苦。”淩鶴群舉起酒杯,用力一碰。“我男子漢大丈夫,不談小情小愛,前途光明遠大。”

  風無垠一飲而盡。“話可不要說得太早喔!”

  “等我送她上山,就一刀兩斷,沒有瓜葛了。”

  “是嗎?只恐怕枝枝蔓蔓,纏得滿身掙脫不開了。”

  “風無垠,你今天晚上非常討厭,講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話。”淩鶴群又倒了兩杯酒。“我非得把你灌醉不可,省得聽你 嗦。”

  “來灌吧!為世上的癡情男人幹杯,好生對待我師妹。”風無垠大喊。

  “不必你 嗦。”舉杯相碰,盡在不言中。

  雨夜裏,兩個男人喝酒吃肉,各自拋卻了心事,大談男兒豪情,雨聲愈大,他們的談笑聲也愈大。

  隔了好幾間房的柳湘湘卻驚醒了,她是被寒冷的夜氣給凍醒。

  今夜,他不在身邊,她倣佛失落了什麼。沒有那溫熱的胸膛,她覺得格外寒冷,單調的雨聲更讓她難以入眠。

  她攏緊了棉被,側過身看著臘燭,微弱的光暈似乎帶給她一點點暖意,她口裏低低念著:“鶴群、鶴群……”

  眼皮也漸漸沉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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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

  “為什麼十一師兄走了?他不跟我們上青城山嗎?”

  柳湘湘照例在頭上扎好了方巾,穿上一件外衣,爬到淩鶴群的身邊。

  “他才下山,要去辦他的要緊事。”

  “他有什麼要緊事?我看他從容不迫,好像不會很緊張呀!還有,你是不是還在生氣他拜師父為師?你們過去常常比劍嗎?他真的打不過你嗎?那麼他跟師父學了功夫以後,會不會贏你?你們……”

  “喂!你再吵,我就把你的嘴巴縫起來!”淩鶴群揉了揉額頭。“頭痛死了。”

  原本縮到一邊的柳湘湘聽了,伸出小手摸他的額頭。“沒發燒呀?”

  “我哪像你這個病娃娃一天到晚發燒!”他又敲了敲頭。“是酒喝多了。”

  “早上我請廚房把大白菜切細,再腌拌了糖和醋,你吃了以後不是感覺清爽許多?怎麼現在又醉了?”她擔心地問著。

  “不是醉,可能昨夜和小師叔聊得太晚,睡眠不足……”

  “原來這叫作‘酒逢知己千杯少’,你平常不愛和我講話,一旦遇到十一師兄這樣的知己,心裏高興,話匣子一打開,再喝千杯也不夠……”

  “你別吟詩了,好不好?”淩鶴群停下馬車,繼續揉著額頭。

  “你真的很不舒服,要不要到車子裏躺一下?”

  “不用了,我們要趕路。”

  “不行,你生病了怎麼辦?難道我要讓你自生自滅嗎?”她學著他的口氣,講起來卻沒有那股兇勁,反倒像是溫柔的哀求,眉眼裏也是關切。

  淩鶴群睡眼惺忪地望著她,邊說邊鑽進馬車裏。“唉!看在要照顧病娃娃的分上,我還得留點體力。我睡了。”

  話剛講完,酣聲就響了起來,柳湘湘回頭一看,他已經四平八穩地躺在車板子上,她不覺噗味一笑。“愛逞強!”

  再看馬車停在路中央也不是辦法,她輕輕揮動韁繩,想要趕馬到路邊歇息,誰知那匹馬又走了起來。

  “哎!別走呀!”她輕聲呼喝著,馬又怎懂人話?仍是慢吞吞地踩著蹄子,一步步地往前走。

  既然行車速度和平常差不多,她也就放下驚慌,反正淩鶴群說他們走的是官道,路大而直,慢慢走著總比停留原地好吧!

  可是她心裏又不太想走,她私心盼望走得愈慢愈好,那麼她就可以看更多的風景,吃更多的佳肴,還有更多的時間和淩鶴群相處……

  柔風吹拂著她微紅的臉頰,她想到他那雙溫熱的手臂,手上的韁繩也不住地輕輕晃動。

  沿途景色如詩,山巒疊翠,白雲飄蕩,遠處人家炊煙裊裊,河畔綠柳垂蔭。她極目原野,再仰頭曬著和暖的回頭,臉上笑靨如花,她這輩子長這麼大,就屬今天最縱情快樂了。

  馬兒依然慢吞吞地走著,她也不知道要停下來休息,就讓疲累的馬兒拖著馬車繼續前行,眼睛依然遊目四顧,貪看風景。走著走著,她還是難忍倦意,不知不覺低下頭打起瞌睡。

  身邊吹過一股冷颼颼的風,她驀然打個冷顫,人也清醒了,這才發現馬車已經停下,馬兒正在低頭咬青草,四周則是一棵棵的樹木。不知是否濃蔭蔽天的緣故,天色似乎有點暗了。

  她抱緊手臂,想要回頭拿皮襖,淩鶴群正好也醒來了,伸個大懶腰道:“哇!睡足了。”

  他見到柳湘湘慌張的神色,忙問,“怎麼了?不要坐在那兒吹風。”

  “我……”

  “你又有什麼事?”他鑽出車廂,眼睛一看。“這是什麼地方?”

  “我……我也不知道。”她低下頭。

  他表情變得嚴肅。“怎麼會到這裏來?”

  “我不知道,馬兒自己走了,我就讓它走……”

  “你若不趕馬,它怎麼會自己走?”他跳下車張望附近地形,再看了天色,臉色變得更加難看。“這裏根本沒有路,你不會駕車,為什麼要胡亂走呢?”

  柳湘湘低垂著頭,也爬下車子。“我找看看……”

  “你找什麼?待會兒連你都迷路了!”淩鶴群把她扯回車廂邊,走去解開馬兒。“你在裏頭乖乖坐好,不要亂跑,我騎馬四處看看。”

  這次他真的生氣了,柳湘湘就像做錯事的小孩,呆呆地杵在馬車邊。“我……不是故意的,我只不過打個瞌睡……”

  “你不打瞌睡照樣會迷路,快進去別吹風。”淩鶴群跨上馬匹,嘴裏仍然抱怨著:“早知道你是個小麻煩!要是今晚找不到客店,我就把你丟在這裏,讓你給野狼當晚餐。”

  “你去哪裏?”她跑上前追問。

  “我去找路。”馬兒跑得快,很快就不見人影。

  周圍立刻恢復了安靜,柳湘湘靠在車廂邊,兩腳踏著泥地,不住地用鞋子畫著圈圈。

  地上的圓圈就是她混亂的心情,連日來她和淩鶴群形影不離,近在咫尺,從來沒像現在突然分開,她一下子失去依賴,心裏覺得非常、非常不安。

  冷風如野獸狂吼,烏雲掩住夕陽,天空立時陰暗如晦,她躲回車廂,摸索到皮襖披在背上,卻抵擋不住心頭一陣陣的寒意。

  天好暗,樹林好黑,她不喜歡黑暗,她要看到一絲亮光,於是又在幾個箱子裏摸呀摸,好不容易摸出火摺子,打開一看,火星卻早已熄滅。

  是了,這些日子來,淩鶴群會隨時幫她注意臘燭或燈油,如果火光將熄,他就立刻點亮,或者叫夥計添油,所以她已經好久沒用到自己的火摺子。

  可是在這個黑暗的樹林裏,她看不到亮光,也沒有人為她點亮燭火。

  “好暗。”她咬著嘴唇,就像回到那一個無燈的夜晚,她整夜躺在黑暗中啼哭,卻是沒人理睬她。

  她跳下車子,抬頭看著天空,盡是漆黑一片,連星光也看不到。她覺得自己好像變成瞎子,連呼吸也變得急促不順。

  “好暗哪!”她一定要離開這個黑暗的地方,這麼暗,這麼冷,她不能呼吸了。

  她失去理智,開始盲目地在林子中亂走,但不是撞到樹木,就是被樹根絆倒,她全身冒出冷汗,力氣耗盡,卻仍然走不出這片無止境的黑暗。

  她無力地蹲了下來,全身蜷曲成一團,想要擺脫黑暗,但不論睜眼閉眼,卻仍是黑暗,她驚恐地哭了出來。“不要啊!好暗!好暗!”

  “病娃娃!”林子的深處有人在喊她,是誰?是鬼魅?是野豬?還是野狼?

  “柳湘湘!湘湘!”是誰在喊她的名字?家裏每個人都喊她大小姐,爹從來不喊她,會是誰喊她呢?難道是索命的鬼差?

  “不要!不要!好暗!救命啊!”她幾乎是發狂地哭喊著。

  “湘湘,你在哪裏?”聲音愈來愈近了。

  “不要抓我,救命啊,我看不到了,好暗!”她上氣不接下氣,幾欲昏厥。

  “湘湘?病娃娃,你怎麼了?””雙大掌抱住了她,身後立即罩上一股暖意。

  “你是誰?不要抓我呀!”她拼命的掙扎,汗水大滴大滴地流下來。

  “是我淩鶴群,你到底怎麼了?”

  “鶴群?”她仍是哭叫著。“好暗,我看不到東西,不要抓我,好暗……”

  “不要怕,我在這裏。”他緊緊箍住她的瘦弱身軀。“我是淩鶴群,我不會抓你,你不要亂叫啊!”

  “不!你是鬼差,是地獄來的鬼差。救命啊!”

  “我是淩鶴群,不是鬼。我是鶴群,喊我的名字,快喊!”

  “鶴群……鶴群……”她扯緊他的衣服,將臉埋在他的胸前,一再地念過他的名字。這是讓她安心入睡的名字,只要不斷念著,她就感到平靜,漸漸地,她身上的顫抖緩和了。

  他拍著她的背。“叫你不要亂跑,害我到處找你。哎呀!你哭得滿身大汗。”

  那雙擁抱她的手臂,就是夢中熟悉的溫暖,她偎緊了他的胸膛,淚流滿面地道:“不要走……不要走……”

  “你把我抱得死緊,我還走得了嗎?”

  “不要走。你走了我就睡不著,半夜會冷醒……”

  “奇怪了,你站在這裏也可以睡覺嗎!真是說夢話了。”他扶著她往前走一步。“我們回馬車,你要趕快把溼衣服換掉。”

  腳步還沒踏出,她幾乎軟倒在地。“我……我走不動。”

  “我怕了你!”他脫下外衣,罩住她溼冷的身子,再微彎下身,將她打橫抱起。“也不知道你撞了什麼邪,回頭帶你去燒香拜拜,求個平安符。”

  “好暗,你看得到嗎?”

  “眼睛會慢慢習慣,至少不會去撞樹。”

  “你不怕黑嗎?”

  “有什麼好怕?又沒有鬼……”他感覺懷裏的人兒顫動一下,立刻閉了口。

  將她扔進馬車車廂,他動作迅速地放下布簾子。“快把衣服換了。”

  車裏傳來哭音。“好暗,我看不到,你沒有火摺子嗎?”

  “很不幸地,我的火摺子滅了,你的八成也滅了吧?”

  “我找不到衣服……好暗,我怕……”那聲音又在顫抖了。

  “小麻煩就是小麻煩,”淩鶴群跳上馬車,和柳湘湘擠在黑暗狹小的空間裏,摸到一口最大的箱子,打開就隨便掏了幾件衣服。“快點換上。”

  聽到他又要離開,她忙道:“你不要走!”

  “我不走,難道還看你換衣服嗎?”此話一出,想到兩人都在黑暗中,又笑道:“反正什麼也看不到,你怕黑,我就在這裏陪你吧!”

  柳湘湘早已止住了淚,面紅耳赤地道:“你轉過去,不要看。”

  “拜托你快點換衣,萬一著涼了,我又要熬夜救你。”他喋喋不休地念著:“你再這樣子折騰我下去,我遲早會英雄氣短,一…”

  正想說“一命歸陰”,但轉念想到她怕鬼,還是忍住了。這時,一股若有似無的清淡幽香飄來,混和著熟悉的藥味,直直鑽入他的鼻孔內。

  是少女的體香吧!只恐怕吃了人參果全身舒暢的滋味就是如此。再聽得黑暗中衣料的摩擦憲容聲音,他似乎可以看到一個柔軟潔白的軀體,線條柔美動人……

  “鶴群,你著涼了嗎?好像呼吸不順?”她小聲問著。

  “你才不要給我著涼。”淩鶴群拉回幻思,暗罵自己下流。

  “你找到客棧了嗎?”

  “這裏荒郊野外,沒有半間屋子,我轉了一圈也找不到出路。天又黑了,我只好回到這裏,今天就準備露宿。”

  “這樣啊!”微微失望的聲音。“這麼黑……”

  “你換好衣服了嗎?”

  “喔……換好了。”她趕忙拉攏衣襟。

  “頭發、汗水、眼淚、鼻涕都擦幹了嗎?”

  “剛剛擦了。”

  “把皮襖穿上。”

  “披上了。”

  “好。”淩鶴群掀開車簾子。“你看看外面。”

  “哇,月亮出來了。”柳湘湘露出笑容,仰看天上一彎細細的下弦月,雖然不是很明亮,但總是黑暗中的光源。“我剛剛怎麼沒看到?”

  “你呀!拼命地往樹林子裏鑽,當然看不到月亮了。”他扎好布簾子,讓微弱的月光稍微映出車廂裏頭的影子。“你有那麼多藥,有沒有治怕黑暗的藥呀?”

  “沒有。”她摸到她的藥箱子。“我要吃一顆定心丸……”

  他按住了她的手。“不準你吃。”

  “我方才心悸,冒冷汗,呼吸急促,一定要吃。”

  “你那些症狀全是因為怕黑引起的,你怕黑就吃,吃了還是怕黑,你吃再多定心丸,又有什麼用?”他搶過藥箱子,丟到一邊去,再去摸索出一個籃子。“我們還有幹糧,吃塊餅當作晚飯吧!明天找到客棧再大吃一頓。”

  柳湘湘想拿回藥箱子,但仔細玩味淩鶴群的話,覺得言之有理。這麼多年來,吃的都是身體方面的藥,又有誰能為她開一帖“心藥”呢?

  拿了硬餅細細嚼著,月光時隱時現,雖然她不時會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,但她知道淩鶴群就在身邊。黑暗,似乎不再那麼恐怖了。

  “病娃娃,這皮水壺裏是冷水,你喝的時候先把水含在嘴裏,溫熱了以後再吞下,免得寒涼傷胃。”

  兩人默默啃完餅,喝了水,他又說話了:“你的黑丸子呢?”

  這是她隨身攜帶的藥物,她打開了布袋,遲疑著。“我今天不吃了,沒有拌著熱湯一起喝,很難下咽耶!”

  “這是滋補的藥丸,你最好還是每天吃,身體才會強健。拿來吧!還有你的甜話梅。”

  她不知道他要做什麼,依言拿給他了,一會兒感覺到一只手掌伸到嘴邊,命令她:“吃了。”

  她張開嘴,從他的指尖咬下一團東西,原來他將大黑丸剝碎,再和著剔掉核籽的甜話梅,要她一起吞下。

  吃了大約十來口,嘗盡鹹酸苦甜的味道,終於把那顆大黑丸吃完,他又送上皮水壺。“慢慢喝。”

  終於,似乎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了,兩人無聲地坐在車廂裏。柳湘湘問道:“我們該練功了?”

  淩鶴群挪了挪幾口箱子和包袱,空出一個可以躺下的空間,再從自己的包袱拿了幾件衣服鋪上。“今天不練了,你白天吹了一整天的風,晚上又受到驚嚇,你還是早點睡覺,養足精神,明天天一亮就上路。”

  “你睡哪兒?”

  “我坐在車頭這邊睡。”

  “我冷,你抱著我睡,好嗎?”膽怯的聲音搏了出來。

  淩鶴群深深吸了一口氣,他沒有回答,仍然坐著不動。

  柳湘湘將皮裘攏了攏,臥倒在他清出來的空間上,也不再說話。

  不知道過了多久,下弦月又消失了,冷風從空隙中吹進來,柳湘湘的呼吸轉為短促,身體也打起哆嗦。

  淩鶴群放下擋風的簾子,心思千回百折,終究不忍那畏寒的小小身子。

  黑暗成了最好的掩護,荒野變成無所禁忌的化外之地,他挪動身子,摸索到她的身邊,從她背後伸手緊緊地攬住她。

  兩人側躺著,他的胸貼著她的背,他的大掌包著她的小手,一如十幾日來的動作,只是此刻,他們都是清醒的。

  她撫著他的指頭。“好暖,鶴群,好暖,我好喜歡。”

  那呢喃的語聲差點讓他無法自持,只能更用力地抱緊她。

  “鶴群,叫我的名字。”

  “湘湘。”他的氣息吹拂著她的發絲,聲音異常地溫柔。

  “方才你在樹林子喊我的時候,我還以為是拘提魂魄的鬼差來了,不過,鬼差唱名應該不會是焦急的口氣吧!”

  “你在那邊哭,我才以為是鬼哭神號。不是叫你不要亂哭嗎?萬一哭岔了氣,又生病了怎麼辦?”語氣雖兇,聲音已不再霸道。

  “我怕黑,真的很怕黑。”她捏緊了他的指頭。

  “現在怕不怕?”

  “還是有點怕,可是你在我身邊,我就不會那麼怕了。”

  “我那些甥兒都不怕黑,他們常常在晚上熄了臘燭玩捉迷藏,搞得滿屋子雞飛狗跳。你呀!比小孩子還不如。”他輕笑著,嘴唇擦著她的發。“人都這麼大了,怎麼還怕黑呢?”

  “你要聽我說故事嗎?”

  “怕黑還有故事?你小聲說就好,我聽得到,不然又會喉嚨痛。”

  “我說了喔!”她的聲音輕輕柔柔地。“我出生的時候,我娘親難產,還沒有把我生下地就死了,他們正要幫我娘洗身換衣時,一個老嬤嬤發現我已經擠出半個頭,於是她大膽的用力壓一壓,就把我生下來了。”

  淩鶴群感到一股詭異的寒意,他又把她摟緊在胸前,以自己的熱氣暖和她的身子,不願再有任何的寒冷侵襲她。

  “你不想聽嗎?我不說了。”

  “你這麼愛說話,今晚讓你說個夠。繼續說,我在聽。”

  “我奶奶知道了以後,把我看成是鬼胎,本來要把我丟了,是我爹求情才把我留下來,可是家裏的人從此把我當作不祥之物,沒有人願意親近我,就連請來的奶娘也是隨隨便便喂了奶,就把我扔在床上。”

  “你小嬰兒的事情還記得呀!真是天才神童。”

  “怎麼會記得?這些都是後來偷聽到別人說的。”她邊說邊玩著他的指頭。“爹連續娶了兩個後娘,她們很爭氣,拼命生兒子,所以我有七個弟弟,爹和大娘二娘忙著養弟弟,根本沒空來看我,是那個老嬤嬤看我可憐,有空就過來教我走路、說話,可是她不久就死了。奶奶說我有邪氣,害死了老嬤嬤,她找了道士作法,把我關在房間裏,不讓我出來。我忘了那年幾歲,應該年紀很小吧,那是我第一個記憶,一片的黑,完完全全的黑。我一直敲門,一直哭,可是沒有人理我,我在房間跌倒了,流血了,哭哭啼啼爬到床上,還是黑……我出不去……”

  她劇烈地顫抖,他來回摩掌她的手臂,擦出一股又一股的熱流,又在她耳邊低語著:“我在這裏陪你,不要怕,再怎麼黑,再有什麼妖魔鬼怪,我都幫你打跑了,不要怕。”

  他的柔言軟語就像是一顆具有效力的定心丸,她的心跳平緩了下來,仍是抓緊他的指頭,又繼續說著:“我六歲那年,奶奶過世了,爹才開始對我好一些。他教弟弟練劍練拳時,會叫我跟著學,他請夫子教弟弟念書,也叫我去旁聽。可是我常常生病,練武練不全,讀書也讀不好,幸虧認識字了,爹四處走鏢又帶回來很多雜書,所以我常常抱了一堆書到房裏看,消磨很多時光。”

  “你那些亂七八糟的常識,都是看書學來的?”

  “從小到大,每本書都看過十幾遍,我早就背得滾瓜爛熟,只是很多書裏的情景,從來沒看過,談到的美味料理,我也沒吃過。”

  “你懂這麼多,家裏又不是沒錢,為什麼不叫家人幫你補補身子?”

  “大夫說我不能亂吃,只是開了一堆藥丸要我養身,而家裏的人認定我是病人,總是煮些清淡的食物給我吃,我也就這樣長大了。”

  “難怪我看你一副營養不良的枯瘦模樣,你這不是真正的生病,是先天不足,後天失調啊!”他握住了她細細的指頭。

  “我好幾次病得不輕,差點都要死掉。十六歲那年的大病,我昏迷不醒,爹連棺木都叫人準備好了。”她的聲音很低。“後來我竟然好了起來,從那時候起,我覺得像我這種隨時會死掉的人……”

  他突然用力一捏,疼得她停下說話,但他並沒有說什麼,於是她又繼續說道:“我開始期待,想要出去看外面的花花世界,能夠到處走一走,看一看,也就死而無憾了。我想到尼姑可以四處化緣,就先在家裏學拜佛,結果跪了一天,人就病倒了。”

  他哈哈大笑,氣息噴在她的頸項上。“病娃娃去當尼姑,還沒有化到緣,就先讓善男信女慌了手腳,恐怕還要特地為你蓋一座尼姑庵,讓你養病嘍!”

  那男人的溫熱氣息暖了她的身,她不自覺地往他的懷裏靠去。“當不成尼姑,我又想去當道姑,可是我討厭道士作法的鈴聲。後來我跟爹說要去走鏢,爹罵我自不量力,所以我空想了兩年,還是沒辦法出門。”

  “然後,太師父來了?”

  “嗯,爹本來只是請師父來做客,那天我在院子看到一個和藹的白發老公公,他一看到我就說我身體虛弱,問我要不要跟他學功夫,可以把身體養好,我聽了當然很高興,師父又去遊說我爹,我爹知道師父武功天下第一,也就答應了。”

  “你上當了,這二十年來,太師父只要缺錢,就周遊天下,到處騙吃騙喝,拐騙人家拜師學藝,我第七個師叔以下,都是這樣拐來的。”

  “上這種當,我心甘情願。而且師父說他第一次收女弟子,半價大優待,只收五百兩。你笑什麼?”身後的淩鶴群猛笑個不停,又噴得她脖子麻癢不己。“哎,別笑嘛!師父他老人家功夫真的很好,他在家裏幫我打通任督二脈,我立刻就精神許多,爹也才放心讓我出門。”

  “你不當尼姑道姑,倒是去當仙姑了。”

  “是啊!我也這麼想,到了青城山之後,我要好好跟師父學內功心法,練幾招劍術。幾年以後,身體養好了,再去雲遊天下……”

  “等等,你不回家嫁人嗎?”

  “嫁人?”她輕搖了頭。“我這個病身子怎麼嫁人?”

  淩鶴群靜默了,恐怕她仍然不解男女情事吧!她雖有成熟的軀體,但心性仍像個孩子,她之所以要他擁抱,不過是冀求一些溫暖罷了。

  柳湘湘轉過身子,和他面對面。“老是躺同一個姿勢,背都酸了。等一下,你不要轉過去嘛!”

  “我的背也酸了,你能轉,我就不能轉嗎?”

  “你抱了我十幾天,還不是維持同一個姿勢讓我壓著,轉過來讓我看看你。”

  “黑漆漆的有什麼好看?”他還是轉了回來。

  她努力地望著他的眼睛,伸出手撫摸他的臉。“你是一個好人,鶴群……”

  “你做什麼?”他向旁邊挪開,肌肉繃得十分緊張。

  “讓我摸一摸,我從來沒有摸過別人……”她微涼的手指輕觸他的臉,慢慢劃著:“我的身子始終冷冰冰的,我不知道別人的身子是熱是冷。印象中,也從來沒有人抱過我,我不知道什麼是溫暖……”

  她的小手在他臉上亂爬,語聲幽幽,他的肌肉放松了,嗅聞著那帶有藥味的指頭,任她摸著、說著。

  “除了師父以外,你是第一個主動跟我講話的人,雖然被你誤認為丫環,我還是很高興,因為你跟我說了好多話。”她在黑暗中展露笑靨。“你知道嗎?這一個多月來,我說的話比過去十八年還多。在家裏,他們視我為不祥,怕我會害他們生病,所以沒人肯親近我,就連丫環也是送了飯就走。我大部分的時間就是躺在床上看書,常常幾天講不上一句話。和你在一起,我忍不住要一直說話。但是,我不敢說我家裏的情況,我怕說了之後,你會像我家人一樣,不想和我說話了……”她的聲音哽咽。

  “湘湘……”他看不清她的臉,伸手一探,摸到了淚水。“我叫你不能哭啊!我這不是在和你說話嗎?”

  “我沒有要哭,不知怎麼地,說著說著,眼淚就掉出來了。”她吸一吸鼻子。“我好喜歡你喊我的名字。你再喊一聲,好不好?”

  “湘湘。”

  “鶴群。”她心滿意足地喚著他,靠緊在他的胸膛。“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感覺,我覺得和你在一起很好,我好喜歡和你在一起。”

  “你就是喜歡我這塊肉墊子嗎?我再多買幾張軟褥子給你。”

  “那不一樣,靠著你很舒服,我睡得安穩,又不會失眠。”

  “你不怕半夜我摸你嗎?”

  “你不會亂摸,你只摸我的臉和手。”她找到了他的大掌。“你的手熱熱的,大概讓爹娘疼愛的感覺就是這樣吧!”原來這病娃娃把他當成爹娘了。此刻她依偎在他懷裏,就像一個六歲的女娃娃,單純地依戀一副溫熱的軀殼。

  這樣也好,他也把她當成一個小孩子,就是單純地照顧她。今夜他正像個老爹一般,哄著女兒不哭,又哄著她換衣服,還聽她說故事。

  真是奇怪呵!他什麼時候有這麼大的耐心聽婆娘講話呢?

  他一再地告訴自己,他之所以抱著她睡,不過是盡一分師侄照顧師叔的義務罷了。

  “鶴群,你說,等我們上了青城山,你再繼續陪我練功好嗎?”她軟語求著。

  不能再糾纏下去了,他下定決心,任務達成之後,他回頭就走。

  “你說好不好?”她又往他懷裏鑽去。

  “你今晚說太多話了,夜深了,早點睡。”他伸手在她背部穴位遊走,為她貫注暖熱的真氣。

  “唔……再說說話嘛!一聲音軟膩膩的,像是即將讓他沉溺的泥沼。

  該死!身體為什麼燥熱起來了?不行,再不把她哄睡,只怕他就要失去自制力了。

  “病娃娃,睡覺了。”

  “人家不想生病,不要叫我病娃娃,叫我湘湘……一聲音漸漸地變小。

  荒野中,蟲聲唧唧,柳湘湘睡的香甜,淩鶴群卻是長夜難眠。他白天在車上睡足了,此刻又抱著一個柔膩的女娃娃,要他不想入非非也難呵!

  不!她是師叔,是他的長輩,也是一個小孩子,他胡思亂想什麼?

  他輕輕打了自己一個巴掌,手掌滑下,還是滑到了她的臉頰,他輕柔地觸摸那細皮嫩肉,想到她時常浮現的滿足微笑,他胸腔裏又燒起一把火。

  “湘湘!”低聲喚她,聞著她混合藥味的淡淡體香,不禁長長喟嘆一聲,溼熱的唇辦終於落在她的額頭上。

  完了,他真的完了!去你的風無垠,真是被你說中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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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

  經過幾日的路程,柳湘湘還是病倒了。

  淩鶴群駕車疾行,回頭道:“你再忍耐一點,我們找到客棧就可以休息了。”

  “對不起……”她掀開簾子。“我不該吹風,也不該亂跑……”

  “你快給我進去,乖乖躺著,最好睡上一覺,醒來病就好了。”

  “我不是生病,我只是疲倦,你讓我睡幾個時辰,再吃一大碗飯……”

  “你還在說話?”他把她塞回車內。“生病了還這麼愛講話,等你養好身子,再來說話也不遲。”

  身後有兩匹馬飛奔而過,其中一名青年勒緊馬韁,停下問道:“請問車子裏頭有沒有一位柳湘湘小姐?”

  淩鶴群看了兩人一眼。“你們是誰?”

  另一位十六、七歲的少年揮動馬鞭喝道:“到底有沒有?我們還要趕路!”

  青年忙比個手勢,又問一遍:“我們找一位柳湘湘小姐。”

  柳湘湘在車內也聽到了,她掀開布簾子問道:“你是誰?”

  青年望向少年,少年望向柳湘湘,大叫一聲:“大姐!”

  “呀!是二弟!”柳湘湘十分驚訝,掙扎著要出來。“你怎麼來了?”

  “把衣服穿上了。”淩鶴群長手一探,拿了皮襖披在她的身上。

  柳少觀策馬到車邊,看了一眼臉色蒼白的柳湘湘,又退開幾步二爹要我們陪你上青城山。”

  “是爹要你們趕來的嗎?”她高興地問著。

  柳少觀並沒有回答她,轉身拿馬鞭指向淩鶴群。“你是淩樹海家裏的什麼人?為什麼只有你送我大姐上山?怎麼沒有帶丫環和老媽子同行?孤男寡女的在一起成什麼樣子?”

  看他一副人小鬼大的模樣,淩鶴群心裏有氣,大聲道:“我是淩樹海的兒子淩鶴群,濟南府鼎鼎有名的淩四少便是!你這個小毛頭又是誰?一來就呼呼喝喝的?”

  柳少觀也是大聲道:“我爹是京城赫赫有名、威震天下的飛天鏢局總鏢頭,我就是少主柳少觀,沒聽過我的大名嗎?”

  “沒聽過。”

  另外那青年的目光始終盯在柳湘湘臉上,表情錯綜復雜,這時才出面緩頰道:“淩兄,在下岳松揚,我和少觀保鏢到湖北,在武昌分舵接到總鏢頭的飛鴿傳書,要我們沿路找大小姐,送大小姐上山學藝。”

  淩鶴群皺眉道:“怎麼一開始不保護?現在走了一半才冒出來?你們飛天鏢局真是麻煩得要命。”

  柳少觀怒道:“我爹要怎麼做,那是我爹的事,我也只是奉命辦事而已,難道我想去那個鄉下地方嗎?”

  “你年紀輕輕,脾氣倒挺大的喲!”淩鶴群看出對方的斤兩,叉起雙臂笑道:“飛天鏢局有這麼一個少主,岳兄,你當屬下的很辛苦喔!”

  岳松揚忙道:“鏢局事忙,到現在才分出人手護送大小姐,先前麻煩淩兄的地方,還請多多見諒。”

  柳少觀撤了撇嘴。“只不過是個成天躺著的病人,又怎會麻煩到他們淩家呢?倒是現在麻煩到我了。”

  淩鶴群回頭一看,柳湘湘正抓著布簾子,低頭無語,完全失去了這些日子以來的神採。

  他抱不平的說:“喂!你這個當弟弟的,她好歹是你的大姐,你照顧一下自己的姐姐,有什麼好抱怨的?”

  “請個丫環照顧就好了呀!”柳少觀嘀咕一句,轉向岳松揚道:“倒是你松揚哥,既然要做我的姐夫,可得學習和病人相處呵!”

  “你說什麼?”淩鶴群和柳湘湘同時臉色大變。

  “喔!我剛剛沒介紹嗎?松揚哥是我未來的姐夫。”

  “二弟!”柳湘湘顫聲道:“他是誰?我又不認識他。”

  “你鎮日躲在屋子裏,當然不認得鏢局裏的人了。”

  “可是……我沒聽爹提過……”

  “爹幹嘛跟你說?當兒女的只要聽父母之命就好了,可惜我沒有其他妹妹,不然也不會委屈松揚哥了。”

  “少觀,你不要這麼說,今天我和柳小姐是第一次見面……”岳松揚下了馬,向柳湘湘一揖。“松揚見過大小姐。”柳湘湘驚疑萬分,臉色更加慘白,她立即放下布簾子。

  岳松揚還以為她是害羞,開始自我介紹道:“在下進入飛天鏢局已有八年,素聞大小姐芳名,心之仰慕已久,可惜無緣得見芳顏。年前承蒙總鏢頭不棄,允諾將小姐許配給在下,在下不勝惶恐,如此殊榮……”

  淩鶴群聽不下去了。“喂,你別咬文嚼字好嗎?方才看你還滿順眼的,現在怎麼變成這副搖尾乞憐的嘴臉?我知道了,柳總鏢頭一定是欣賞你,所以才招你為婿吧!”

  “嗯……”岳松揚不好意思說“是”,倒是一旁的柳少觀答道:“松揚哥在鏢局裏出生入死,是我爹的得力助手,爹一高興就將大姐許給了松揚哥。”

  “原來是駙馬爺啊!”淩鶴群笑道:“如果你會照顧病人,那我就把柳大小姐又給你們,準備打道回府嘍!”

  簾子又被掀開,柳湘湘凝視淩鶴群,低聲道:“不……”

  “你先進去,睡你的覺。”他又把她塞了進去,不讓她吹風。

  岳松揚搓著指節,臉色微窘地道:“這個……如果要照顧病……照顧大小姐,我進城之後,再去買個丫頭來服侍大小姐。”

  “這就奇怪了,你閒著沒事,又有了夫君的名分,就應該親侍湯藥,每天幫她調養身子,何必再花錢買丫頭呢?”

  柳少觀不悅地道:“男人家做什麼瑣事?飛天鏢局也不缺錢,買個丫頭省事多了。”

  岳松揚在旁邊點頭表示讚同,又心虛地看一下布簾子。

  淩鶴群仍然掛著笑臉。“是了,飛天鏢局不缺錢,你們只管把大夫請到宅子幫大小姐看病,然後再叫個笨丫頭照顧大小姐,誰也不必去理會大小姐的死活。如今要犒賞功臣,忽然想起家裏還有個女兒,這才知道大小姐的利用價值了。”

  柳少觀聽得句句是刺,想要反駁,卻不知從何駁起。

  “所以啊!就算是個病娃娃,還是要把她養大。少觀弟弟,萬一以後生女兒醜了、瘸了、病了,可不要輕易放棄,將來都有用處的喔!”

  柳少觀幾乎要拔劍相向。“淩鶴群,你敢咒我!”

  “呵呵!我哪敢咒柳大少主啊?我只是先警告一聲,免得有人對自己的姐姐漠不關心,將來有報應。”

  “淩鶴群!”柳少觀跳下馬,“刷”地一聲拔出長劍。

  岳松揚忙上前阻擋。“少觀,大小姐在這裏,我們不要讓她生氣。”

  淩鶴群懶洋洋地玩著馬鞭。“還是岳兄明白事理。怎麼樣?這馬車給你來趕,我要回家去了。”

  “我……我又不是趕馬車的僕人。”岳松揚退後一步,面色為難地道:“鏢局裏趕馬車有車夫,我是排行第三的鏢頭……”

  “哎!我明白了,真是失敬、失敬!”淩鶴群晃動馬鞭,讓馬兒慢慢走了起來。“柳總鏢頭真是惜才愛將,為了提升岳兄的地位,鞏固自己的勢力範圍,再把三鏢頭納為愛婿,從此飛天鏢局可是團結得滴水不漏了。”

  柳少觀一把長劍比來比去,卻又不敢輕易下手,只得恨恨地收劍入鞘,跨上馬鞍。“淩鶴群,你爹是我大姐的大師兄,你不過是我大姐的師侄,論起輩分,你還比我小一輩,你別在這裏胡吹大氣!”

  “咦?柳大少主也是本門弟子嗎?怎麼和我論起輩分來了?這麼說來,你當弟弟的,是不是該盡小輩的義務,好好照顧大姐?”淩鶴群故意向簾子裏望了一眼。“唉!你大姐的病更重了。”

  柳少觀馬鞭一拍,策馬向前奔馳,回頭一瞪。“淩鶴群,你給我記住,”

  “喂!等等啊!少觀弟弟不是要照顧姐姐嗎?”

  岳松揚也跨上馬,向淩鶴群道:“淩兄,還是麻煩你駕車送柳大小姐,我和少觀先到前面城裏打點打點,順便修書回去報平安。”

  “跑掉了?”淩鶴群搖搖頭。“一個是弟弟,一個是夫君,一聽要照顧病人,溜得比誰還快,結果又是我這個當師侄的任勞任怨了。”

  馬蹄踏踏,不再有其它聲音,駕車的和坐車的保持靜默,各懷心事。

  好一會兒,柳湘湘才又掀開簾子。“鶴群,你對他們太兇了。我弟弟並沒有惡意,他只是不習慣和我相處,而且年紀小……”

  淩鶴群抬了眉毛,不以為然地道:“你看他們對你是什麼態度?當弟弟的避之猶恐不及,當夫君的只是圖個飛天鏢局女婿的名聲,他們誰又關心你了?”

  “其實,我也不需要別人關心,我生病了自己會照顧自己,你不必為我跟他們吵架……”柳湘湘低下頭來。“那天晚上跟你胡言亂語,並不是要博取你的同情,我只是說說話而已。”

  “我同情你?”淩鶴群哈哈笑道:“我從早到晚照顧你,又忙又累,我哪有心情為你吵架?”

  “我是一路麻煩你了。”柳湘湘的聲音愈來愈低。“少觀是我的二弟,你對他這麼兇,我對爹不好交代。”

  “柳少觀盛氣淩人,我心裏不爽,自教訓教訓他,又關你什麼事?還有,你那個夫君畏畏縮縮……”

  “我不認識他,他不是我夫君!”柳湘湘嚷了出來。

  “你給我小聲一點,喊痛了喉嚨,他們兩個笨蛋可不會照顧你,你就要一路痛到青城山了。”

  “我不要他們照顧,你……你不帶我上山嗎?”

  “既然兩個替死鬼來了,我何必再那麼辛苦呢?該是回家當我的四少爺了。”

  “不行的!”柳湘湘慌了,頓覺無助。“你說他們不會照顧我……”

  “你說你自己會照顧自己啊!隨便病了,隨便拿一顆藥出來,一下子也死不了。”淩鶴群口氣愈來愈壞。“而且他們兩個人可以分工合作,再去買個丫環來,總比我一個人辛苦好多了。”

  “可是……”方才她在車子裏聽到淩鶴群維護她,心裏頗感安慰,以為他仍然會送她上山,可是現在怎麼會這樣呢?她企圖挽回的說:“我內功心法還沒有學全,你要繼續教我。”

  “師侄我才疏學淺,教不了什麼功夫,你還是去和太師父學。”淩鶴群背對著她駕車,聲音冷冷地飄了進來。

  柳湘湘突然覺得全身冰冷,外頭的熱風也變成了寒風,她縮進馬車裏,拿起皮襖把自己蒙頭罩住。

  淩鶴群探頭一看。“你冷嗎?早叫你不要出來,看吧!又著涼了,不要蒙頭,要悶死自己嗎?”

  她仍然沒有拿開皮襖,只是側過身去。

  “我叫你拿開啊!”他粗魯地拉開她的皮襖,驀然瞥到一絲淚光。

  她很快地背過身子,將皮襖拉攏蓋在身上,沒有說話。

  “你……”淩鶴群本來還想叫她不要哭,一想到長相俊秀的岳松揚,心頭又揚起一把怒火。

  她愛哭就哭,她要生病就生病,反正自有夫君呵護,又哪需要他這個外人囉嗦! 可惡!終於可以擺脫病娃娃了,他應該要開朗大笑,為什麼心情還會這麼惡劣呢?

  回頭掛在天上,天氣燥熱得令人氣悶,朗朗晴空沒有一絲浮雲,一圈彩虹鑲在太陽周圍,泛出奇異的七彩光芒。

  反常了!淩鶴群揮動馬鞭,暗罵一聲:“心情不好,連天象也變了。”

  ***  黃昏時分,在城門口苦苦等待的岳松揚終於盼到馬車的影子。

  柳少觀在客棧門外來回跺步,見到姍姍來遲的馬車,不禁罵道:“走得太慢了,你可知我們等多久了嗎?”

  淩鶴群口裏叨了一根稻草,看了一眼火紅的天空。“奇怪了,天還沒黑,你急什麼?再說,如果我把你姐姐弄丟了,你不是更省事嗎?”

  岳松揚聽了緊張,怕自己的女婿地位不保,想要掀開車簾子查看,卻又不敢造次,只好笑道:“淩兄辛苦了,我們已經買了一個丫環,你就不用忙了。”

  “好吧!”淩鶴群跳下馬車,一見到門邊的小女童,不覺瞪大眼。“小娃娃?你幾歲?你會照顧大小姐嗎?”

  小女童怯怯地道:“我叫環兒,今年七歲,爺們要我做什麼,我就做什麼。”

  “七歲?”淩鶴群瞪向柳少觀。“你們買了一個小娃娃來照顧大娃娃?”

  柳少觀把環兒推向前,“一時之間,哪裏去買個聰明伶利的丫頭,只好叫大姐將就一點。”

  柳湘湘掀開布簾子,想要走下車,卻只能虛弱地扶住車板,她勉強笑說:“環兒,你好可愛。來,姐姐問你,你爹娘為什麼把你賣了?”

  環兒低下頭玩弄衣角,眼眶也紅了。“爹說他要養三個弟弟,養不起我,可是娘一直哭,不讓爹賣我……”

  “說這麼多幹嘛?”柳少觀厭煩地道:“環兒,快去扶大小姐下車。”

  柳湘湘癡癡聽著,看見瘦小的環兒,想到年幼的自己,心中感觸良多。她吃力地爬下馬車,一陣暈眩襲來,她差點站立不穩,環兒立刻上前扶住她,不料環兒又矮又瘦,不但支撐不住柳湘湘,反而被她一起帶著跌下。

  柳少觀站得最近,只是迭聲罵道:“笨!笨!”

  岳松揚則是跳開一步,不是去扶人,而是怕被兩個人壓到腳。

  淩鶴群一個箭步上前,左手攔腰抱住柳湘湘,右手拉起了環兒。“兩個娃娃走路都走不穩,真是麻煩透頂。”

  柳湘湘虛軟地倚在淩鶴群懷中,兩腳根本無立站立,只是靠他撐著她。“我……我很累……”

  “男女有別,快放開我大姐!”柳少觀大喝一聲。

  淩鶴群仍是把她抱得緊緊的。“好,如果我放開了,你們哪個過來扶?少觀弟弟,你是血親弟弟,扶一下姐姐不要緊吧?還是那個準備當夫君的岳兄?”

  兩人卻又同時退開一步,叫道:“環兒快去!”

  環兒才穩住腳步,又要回頭扶柳湘湘。淩鶴群道:“算了,你年紀太小,做不了什麼事,去搬車裏頭一個小箱子,小心拿著了。”

  岳松揚微微不安地道:“這個……淩兄,大小姐好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,你這樣公然抱著她,對飛天鏢局面子說不過去。”

  “叫你過來扶,你又不來扶,你要大小姐跌個四腳朝天,這樣飛天鏢局才有面子嗎?”淩鶴群扶著柳湘湘往前走。“這……”岳松揚向著柳少觀使眼色,小聲地道:“你不是說她有癆病嗎?他怎麼還敢碰她?”

  “是啊!她就是有病。”柳少觀反而提高聲音。“碰了也要跟著生病。”

  淩鶴群回頭笑道:“柳大少主,怎麼我碰了你家大姐一個多月,一點也不會生病?難道是柳家人身體孱弱,特別容易生病嗎?”

  柳少觀聽了有氣,大步就往客棧裏頭走,岳松揚卻是變了臉。“你碰她一個多月了?”

  “是啊!親侍湯藥,教武練功,掃糞聞尿,你要不要跟我學著點?”

  “不了。”岳松揚慌慌張張地走了進去。

  “鶴群……”柳湘湘漲紅了臉蛋。“你不要胡說。”

  “怎麼?你也怕被我敗壞名節嗎?那你就不要給我生病啊!”

  “哥哥,你好兇。”環兒拉拉淩鶴群的袍子。

  “環兒。”柳湘湘撐著力氣,微笑道:“哥哥他不兇,他只是累了,姐姐生病不能陪你,你要乖乖聽哥哥的話。”

  “我兇不兇關你們什麼事?”淩鶴群一面扶住柳湘湘,一面留意環兒搖搖擺擺的腳步,不禁又嘆道:“我是犯太歲嗎?大娃娃和小娃娃一起來,把我折騰得半死。”

  “反正……你明天要走了……”柳湘湘低了頭,他的手臂猛地箍緊她,害她氣息為之一窒。

  “不必等到明天,腳長在我的身上,只要我跟你弟弟和夫君交代清楚,我淩四少半夜高興,隨時都會走。”

  柳湘湘不再說話,只覺得疲弱至極的身子更加虛脫了。

  進到客棧,本想直接上客房休息,偏偏客棧才騰出空房,夥計正在打掃清理。而正值晚飯時間,客棧大堂坐無虛席,淩鶴群只好扶柳湘湘坐到柳少觀的桌子邊。

  柳少觀已經叫好一桌酒菜,正和岳松揚一起幹杯,見到柳湘湘坐下,立刻皺起眉頭,喚道:“夥計,另外煮一碗白粥來。”

  淩鶴群問道:“煮白粥,給誰喝?”

  “給病人喝啊!太少了嗎?那再叫個白豆腐、鹹菜幹,可以了吧?”柳少觀故意傾身向前問道:“大姐,你在家不都吃這些東西嗎?”

  淩鶴群一拍桌子,怒道:“天天吃這些東西,不生病的人也生病了!從來沒看過你這種沒心沒肝、沒血沒淚的弟弟!”

  “呃!淩兄……”岳松揚又出來打圓場。“少觀也是為大小姐好,大小姐體弱,飲食最好清淡為宜。”

  “清淡?”淩鶴群指了滿桌的菜。“哇!真是滿桌佳肴耶!東坡肉、醉雞、麻婆豆腐、紅油抄手、毛肚火鍋、過橋米線,這些都是清淡的菜色嗎?”

  “這些是我們自己要吃的,不是給大姐吃的。”

  “小二,點菜!”淩鶴群懶得再和他們糾纏,直接叫菜。

  “鶴群,我真的吃不下。”柳湘湘搗著肚子。“我吃白粥就好……”

  “白粥吃不飽,你這兩天身體弱,還是得吃些肉。”淩鶴群見她臉色不對勁,立刻扶住她的手臂。“你怎樣了?”

  “我……這裏人好多,酒味好重……”話未說完,人就俯身一陣猛嘔。

  柳少觀和岳松揚立刻跳開凳子,嫌惡地掩鼻轉身,而客棧其他客人也向這邊看來。

  環兒跳下椅子,小小手掌輕拍著柳湘湘的背。“姐姐,姐姐,不吐了。”

  “我沒……”柳湘湘還想說話,不料胃中又是一陣翻攪,她抓緊淩鶴群的衣袖,俯身又嘔。

  “臭死了。”柳少觀走開好幾步,露出憎惡的表情。“我們還要吃飯啊!”

  淩鶴群的身上沾了不少吐出的穢物,他眉也不皺,左手抱住柳湘湘孱弱的身子,右手以袖子揩盡她唇邊的殘渣,吩咐道:“環兒,你到外邊把一把泥沙,把地上這些東西掃起來,會不會做?”

  “我會。”環兒搖搖擺擺地跑了出去。

  他再從懷裏掏出一錠銀子,用力放在桌上,大聲喊道:“在場諸位兄弟,若有壞了各位吃飯的興致,淩某在此請大家喝一杯水酒,表示歉意。”

  話一說完,他立刻抱起柳湘湘,轉向掌櫃先生道:“你們最好已經清出上房,我現在就要住進去。”

  “好了,清好了。”掌櫃先生巴不得這個病女人快點離開大堂,忙為淩鶴群引路。

  “淩兄,你不能抱她啊!”岳松揚追上前,一聞到嘔吐物的腥臭味,立刻站住了腳。

  淩鶴群頭也不回。“那請岳兄過來照顧未婚妻啊!”

  岳松揚雙腳僵著在地上,不願前進,卻又滿心不甘,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“鶴群,放我下來呀!”柳湘湘小聲地道。

  “你走不動,我抱你比扶著你走路還快。”

  那蒼白的臉頰微微泛出一絲血紅,她貼緊了他的胸,滿足地閉上眼睛。

  進到房間,他以腳踢上房門,把她放在床上後,就伸手去拉她的衣服。

  “啊!你做什麼?”柳湘湘急得舉手阻止。

  “幫你脫臟衣服啊!”淩鶴群快手快腳,沒有停歇,一下子就解開她的腰帶,剝下她的外衣。“還好,你沒有流汗,不然連中衣一起換。”

  柳湘湘臉紅耳赤地躺下來,拼著力氣想拉棉被遮掩,淩鶴群又是大手一揮,將一床溫暖的被褥覆蓋在她身上。

  “你的衣服也臟了。”

  他看也不看身上的臟污,只是盯住她紅紅的臉蛋。“你有止吐的藥丸嗎?還是有什麼止吐的秘方,我去準備。”

  “我沒有藥丸,如果要止吐的話,可以拿醋腌竹筍,不然拿山核、麥芽加糖熬成茶湯也可以。”

  “我叫客棧幫你做。”

  “不必了。”她喚住他的腳步。“我不會想吐了,方才空氣混濁,才會想吐,而且吐出來之後,腸胃清空,倒覺舒爽多了。”

  “是嗎?”他走回來坐在床沿,拂去她臉上淩亂的發絲。“你可不要再吐得一塌糊塗,我沒錢請人喝酒了。”

  拂發的動作看似自然,但那指尖一觸及她的臉頰,她登時全身一顫。

  “你又怎麼了?”

  “沒……”她慌張地轉過頭,手腳在棉被裏發燙。“你去換了這一身衣服吧!”

  “哥哥,姐姐,我來了。”門外傳來環兒的呼喚聲。

  淩鶴群過去開了門,環兒背上背了淩鶴群的大包袱,手上捧了柳湘湘的藥湘子,搖搖擺擺地走進來。

  淩鶴群忙把他的包袱拎了起來,免得環兒重心不穩跌倒,忍不住又嘆道:“小娃娃要來照顧病娃娃了。”

  “環兒,你肚子餓了嗎?”柳湘湘伸手把環兒到床邊,又道:“鶴群,你也還沒吃,你帶她去吃飯吧!”

  淩鶴群正背對她們換衣服。“這樣好了,你也該吃點東西,我去叫他們煮碗瘦肉粥讓你填肚子,再煮二個白水蛋。環兒,跟哥哥下去吃飯。”

  “我要在這兒照顧姐姐。”環兒乖乖地站在床前。

  “也好,我叫人把東西送上來。”淩鶴群望了一眼柳湘湘,語氣平板的說:“以後就讓環兒照顧你了,我明天就走。”“你真的要走?”她急得坐了起來。

  “你不是叫我明天走嗎?”

  “我不是那個意思……”

  “我再不走,也要被你弟弟和夫君趕走,再說我們只是掛了師叔師侄的名分,非親非故的,走在一起也不像話。”說完話時,他已拿著包袱走出房門。

  “鶴群……”內心的激烈呼喊到了口邊,只剩微弱的呼求。

  “姐姐?”環兒走上前,從口袋拿出一條摺得整齊的小帕子,輕柔地往柳湘湘臉上拭著。“姐姐生病,姐姐不能哭。”“姐姐不哭……”柳湘湘虛軟地躺了下來,淚水還是不斷地流出,轉眼間已溼透了小帕子。

  ***  夜裏,淩鶴群獨坐房裏,泡了一壺清茶慢慢啜飲。

  柳湘湘和柳少觀他們分住樓上兩間上房,而他則窩在樓下這間小客房,準備明天天一亮,他就離去。

  方才向柳少觀和岳松揚交代一些事情,詳細說明了柳湘湘飲食起居應注意的細節,只見他們一個滿不在乎地聽著,一個唯唯諾諾地點頭,下一句卻又聽到他們談到下個城鎮的好酒和美女了。

  為什麼他還要生氣?為什麼他會這麼氣憤?

  他們向西而去,他往東而行,從此誰也不管誰了,他到底還在生氣什麼?

  門上傳來細微的敲門聲。打開門一看,矮矮的環兒捧著一件溼衣裳。“哥哥,我幫你把衣服洗好了。”

  那是他丟在柳湘湘房裏,準備丟棄不要的臟衣服。他接了過來,發現已經擰得很幹,奇道:“是你洗的?”

  “環兒會洗衣服,我也幫姐姐的衣服洗好了。”她手上還捧著另一件衣服。“可是院子裏沒有竹竿,只好請哥哥自己掛在房裏風幹。”

  “真是一個好孩子。”他伸手摸了摸環兒的頭,他遲疑了一下,又問:“姐姐睡了嗎?”

  “我看姐姐躺下來,這才出來洗衣服。”環兒低下頭,像是鼻塞的聲音。“姐姐一直哭,又問我爹娘。我想到了娘,也跟姐姐一起哭……”

  “笨蛋!她不能哭的啊!你不能陪她胡亂哭呀!”淩鶴群差點要衝到柳湘湘的房裏,但還是努力地穩住自己的腳步,他蹲下來道:“環兒,姐姐的身體不好,你要好好照顧她,要讓她開心,不能讓她哭,知道嗎?”

  “環兒知道。”環兒用力點頭。

  “那姐姐今天晚上吃飯了嗎?”

  “姐姐本來不吃,可是我說,姐姐不吃,環兒也不吃,所以姐姐就吃了。”

  “環兒做得很好,今天晚上的鹽水雞、鹵豬肝好不好吃呀?”

  “好吃!姐姐看到環兒吃得很開心,她也笑了。”環兒露出稚甜的微笑。

  “對!環兒也要常常笑,姐姐看到你笑,她身體很快就好了。”他又摸摸她的頭。“很晚了,快去睡……”

  這時,地面突然發出隆隆的聲響,接著是劇烈的上下震動,好像地底有一只巨牛正在翻身,把整個地表都掀開了。

  矮小的環兒站立不穩,尖叫一聲,立刻跌倒,雖說淩鶴群高頭大馬,卻也跌得坐倒在地,他感受著腳底的猛烈顫動,極力按下內心的驚恐,在一陣陣的晃動中拉起環兒。

  客棧裏的驚叫聲此起彼落,也聽到物件碗盤跌落的聲音,每個人都喊著:“地震了!地震了!”

  糟了,湘湘還在樓上。

  搖晃很快就平息,淩鶴群握著環兒的手臂,急急地道:“環兒,你趕快跑出去,去院子、去街上,就是不要待在屋子裏。”

  “姐姐呢?”

  “我去找她!”他已經跑開好幾步遠了。

  黑暗中,只見客棧的住客紛紛奪門而出,每個人都是在睡夢中驚醒,披頭散發,衣衫不整就往外衝,淩鶴群和好多人擦身而過,就是沒有人像他一樣往裏面跑。

  他一口氣跑到樓梯上,就聽到柳少觀道:“快走啊!箱子拿了嗎?”

  又聽到岳松揚叫道:“銀子都帶了!少觀,快逃命啊!”

  “湘湘呢?”淩鶴群急忙攔住他們。

  “誰管她死活?”兩人異口同聲,又往樓下衝。

  “你們去死吧!”淩鶴群跳上樓板,忍不住出聲咒罵,這種弟弟,這種夫君,不要也罷。

  樓上漆黑一片,看來那場震動也把燭火震倒了,他一時摸不清上房位置,立刻出聲大喊:“湘湘,你在哪裏?”

  沒有聲音回答他,只有瓦片梁柱的灰塵掉落聲音。

  “湘湘!”他摸到一間打開的房門,又繼續往下走。

  “湘湘,快出聲回答我啊!我是鶴群。”他心焦地打著一間間房門,額頭滲出憂懼的汗珠。

  終於聽到微弱的聲音,還有粗重的喘息。“好黑……好黑……”

  “湘湘!”他踢開房門,隱約在黑暗中看到一個蜷縮的人影,也聞到那熟悉的藥味,立刻上前擁住她。“湘湘,不要怕,我在這裏。”

  “你是誰?”聲音已經嚇得破碎。“房子在搖……”

  “不搖了,你不要怕。”他緊緊地抱住那個劇烈顫抖的身子,雙手也不斷摩挲她的背。

  “是誰?我看不到你,好暗……”

  “不暗了,我是鶴群,快叫我的名字,鶴群!”

  “鶴群?鶴群……”她突然抓緊他的衣襟。“沒有人要理我啊!我喊救命,可是沒有人開門,我只能躺在床上哭。好暗啊,外面道士在作法,要把我的魂魄拘去,爹也不理我……”

  “別哭,那個死道士被地震一搖,掉到十八層地獄了。”他抱起了她。“我們快出去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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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表於 2008-8-18 08:43 PM|只看該作者
第七章

  話未說完,又是一場天搖地動,連磚墻也吱咯吱咯亂響,兩人應聲摔倒在地,淩鶴群護住柳湘湘,擋住了紛紛掉落的塵泥,嘩啦一聲,屋角的瓦片落下一大片。

  不能再待在屋裏了,他抱起她就要跑出去。

  “姐姐?”門外趴著一個小身影,驚慌地喊著。

  “環兒?不是叫你跑掉嗎?”淩鶴群氣急敗壞地大叫。

  “環兒要陪姐姐……”

  “真是笨丫頭!命都不顧了。”他無法同時兼顧兩個人,待搖晃漸息,他放下柳湘湘,打開窗戶一看,下面正有兩個人影在晃動。

  他抓過環兒,向下面大喊:“下面聽著了,我丟個小孩下去,快接穩!”

  下面的人影立刻站到窗下,伸出雙臂,一個男人道:“好了。”

  淩鶴群抓起哇哇大叫的環兒,對準那人的臂膀,輕輕一丟,安全地讓她掉在那人的懷抱中。

  “湘湘!”他又轉身扶起她。“我們走了。”

  “我不能呼吸,好暗,我快死掉了。”

  “你敢給我死掉,我就追到陰曹地府,拼死也要拉你回來!”一邊罵著,一邊抱她來到窗邊。

  縱身一躍,左腳掌蹬進地上一個小坑,他馬上知道:扭到腳了。

  笨呵!他暗罵自己,他練的是什麼功夫啊!才不過一丈來高的二層樓,竟然會扭傷左腳,要不是懷裏抱著這個累贅……

  不!她不是累贅。他擔心她,他知道她怕黑,他更知道她需要他!

  大地似乎已經停止震動,黑暗中有片刻的寧靜,他望向瑟縮懷裏的她,心情也分外平靜。

  他方才冒死尋她,圖的是什麼啊?如果他被瓦片擊中,嗚呼哀哉去了,豈不教他淩家斷了後,絕了姓?

  為什麼奮不顧身呵?當人家在逃命時,他完全沒想到自己,只想到他的湘湘……

  他的湘湘?!  “鶴群……鶴群……”她似乎清醒了,緊偎著他的胸膛。“是你?好暗,我呼吸不順……”

  “用力吸氣。”他拍拍她的臉頰。“用力!”

  她想用力,可是她還在生病,體弱無力,只能聽到細微地哼了一聲。

  “病娃娃,嚇到忘記怎麼吸氣了嗎?”

  “好黑,黑暗裏,我就不能吸……氣……”才說著,就好像快斷氣似地。

  “你毛病真多啊!”他又輕拍她的臉頰。“閉起眼睛,不要去想黑暗,只想我在你的身邊。”

  “不行……”她呼了一聲。

  “笨娃娃,你這是吐氣,不是吸氣,我教你的呼吸吐吶都忘了嗎?”

  “忘了……”又呼了一聲。

  “你只出不進,不消一刻鐘,馬上斷氣。”他威脅著她。

  “不,我不要死啊!”她又吐了好多口氣,心跳也加速了。“不能呼吸了。”

  “傻瓜。”他俯下身,命令道:“張開嘴巴。”

  她依言張嘴,兩片溫熱的唇辦就罩了下來,往她嘴裏吹氣。

  氣息連綿不絕,充沛有力,像風一樣地灌到她的體內,她拼命地吞下他的氣息,一口又一口。

  她感覺他貼著她的臉,吸氣吐氣,兩人緊緊交纏著彼此的氣息。

  直到她肺部飽脹,無法再接受他的氣息,遂閉起了小口。他察覺她的動作,也停止吹氣,一時之間,唇瓣疊著唇瓣,時光凝住。

  他血脈債張,忍不住偷吮了一下她的嫩唇。

  “我在飛……”她喃喃地道。

  “你又發夢了!”他依依不捨地離開她的唇。“你到底可以自己吸氣了嗎?我快斷氣了。”

  她沒有回答他,只是道:“在家裏,我常常作到一個夢,夢裏的我可以飛,我飛得好高,可以看到明亮的太陽,那裏沒有黑暗,只有白天……”

  “你真是被搖得昏頭了上淩鶴群空出一只手,往自己扭傷的左腳扳著,“咯”地一聲,痛得他掉出一滴眼淚。

  柳湘湘還在自顧自地講著:“就像現在,雖然外面很黑,可是我好像看到明亮的陽光,我不怕暗了。”

  “真稀奇,你到底有沒有發燒啊?是燒過頭,變笨了嗎?”他摸摸她的額頭,還好嘛!冰冰涼涼的。

  “鶴群,真的是你嗎?”

  唉!搞了老半天,還不知道是誰在拼命救她嗎?他沒好氣地道:“難道是你那個見死不救的夫君嗎?”

  “我就知道是你。”她偎著他,聲音又變得甜膩,頭發摩蹭著他的下巴。“你不要動,讓我靠著你,我好倦……”

  經過這場大震動,全城的人都醒了,有人拿著火把跑來跑去,還有人在呼喝哭喊,周圍熱鬧得如同白天一樣。

  他們就坐在客棧外的街道上,人來人往,個個驚魂未定,而柳湘湘卻安穩地睡著了。

  又讓她當肉墊子了。淩鶴群索性端坐大街上,抱住這個他搏命救出的病娃娃,陪她度過有生以來,最安心寧靜的一夜。



  柳少觀和岳松揚站在馬車邊,一動也不動,就看著淩鶴群跛著腳,來回幾趟到客棧二樓搬柳湘湘的箱子和衣物。

  淩鶴群不想理會這兩個沒有人性的木頭人,他小心翼翼放好箱子,不敢吵到在馬車中熟睡的柳湘湘。

  “喂!你真的要跟我們走嗎?”柳少觀開口了。

  “什麼我跟著你們走?”淩鶴群抬了抬眉。“是你們跟著我走才對,我太師父住在青城山進去的深山裏頭,一定要我來帶路。”

  “淩兄,”岳松揚站出來道:“找不找得到丁老前輩的住處,我們自然有法子問路。至於馬車和車夫,我們也會去雇……”

  “岳兄,難道你不知道,我是柳大小姐的師侄嗎?當師侄的不幫師叔駕車,就像當弟弟的,不會幫姐姐點菜調養身體一樣,說不過去啊!”

  “這……這沒什麼關聯吧!”岳松揚偷偷看了一眼柳少觀。

  “噯,事事相關喲!還有一樣,地震來了,師侄當然也是身先士卒,冒著房屋倒塌的危險,說什麼也要把師叔搶救出來。不像有人說要當夫妻,大難來了倒忘記妻子,只記得抱銀子逃難。”

  一陣話又讓岳松揚無地自容,但他仗著總鏢頭“欽定”女婿的身份,又昂起頭道:“那是飛天鏢局的現銀,我一定要好好保管。”

  “現銀不見了還可以再賺,可大小姐只有一位,萬一大小姐被壓死了,呵呵!岳兄,你的駙馬爺夢就會‘啵’一聲,無影無蹤了。”

  柳少觀拉了岳松揚到一邊去,怒道:“松揚哥,我們不要跟他講話。”

  “是了!”淩鶴群還是緊咬不放。“少觀弟弟,你年紀還小,頂多十七歲吧!江湖事沒有看遍,腦袋也還磨得不夠靈光,要跟我淩四少鬥嘴,你再等個十年吧!”

  “大姐是我的,不用你來管。”

  “哼!師叔也是我的,我當然要管了。”

  “鶴群!”柳湘湘早就醒了,她聽不下去,打開簾子道:“你真的很刻薄耶!不要欺負我弟弟。”

  “我淩鶴群刻薄,你又不是不知道。”他故意打個揖。“不過既然是師叔您老人家的指示,我當師侄的一定謹記在心。”

  “哎……”柳湘湘羞紅了臉,從來沒聽他喊她一聲師叔,如今竟在另外兩人面前嘻皮笑臉,她放下簾子,躲回了車中。

  柳少觀道:“大姐,環兒跑了,我再去買個丫頭給你,你叫這個姓淩的不要再跟著我們。”

  “環兒跑了?”柳湘湘又掀起簾子,準備下馬車,看到淩鶴群拐著腳走來,她又驚道:“你的腳怎麼了?”

  他扶她下車。“你的記性真差,昨晚發生什麼事,你都忘了嗎?”

  “我記得啊!你把環兒丟到樓下,然後又帶我一起跳樓……啊!你是跳樓的時候摔傷的?”

  柳少觀露出鄙夷的神情。“我還以為淩四少武功高強呢!原來跳個幾尺樓房,也會摔傷腿呀!”

  “來!少觀弟弟,你抱著你的大姐跳看看,你如果不摔斷兩條腿,我頭砍下來讓你當凳子坐。”

  “別鬧了。”柳湘湘拉過淩鶴群。“你的腳傷要不要緊?有沒有發炎啊?不知道客棧裏有沒有韭菜,可以搗碎加面粉拌糊,敷在傷處,很快就消腫了……嗯,最好再請客棧熬個豬骨湯,最好是吃豬腳,吃腳補腳……”

  “扭到的地方,我自已接好了。”淩鶴群搖搖頭。“還有,你那些奇奇怪怪的藥丸,我每種都吃過一顆,大概把身子補得健壯如牛了。”

  “你……你連女人的藥也吃?”

  “你不是說可以吃嗎?反正都是補血補身,哪天師叔你高興的話,再賞我一顆吃吧!”

  “你……”柳湘湘又羞又氣,轉過頭去不理他。

  岳松揚提醒道:“少觀,我們是不是去買丫環?雇車夫?”

  淩鶴群搶著道:“我說,你們兩個就不要再做這種缺德事了,買了人家女兒,拆散別人的家庭,將來可是有報應的。”

  柳少觀道:“是環兒的爹自願要賣女兒,如今你淩鶴群趁著地震,把環兒丟掉了,誰來賠我這二十兩銀子?”

  “我這不是自願賠錢了嗎?”淩鶴群又賣力地搬起一個箱子。“接下來的路程,我身兼丫環和車夫,還有現成的馬車,可幫你們省下一筆銀子。”

  柳湘湘的眼睛露出光芒,小聲地道:“你會繼續帶我走?”

  淩鶴群站在她面前,直視她那璀璨的眼眸。“做師侄的天職就是保護師叔,我絕對不允許別人欺負你,如果有人膽敢只讓你吃白粥,我就一劍把他砍了。”

  “你別這麼認真啊!”她低下頭,蒼白的病容有著嬌羞明媚的紅暈,她想到了昨晚兩嘴相接,簡直是羞得不敢再看他了。

  岳松揚看到兩人一副談情說愛的模樣,愈看愈不是滋味,正想打岔時,一對夫妻帶著環兒跑了過來,喊著:“大爺啊!大爺!”

  他喜道:“有人把環兒送回來了。”

  誰知那對夫妻到了柳少觀面前,立刻撲通跪了下來,雙手奉上二十兩銀子。“大爺啊!我們不賣女兒了,這二十兩還你,我們要把女兒帶回家去。”

  “賣就賣了,還有反悔嗎?”柳少觀抬高了頭,故意不去看他們。

  “大爺,我們絕對不敢誰你這二十兩,如今帶著環兒來跟你道歉,請你放了我們環兒吧!”

  環兒怯聲道:“大爺,我要回家……”

  “環兒,過來。”柳湘湘溫柔地呼喚她。

  “姐姐,對不起,環兒想回家。”

  “沒關係。”她摸著環兒的頭。“快請你的爹娘起來,有話好說。”

  “姑娘啊!”環兒的娘卻又轉向柳湘湘跪道:“環兒是我的乖女兒啊!可環兒她爹作主把她賣了,昨夜我們夫妻吵架,她爹也後悔了,本來昨晚就要來接她回去的……”

  環兒的爹呼天搶地道:“我們在客棧外面走來走去,就是不知道怎麼開口,誰知半夜發生了一場大地震,真是我這個壞爹爹的天譴啊!幸虧天可憐見,環兒竟然從空中掉下來,落在我的懷裏,真是老天疼我啊!”

  他說得痛哭流涕,淩鶴群趕忙扶起他們夫妻倆。“原來我丟下環兒,就是被你們接走了?”

  環兒的爹娘認出他的聲音,又要下跪。“是恩人!”

  淩鶴群用力撐起他們,故意看了柳少觀一眼。“你們大可一走了之,既帶回環兒,又吞了那個小爺的二十兩銀子,哇!真是痛快啊!”

  環兒的爹是個老實人。“不行的,做人不能不講信用,而且環兒說,一定要來跟姐姐道別。”

  “好環兒!”柳湘湘蹲下來摟住了環兒,露出微笑。“咦?你的身體軟綿綿,抱起來好舒服啊!”

  “姐姐,”環兒也抱住了柳湘湘,離情依依。

  淩鶴群笑道:“少觀弟弟,接了人家的二十兩吧!你年紀小,被人家磕了好幾個頭,可是會折壽的。”

  柳少觀輕嗤一聲,搶回那二十兩銀子放回懷裏。“你們運氣好遇到我柳少爺,下次賣女兒之前,可得先想好才是。”

  柳湘湘笑得開心,扶著環兒的肩頭站起身子。“二弟,謝謝你。”

  柳少觀轉過頭,不去看她,只是向岳松揚抱怨道:“霉星就是霉星,遇到她就諸事不順,還會碰上地震!”

  淩鶴群見不得他們欺負柳湘湘,又開口道:“嚇!我師叔一出現就會有地震呀?那麼二十年前的京師大地震、一百年前的雲南大地震,也都是她造成的嘍?我師叔真是法力無邊呵!”

  岳松揚實在不想再聽淩鶴群插科打諢,忙道:“淩兄,少觀只不過隨口說說,你莫要當真。”

  “不當真怎麼行呢?”淩鶴群愈說愈上癮。“尤其是你丘山兄,你既然要當人家的夫君,更是要諸事小心,出門一定要翻看黃歷,免得你不小心到妓院醉死了,你又要怪罪我師叔,這可就說不過去了。”

  “淩兄,在大小姐面前,你不能信口雌黃呀!”岳松揚悻悻然道。

  “鶴群,你就別說了。”柳湘湘拉了他。“快跟環兒他們道別吧!”

  “環兒真是一個好孩子。”他摸摸環兒的頭,又轉身跟環兒的爹娘道:“環兒乖巧能幹,你們可是要好好疼她啊!而且也要教導弟弟尊敬姐姐,讓他們姐弟相親相愛,不要當弟弟的不像弟弟,還會欺負姐姐……”

  “哎!”柳湘湘又拉拉他。

  環兒的爹不知道淩鶴群意有所指,仍是誠惶誠恐地道:“是的,恩人大爺說的是,我一定好好教導環兒的弟弟,就算再窮,我們一家人再也不會分開了。”

  “好!有你這句話,我就放心了。”淩鶴群從口袋摸出二十兩銀子。“來!環兒,這個給你。”

  環兒雙手絞在身前,不敢上前拿銀子,她的爹娘更是連連搖手。“不能拿啊!恩人讓我們一家團圓,我們不能拿恩人的錢啊!”

  “這是給環兒的工錢,她昨夜照顧了我師叔,發生了地震,還惦記著她的安危,這是我們一點小意思。”

  柳湘湘也笑著拉環兒的手。“環兒,你就拿了,哥哥他給你一點點錢,讓你買果子給弟弟吃。”

  環兒不知道二十兩銀子的貴重,一聽到可以買果子給弟弟,立即展露稚甜的笑容。“謝謝哥哥姐姐,我會帶弟弟去買果子。”

  淩鶴群欣嘆道:“真是一個好姐姐啊!為了弟弟差點被賣掉,還這麼疼弟弟,希望她弟弟能體會當大姐的苦心啊!”他說著又向柳少觀看了一眼。

  環兒的娘道:“我們會好好教導小孩的,請恩人放心。”

  待環兒一家離去後,淩鶴群一邊套馬一邊道:“唉,少觀弟弟請個丫頭回來,還要我付工錢,住店也不幫大姐付房錢,又是我出錢,我荷包都空了……”

  柳少觀抱著長劍坐在一邊,冷冷地道:“我爹給了你淩家三百兩銀子,也不知道被你污到哪裏去了,竟然還敢喊窮?”

  “少觀弟弟,這你就不知道了,我帶著你家大姐,半點不敢讓她委屈,吃好,住好,還要幫她付丫環的工錢,現在早就在透支我淩家的銀子,我還準備向你們柳家請款呢!”

  “你不是說你的責任就是照顧師叔嗎?花一點小錢又何足為奇?”

  “唉,所以我得想辦法盡量省錢,有時候我也不敢住房,就和師叔擠在同一間房裏……”

  “什麼?”柳少觀和岳松揚同時大叫。

  感傷環兒離去的柳湘湘更是窘得叫道:“鶴群,別說了。”

  她這一喊,更讓岳松揚認定這件事實,他怒道:“淩兄,我一直敬你是淩家大少爺,又是柳大小姐的師侄,如今你怎可以做這種見不得人的事?”

  “有什麼見不得人?我們房裏點了臘燭,門窗還常常忘了關,我幫我師叔練功養氣,把她調養好了,將來福壽安康地嫁給你,不好嗎?”

  “你們同房就是不行!”岳松揚快要抓狂了。“是我的妻子,就不能再跟別的男人在一起!”

  “咦?你到底指的是哪一個妻子?昨天我好像聽到,你老家裏早已訂了一門親事,如果將來你又娶我師叔,那麼元配變偏房,可真是大大的委屈了。”

  “淩鶴群,這是我的家務事,你別管這麼多。”

  “我沒有管啊!我只是陳述事實,免得我師叔不知道她夫君的真面目。”淩鶴群又滔滔不絕地說下去:“反正你只是要飛天鏢局女婿的名分,你怕柳大小姐有病,又怎麼會去碰她呀?這樣說來,你的原配也不委屈,丈夫娶了另一個女人,還是天天回來睡覺……”

  聽著他愈說愈不堪,柳湘湘急著道:“你別再講了,我們該上路了。”

  淩鶴群說上火了,又道:“你就別再忍氣吞聲,他們沒有人是真正關心你,只是把你當個物件看待,更是一群狼心狗肺的東西!”

  “呵!原來淩四少好關心我家大姐呀!”柳少觀冷眼瞧著他們二人,嘴角撇出一絲不屑。“早知道你們關係曖昧,師侄和師叔竟然敢在一起?我們柳家和你們淩家的臉全丟盡了!”

  淩鶴群倒是笑了。“淩家有沒有丟臉,我不知道。但是今天柳家弟弟不知友愛長姐,要是傳了出去,人家可是會說柳總鏢頭教子無方,貽笑大方了。”

  “再怎麼貽笑大方,也沒有你們丟臉!”

  “我和師叔光明正大,偏偏有人無事生風,硬要造謠,他要丟自己家的臉,我也阻止不了呀!”

  岳松揚被他一頓搶白,氣憤至極道:“柳大小姐是我的妻子,淩鶴群,你敢碰她一根寒毛,我跟你沒完沒了。”

  “妻子?訂親了嗎?納採了嗎?從昨天聽到現在,我還是不能相信,英明的柳總鏢頭怎麼會看走眼,招了一個薄情男子為婿呢?唉!識人不明。”

  柳少觀長劍出鞘。“松揚哥,我們別跟他 嗦了,一劍斬死這個瘸子,路上也圖個清靜。”

  “二弟,你別這樣啊!”柳湘湘急著勸說。

  “這裏沒有你說話的餘地!”柳少觀怒斥了一聲。

  這句話讓淩鶴群火上加油,他向馬車摸出長劍。“今天不好好教訓你們兩個,不知道我淩四少的厲害。”

  “別呀!”柳湘湘拉住他的手,想要把他扯回來。

  岳松揚看了更加生氣,也是“刷”地一聲拔出長劍。“柳大小姐,我絕不容許這個粗人壞了你的名聲。”

  “你們不要這樣子呀!別打架呀!”柳湘湘驚急交心,呼吸變得急促,腦袋暈眩不已。

  “當!當!當!”三把長劍交擊,然後,是“咚”的一聲,柳湘湘暈倒了。

  ***  一股熱流由背部傳來,緩緩地漫遊到全身,就像是夢中的那雙手臂,溫暖了她的身軀,恍惚迷離中,柳湘湘睜開雙眼。

  她坐在一間陌生的房間裏,想要出聲講話,卻只能發出沙啞的聲音。

  “你終於醒了?”淩鶴群在她的背後,雙手仍源源不絕地貫注真氣。

  “鶴群?”

  “你睡了一天,你那個寶貝弟弟為了替我省錢,就來到你們飛天鏢局的分舵,這裏倒是比客棧舒適呢!”

  “你們沒有打架吧?”

  “你昏倒了,我們還打什麼架?”淩鶴群扶柳湘湘躺下來,他也跳下了床。“我忙著救你,他們兩個只會在旁邊胡亂出主意,又被我罵了幾句。”

  她仰躺在枕上,望見那張熟悉而略顯疲憊的臉孔,輕咳了一聲。“你的腳好一點了嗎?”

  “別管我的腳了,反正還可以走路。”他轉過身倒了一杯溫熱的茶水,湊到她的唇邊。“先解個渴,我再請他們送上晚飯。”

  她以手肘支撐床板想要起身,但是全身依然虛弱無力,他見狀立刻坐到床沿,扶她靠在他的胸膛上,再把茶水送了過去。

  茶水入肚,雖然平淡無味,但柳湘湘卻像吃了甜糖水,因為她知道,這世上至少還有一個人關心她。

  “其實你不要和他們吵,他們要怎麼想、怎麼說,我都是無所謂。從小,即使我乖乖地待在房間裏,也有人要說我的壞話,說我是害人的鬼胎……”她察覺他大大噴了一口氣,好像又要生氣了,忙道:“哎!別說這些了。鶴群,你腳傷不能吃糯米、竹筍、冷茶,還有不要爬樓梯、走山路,沒事時把腳抬起來平放……”

  “病娃娃,你剛醒來話就這麼多嗎?”

  “我是不多話的,可你的腳傷是因我而起,我一定要叮囑你,否則將來會有很多後遺症,老了容易得風溼、長骨刺……”

  “你有完沒完?”他的手臂突然用力摟緊了她,口氣有點苦澀。“你的身體非常、非常虛弱,你難道不知道嗎?”

  那手臂上的熱流更讓她眷戀地偎緊他的胸膛,她微笑道:“我以前也常常暈倒,有時候感覺天旋地轉,就趕快躺到床上去,是睡著了,還是暈倒了,我也不清楚,反正還可以醒過來。也許有一天,睡著睡著就去了……”

  “你胡說!”他以臉頰摩挲她的發,隨即發現失態,立刻僵直了身子。“我拼死把你救出來,你怎麼可以隨便死掉?”“不會的,我生病久了,會慢慢死掉,不會突然死掉讓你措手不及。”

  “你還胡說?”

  “鶴群,你生氣了?”

  “我被那兩個人氣得還不夠嗎?你又胡說話來氣我?”他動作輕柔地扶她臥在床上,兇惡的語氣和臉上的憂愁完全搭配不起來。

  柳湘湘輕輕笑了。“其實你不用這麼費心救我,少觀好歹是我的二弟,他會安排別人照顧我。我是怕死,可是我遲早會走上這條路……”

  “你還說?”淩鶴群大聲嚷著,驀地抓住她的手腕,那微弱的脈象又讓他心驚不已。“怎麼會這樣呢?雖然這幾天你著了涼,又睡不安穩,但也不至於身子一下子變得如此虛弱啊!”

  “端午快到了吧?”她任他抓著,她就是喜歡他碰觸她。“那個道士說,我活不過二十歲的端午。後來,每一年春夏節氣交替時,我總是要發一場大病,捱得過端午,就又偷到一年的壽命。兩年前,差點捱不過來。”

  “你就忘了那個臭道士的話吧!好好調養身子,明天開始我們不趕路了,就在這裏專心練功,我讓你活到一百歲的端午。”

  “不趕路?”柳湘湘詫異地道:“你不帶我去青城山?”

  “你這個身子怎麼上路?把病養好了再說。”

  “不!”她急著想起身。“我只要躺在馬車裏休息,不會麻煩你的。鶴群,你帶我去,我一向不麻煩別人,我以後不會 嗦了……”

  “噯!哭什麼?”淩鶴群又坐回床沿,用衣袖抹了抹她臉上滾落的淚珠。“你好像我的甥兒,要不到糖就哭,不準哭!”

  “你就是這麼兇。”柳湘湘笑了,像是一支帶淚梨花。“我們明天上路吧!”

  “不行!”

  “我是你的師叔,你要聽我的話。”

  “在別人面前是師叔,只有我們在一起的時候,你就是我的病娃娃,知道嗎?”

  “你的?”她玩味著這句話。

  淩鶴群一時說話急了,卻把內心話嚷了出來。他已經為她擔憂一整天,此時更是無法抑制滿腔情懷,他伸手輕撫她的臉,凝視著她。“湘湘……你是我的湘湘。”

  柳湘湘蒼白的臉蛋泛起一抹血紅,從來沒有人這麼溫柔待她,親爹不會,後娘不會,弟弟不會,只有一個掛了師侄名分的淩鶴群會照料她,還會為她出生入死,她的心深深受到震撼了。

  “鶴群,你好像我的家人一樣。”

  只是家人?淩鶴群在心裏苦笑,反正病娃娃不懂情為何物,就只把他看做是照顧她的爹爹,他不禁唉嘆一聲。“是了,我是你的老爹,要不要我喂你吃飯,再哄你睡覺啊?”

  “好呀!”她笑得十分開心。

  “喂!你們兩個。”柳少觀從洞開的房門走了進來,打破房內一觸即發的濃情蜜意,他喝道:“淩鶴群,你說要幫我大姐運功,兩手摸來摸去做什麼?”

  “給她一點溫暖啊。”淩鶴群更是肆無忌憚地握住柳湘湘的手臂。“早叫你們加一條被子。瞧,我師叔的手像塊冰一樣。少觀弟弟,你要不要來摸看看?”

  “登徒子!”柳少觀瞪他一眼。

  岳松揚隨即帶了一個僕役進來,擺滿一桌菜肴。他看到淩鶴群,不覺又怒氣上升,但馬上換了一副笑臉。“柳大小姐,你那位師侄知道你愛吃的菜色,我都吩咐下人煮好了,請起來吃晚飯吧!”

  “謝謝你,岳公子。”柳湘湘口裏道謝,眼睛依然看著淩鶴群。

  岳松揚殷勤地招呼著:“柳大小姐,我扶你下來吃飯。”

  “不用了,鶴群會喂我。”

  岳松揚和柳少觀大吃”驚,柳少觀更是情緒激動地道:“大姐,你一再做出敗壞門風的事,要是傳出去了,你把我們飛天鏢局的顏面往哪裏擺?”

  淩鶴群來到桌邊夾菜,神色自若地道:“我都說我志願當丫環了,大小姐病得全身無力,丫環來喂病小姐吃飯,這叫敗壞門風嗎?”

  “你是男的!”

  “好啊!少觀弟弟,你來喂呀!”

  “我來!”岳松揚終於下定決心,搶過飯碗走到柳湘湘的床前。

  柳湘湘驚疑不已,以眼光向淩鶴群求援,他卻只是微笑以對。

  果不其然,岳松揚才走到床邊一步遠,聞到了濃重的的藥味,他立即皺起眉,勉為其難伸長了手,將筷子上的飯菜送到柳湘湘面前。

  柳湘湘看出他的嫌惡,又見筷上的飯粒掉落床上,心裏十分不舒服,轉過臉道:“我不吃。”

  “柳大小姐,你多少要吃點東西,補補身子。”

  “大姐,你不吃飯,要餓死嗎?”

  柳湘湘幹脆任性到底。“我餓死了,岳公子就娶我的牌位好了。”

  柳少觀微微一愣,這不像從前那位怯懦無言的大姐,要不是她還在生病,他幾乎以為她不是柳湘湘。難道……他的大姐也有自己的想法?

  他望向始終帶著笑意的淩鶴群,就是這個人改變了大姐嗎?

  淩鶴群從岳松揚手上接過飯碗。“哎呀!我說岳兄,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你在喂獅子老虎,隔著這一大段距離,怎麼喂人啊?我教你,仔細看了。”

  他左手握牢了碗筷,一屁股坐到床邊,再以右手扶起柳湘湘,讓她靠在他的懷裏,柔聲問道:“這樣坐得舒服嗎?”“嗯。”

  他以兩臂圈住了她,左手端起飯碗,右手拿筷夾菜。“來,慢慢吃。”

  岳松揚幾手要氣炸了。“你們這對狗……”狗男女三字太難聽,他終究不敢說出口。

  柳湘湘抬起眼,語氣堅定地道:“你們不想碰我,我也不會讓你們碰我。二弟,鶴群會送我上山,不用麻煩你們了。”

  柳少觀被她的眼神震懾了,那不是躺在床上的病人,而是他有血、有肉、有意志的大姐。“大姐,那是爹的意思……”

  “我會寫信跟爹說明,每個分舵不都有飛鴿傳書?或者請二弟帶信回家也可以。”柳湘湘氣息雖弱,但她仍然條理清晰地說著:“岳公子,湘湘命薄,旦夕將去,還請岳公子莫要用心在我身上,我會請爹撤了這門親事。”

  “這怎麼行?”岳松揚大叫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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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

  “哎!”淩鶴群搖頭大嘆。“看來還有人喜歡娶牌位。”

  “你怎麼可以詛咒大小姐?”

  “鶴群沒有詛咒我。”柳湘湘小鳥依人的倚在淩鶴群懷裏。“岳公子,二弟也很清楚我的身體情況,我真的不願意連累你。”

  “柳大小姐,你不會連累我,我一定會請個好丫環來照顧你。”

  “誰都可以照顧我……”柳湘湘將臉靠上了那個溫暖的胸膛。“可是誰能用‘心’照顧我呢?”

  “我會叫丫環用心……”岳松揚哪知柳湘湘話裏的含意呢?

  “我們出去吧!我大姐變了。”柳少觀拉了他往門外走去。

  淩鶴群夾了一口飯菜。“兩個討厭鬼終於走了。”

  “其實他們不討厭,少觀是我的弟弟,他年少氣盛,或許需要時間來磨練他的脾氣,那個岳公子人也不壞,只是……”

  “不準提他!”

  “不提了。”柳湘湘吃了一口飯,想要掙開他的懷抱。“你也餓了,我剛剛說的是玩笑話,你就別喂我,我自己可以吃飯。”

  “我就是要喂,一定要把病娃娃喂成胖娃娃!”淩鶴群仍是圈緊了她,語氣放柔了。“剛剛我說的什麼娶牌位,也是玩笑話,那是故意嚇唬那個姓岳的,你千萬不要當真。”

  柳湘湘默不作聲,好一會兒才幽幽地道:“將來……還不知道我的牌位要供在哪裏……”

  “你再胡說,我就把你丟出去,讓你餓死街頭!”

  “你不會的。”柳湘湘回眸一笑。

  那朵微笑猶如燦爛的陽光,照得淩鶴群一顆心怦怦狂跳個不停,然而他又感受到懷裏虛軟冰冷的身子,心情驀地沉重了。

  ***  柳少觀和岳松揚沒有離去,他們仍然跟著上青城山。

  沿路夜宿客棧時,淩鶴群依然只叫一間房,每天晚上待在房裏為柳湘湘運功,練功後就趴在桌上睡覺,不然就隨便鋪了幾件衣服,躺在地上呼呼大睡。

  起初柳少觀和岳松揚頗有微詞,後來見他們並無輸越禮教之舉,也樂得把淩鶴群當丫環使喚,一路走了十多天,竟然相安無事。

  柳湘湘的身子更弱了,她日夜用心練功,但是天生體弱,即使淩鶴群天天耗盡內力為她調理,病情仍然不見起色。

  淩鶴群憂心如焚,卻又不敢趕快馬讓她顛箕,只能耐著性子,盼著上山以後,太師父能治好她的病。

  這天,終於進入青城山區,馬車無法進入,淩鶴群將包袱和長劍係在腰間,背起柳湘湘走山路,柳少觀和岳松揚則各自捧了藥箱子和衣箱子。

  走上好一段路,柳少觀抱怨道:“不就是青城山嗎?怎麼那邊好多道觀不走,而撿這偏僻山路?”

  淩鶴群白了他一眼二少觀弟弟,沒人叫你跟著來呀!如果你想去那邊當道士,悉聽尊便,我是不會挽留你的。”

  “你好好帶路,仔細背著我大姐,別把她摔著了。”

  “好弟弟,你也仔細拿好藥箱子,否則到時你家大姐找不到藥吃,我就熬了你的骨頭幫你家大姐燉補。”

  “你到底會不會背人?讓我來背大姐吧!”

  “算了吧!你難道不知道我師叔很重嗎?你骨架還沒長全,一身瘦肉怎麼承受得起呀?”

  “是我家的大姐,就要由我來照顧。”

  “二弟,謝謝你,我讓鶴群背著就好。”柳湘湘望向柳少觀,露出了微笑。近日來少觀的態度有了轉變,開始會關心她的起居,光是這點就已經讓她十分窩心。

  淩鶴群還在嚷著:“我也說過了,是我的師叔,我就是不讓別人照顧。”

  “哎!鶴群,你不是答應我,不欺負我二弟了嗎?”

  “是,師叔。”

  一聲師叔叫得宏亮有力,柳湘湘羞得把頭埋進淩鶴群的頸項中。岳松揚見了,只能在鼻子裏噴出氣,卻是莫可奈何。

  過了片刻,柳湘湘才戀戀不捨地離開淩鶴群的肩背,流目四顧,周圍是高山翠峰,雲霧繚繞,古木參天,幽靜深邃,人說“峨媚天下秀,青城天下幽”,此情此景,不但生平所未見過,以後也恐難再見,她心情激蕩不已,呼吸不覺變得急促。

  “你怎麼了?”淩鶴群轉頭詢問。

  “我好高興,終於可以見到師父了。”柳湘湘深深吸了一口氣,她原先想說的是“死也瞑目了”,但怕他不高興,趕緊換了另一句話。

  淩鶴群重重地踏出腳步,他早就猜到她要講什麼,但他絕對不允許她講。

  山路行去,柳湘湘或醒或睡,到了黃昏時刻,終於在一片氤氳細霧中,他們聽到了有人在縱聲大笑。

  “是師父!”柳湘湘醒了,掙扎著要離開淩鶴群的背。

  “我背你過去。”

  白霧逐漸散去,眼前豁然開朗,只見茂密山林之間,有茅屋一間,山洞數個,清溪一條,還有一位須發飄飄的玄衣老者,站在一個土丘上哈哈大笑。

  他拿了兩塊石塊相擊,口裏高聲念著:“巧妹妹啊!你死的好,死的妙呵!人生數十載,你也跟了我受了幾十年的苦,你老愛罵我喜歡四處雲遊,就把你一個人丟在家裏煉丹藥,可是你不知道啊!我帶了婆娘出門更麻煩,既不能逛窯子,路上也不能看美人,呵呵!如今你死了,我過了二十年的自由日子,真是快樂如意啊!”

  柳少觀聽了,不覺皺眉道:“他就是江湖奇人丁漢唐?怎麼瘋瘋癲癲的?”

  柳湘湘驚道:“是師母死了嗎?”

  淩鶴群笑道:“早死了二十年,不知道太師父今天又在發什麼瘋?”

  只見丁漢唐又繼續敲擊石頭,手舞足蹈地叫著:“我知道了,你就是愛那個小白臉,可小白臉和我比劍輸了,你只好嫁給我。現在小白險也死了,這倒合了你的意,你在陰間寂寞了二十年,他一去,你們正好相親相愛,恐怕我下去的時候,你也不理我了,嗚嗚……”

  才哭了兩句,他又雙臂一振,目光瞿鑠,兩掌拋開石頭,立時將遠處山壁鑿出兩個深洞。眾人看了,莫不驚訝老人家的功力深厚。

  淩鶴群聽明白了,笑道:“原來是太師父的情敵死了,他正在吃死人的醋。”

  丁漢唐又搖晃著白發,在土丘上踩來踩去,大喝一聲:“算了,算了,我還是繼續在世上看美人,你們兩個去相親相愛。小白臉,等過個幾年我下去了,咱們再來大戰三百回合……”

  柳湘湘爬下了淩鶴群的背,小聲地道:“師父好像很傷心?”

  “他哭哭鬧鬧,一下子就沒事了。”淩鶴群習以為常,他小心地攙住了她。

  “咦?”幾個人的談話聲終於驚動了漢唐,他瞇著眼望了過來。“你們是誰?”

  “師父,是我,湘湘!”柳湘湘走上前去,就要拜倒。

  “哎呀!是我的湘湘愛徒,我等你好久了。”丁漢唐興奮地跳下土丘,不讓她跪拜,一觸及她的手臂,叫了一聲。“你身子又變弱了。”

  “是徒兒身子不好……”

  話還沒說完,丁漢唐已經繞著柳湘湘打轉,一會兒扯胡子,一會兒抓頭發。“自從京師分開以來,我一直在思量醫治你的藥方,本來一路上已經有了頭緒,不料回到這裏,竟然看到小白臉埋在我的巧妹妹旁邊,害我整整氣了兩個月。糟了,糟了,每天光罵他的墳,都忘記幫你採藥了……哎!這位高個子俊哥兒,你不要擋在我愛徒旁邊,你不知道你很礙眼嗎?”

  “太師父,您記性真差呵!”淩鶴群硬是擋在丁漢唐面前,笑瞇瞇地道:“猜猜我是誰?猜中了給您一個銅板。”

  丁漢唐支起手臂,沉吟了一會兒,“我徒孫”大堆,每年都上山來跟我要紅包,我躲都躲不及了,還記得誰是阿貓阿狗?……等等,淩樹海家裏有四只鳥……對了,你就是那只小公鶴!”

  丁漢唐又笑又跳,淩鶴群卻拉下臉。“什麼小公鶴?太師父,我是鶴立雞群的淩鶴群,是您的得意徒孫。”

  “淩樹海生了三只母鳥,後來才生你這只公的,你不是小公鶴,難道還是小公雞嗎?”丁漢唐伸出手掌,嚷道:“我不管啦!你說猜中有一個銅板,快給我!”

  “貪財老頭子!”淩鶴群不甘願地掏出一個銅板。“給你。”

  丁漢唐喜孜孜地收下了,看到杵在另一邊的兩個人。“他們又是誰?”

  柳湘湘忙著介紹:“師父,這位是我弟弟少觀,這位是岳……”

  還沒介紹完,丁漢唐兩手亂揮。“你們自己去找山洞睡,裏面有些棉被枕頭,也不曉有沒有發霉?我向來不會招待客人,大家隨便來,隨便睡……可惡!竟然有人死了,也睡到我的地盤來了。”

  淩鶴群指著右邊的新土丘。“太師父啊!您每天踩人家的墳,也不怕小白臉變了厲鬼來找您索命嗎?”

  丁漢唐卷起袖子。“他來最好,我正想找他打一架,省得日後下去還要再打一遍。”

  “呵!我看小白臉大概樂不思蜀,成天和太師母在一起,才懶得上來理您呢!”

  “沒關係,先讓他們快活幾年。”丁漢唐指向中間長滿青草的墳丘。“這是你太師母的墳,你看到了嗎?我已經在旁邊挖了一個坑,哪天我氣不過了,噎著了氣,就往裏頭一躺,說什麼也要把巧妹妹從小白臉手中搶回來。”

  “好!太師父有夠魄力。”淩鶴群用力拍著丁漢唐的肩頭。

  “好徒孫,你真了解我,也不枉你爹爹的調教了。”丁漢唐也猛捶著淩鶴群的胸,差點打得他吐血。

  柳少觀看了猛搖頭,問道:“大姐,你確定這個瘋老頭就是丁漢唐嗎?”

  “是的,他是師父。”柳湘湘也有點心虛,雖然在京師已見識過師父的狂狷作風,卻沒想到他回到青城山之後,更變成一個不折不扣的老頑童。

  但她不驚駭,丁漢唐的行徑好像一把鑰匙,開啟了她對死亡的另一層認知。

  岳松揚扯了柳少觀道:“我看……要不要回去通報總鏢頭?他們一老一小兩個瘋漢,會害死大小姐啊!”

  “爹會趕過來的,我們等他。”

  岳松揚望向低頭微笑的柳湘湘,忽然發現瘦弱的她,自有另一番楚楚動人的美感,他的身體陡地灼熱起來,目光也更放肆地盯住她。

  他忍耐了十多天,眼見柳少觀逐漸偏向柳湘湘那一邊去,他不能再等下去了,否則讓淩鶴群捷足先登,他的飛天鏢局女婿身份豈不落空?趁著柳湘湘對他仍有好感,他一定要得到她!

  ***  翌日,丁漢唐指點了柳湘湘呼吸吐納的要訣,又傳授淩鶴群更進一層的內功,讓他助她導引氣息。

  松樹下,清風送爽,淩鶴群坐在柳湘湘身後,雙掌抵緊她的背心,兩人皆閉目專心練氣;丁漢唐則坐在妻子的墳上發呆,不時揪著頭發,狀似苦思。

  “有了!我想到藥方了。”丁漢唐跳下墳頭,進屋拿了一把小鋤和布袋,大聲嚷著:“我去採藥,哈哈!我的愛徒有救了!”

  正在練功的柳湘湘想要起身應答,淩鶴群用力按住她的背,低聲道:“不要起來,把這一套氣息周轉一遍,否則前功盡棄。”

  背上的熱流一再撫過,柳湘湘平靜下心情,隨著那股熱流運轉氣息。

  待兩人再睜眼時,只見柳少觀和岳松揚在山洞前下棋,而樹林深幽,早就不見丁漢唐的蹤影。

  “師父走得好快,我還想跟師父一道採藥去。”

  “再往裏頭走,根本沒有山路,你還是乖乖地留在這裏。”淩鶴群輕扶著柳湘湘的肩頭。“不過,我倒想幫你去採靈芝呢!”

  “這裏有靈芝?”她十分驚喜。

  “怎麼沒有?從小每隔兩、三年,我爹就帶我來找太師父,一住就是一、兩個月,這山裏有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,我都知道。”

  “哎!我好想去看看,可是我的身子……”

  “養好身子再說。”他扶她起身,感受到那弱不禁風的身軀,心頭又蒙上層層陰影。“你進屋裏歇一會兒,我去煮個白面給你吃。”

  “你會煮面?”

  “反正是水燒開,面團丟下去,再撈起來就行了。咦?師叔你看不起師侄的本事喔?”

  “你別叫我師叔啦!”柳湘湘低下頭,臉蛋微紅。“你不是說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,我就是你的湘湘……”

  “湘湘。”他的軟語搔動著他,忍不住喚了她一聲。

  “我們快進去。”她靠緊了他的臂膀,側過臉去。“那個岳公子的神情好古怪,我不想看到他。”

  “那就不要去看他。”他帶她走進茅屋內。“你下午好好睡上一覺,我出去採靈芝,順便叫那兩個閒人去打點野味,晚上就可以加菜了。”

  “鶴群,不要離開我……不要!”她抓緊了他的手。

  “我去採個靈芝而已,你這麼大驚小怪?”

  “不要!讓我隨時可以看到你,好不好?”

  “病娃娃,你很會纏人耶!”

  “我是不纏人的,我從來沒有纏過人,我只是想……多看看你,有你在我身邊,我就很安心,吃不吃靈芝也無所謂。而且所謂靈芝,不過是野菇的一種,還得配合並一他藥材一起服用,功效才佳……”

  他不再讓她說下去,抱住了她,問道:“這樣安不安心?”

  “安!”依偎在他的懷中,她滿足地笑了。

  ***  夜裏,丁漢唐仍然沒有回來,柳湘湘吃了今天第二碗白水煮面,隨淩鶴群練完內功心法之後,沉沉入睡。

  她知道淩鶴群會陪在她身邊,她可以高枕無憂,一覺到天明。

  可是……為何變得這麼寒冷?

  她被一陣寒顫驚醒,燈油已滅,她陷入一片漆黑之中,而床頭似乎有個人影掀開她的被子。

  “好暗……”她不由自主地喘息起來。“是鶴群嗎?”

  “大小姐,你心裏就只有淩鶴群那個小子嗎?”

  “你?”她聽出岳松揚的聲音,也聞到濃重的酒味,她慌張地起身向墻邊靠去。“岳公子,夜深了,你在這裏做什麼?”

  岳松揚往床頭摸去。“山洞太冷,我睡不著,怕大小姐也冷著了,想過來幫你暖被。”

  “不要,你快走開呀!”柳湘湘已經縮到墻角。“鶴群!鶴群!你在哪裏?”

  “他趁黑逃下山了,大小姐。你就不要再惦記這個壞脾氣的師侄,我岳松揚才是憐香惜玉的好男人啊!”

  “岳公子,你喝醉了。”柳湘湘極力抑住嘔吐的感覺。

  “對了,你師父的山洞什麼都有,我和少觀找到一缸子酒,今晚喝得十分痛快呢!”岳松揚爬上了床,摸到柳湘湘的大腿。“而且喝了酒,就聞不到你的藥味,我就可以好好來疼你了。”

  “放手啊!”她拼命撥開他的毛手,心裏驚恐萬分。她相信淩鶴群絕對不會離開她,可是岳松揚鬧了這一會兒,他為什麼不出現呢?難道……難道是被岳松揚害了嗎?

  “大小姐!”岳松揚撲上前想親吻柳湘湘,卻被她一閃,嘴唇硬是碰上墻壁,他一吃疼,人變得更加狂暴,他兩手亂抓,緊緊扣住她的雙手。

  “放開我啊!”柳湘湘在黑暗中掙扎,她看不清楚周遭的一切,又擔心淩鶴群的安危,以致呼吸愈來愈急促,胃部一翻攪,哇哇吐了岳松揚一身。

  “賤人!”岳松揚將她壓到床上,開始狂亂地撕剝衣服。

  柳湘湘嚇得雙腳亂踢,大喊著:“鶴群,救命啊!鶴群!”

  “嘿!他不會來的,你還是認分當我的妻子。”

  “不要!不要!”

  “哎!你……”岳松揚慘叫一聲,一跤滾下床,雙手護住下體。“你……竟敢踢我?”

  柳湘湘也慌忙地爬下床,想要跑出門,但劇烈的喘息讓她寸步難行,只得扶住桌子,半句話也說不上來。

  右手在桌面摸到了一柄長長的東西,她記得那是淩鶴群的長劍,於是伸手握緊了,竭力按下驚恐,一步步摸索出門。

  “大小姐,我是你的夫君啊!”岳松揚拉住柳湘湘的裙擺,夾雜不清地道:“少觀年紀小,成不了大事,女婿是半子,以後總鏢頭非把鏢局傳給我不可,你就行行好,嫁給我吧!”

  “不要!”柳湘湘想要移動腳步,衣裙卻被抓得死緊。

  “嘿!”岳松揚站了起來,森森笑道;“我先讓你舒服痛快,你就會想要了。”

  “卑鄙!”長劍出鞘,往黑暗中砍了下去。

  “痛!”岳松揚發出殺豬似地哀號,掩住了臉面。“你這個要死不活的女僵屍,你敢謀殺親夫?”

  柳湘湘才不管他在叫嚷什麼,摸到了門板,踉踉蹌蹌就跑了出去,但是外頭也是一片漆黑,她根本抓不到方向,跑了兩步,就被石塊絆倒。

  “鶴群,你在哪裏?”

  她從來沒像此刻一般無助,淚水汩汩滾落而下,倣佛又回到了童年那間黑房子,她困在無邊的黑暗中,沒有人能救她……

  她趴在地上,全身虛脫,冷汗直冒,仍是劇烈地喘息,口裏喃喃念著那個讓她安心的名字。“鶴群、鶴群、鶴群……”

  “你別叫了,他已經走了。”岳松揚拉住她的雙腳,想把她往後拖走。

  “放開我啊!”她長劍脫了手,只能徒勞地拼命反抗。

  一只手掌往她的臀部摸去,她又嚇得大喊:“救命啊!為什麼沒有人?快救我出去啊!”

  “又不是第一次讓男人摸!”岳松揚摸得更起勁,酒氣衝天地湊到柳湘湘面前。“大小姐……”

  冷不提防地,一把泥沙迎面而來,岳松揚臉上傷口受到刺激,眼睛一下子睜不開,嘴巴也吃了泥沙,他更是惡向膽邊生,一把抓住了柳湘湘的頭發,怒喝道:“賤女人!”

  “松揚哥!你在做什麼?”柳少觀在後頭大叫。

  冷風吹來,岳松揚聽到叫喊,愣了一下,放開了柳湘湘。

  柳湘湘手上仍抓著泥沙,身子不斷地顫抖。是二弟來了,可是二弟向來和岳松揚交好,她不知道少觀是來幫她,還是害她,她淚水直流,勉強撐起身子,拔腿就跑。

  她只能找淩鶴群,可是,鶴群,你在哪裏?

  黑暗夾雜呼嘯的風聲,像是死命追趕她的惡人,她好幾次驚恐地回頭張望,惟恐岳松揚又追了上來,但是她什麼也看不到,只是看到黑暗。

  地勢高低起伏不平,她拼命地跑,卻是不知道要往哪裏去,黑暗像是一個密不透風的大布袋,把她緊緊地捆在裏頭,怎樣也跑不出去。

  “好黑……鶴群,鶴群……”

  她又開始念他的名字,雙手摸索著一棵棵粗大的枝幹,跌跌撞撞往前走,忽然腳底一滑,人就直直掉了下去。

  “哎!”幸虧底下是一攤爛泥,她才得以毫發無傷,冰涼的溪水淹上腳踝,原來是掉到山間溪谷了。

  她坐在水裏,眼裏所見仍是漫無邊際的黑,急促的呼吸始終停歇不下來,她痛苦地按住胸口,只覺得就要暈了過去。

  潺潺流動的溪水打醒了她,她身上僅著一件單薄的中衣,更深露重,她摸向身後陡直的山壁,抬頭想要尋找出路。

  高山頂上,有好多明亮的星星,正一閃一閃眨著耀眼的光芒。她記起了荒野露宿那一夜,淩鶴群指引她看月亮的經過。

  她輕輕地笑了,蜷縮起自己的身子,抱緊雙臂取暖,周圍的黑暗不再可怕,一股奇異的暖流漫過她的心頭,喘息也漸漸平止了。

  “鶴群,我說過,我不怕暗了。我坐在這裏躲壞蛋,等你把他打跑了,你一定會回來找我……”

  她心滿意足地仰頭看星,忘了夜風刺骨,也忘了溪水冷冽。

  望著星星,好像望著房裏的燭火,她又累又困,口裏仍念著:“鶴群、鶴群、鶴群……”

  許久,許久,不知睡過幾回,又被凍醒幾回,晨曦乍現,她終於不支地倒在水裏。

  水,慢慢地淹上了口鼻……

  “湘湘!湘湘!”心焦的呼聲由遠而近。

  “鶴群?”

  喉嚨鎖緊了,她喊不出聲音。而眼尖的他,已經發現山谷下的一團人影。

  “湘湘!”淩鶴群找到一條籐蔓,快手快腳地落到溪谷,大手撈起溼淋淋的柳湘湘,一觸及那冰涼的身子,頓時心痛如絞。

  她綻出一個虛弱的微笑。“我知道……你一定趁我睡了,跑去採靈芝,我都說不吃了……”

  “是我不好,我不該離開你,我應該守著你的……”他緊緊地摟住她,因焦慮而放松的淚水掉在她的發際。“你在外頭亂跑,害我和少觀找了你一夜,我們都急死了,你當師叔、做姐姐的,不能總是讓晚輩擔心啊!”

  “你好兇。”她感受到那溫溫熱熱的淚水,又笑了。“小師侄,別哭呵!師叔沒事了。”

  “不要叫我師侄!”他用力抹去眼淚,一手抓緊了籐蔓,迅速攀爬,上到樹林之後,立即脫下她的溼衣裙,再為她換上自己穿著的衣衫。

  “鶴群……”臥在淩鶴群的懷裏,柳湘湘就安心了,因為她知道,他絕對不會讓她受到欺負。

  甜蜜睡夢中,沒有壞人,只有她的鶴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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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表於 2008-8-18 09:04 PM|只看該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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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

  “病入膏肓!病入膏肓啊!”

  丁漢唐踩在“小白臉”的墳上,”根根扯著自己的胡子,一下子擠眉弄眼,一下子唉聲嘆氣,腳步一跳,又坐到妻子的墳頭。現在換成抓頭發,把一頭白發抓成蓬松鳥巢,還是愁眉苦臉,苦思不出,索性身子一滾,躺到旁邊的深坑底,不再理人。

  “丁前輩……”柳伯淵上前問道:“您還想不出湘兒的藥引子嗎?”

  “不要吵我啦!一聲音從地下傳來。

  “爹,”柳少觀道:“大姐三天三夜未醒,現在睡得還算安穩,或許醒來就沒事了。”

  “三天來,她斷了三次氣,這叫安穩嗎?我還沒教訓你呢!”柳伯淵怒氣湧了上來。

  “爹,我已經綁了松揚哥,他酒醒了,也很後悔,您就原諒他吧!”

  “你不要幫他求情,去放了他,帶他來見我。”

  一會兒,岳松揚跑了過來,額頭上有一道淺淺的刀疤,他見到柳伯淵就跪下來,痛哭流涕地道:“總鏢頭,松揚錯了,我無意害大小姐,是我喝酒亂了性,讓大小姐受到驚嚇,幸好少觀打了我幾拳,又把我綁起來,才沒釀成大錯啊!總鏢頭,求您原諒我啊!”

  柳伯淵任他哭完,這才冷冷地道:“你如果釀成大錯,我早就送你進官府了。”

  “總鏢頭,松揚過去八年為飛天鏢局竭盡所能,力效犬馬之勞,求您看在這點微薄苦勞的分上,原諒我一時的糊塗。”

  “我沒有辦法原諒你。”柳伯淵正色道:“松揚,你也走鏢幾百趟了,有時候我們所保鏢的貨物,價值甚至遠遠超過客人所耗的鏢艱。為什麼我們寧可賺一點點的鏢銀,而不直接搶了人家的貨?那就是我們幹這一行的人,講求的是信用和義氣,受人之托,忠人之事。你也明白,我向來約束屬下甚嚴,尤戒酒、色、財、氣,怕的是萬一有人以此引誘你們,只要發生一次劫鏢、丟鏢的事件,飛天鏢局就再也無法在江湖立足了。”

  “總鏢頭,我第一次犯錯……”

  “一次都不行!”柳伯淵聲色俱厲。“你喝酒鬧事、意圖染指湘兒、妄想做我的女婿,這些都是犯了飛天鏢局的禁戒。”

  “可是總鏢頭,您說要把大小姐許配給我……”

  “我是要將我的女兒許給一位正人君子,而不是一個無恥、無情之徒。我在京師接到你鄉下爹娘的來信,他們求我放你幾個月的空缺,要你回鄉完婚。”柳伯淵愈說愈激動。“為什麼我當初許婚的時候,你不跟我說明白呢?”

  “那是……那是幼年訂下的婚事……”岳松揚結巴了。“我想……回去退了親事,不然讓她當侍妾,絕對不會委屈大小姐。”

  “唉——”柳伯淵長長一嘆。“我辛辛苦苦栽培你,即使你不娶湘兒,我照樣會重用你。可是你隱瞞事實,不守信用,這些都犯了我的大忌。”

  “總鏢頭……”

  “你起來吧!回你的老家去,不必回飛天鏢局了。”

  “爹,請您原諒松揚哥。”柳少觀也跪了下去。

  “少觀,你年少氣盛,心浮氣躁,叫你保護大姐,你卻夥同松揚一起喝酒,差點害死湘兒,若非看在你救了湘兒的分上,我回去立刻把你鎖起來,一年都不許出門。”

  “爹,是那個淩鶴群沒有照顧好……”

  “你還敢說?湘兒是咱柳家的?還是淩家的?”柳伯淵怒氣衝衝地跺了好幾步。“你在信中把淩鶴群形容得那麼不堪,我怕有事發生,一路馬不停蹄趕來,結果發生事情的竟然是自己人!”

  柳少觀低頭無語,跪著不敢動。

  柳伯淵看了一眼岳松揚,又嘆了一口氣。“松揚,你走吧!我會跟鏢局的人說,是你想回家奉養爹娘,所以辭了鏢局的差事。等回到京師後,我再派人送上你十年的薪俸,也算是答謝你這些年來的辛勞,這筆錢夠你買田蓋屋,也夠本錢做個生意了。”

  岳松揚知道柳伯淵的剛烈個性,明白大勢無法挽回,只好流淚磕頭拜道:“多謝總鏢頭,松揚無能再為飛天鏢局效力,就此離去,請總鏢頭珍重。”

  柳伯淵望著他孤單離去的背影,不禁再三興嘆,岳松揚本性不壞,可惜急功好利,或許改行做個生意人比較適合吧!

  再看跪在地上的柳少觀,聲音放低了道:“你也起來吧!平常看你對大姐不理不睬,這次總算還懂得救她。”

  “總是自己的親姐姐,我不能讓柳家的女兒讓人欺負啊!”

  “很好,你也懂事了。”柳伯淵欣慰地道:“我們進去看她吧!”

  進到屋內,淩鶴群坐在床沿,眉頭深鎖地望著柳湘湘,他三日夜不眠不休,胡子也沒刮,看起來像是個路邊的潦倒漢。

  “淩公子,我女兒還沒醒過來嗎?”

  “她剛剛動了一下,喂她喝水也吞下了。”淩鶴群站起身,抹了抹疲憊的臉。“藥應該煎好了,我去看看。”

  “鶴群哥,我來。”柳少觀自告奮勇。

  淩鶴群微笑點頭,自從那夜他們同心尋找柳湘湘以後,兩個人就不再鬥嘴吵架了。

  “淩公子,”柳伯淵仔細審視柳湘湘的睡容。“其實湘兒似乎長胖了,這些日子來多謝你的照顧。”

  “她同樣是你們柳家的孩子,你也要好好照顧啊!”淩鶴群直言不諱。“不要隨便把她扔在房裏養大,又隨便托了外人送上山,再怎麼健康的娃娃,也被你們養成病娃娃了。”

  被他一頓搶白,句句直指要害,柳伯淵無從辯解,只得嘆了一口氣。

  淩鶴群倒是不好意思了,畢竟柳伯淵是長輩,也輪不到他這個小輩來教訓人家,於是笨拙地倒了一杯茶。“柳總鏢頭,請喝茶。”

  柳伯淵早已觀察了淩鶴群一日,早先柳少觀在信中繪聲繪影,讓他以為淩鶴群是個浮浪公子。他心頭一急,一面修書指責淩樹海有違所托,一面快馬趕來,結果發現事實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。

  原來,淩鶴群才是真正關心湘湘的人呵!

  他接過茶杯,又細細打量這個英俊魁梧、儀表堂堂的年輕人。

  淩鶴群被柳伯淵看得不自在,正好看到柳少觀端藥進來,他立即跳上床,扶起柳湘湘。“少觀,你喂她吃藥,我來幫她順氣。”

  柳少觀坐到床邊,輕聲向著昏迷的柳湘湘道:“大姐,吃藥了,我來喂你。”

  她眼皮微顫了一下,柳少觀一口熱湯藥下去,她已能自己吞咽,淩鶴群則在背後貫注內力,務要讓她藥力迅速產生效用。

  喝了大半碗,柳湘湘終於輕哼了一聲:“苦……”

  “良藥苦口啊!”淩鶴群忘了長輩在場,又開始叨念:“你再不喝下去,就永遠睡得像條豬一樣,醒也醒不過來,只好把你抬去賣了。”

  “鶴群……”聽到熟悉的聲音,柳湘湘也醒了。她微瞇著眼,先是看到眼底下的黑色藥湯,再來就看到銀她吃藥的柳少觀。

  “二弟!”她欣喜地喊道:“是你……趕跑那個惡人?”

  “大姐,事情都過去了,你吃藥吧!”

  原來,她差點誤會少觀了,是少觀救了她這個親姐啊!

  從小到大,她和親弟從來沒有靠得這麼近,她感覺到彼此相同的血液在互相交流,心頭一興奮,呼吸也急促了。

  “病娃娃,大白天的,你又在喘什麼氣?”淩鶴群手上的熱流仍然沒有停歇地灌到她的體內。

  “我很開心……”柳湘湘微抬起頭,更是大大喘了一口氣。“爹!是您!”

  “湘兒,爹來看你了。”柳伯淵難得笑了。

  柳湘湘受寵若驚,她只看過父親嚴肅的面容,往往是她躺在病榻上,他進來匆匆一瞥,然後又是過了幾個月,父女才又見一次面。

  “爹……女兒麻煩您了……”她心情激動,淚水滾滾而下。

  “哎!你們柳家人是怎麼回事?見個面一定要喘氣加哭泣嗎?”淩鶴群伸出一只手,由後往前抹了柳湘湘的淚水:“師叔,你身體那麼虛弱,不能哭。”

  “湘兒,聽話,不要哭,快把藥喝了。”柳伯淵勸著。

  柳少觀也小心地捧著藥碗,慢慢喂她喝下。“大姐,這是你師父精心調配的藥方,你昏迷了三天三夜,果然一喝下藥就醒了。”

  “我睡那麼久了?”柳湘湘全身重量支撐在淩鶴群的雙掌上,這才感到全身乏力,似乎又要昏昏睡去。

  不能睡,她還有很多話要說!

  “爹,我好像……快不行了。”她感覺淩鶴群在背上用力一捏,但她仍繼續說著:“我想回家,回到自己的房裏。”

  “好,過兩天你身子快活些,我就帶你回去。”柳伯淵坐到女兒面前。“我會叫你大娘二娘好好照顧你,她們過去疏忽你了。”

  “那是大娘、二娘要照顧弟弟,她們沒有疏忽我。我自己過得很好,每天在房裏看書睡覺,很自在咧!”

  “唉,是爹疏忽你了。”柳伯淵到現在才明了女兒的真性情,以前見她總是不講話,以為她閉塞古怪,原來是他不懂得去關心她啊!  “爹,您累了嗎?要不要去休息?您頭臉都是塵土,一定是趕路了,可惜這裏沒有客棧,不然就要請他們幫爹擺一桌酒席,咳……”說得急了,她開始猛烈地咳嗽。

  “病娃娃,你剛醒來,話就這麼多?”淩鶴群心急地為她拍背,索性把她抱在懷裏,讓她不至於咳得身體亂顫。

  “湘兒,你該休息了。”

  “爹,您不要走,我睡太久,我想清醒一下……”她囁嚅著。“我想問娘的事,我就要快去見娘了,可我……”

  “你在說什麼啊?”淩鶴群氣得抱緊她。

  “鶴群,你弄痛我了。”

  “你胡說一次,我就捏你一次,捏也把你捏醒了,看你還說不說?”

  “師叔說話,當師侄的要安靜,你不要吵。”柳湘湘學著他的兇惡口吻,但是有氣無力地講來,令人備覺愛憐。

  “湘兒!”柳伯淵放心地看女兒躺在淩鶴群懷中,微笑道:“爹跟你說了,你娘親跟你長得一樣漂亮,爹很愛她。”

  “真的?”柳湘湘眼睛發亮。

  “她溫柔體貼,善解人意,無奈身子不好,不討你奶奶的歡心,我又初掌鏢局,整天忙著在外頭走鏢,那天趕回來時,她才生下你,就去了……”

  “爹,我去跟娘說,您還很想她。”

  柳伯淵搖頭笑道:“都過去十八年了,或許她早已投胎轉世了。”

  “不,娘一定會等您。就像我,我如果先去了,我也會等……”鶴群兩個字終究說不出來,只是蒼白的臉蛋變紅了。

  “哎!我說柳大鏢頭,拜托你們父女兩個,見面不要談這種傷感情的事情好嗎?病人生病已經傷身,就不要再傷心了。”淩鶴群抗議著。

  “鶴群,你不可以對我爹兇。”

  “誰讓你病情加重,我就對誰兇!”

  “湘兒,你還是休息吧!”柳伯淵起身。“淩公子,湘兒有勞你照顧了。”

  “柳大鏢頭不用客氣,這裏我是最小的師侄輩,就讓我來照顧師叔吧!”

  “爹,可是我還想聽娘的事……”

  柳伯淵摸摸女兒的頭發。“聽你師侄的話,好好休息,爹再慢慢跟你聊。”

  那慈愛的觸摸讓柳湘湘全身發熱,也許這是有生以來,父親第一次摸她,而且還跟她聊了那麼多話呢!

  直到柳伯淵父子出去了,她的淚水才無聲地掉落,心裏充塞著無限溫情。

  “病娃娃,睡覺了。”淩鶴群扶著她躺下來,自己也從後面環住她的身子,就像過去一樣擁抱而眠。

  “我們好久沒這樣子睡了……”柳湘湘忽然覺得不妥。“哎!我爹在這裏,你還是下去吧!”

  “你身子冷,我這張肉墊子當然要幫著取暖;還有,你老是斷氣,我不時得吹口氣給你,你爹早就看見了。”

  “我斷氣?你幫我送氣?”她不自覺地舔了唇,身體也放松了,無邊的暈眩掩至。“我好倦。”

  “睡吧,我在這裏陪你。”他拉好被子,覆蓋住兩人的身軀,大掌包著小手,胸抵著背,再若有似無地在她頸項一吻。

  “鶴群……”念著心安的名字,她又昏迷了。

  ***  “湘湘!湘湘!別睡了呀!”

  淩鶴群在背後呼喊她,還有一股熱流不斷地牽引她往回走,可是她依然向著前方那團溫暖的光明而去。

  “湘湘,不要走啊!”

  一道綿長的氣息貫入體內,像是一陣狂風把她把席卷回人間。

  睜開了眼,正見淩鶴群緩慢地坐了起來,而她的唇瓣上猶有他的暖意。

  “太好了!湘兒醒來了。”柳伯淵站在床邊,舒了一口氣。

  “大姐,你剛剛沒了氣息,差點嚇死我們。”柳少觀欣慰地笑道:“幸好鶴群哥一直注意你,這才把你救了回來。”

  “鶴群?”望見淩鶴群的滿臉胡渣,還有那布滿紅絲的眼睛,她心頭一酸,顫聲道:“我又睡多久了?”

  “一天一夜了。”淩鶴群扶起她,讓她靠在他的胸膛上,聲音平板地道:“來,吃藥了。少觀,麻煩你來喂。”

  丁漢唐冒了出來。“別喂了,沒有藥引子,喝再多的藥,只是拖日子,以後睡得更多,睡上兩、三個月,就死了啦!”“太師父,那您快找出藥引子,別在這邊嚷嚷啊!”淩鶴群幾乎快失去耐心了。

  “少觀,你還是先幫大姐喂藥。”柳伯淵向了漢唐打個揖。“丁前輩,現在能讓湘兒撐著,就盡量讓她撐著,只要藥引子找出來,她就有救了呀!”

  “沒用啦!我早就想到藥引子了,可是世間不可能找到這付藥引子。”

  “有這麼困難嗎?我可以叫屬下一起去找……”

  “跟你要一個男人的心肝,你找得出來嗎?”丁漢唐跳上椅子踏著,苦惱地揪著頭發。

  所有的人大為震撼,柳湘湘的心臟更像被重重打了一拳,一口氣岔了,把口裏的湯藥都咳了出來。

  “太師父,您太過分了!”淩鶴群生氣了。“您醫術不好,就不要再大放厥辭,豬肝牛肝不行嗎?一定要男人的心肝嗎?”

  “哎!我這個愛徒的身子天性陰寒,惡寒邪氣容易侵入,是以大小病不斷,又長久以來,沒有好好調養,陰氣更為亢進。前幾日受到驚嚇,泡了水,又被溼寒夜氣所侵,現在已經是五臟六腑通寒,脈息俱弱,只消再著個涼,就一命嗚呼了。”

  “那跟男人的心肝有什麼關係?”柳伯淵問道。

  “陰補陽,陽補陰,既然是極陰之身,當然也要極陽之物來醫治了。”丁漢唐指了那碗喝完的藥湯。“這些藥都是純陽補身之物,可是還要有一個最剛猛的藥引子,才能提出藥性,鎮住陰寒之氣,我想來想去,翻爛了藥書,發現只有至陽的男人心肝才能做藥引子了。”

  “太師父,您到底靈不靈啊?”淩鶴群大聲地道:“上回風無垠重傷,您要我去找熊心豹子膽,害我和爹兩個在山裏亂闖,差點被熊踩死。他吃了熊心豹子膽又怎樣?還不是躺了快兩年?”

  “嘿!風無垠如果不吃,就一輩子躺在土裏,爬不起來嘍!”

  柳伯淵懊喪著沒有好好照料女兒,一面又尋思道:“那麼死人的心肝……”

  “不行,要新鮮的、沒病的、活跳跳的心肝。”

  “那我去情商秋決的死囚……”

  “等不到那個時候了!”

  柳湘湘察覺淩鶴群的激動,那一起一伏的胸膛傳達出他的憂慮,又見父親和師父為她操心,於是勉強坐直身子,牽出一朵微弱的笑容。“爹,師父,請您們不要為我傷神了,死生有命,湘湘活了十八年,也很值得了。”

  “湘兒……”柳伯淵無奈至極,又有誰肯掏了自己的心肝來救湘湘呢?

  “爹!”柳少觀拍著胸膛道:“我去路上殺個人,挖他心肝來救大姐。”

  “胡來,除非萬不得已有人劫鏢,我們飛天鏢局首戒殺人,你忘了嗎?”

  “爹,二弟也是為我好的。”柳湘湘笑得愉快。“知道你們在關心我,我就很開心,死也無憾了。”

  “你又講這句話!”淩鶴群吼了過來。

  丁漢唐跳下椅子,走向前為柳湘湘把脈。“你有什麼話就快說,不然兩眼一閉,還不知道能不能醒來呢!”

  “太師父,您就只會說風涼話嗎?愛徒有難,您見死不救,您還當什麼師父啊?”

  “湘湘是我的女愛徒,我當然想救她了,可是……”丁漢唐搔搔頭。“唉!湘湘,你見到你師母的時候,可不要說師父的壞話喔!”

  “不會的。”

  “你們兩個瘋癲師徒!”淩鶴群又氣得胸口鼓脹。

  “鶴群,你別生氣呀!”柳湘湘虛弱地閉起眼。

  “時日不多了,我們出去,讓他們說說話。”丁漢唐趕出柳家父子,口裏還唱著歌。“人生得意須盡歡,莫使金樽空對月呵……”

  “湘湘,別睡!”淩鶴群輕拍柳湘湘的臉頰。

  “我沒睡。”她睜開眼睛,微笑著。“人生盡歡,無悔無憾呵!”

  “湘湘!”他擁緊了她,將所有的痛苦愁緒都埋到了她的秀發之間。

  他盤算一下日子,臉上變了顏色。“今天就是端午……你要吃粽子嗎?山裏沒人賣,過幾天我再下山幫你買一串。”

  “不,我不吃粽子。或許,我還有幾個時辰可活……”

  “你再講這些喪氣話,我就把你丟到山溝去。”

  “你捨得嗎?”她臥在他懷中,伸手撫上他的臉頰,甜甜笑著。

  他是萬萬個捨不得啊!他直視她的瞳眸,感受她冰涼手掌的撫觸,那是逐漸失溫、走向黃泉的身子……

  他一次次的把她從死亡邊緣拉回來,終究徒勞嗎?

  不!她是他的湘湘,他拼死也要從鬼差手上救她回來!

  “鶴群,陪我玩遊戲。”

  “你都是大人了,還玩什麼遊戲?”他回過了神。

  “你總叫我病娃娃,我就是要當娃娃嘛!我從來沒有和其他小孩玩遊戲,我要玩家家酒。”

  不忍違逆,他只好隨著她一起任性。“好,你要怎麼玩,我陪師叔玩。”

  “現在,我是一個小嬰兒,你是我的娘親。”她往他懷裏靠去。“娘抱著孩兒,唱著搖籃曲,哄我睡覺……你怎麼不唱?”

  “我又不會唱歌。”

  “唱嘛!每個娘親都會唱的,沒有人唱給我聽過,我要聽你唱。”

  淩鶴群清了清喉嚨,想到他曾聽姐姐唱的曲調兒,可是他忘了詞,幹脆自己亂編:“月兒彎彎,樹葉兒搖,我的寶寶要睡覺;小貓別跳,小狗不跑,莫要吵了睡寶寶;公雞不吵,蟬兒莫叫,吵醒寶寶絕不饒……”

  “呵!”柳湘湘笑得直喘氣。“你唱得好難聽,娃娃都嚇哭了。”

  “那你還要我唱?”

  “人家就是要娘疼嘛!”她膩在他的懷抱。

  “湘湘,我疼你。”他低下頭,柔柔地在她臉頰一吻。

  那溫柔的接觸讓她淌下滿足的淚水,她不敢讓他看到,只在他衣服上蹭了蹭,抹幹了淚,又抬起臉笑道:“好了,娃娃長大了,現在要上學堂念書。”

  “嗯,現在我是夫子。”他故作嚴厲狀。“柳湘湘,昨天的作業怎麼沒寫?還有要你默書,快背來聽聽!”

  “我……我昨晚發燒,忘記寫功課了。”

  “真是一個壞學生!來,伸出手,叫你吃一頓板子。”

  “夫子,饒了我吧!下次不敢了。”她怯怯地伸出手掌。

  “打你,”他輕輕拍了她的手掌一下,那股冰涼讓他心寒,他隨即握緊了,拉到自己的嘴邊親吻著,無限淒楚地道:“湘湘,我怎會打你?我們別玩了,你還是躺下來休息吧!”

  她抽回手掌,仍是掛著微笑。“還沒玩完呢!小姑娘變成大姑娘,要出嫁了,你來扮我的夫君,我們要喝交杯酒……”她的臉忽然紅了,再也說不下去。

  他凝視她的嫣紅粉頰,神情變得肅穆。

  “我不玩了。”

  “你不玩了?”柳湘湘略感失望,但一看到淩鶴群血紅的眼睛,還有那憔悴的面容,她心疼了。“也好,鶴群,你去睡覺……”

  他俯看著她,字字清晰地道:“我說我不玩,是不想扮你的夫君,而是要真正當你的夫君。”

  “不!”她的淚水一下子湧了上來。“我是你的師叔……”

  “叫太師父把你逐出師門就好了。”

  “不行,我快死了。”

  “我淩鶴群還沒娶老婆,你不可以死!”

  “你不要這樣,我不能嫁你……”

  “你身體都被我看過、摸過了,你不嫁我,要嫁給誰?”

  “我不嫁人呀!”

  “哪有姑娘家長大了不嫁人?你要當老姑婆嗎?”他目光灼灼地逼進她,唇瓣卻是異常溫柔地吻著她的淚,一而再,再而三地熨平她的激動。“不準哭!湘湘,別哭!”

  “你好兇。”他的親吻落到她的唇瓣上,吸吮纏綿,難分難解,她只覺得飄飄欲仙,似乎真的要死去了。

  “張開口。”他咬著她的的唇。

  “我不要你送氣……”話未說完,他已經趁隙探入她的口內,尋索著她的甜蜜芳香,嗯,是濃厚的藥味……

  他忘了什麼時候,深深地愛上了她。

  她的一顰一笑、一言一語,早已完全填滿他的心。

  唇舌交纏,訴盡疼愛,可惜他怕她喘不過氣來,只好戀戀不捨地停止親吻,再送上長長的一口氣。

  “湘湘,我要娶你為妻。”

  她搖搖頭,淚水仍不聽使喚地滑落。

  “不要搖頭!你不能總把我當成爹娘,也不能把我當成師侄,我要你懂我的感覺……我對你是‘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’的情愛,你懂嗎?”

  “我懂的。”她淚眼迷蒙地望著他。“我一直懂的,從你給我吃第一顆止瀉藥之後,我想,我就愛上你了;可我是個病人,我不敢奢求你的疼愛,只能扮成無知的小娃娃,要你抱,要你疼……”

  “湘湘!”他這才發現,原來她不是病娃娃,她早就是一個心思細膩的成熟姑娘,他疼惜地摟緊了她。“不要委屈自己啊!都是我不好,我脾氣又硬又臭,我不懂你的心意……”

  “我喜歡你的臭脾氣,從來沒有人這麼關心我,鶴群……”柳湘湘想再說下去,臉色卻倏忽變得慘白。“頭暈……”“你就是愛講話才頭暈,快睡覺,我唱歌給你聽!”

  “鶴群,你讓我說完。”她強撐著笑臉,輕扯他的胡渣,又用軟軟的掌心磨來磨去。“等我死了,你知道我怕黑,不要把我放到棺木,直接抬到柴堆上面,一把火燒了,幹幹凈凈。”

  “不要跟我說‘死’字!”他大聲吼著。

  “我只不過先走一步,你不要那麼兇嘛!”

  “湘湘……”

  “本來我很怕死,怕陰間有妖魔鬼怪,可是看到師父為自己挖了墓穴,我忽然發現,死了不過是脫掉臭皮囊,解脫了病痛,倒樂得輕松呢!可是……”她手臂無力地滑下,晶瑩淚珠滾滾掉落。“如果我不去愛人,我可以了無牽掛,一旦愛上了,我就捨不得了……”

  “你捨不得,就不要給我死啊!”他的淚忽然迸了出來。

  “鶴群。”她癡癡地看著他的男兒淚。

  心好痛,被撞擊的兩顆心都好痛。

  “我不會讓你死的,我折壽二十年給你。”

  “二十年,怎麼夠呢?白頭到老也要五十年吧!”她笑了。

  “是不夠!”淩鶴群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了,他要她的湘湘長命百歲,他要她無病無痛,他更要和湘湘共偕白首……他絕對不能讓她死去!

  想也不想,他放下她虛弱的身子,就要往門外衝。“我去剖了心肝給你!”

  “鶴群……”她淚流滿面,微笑仍然沒有褪去。“傻師侄,你剖了心肝,死掉了,留我一個人怎麼活下去啊?”

  淩鶴群陡地凝住腳步,心如錐刺,回首相看,兩人盡是淚眼渺渺,看不清前路,也看不到未來。

  “算了吧,鶴群。”柳湘湘想從枕上爬起,卻只能無力地垂下淚水。“我知道你的心,就夠了。”

  “不夠!”淩鶴群揮掉淚水,大聲有力地道:“我淩鶴群只娶柳湘湘為妻,我絕對、絕對、絕對不會讓你死掉!”

  “鶴群……”

  情深,不捨,惟有淚千行。

  “湘湘,你不要哭,我去找太師父。”他抄起了桌上的長劍,喊道:“少觀、少觀!快進來照顧你大姐。”

  門外的柳氏父子早就把房裏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,柳少觀立刻衝了進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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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表於 2008-8-18 09:11 PM|只看該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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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

  午後的深山起了濃霧,屋外一片白茫茫,參天古樹隱藏在霧氣之中,沒有端午的烈日高照,反而像是蕭瑟的冬天。

  望看白霧朦朧的四周,淩鶴群氣急敗壞地大叫:“太師父,您在哪裏?”

  “他在那個坑裏面。”柳伯淵為他指點。

  他三步並兩步跑到墳坑邊,見到上頭蓋了一塊木板,大腳一踢。“太師父,別裝死了!您今天不救愛徒,徒孫我就跟她一塊兒死。”

  丁漢唐挺屍般地跳了起來。“你也學人家生死相許啊?別鬧了,淩家才你這只小公鶴,太師父雖然年老糊塗,倒是還記得你要傳宗接代呢!死不得!死不得!”

  “我如果要傳宗接代,也只要湘湘為我生兒子,其餘免談!”

  “咦?湘湘是我的徒兒,你是我的徒孫,這輩分上好像有問題……”

  “現在不是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。”淩鶴群將長劍脫鞘,倒轉劍柄給丁漢唐。“快!太師父,快救湘湘!”

  丁漢唐跳開一步,瞪大了眼。“嚇!你要做什麼?”

  “割了我的心肝啊!”

  “淩公子!”柳伯淵搶上前道:“你不要做傻事,我們湘湘萬萬承受不起。”

  淩鶴群目光堅定,全身血流全衝上了腦門。“湘湘活了十八年,成天關在房裏,她一直沒有好好活過,而我活了二十六年,大江南北走過,奇人怪事看過,我活得夠了,我折壽給她,讓她快快樂樂的活下去,有什麼不對?”

  “不行!”柳伯淵想搶下他的長劍,卻被他避了開去。“你做這種傻事,教她如何獨活?”

  “只要您當爹爹的疼她,叫她的後娘也要照顧她,還有弟弟們多陪伴姐姐,她一樣可以活下去。”

  “你說要娶我們湘湘,你死了,誰來娶她?”

  “我……”淩鶴群一時語塞,握劍的右手微微顫抖。

  “鶴群,不要這樣啊!”柳湘湘讓柳少觀扶著,站在門邊,淚如雨下。

  淩鶴群望著瘦弱的她,心頭剜如刀割,瘋狂地喊道:“我不能看到你受苦,你受苦,我的心也痛啊!”

  “我死了,就不受苦了……”

  “如果你死了,我還留這心肝做什麼?都掏空了!掏空了啊!”

  連日來的疲累擔憂讓淩鶴群再也無法冷靜,他大聲嚷完,突然激動地揮舞長劍,反手就要劃上自己的胸膛。

  “笨徒孫!”說時遲,那時快,丁漢唐衣袖一揮,立即把致命的長劍震了開去,連帶也把淩鶴群蕩開數步之遠,一跤跌坐在地上。

  “淩鶴!”柳湘湘撲了過去,摔倒在淩鶴群的懷中,放聲大哭。“你別做傻事啊!”

  “湘湘!”淩鶴群一時沒回過神,只是伸手撫摸她的頭發,直到腿上摔疼的痛楚傳來,他也驀然清醒了,雙手抱緊她顫抖的身軀。“湘湘,別哭,別哭,你不能哭的!”

  “你做這種傻事,我怎能不哭……”她愈說氣息愈弱,一口氣卡在喉間,人就暈死過去。

  淩鶴群大驚,俯下臉就為她送氣,一面伸手拍背為她順氣。

  柳伯淵也趕到他們身邊,握住女兒的手腕傳送真氣。

  “哈哈!我想到了!”丁漢唐沒有去救人,在旁邊又笑又叫,又在兩個墳頭上跳來跳去。“剛剛偷看他們親嘴的時候,我就差不多想到了,正想到坑裏安靜思考,這個笨徒孫又跑來鬧事,把我的靈感都趕跑了,總算現在又看到他們親嘴,我終於想到了!”

  “丁老前輩,您想到什麼?”柳少觀跟上前問道。

  “陰陽調和呀!這是自古不變的定律。”丁漢唐跳進坑裏,又直直地跳了出來,跑到淩鶴群身邊,踢了他的屁股。“乖徒孫,我要你一塊肝。”

  淩鶴群正在全力搶救柳湘湘,冷不提防被踢一腳,立即惱怒地瞪向太師父,隨之又俯身送氣。

  “呵!我徒孫的眼神充滿恨意喔!”

  “丁前輩,您怎能再要淩公子的肝呢?”柳伯淵問道。

  “一小塊就好!凡人的肝臟有這麼大片……”丁漢唐在胸前比了一個大圓圈,又伸出並攏的兩指。“割了這麼一小塊下來,不但我徒孫死不了,連我的愛徒也可以跟他百年好合嘍!”

  “太師父,您在說什麼?”淩鶴群抬起頭來,臉上掛著明顯的淚痕。

  “我說啊!你就是一個最好的藥引子,你長得健壯,純陽純剛,若與湘湘結為夫妻,陰陽時時調和,再加上我的獨門藥方調養。呵呵!花個幾年的功夫,我的愛徒就長得圓潤豐滿了。”

  “太師父您講廢話!湘湘都快死了,我們怎麼陰陽調和?”

  “就是她病入膏肓,所以才要你的肝來救急啊!”

  “您為什麼不早說?還說要什麼男人的心肝?害我差點去見閻王!”淩鶴群欣喜若狂,眉頭舒展了,轉身又為柳湘湘送氣。

  “太師父我也不是萬能的呀!”丁漢唐搔了搔頭皮。“男人心肝是最猛最有效的藥引,可是搞得大家你死我活,哭哭啼啼的,我看了心煩,想破了頭,終於讓我想到這個折衷的辦法,只是療程要拖長了。”

  “可是……”柳伯淵憂心地問道:“取淩公子的肝,這……怎麼成!”

  “很簡單的。”丁漢唐在右邊肋骨下面劃了一下。“我在這邊開個洞,伸進去割下一小塊肝肉,再縫起來就行了。”柳伯淵聽了駭然。“這不是要了人命嗎?”

  柳湘湘已能自行呼吸,淩鶴群帶著笑意抬頭道:“柳大鏢頭,您忘了我太師父別稱‘江湖奇人’嗎?他除了裝瘋賣傻的本領之外,還有很多本事呢!”

  柳少觀問道:“鶴群哥,可在身上挖洞不是小事。”

  “小事一樁。”淩鶴群信心滿滿,拂去柳湘湘臉上的亂發,深情地注視昏睡的她。“以前我小師叔身上破了好幾個洞,腸子掉了,膽啦、肝啦、肺啦也碎了,全靠我太師父縫補起來,如今我小師叔又生龍活虎的到處亂跑了。”

  “真的?”柳家父子不可置信地問道。

  “哼!不相信我丁漢唐?我少年巧遇機緣,得到傳說中被燒掉的華佗青囊醫書,經我數十年鑽研,不時殺豬宰羊演練,精益求精……”

  “太師父,我知道您很厲害,是不是現在就來救湘湘了?”

  丁漢唐卻有些遲疑了。“要是我那個大徒兒知道我割了徒孫的肝,說不定一刀砍了過來,造成弒師慘劇……”

  淩鶴群抱起柳湘湘,往屋裏走去。“太師父,您還在 嗦什麼,快進來動刀啊!”

  丁漢唐還在自顧自地道:“不過,送我大徒兒一個媳婦兒,他也不吃虧……”

  淩鶴群又在屋內吼著:“太師父,我要用八人大轎扛您進來嗎?”

  “小公鶴生氣了。”丁漢唐趕忙跑了進去。“柳先生,麻煩你去找把短劍還是匕首什麼的,用火烤了。柳小弟弟,您去看管藥爐,藥引子一拿出來就要吃藥……咦?我的藥線,還有麻肺湯到哪裏去了?”

  淩鶴群不管裏裏外外的混亂,他已經脫去上衣,露出結實的胸膛,平心靜氣地躺在柳湘湘身邊。

  他轉頭望向昏睡的她,注視她緩慢起伏的呼吸,絕不漏看她每一口氣息。

  大掌緊握她的小手,眼裏盡是柔情。

  湘湘,我的湘湘,我的心肝呵!

  ***  痛!痛!痛!

  明明太師父點過穴道,也塗了麻藥,為什麼一刀劃下去時,還會讓他痛徹心扉呢?

  死老頭兒!在暈過去之前,他只想到醒來之後上定要找太師父算帳!

  昏昏沉沉之間,那個軟膩的聲音在呼喚他。“鶴群……”

  “好痛!”

  “不痛了。”嘴唇上有軟軟的東西啄著,又香又甜。

  他認得這張嘴,他為她送了無數次的氣息,他早就迷戀上她的軟唇了。

  他努了努唇瓣,送給她一個親吻。

  睜開眼,就見到柳湘湘側躺在他身邊,臉頰染上紅霞,眼裏帶著淚光,含笑看他。

  “師叔……”他放心了。

  “別叫我師叔呀!”她聲音雖弱,但神色已經明朗,呼吸也平順了。

  “唉!也沒人當師侄當成這個樣子的上路趕車上山,還得身兼丫環服侍生活起居,不但扭了腳,又要挨刀,如今跟你躺在一起當病娃娃了。”

  “鶴群,是我不好,我拖累了你……”她滴下了清淚。

  “湘湘,不哭!”淩鶴群挨近了她的臉,溫柔地吻著她的淚水。“可是讓我淩鶴群換來一個老婆,真是物超所值呵!”“鶴群!”他的柔情滋潤了她,她也努力地親吻他的面頰,頓時啄得他激情難當。

  不行,他還有傷在身,一定要克制些,只好離開了她的唇,問道:“湘湘,你都沒事了嗎?你吃藥以後都好了嗎?”

  “身子還是很虛,可是師父幫我運轉氣息,我手腳不冷,也不再喘氣。師父說藥引子提起藥效了,以後每日運功吃藥,身子就會一天天好起來了。”她癡癡地望著他,豆大的淚珠忽然掉了下來。“你怎麼做這種傻事?讓師父挖了你的一塊肝啊?”

  “我都肯對你掏心肝了,挖一小塊肝算什麼?”

  “真傻!我不要你做傻事,萬一你有什麼三長兩短,我可該怎麼辦?再也沒有人幫我搗藥、點菜,也沒有人教我練功,更沒有肉墊子可以依靠,我一個人會很孤單……”

  “呵!說的我好像已經死掉一樣啊?”他笑著拭去她的淚。“你怎麼又變成小娃娃了?跟我撒嬌嗎?當師叔的要有師叔的威嚴,否則會被師侄笑喔!”

  “人家就是沒有撒過嬌。”她偎緊了他。“我不要當師叔,我要當你的湘湘。”

  “湘湘。”他心滿意足地喚著她。

  “鶴群,你傷口還痛嗎?”

  “咦?”他撫向布條纏裹的右上腹。“不痛了,大概是做夢在痛吧!”

  “師父說他忘了讓你喝麻肺湯,結果把你痛暈了,後來又灌得過量,讓你整整睡了兩天,害我好擔心。”

  “可惡的老頭!就知道他的醫術有問題。”淩鶴群稍微挪動身子,抬了抬腿。“原來我躺兩天了,難怪腰酸背痛。”“我叫二弟下山買些東西幫你補身子,吃河蜆湯汁可以補肝,另外雞肝、豬肝、鯽魚煮冬瓜,都可以讓受傷的肝早點復元,我也叫他去藥鋪抓些補肝的藥方。對了,你採回來的靈芝也有功效,煮茶、佐菜都可以。至於腰酸背痛,不知道這裏有沒有姜,把姜磨成泥,煮成姜水熱敷……”

  “你話這麼多啊!”

  “我是不多話的,可你先前睡眠不足,後來又開刀傷身,體力耗損太多,我一定想辦法救你,否則小傷變大病,日後醫治更為麻煩。我那盒藥箱子還有很多藥,你也來吃一顆大黑丸,大黑丸的成分是……”

  “你真吵!”他以唇堵住她的嘴,不再讓她說話。

  “唔……”她無語了。

  嘻!以後就用這個方法堵住她的聒噪,保證耳根清靜。

  “師父啊!你竟然敢對我兒子動刀?老四,你還沒死吧?”房門突然被踢開,淩樹海大吼大叫地跑了進來。

  他瞪大眼睛,看到床上一對迅速分開的男女,又是吼道:“老四,你怎麼可以非禮我的師妹?”

  淩鶴群撐著床板,緩緩地坐起身。“爹,湘湘不是您的師妹,現在是咱淩家的媳婦了。”

  “你……你果然做出傷風敗德的壞事,柳總鏢頭信上說的都是真的了?”淩樹海急得跳腳。“我千裏迢迢趕來,就是怕人家一刀把你砍了,現在柳總鏢頭不砍你,老子我親自來砍你!”

  “淩兄,”柳伯淵拉住了他。“這都是誤會,我沒有查明真相,一時氣憤寫信指責你,累你跑了這麼一趟。”

  “誤會?”淩樹海眼睛還是睜得老大。“你看到女兒被非禮了,還那麼開心啊?”

  “鶴群對我家湘湘好,如此賢婿,只怕打著燈籠也找不到了。”

  “呵!你要當現成的岳父啊?自己女兒不顧,就往我淩家送呀?”淩樹海又衝到丁漢唐面前。“師父,湘湘是我的師妹,是老四的師叔啊!這:…!輸越了輩分,這不成……”

  “太師父,拜托您講講話,好嗎?”淩鶴群懶洋洋地道。

  “哎呀!你們真吵。”丁漢唐使勁地搖著頭,大手一揮,跳上椅子蹲著,苦著臉道:“打從四十年前,我收你淩樹海為徒以來,徒兒一個個收,你們徒孫也一個個生出來,可我從來不立門派,你們卻師兄、師弟、師伯、師叔叫得好不熱絡,這些煩人的輩分規矩,還不是你們搞出來的?”

  “師妹總是行過拜師禮啊!”

  “是啦!我也好不容易收到一個乖巧的女徒兒,我實在不願毀了這師徒名分。”丁漢唐露出頑皮的笑容。“大徒兒,不如這樣好了,你把小公鶴趕出家門,他們就可以在一起了。”

  “師父,您說什麼鬼話?我淩家就老四一條命脈,我趕他出去了,誰來繼承香火?”

  “呵!你也不過五十來歲,再娶個小妾生兒子就行了。”

  “您要我被家裏的婆娘打死嗎?”淩樹海擺出一張可怕的臭臉。

  “爹啊!”淩鶴群扶起羞得滿臉通紅的柳湘湘,大方地讓她靠在他的身上。“太師父最喜歡什麼?”

  “錢呀!”

  “這就是了,我們每年總要送上二百兩的孝敬禮金,如今他來拆散我們父子,如此絕情絕義的太師父,我們也不要再孝敬他了,就讓他在山裏頭自生自滅吧!”

  “這怎麼成?”丁漢唐緊張地跳下椅子,涎著臉站到淩樹海面前。“大徒兒,沒了那二百兩,我的生活會變得很拮據,更沒有盤纏去濟南府看徒曾孫。師父我八十歲了,沒兒沒女,就指望你們奉養我……”

  “您到處騙吃騙喝,本領比我強多了。”淩樹海翻了白眼。

  “爹,別跟太師父囉嗦了,取消二百兩,您不認這個師父,咱們還是父子,我也能名正言順娶湘湘了。”

  “老四,你今天鬼主意很多喔?”淩樹海看了低頭不語的柳湘湘,見她形容清秀,嬌柔動人,心念一轉。“嗯,這倒是一個好法子,我每年省了二百兩銀子,又多了一個媳婦,不吃虧耶!”

  “我說……大徒兒啊……”丁漢唐在他面前擠眉弄眼。

  淩樹海不睬這位愛錢師父,想到兒子竟然會割肝救柳湘湘,不禁奇道:“老四,你不是最討厭婆娘嗎?怎麼會以身相許,跟她肝膽相照?”

  “這說來話長了。”柳伯淵笑道:“淩兄,我們出去,我跟你說分明。還有,我家湘湘溫柔美麗,乖巧善良……”

  眼看兩個親家結伴走出門,丁漢唐急道:“真的不理我了?不給我二百兩銀子了嗎?”

  “不給!”淩鶴群大搖其頭。

  “不行,沒了女徒兒,我再去找一個充數,沒了錢,什麼事都做不成了。湘湘,我不認你當徒兒了,你去當我的徒孫媳婦吧!”丁漢唐腳一跺,匆匆地跑了出去。“哎!大徒兒,等等我啊!我的二百兩啊!”

  “別害羞,他們全出去了。”淩鶴群輕柔地抬起柳湘湘的下巴,笑道:“湘湘,我們終於可以陰陽調和了。”

  “調什麼啊?”

  “太師父沒跟你說嗎?我才是最大的藥引子,以後要給你慢慢調養身子,恐怕得調上五十年,不!七、八十年吧!”“要調這麼久啊?”柳湘湘感到十分失望。

  “我們活多久,就調多久嘍!”

  “我已經吃了你的肝,也會內功心法,還要你怎麼調養我?”

  “等到洞房花燭夜時,你就知道了。”

  她還想再問,但他不讓她有機會講話,所有的問題與解答,都化作長長無盡的深吻了。

  ***  若幹年後,淩家大宅的院子內。

  一個男人躺在地上,雙手張開呈大字形,眼睛閉著,似乎正在睡覺。

  他胸膛上趴著一個女娃娃,也是在睡覺,口水都流到衣服上了。

  兩個小男娃則在他的手腳之間跑來跑去,笑聲震天,一下子踩了手臂,一下子踢中大腿,他卻是沒事人一樣。

  一陣熟悉的藥味飄了過來。“鴻兒、鵬兒、鴛兒,吃點心了。呀!鶴群,你躺在地上做什麼?”

  淩鶴群翻開一只眼。“扮死人啊!”

  鴻兒興高採烈地拉著柳湘湘的裙擺。“娘,爹是壞人,我們和爹比武,爹就被我和阿鵬打死了。”

  “哎,童言無忌。”柳湘湘忙抹了抹大兒子的嘴,一面又喚道:“鶴群,別睡了,怎麼不陪孩子玩呢?我看姐夫他們都爬在地上,讓孩子們騎來騎去,不然就和他們一塊滾、一塊玩躲貓貓,比較起來,你當爹的不盡責喔!”

  “真是 嗦的女人!”淩鶴群抱著熟睡的小女兒,爬了起來,指著滿身的塵土。“我爬也爬過了,滾也滾過了,終於讓我發現一個最好玩的方法。”

  “什麼方法?”眾人齊問。

  “哈!就是扮被打死的壞人啊!”

  “不好玩!”鵬兒抗議道:“爹才比了兩招,就說‘哎呀!我死了’。娘,爹偷懶,他不想跟我們玩。”

  鴻兒也告狀道:“爹比較疼妹妹,只會抱著妹妹睡覺。”

  柳湘湘將食籃放在院子的石桌上,拿出幾樣點心,笑道:“鴻兒、鵬兒,爹娘都一樣疼你們,你們兩個像妹妹這麼小的時候,爹也是抱著你們睡覺的。”

  “真的嗎?”鴻兒和鵬兒擠到淩鶴群腳下。“爹,我也要抱。”

  淩鶴群將鴛兒交給柳湘湘,一手抱起一個孩兒,不覺大嘆一聲。“我日也抱,夜也抱,大小娃娃一起抱,抱得我手都脫臼了。”

  “鶴群,你在胡說什麼呀?”柳湘湘的臉龐閃過紅暈,忽然又想到事情。“脫臼?要不要叫二姐夫幫你推拿一下?我那裏也有藥油可以消腫,前兩天三姐說城裏有一家藥鋪,跌打膏藥很有效,我再幫你買幾帖回來……”

  “我講一句話,你還是要講上三句話嗎?”這句話他講好幾年了,嚇阻效果似乎不彰。

  “我是不多話的,可是你明明都脫臼了,一定要快醫治,否則紅腫瘀血了,更難治療。哎!你別抱著孩子亂晃啊!鴻兒、鵬兒,你們快下來呀!不然爹的手會痛痛喔!”

  淩鶴群坐到石椅上,手裏還是抱著兩個兒子,他笑道:“鴻兒、鵬兒,你們兩個可要好好跟爹練功夫,以後要保護娘,知道嗎?”

  “知道!”兩個小男娃豪氣幹雲地應允。

  “保護我做什麼?”

  “你呀!還是一根腦筋,人家說什麼你都信,不叫孩子護住你,萬一哪天被人拐了,我可怎麼辦?”

  “你沒脫臼?”

  “咦?開竅了?我這幾年來的調養有效喔!”

  “鶴群,別在孩子面前亂說。”柳湘湘圓潤的臉頰又發燙了,忙道:“快吃點心。”

  “哇!這是什麼?”鴻兒拿起一塊糕。

  “這是栗子糕,讓你吃了強筋健骨,將來長得像爹一樣高大。”

  “這個呢?”鵬兒捏起一塊白色的東西。

  “這是糖漬龍眼,滋養心腎,讓你吃了耳聰目明,像娘一樣懂事。”

  “呵!吃點心也有這麼多名堂。”淩鶴群放下兩個孩兒,往食籃裏翻找,這是他每天必有的動作。“我的點心呢?”“那個黃蓋碗是你的,別拿藍蓋碗,那是我和鴛兒要吃的。”

  “你們母女倆要吃什麼?”他還是好奇地掀開了。

  鴛兒也醒了,她還不太會講話,只是膩在娘親的懷裏。“娘,吃吃。”

  “鴛兒,娘喂你吃了。”拿著湯匙,輕輕地喂了她一口湯,柳湘湘也吃了一口碗裏的東西。

  淩鶴群探頭過來,瞧了湯碗。“豬尾、鳳爪、香菇、湯?好像很好吃的樣子,湘湘,賞我一口吧!”

  柳湘湘不理會他,仍然喂著鴛兒,一邊道:“鴛兒,娘要好好調養你,從小讓你喝補湯,將來你長大嫁人了,才不會讓夫君嫌棄身材不好,說是該胖的地方不胖……”

  “湘湘,你又當真了?閨房說的玩笑話怎能當真呀!不要一副被我欺負的樣子嘛!晚上我再幫你調養調養……”“我只有一條腦筋,我不管做什麼事,都是很認真的。”柳湘湘將湯匙往他面前一遞。“來,給你吃。”

  “嚇!我才不吃女人的東西。”

  “那就快吃你男人的東西吧!”

  掀開蓋碗,濃鬱的味道撲鼻而來,淩鶴群用湯匙拌了拌。“這是什麼?”

  “兔肝雞蛋湯,讓你補陰養血,滋肝明目。”

  “又吃肝?哎!這些年來,除了人肝以外,我什麼肝沒有吃過呀!”

  “你要吃人肝嗎?我可以割給你。”柳湘湘笑瞇瞇地。

  “算了吧!”淩鶴群埋頭大吃。

  “爹!爹!”鴻兒拉著他。“我要聽你掏心肝給娘的故事。”

  “你聽誰說的?”

  “爺爺說過,大姑姑、二姑姑、三姑姑也說過,就是沒聽爹和娘說過。”

  “不說,不說,這種丟臉的傻事怎麼能說?叫你們學了壞榜樣。”

  “爹不說,我來說。”鵬兒擺起架勢,拉垮一張小臉,右手在胸前比劃一道。“嗚嗚!師叔,我割心肝給你了!”

  鴻兒也跟著撲上去,抱住弟弟唱道:“師侄啊!你笨死了,嗚,沒了心肝,怎能活命啊?”

  “嗚嗚,師叔就是我的小心肝啊!”

  柳湘湘掩嘴偷笑,看了淩鶴群一眼。

  他一口湯水嗆在喉裏,當年他有這麼濫情嗎?

  “你們兩個哪裏學來的?好像親眼看到一樣?”

  兩個小鬼異口同聲:“曾祖師父演給我們看的。”

  “那個老頑童!”淩鶴群眼見兩個兒子還要演下去,忙吼道:“還唱戲?你們再吵,就把你們丟到墻外,讓你們去當小乞兒!”

  兩個小男娃早就不怕爹爹的威脅,一個攀上大腿,一個抱著手臂。“那爹快說掏心肝的故事啊!”

  “不說。”淩鶴群坐定在椅上,硬是低頭喝湯。

  “說啦!”

  “不說!”

  柳湘湘繼續喂著鴛兒,望看僵持不下的父子三個,心頭是滿滿的幸福。

  這就是她的夫君、她的兒女、她的家。

  她心滿意足地笑了。


【本書完】
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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